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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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顛城

今夜長戲大唱,後宮聚首蔓音閣,戲臺流水,高吟慢唱,律色繞閣中祥雲柱盤上雲霄。生離死別是戲臺一大看點,那些平日裏對身旁遭殃之人毫無憐憫的主兒,今朝卻為臺上花花綠綠的角兒哭的梨花帶雨。

盛夜過半,丁茸看的乏了,望了望帝君另一邊的空座,問道:“何以郁大人沒來?”

帝君知他隨性慣了,便道:“戲是小事一樁,來與不來隨他好了。”

話剛盡,便見郁儒丘從人後而來,撩開垂袍坐下身。

丁茸笑道:“大人來晚了些,錯過好戲。”

“不會,好戲才剛開始。”他莞爾而笑,遙望戲人。

圖葉正坐在蔓音閣屋脊之上,高處有風,低處蟬蟲亂嘶,戲聲甚小,幾乎不得聽聞。無心之餘端詳閣中之人,上至君主下至禦醫都在場,在其中竟沒見晉翺赴約,甚至連太子一席空位也未留出。只怕是那事之後,他也在朝中受盡冷言打擊。

俯身再望,卻見郁儒丘與帝君耳語一句,消失在人後,又一段戲吟完他也未回來,她正有些慌,拖著傷腿正要爬幾步,卻一個失手往墻外栽下,幸而眼疾手快一把掛住屋檐,到此時郁儒丘才出現。

仙人神出鬼沒的立在眼前,垂身笑道:“你要尋死嗎?大人可不成全。”他腳下如生膠,踩在松動的滑瓦上絲毫不費力,只探身將她一抱就坐回屋脊上,“是戲不好看還是要我陪?”

見他忽而靠近,幾乎要以相擁姿勢粘過來,圖葉這便阻止,“別靠過來。”

郁儒丘不顧她,在她腰後摸了片刻,終於抽出匕首,撩開褶裙,便在她腫黑的左腿上順經絡劃開一指長的口子。

“你的傷與你不同,它學不會自愈重生。”

按壓下腿中淤血已放大半,腫脹的腿上刻著他的指印,細膩的連紋路也繪在,重重疊疊像迷圖。

她吸了一口氣,他卻當她要反抗,飛快用續斷膏與繃帶將她的腿纏緊。

“疼,慢點。”欲推他,手卻被反握著。

“大人初入宮便學來一句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但除了這兩條路是否還有第三條路可選?”他擡目笑笑,松手,“我的話從來不入你的耳,但這一句你好好想著。”無論嬉笑怒罵還是嬉皮笑臉,他從不曾這樣沈吟不決,夜深處的青光在他膚上一毫漫出青灰色,似一盞禦路燈,等誰端等誰放。

她探長頸脖在他面頰上重重一吻,“可惜小人沒財,今朝也沒勢,一無所有,暫且用吻償還,餘下的報恩來日再說。往後還請大人收手莫相助,小人還不起人情。若大人有閑情,去雲游四方或酒入長空會比什麽都灑脫。”

郁儒丘發出疑問的嘆息,扇指戲臺,“喏,戲中負心人終於死了。”

“你不要假意聽不見。”

他站起身,“……你會是我的嗎?”四周的風聲靜了,蟬鳴也眠,他依舊勾唇望著閣中小戲,這句話好似也並非在問她。

他又笑,“你也不要假意聽不見。”

她想多說一句一詞,卻見他露出不善的笑,“快噤聲,你看,好戲登臺了。”

閣中小戲忽而停了,丁茸起身道:“這最後小曲唱的可不像話,都是尖銳粗俗之聲。”她幹瘦的面頰上生出鄙夷的笑,原來是帝君席間一直與錦妃相談戲樂,她心見大怒,又不好言表,“不如臣妾獻醜一吟。”

帝君回神笑道:“愛妃能吟善舞,如此天資叫眾人一觀又有何妨?”

丁茸面上潺潺一笑,行了禮便在侍女相扶之下往臺中去,才踏上第一階便聽身後有數人驚呼,她忽覺腹痛難忍,垮中溫熱,扭頭之下才幾乎軟在地上,她腳下邁過之地留著粗寬紅血,三丈開長,艷紅如蛇癱在地面。這一停步不得了,鞋下即刻積出一灘紅。

閣中眾人一擁而上,禦醫亦上前急救,然而騷亂突然愕然而止,人群即刻散開。此時可見丁茸已昏厥不醒,她腹部已癟,那胎流在血泊正中,那是個畸胎,通身紅肉,腹有臍帶,鼻長肢短。

就在此時死胎然而覆活,飛快爬向帝君,一團亂中侍衛上前護駕終將其踏成爛泥。

有人驚道:“老鼠?”一語出四周窸窣不止。

帝君望著一灘血肉終於打翻桌椅,“來人,將這妖女打入大牢!”

