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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時節,翺國中部因民政暴動,西邊又起饑荒,一時間舊事未了新禍不斷。國師縱觀四野,稱翺宮天星移出本軌,乃是大兇之兆。為此原本初春的祭天被移動至當下。縱然鬼話連篇,也再沒人出來多說一句。

這日宮中全裹朱衣,紛紛趕去東邊祭壇。圖葉正為帝君系帶,忽而當面咳出血來,喘氣間直不起腰背。

帝君關切道:“葉兒為何又有此狀?”

她邊咳邊笑:“一入冬就如此,不過是氣火堵塞了幾日,還未調理。”

祭祀自有不變的規矩,有三種人不得入祭壇,一為年未十五者,二為年過八旬者,三為病者,無論大疾小疾,不得踏入祭壇。

“這麽說葉兒又不能陪寡人去祭壇,你入宮以來可是從未去過?”

圖葉從後擁他,“話錯了,宮中自有萬人陪伴帝君,何況葉兒對神魔祭天沒興趣。”

帝君笑道:“你若前往一次,定會年年向往。”

圖葉垂下頭,再未言語。那活人血肉的祭祀,她曾看過一次,只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是夜月高風黑,四處響徹鐵鐐聲,地牢犯人被遷去祭壇,這些祭品沈重了清宮。冷園中一時竟是人生蒼茫,萬般感觸都在縈繞。

圖葉遲遲不得入眠,焦躁中反覆輾轉,終於東邊一角響起嘶嚎聲,片刻便鬼嚎大作,直上雲天。她猛然想起晉妙也在景雲齋,不知是否有人在戾氣冷夜中陪著,這便合衣出門。

夜風作冷欺人,月上高枝蒼涼。路有些長,走的越發勞累。想去年祭祀時,她依舊是裝病,只是點了半片迷魂香,就那樣睡過去了。匆匆一夢總好過傾聽鬼嚎,有些折磨不必細探,過眼一次便會終身難忘。

她走到空院中望著青光月華,側聽風嘯,不知是風還是手輕蓋在她額頭,無須睜眼便能看清月下幻化的婦人,那面盤如玉,即使苦澀也是溫潤的。

‘明日你走之前,娘一定帶你去采花。’

‘我不信。’

‘不騙你。’婦人撫過少女的發鬢,‘花有重開時,總是可以采的。’

‘花有重開時,人無再少年,我的日子還會長嗎?’

‘會,會的。’

‘娘,等我出了黑塔你會等我回家嗎?’

‘會,娘就是死了也會等你回家。’

窗外是漫山春花,璀璨春/色卻不屬於誰,少女握住婦人的手。

‘別擔心,葉兒若死了會隨晚春回來看娘。’

曾經門中人有承諾,可春/色卻不肯等,縱然萬般無奈,絢爛已在萬重山後,再回首卻是孤冷長空。

“葉尚宮!”身後一聲喚,亂了光景,一個小宮女哭喘著奔來,衣襟上沾著血漬。

“葉尚宮快去看看吧,公主出事了!”

圖葉錯愕下匆忙與她奔去,“到底什麽事?”

“公主她從今晨就說身上癢,夜裏發作的越發厲害,奴婢們給她撓癢,誰知只輕碰了兩下皮膚……就……就破了,奴婢們不敢在碰她,可公主她不肯停下,亂撓之間變得慘不忍睹,奴婢們按不住她……”

焦慮中兩人已到門前,事實比想象嚴重,宮女們年幼制止不了晉妙,屋中大亂,追逐間晉妙生生用金梳從腿上刮下肉絲,竟對疼痛毫無察覺。她分明看得清自己的模樣,卻依舊耐不住去做。

圖葉上前抓她,指尖只是無意一碰,居然滑下一片皮肉。

晉妙大哭道:“姐姐,姐姐怎麽辦,我渾身都癢,癢的難受!”她抓的渾身掉皮,“怎麽辦,我忍不住……”

圖葉一腳踢掉她手中利梳,將她按在地上“癢也忍著,你們等什麽!還不拿繩索來!”片刻後三四人合力將晉妙五花大綁在床上,她依舊大哭大鬧,不肯消停,咒罵中廂床一陣亂顫,似乎要塌了。

幾人塞住她口舌,用繃帶纏她傷口。掀長衣一看均怔怔,她渾身血肉模糊,肌膚似枯死樹皮粘在長衣上。眾人不語,不敢出聲。

圖葉上前觀其色,發覺她印堂發黑,眼皮中有一點難察覺的青,她楞楞,這似乎是被下咒。輾轉一想,她便拉過一旁宮女,“公主這幾日做了什麽?是不是惹了誰?”