蔓音閣一陣騷亂,檐上人起身拍拍袍,對懷中人道:“今夜的戲可還對胃口?”

“是你幹的?”

“主意不是我出的,”仙人翩然笑,“不過是借了丁大人的一句話,貍貓換太子。怎樣?心情可好了?”

圖葉飛眉橫眼的瞪著地面,過了半響笑出聲,“好的不得了!”

翌日,茸妃娘娘的名字已成宮中禁忌,突然間這人就像在宮內蒸發了。然而在故事另一面,帝君正在四尋丁康,認準了是他送來妖女入宮迷惑本尊,下令要誅其九族。但昨夜事出之後,丁康聞風早不知逃往何處,此事到底是帝王家中之事,為了顧及顏面,帝君決定不張揚,在今夜前往神武門直斬丁家百來人。

天青時便有人尋圖葉,宮女攙她瘸瘸拐拐去了乾華宮,帝君一見她此狀便上前擁她,道:“怎麽幾日未見成了這副模樣?”

圖葉哼哼不語,便聽他又道:“唉,連日來是寡人被那混賬妖孽迷了眼,冷落了你。”

連連被好言好語勸,她才肯說話:“現在帝君知道誰是真心誰是假意了嗎?”

“自然,現在身邊可信之人真是愈發少了。”

“帝君只要近君子遠小人便好了,日後葉兒會幫帝君衡量。”她喜笑顏開。

這一番波折周轉,圖葉終要回尚宮局副職,午後赤色閃電,雷聲炸響,尚宮局眾人仰頭一看,正見她背映雷鳴閃電而來,局中齊齊行禮,心嘆女官足夠可怖,她的回歸只告訴眾人一件事,在深宮六院內沒人能置她於死地。

夜到醜時初,監斬官前來尋圖葉,“帝君有令,今夜不去監斬,請尚宮代為觀之。”

一行幾人到了神武門下,正見斷頭刀高懸不下,此刀專斬人腰,人成兩段後再不斷澆鹽水,算是在宮內較為殘忍的死刑。

圖葉遙遙見丁茸,笑過後用口型告之:你,認命吧。

突然夜空橫劈過一道亮霞,遠處雷聲於雲上翻滾而來,翺國內稱雷響為神怒,凡見血之舉須得避開,因此眾人都靜等雷聲停,不久映著電閃雷鳴居然下起瓢潑大雨,這一時不知要待何時,圖葉困乏道:“別等了,當斬便斬吧,快些。”

監斬官連忙阻止:“行不得,這……這老祖宗有訓,血光不忌雷神會有國災。”

“我信老祖宗有這話,但我不信這邪,來人,快斬!”

儈子手接命,連忙推上一人,烏刀一落將人攔腰斷節,那人一聲慘叫才破吼,遠處夜空便隱約傳來回聲,眾人望向遠空,忽聽雷聲止,雨中人聲如波濤濺起,不遠處城門被撞擊,劇烈震動。

突然神武門高墻上跌下無數守城兵,身後插著火劍,遠見百丈外城門開了,城外兵器相見,浮生又一劫。

一聲嘶喊在宣告事實:“國殃到!太子爺兵變!”

上萬銀衣鐵甲形同瀉洪湧入城門,滿地囚人早已四處奔逃,監斬官與儈子手也不知去向,圖葉鎮定心智後拾起地上遺刀,將在逃丁茸撲倒。

“就算山崩地裂,你還是一樣要死。”

那女人顫肩瘋狂大笑:“你我都要死了,別急啊圖葉。”

“你會死只因你願望已至,我死不了全因我還有活下去的必要。”她一刀斬下,割掉她半片頸脖。

再回首,遙遙望見大雨城墻上立著一人,他日角龍顏,手持方天畫戟,終於脫胎換骨戴著帝王之相。雨水在他甲衣上隆起一層水霧,聖如天將。

圖葉忽有悲忽有喜,想親眼見他擊碎長空,又不忍多看,扭頭朝折曲宮路深處逃去。

宮外有三名能將,常年守國,自認忠良卻不得帝王體恤,這便暗中與太子為謀。三將集結四十萬人隨太子圍攻皇城東西南北四門,勢必堵帝君,一夜奪位。

宮內已亂作一團,寥寥宮兵絲毫抵抗不住,狹巷短兵相接處,殺人如草不聞聲,太子之兵在屠殺時高喊唯殺抵者,多數侍衛侍女叩首求生,被牽引去大殿。

深宮死死傷傷躲躲逃逃,大道也空,圖葉拼命逃過攻城兵,亦有那趁亂要她死的人,方繞墻跑著卻見有人堵在路中,玩樂中持弩射殺逃跑的宮女。

她從腰囊中掏出晶石,起咒見水之下晶石化作一只虎身鶴翅的窮奇獸,它打著哈欠走來,貼在圖葉身後撒歡,見主人指著前人做手勢便聰慧的明白她意思。

圖葉高叫:“玉真!”