年長宮女青青奪話道:“有的有的,前幾天我陪公主去側殿為老祖宗上香,正巧碰到十三公主,因為不肯讓紅蒲團,十三公主便罵了公主幾句。”

“就這些?”

青青不安道:“是十三公主先拽了小公主的頭發,所以公主才用紅香燙傷了她的頸脖。啊!難道是十三公主下了藥!?”

圖葉搖頭,“不要亂想,若事後有人問便說什麽也不知道,連上香的事也不要說,懂了?”

青青才應聲,從禦藥房回來的宮便急道:“禦藥房無人,都去了祭壇啊!”宮中已無幾人,空空蕩蕩,一時竟找不到幫忙的人。

“罷了,你們看住她,我去去就來。”圖葉焦慮看晉妙一眼,匆忙朝東去。

她一路奔去祭壇,此時青光已過三重天,冷風從高墻後帶出血腥,隔墻依有慘叫,簡直人間煉獄。

守兵上前攔下她,“祭天未完,門不能開。”祭祀有此規矩,言道若是開了大門,人魂便會乘虛人皇城作亂,無法上天奉神。

遙望祭壇之墻十丈高,縱然她飛檐走壁也進不去,圖葉冷漠道:“今日你們開了門,帝君若追究可由我來擔,今日若不開門,日後有何事便由你們自己承擔。”

有人認出圖葉,耳語下才知面前是傳言中的宮中毒人,即刻臉色大變,規規矩矩放了路,“小的們勞煩葉尚宮,來去在半時辰以內,南門不能常開。”圖葉應了,對方這便開了門。

南門一開,腥風血雨撲面來,天地一色,蒼茫血色,半空盤踞遮天神鴉,叫聲蒼涼,時不時也成群俯沖,叼食祭壇上的人肚腸。那些活人被穿腸由下而上懸在木柱上,一時死不得的,只能拼命慘叫。

這樣的祭天,神又怎敢拋頭一看?

圖葉垂下頭,不將畫面看的真切。從狹道繞去,那高高石階上正是密密麻麻的眾人,帝君,晉翺,玉真,甚至看見了面色欣欣然的晉音。圖葉從旁側拽住幾個面色惶恐的太醫,噤聲中將幾人帶出南門,囑咐後再從高處繞到人群中,她靜靜立在晉音身後,忽而一把掐住她後頸,將她拽出人中,這半拖半拉就將她拉到祭壇下。

“瘋女人!!你做什麽!”晉音掙紮中摔倒在地,長發卻被圖葉用力一扯,臉也順應的擡了起來。圖葉擡手就揮去,幾個耳光清脆響起。

即使往日如何勾心鬥角,兩個剛烈之人也從未真動起手,晉音氣急大嚷:“你這個賤人!瘋子!婊/子!你是個什麽東西,敢打我!你怎敢打我!”掙紮間她抓破圖葉的臉。

圖葉卡她頸脖,越發用力,“我告訴你,晉妙若毀了,你別想有好日子。”

“咳咳……咳咳,瘋女人,我不知你在說什麽……”晉音吐她一口唾沫,怒道:“你今日莫名惹我,我會報仇的!”

“裝瘋賣傻!你知道我在說什麽的,若半時辰後晉妙還是原樣,你吐的下一口絕不再是唾沫這樣簡單!”圖葉還要再打,卻被來人勒住手。

晉翺與玉真不知何時已在身後,均是朱衣款款。玉真開口得意一笑,“恩?葉尚宮不是未能參天祭祀嗎?如何進來的?”