他才轉過頭,便被撲上前的窮奇獸張口吞入大肚。這異獸唯有其主能見,宮女見玉真憑空消失,只有鐵弩在地更是驚叫連連。

“幹得好。”她撫著異獸下腮,“我知道很久不放你出來透氣你餓得慌,不過不準把他消化了,知道不知道?”

窮奇又是不滿又是撒嬌,嗷嗷兩聲後忽而轉身狂嚎。

她回頭望一眼來人便爬坐上異獸,“太子已經兵變了,朝政也要換了,國師大人還是離開是非地吧,小圓,我們走。”

窮奇展翅要走,郁儒丘便蹬步上前扣緊它上下顎骨,單手之力竟叫巨獸動彈不得。

“我四處找你,隨我走吧。”

圖葉撫了撫焦躁的小圓,“大人別纏我了,城也顛覆,人也散盡,咱們各有各路,後會有期。”

“你要去做什麽?找那帝王?你還要騙自己嗎?圖葉,人力無法勝天,你該知道的。”

她一楞轉怒,“我不知道你說什麽,快給我滾開。”

他不顧,將她扯下身往另一路去。

“郁儒丘,這裏沒有什麽事是你能幹涉的,你別以為幫過我就能怎樣,我的事與你無關,從前無關,現在也無關!”

“無關?你的從前我可以不聞不問,但今日起我定會奉陪到底。”

“我還是那句話,我給不了你什麽好處,更不稀罕你自作多情的所為,就算你在我面前傾盡所有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

他不應景的笑了,“得不得的到我說了算,不勞你費心。”話畢他身形一震,窮奇獸護主,在後偷襲他一掌,撕的皮肉綻開,血流如註。他緊了緊手,繼續拉她朝前,“你的妖怪學了你的狡詐。”

圖葉掙紮不下,喊道:“給我咬他!”窮奇撲上前一口含住郁儒丘的腿,獠牙刺骨。

仙人吃痛,回頭冷笑,“你的主子到底要比你冷血。”他隨手一敲,竟打的它嗷嗷打滾。

郁儒丘的血被雨水一片片沖刷,袍上桃花又紅了幾度。他始終不撒手,任她扭打,片刻後她才肯安靜下來。

“改變主意了嗎?”回頭去,卻看見她滿目雨線,孤獨無依。

“在我離開這之前要先回尚宮局,我有重要的東西留在那。”

他擡手扒開她的濕發,“我帶你去。”

尚宮局此時早已無人在,她破門而入急道:“是我娘的衣服,在房梁上。”

郁儒丘踏桌上梁正摸著,她便借機出門,麻利的扣上鐵鎖,一步跨上窮奇蹬空。從高空俯瞰,東西方已被攻破,火色長龍正侵蝕正宮,很快在乾華宮南面一角睹見帝君,他正被二十幾個侍衛護去北面。

她落地正要喚人,又被捂了口鼻,郁儒丘在她耳後冷笑不止,“小葉子,原來我從未看透你。”

要走的路就在眼前,他卻次次阻撓,她抽身拔刀揮手而去,寒刀穿過雲袖刺進他心窩。這一刀的位置她始料未及,在後悔之前便將他推的更遠。突然亂射箭雨過墻而來,又隔開他二人的距離。

身後有人叫她,“葉兒,快隨寡人走。”帝君折路正望見她,抓起她便奔走。

離開的太快,雨幕蓋在臉上幾乎睜不開眼,沈默中耳聞自己的粗喘,是急是焦。

圖樣回頭再望乾華宮門外,第一次他伶仃在雨後,刀口下淌血,第二次箭密如墻,他眉目不清,第三次他消失了。

傷痕累累,他還是未抓住想要的東西。

*

這一年初夏時節,四月初一夜中醜時,太子晉翺得翺國三大將軍扶持,得三軍之力集結四十萬軍圍攻皇城,於青色拂曉時順利破城奪位,踏上聖座,端坐群臣首上。

而宮內尋不到帝君的屍首,應是已順密道逃出宮,去向暫不明。

*

顛城一夜雨,天明方停,車脊搖擺,殘雨如珠,山河也是蒼白之容。

圖葉睜開眼,正見帝君蹙眉望破敗草木,心事重如山。一劫過,一夜流離,隨逃人早已疲憊。

“葉兒醒了?”

她從帝王腿上爬起,“……恩,帝君莫看這江山,總有一朝會回來。”

“多謝葉兒肯與寡人相隨。”

她頷首望著車外,卻笑不出聲。

近處有馬踏濕泥聲,車外人掀濕簾,雨霧中正人影憧憧。

有男子於馬上笑如佛,指著荒野,“皇兄,你我雖數十載未見,但我龔王府城依舊在遠方恭迎大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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