圖葉避開晉翺,傲然道:“滾開,關你何事?”

她如此輕藐,晉翺已蹙眉尖,怒火上頭,他將她拽身按在墻邊,而晉音已在驚慌中借機跑遠了。

“圖葉,你以為是個什麽東西?皇血還輪不到你來譴責,你若要發病就滾回尚宮局!”

他出手大力,圖葉腦後撞的一陣昏沈,她頂住他雙肩,制止道:“太子爺最大的本事就是不問緣由後果來譴責旁人,你若時間有閑何不去景雲齋看看小公主的模樣。”

“你說什麽?”

“我說小公主出事,我說慘不忍睹,太子爺會信?”

語焉不詳,晉翺不信她鬼話連篇,譏誚道:“你又要耍什麽把戲?騙我離開祭壇?”

“南門已被我開,就算有責任也是我擔。”她指了指左肩,“倘若這是把戲我便讓太子爺再放一箭。”

那些尷尬不齒的故事似乎又折回了,晉翺不願想起,松了手。“好,我信你這一次。”明眸中似乎有話,卻始終沒能脫口。他褪下朱色深衣,擺衣沖南門離去,那之後南門一縫應時合上。

此刻天明已泛青,祭祀終要結束。圖葉暈眩,裹衣合眼就靠在墻邊昏睡起來。不知多久過去,面前忽而一聲慘叫,她猛然驚醒,卻見遠處地上有一灘血肉朝她爬來,那是個年紀二八的少女,她從祭壇上掙脫下來的,那已不成人樣,面目扭曲四肢殘缺。

那張無法合上的嘴像要求救,又像要激憤嘶吼。祭壇緊隨一位持神者,鋒利鐵杵劃開少女的背,將脊骨生生抽了出來,五臟六腑一湧而出,腥紅熱血飆了圖葉滿目。

這些血染紅了她的視線,染紅了眼中高山,染紅了山花。腦中影畫翻滾,波瀾撞擊。像是利劍在顱內一通亂攪,她扶墻才逃離第三步,終是支撐不住倒下身去。

她似乎在無限度的下落亦或是落在誰的懷中,耳後有嘆息:“小葉子……”這聲似遠似近,飄飄渺渺。

***

圖葉醒時費了力氣才得以睜眼,周遭依舊暗夜,不知是否睡了一天,四面輕紗擺動,暗夜魍魎。

紗帳外的人放下手中書簡,似乎故意要她心驚肉跳才緩緩道:“葉兒醒了?”

她爬起身跪了過去,“帝君。”

“晉妙的事寡人已在處理,不必擔憂。”

“是。”

“但好歹分開論,無論何由,擅開南門便是大錯,守兵我已斬盡,念在你與寡人情份上可以饒你一次,你明白?”帝君橫眉一顫。

圖葉明白何意,取來了皮鞭,跪在帝王腿邊道:“是葉兒魯莽,有錯當罰。”

帝君反手抽鞭便滑的她手心血肉模糊。長鞭破空飛揚,不留情面的縱橫在腰背上,疼痛入骨。

瘋狂幾鞭之後,帝君氣喘道:“寡人說過,不許與太子有來往,你竟私下讓太子離開。”話出手施力。腥血四濺也未能平覆帝王的怒氣,大殿內空餘鞭聲與淺淺痛吟,圖葉撐不住身爬在地上,像無數次那般等待時間過去。

不知何時紅毯上多出一條月影,長影拉長至她手足邊,那人嘖了一聲,帝君擡頭一望,像是失了正人君子的面子,對這人的突兀來訪很不滿意。

“郁大人何事?”

郁儒丘頷首,“打擾帝君了?”

“並未。”

郁儒丘邁進殿門,長長衣尾掛在門檻上。“小公主已無事。”他說著看了一眼圖葉,“緣由尚且不知,大概與邪巫無關,還得太醫去查看。”

“如此便是勞煩郁大人了。”

郁儒丘微笑,“我今次來是為葉尚宮。”玉扇指著她眉心,“小女子在祭壇昏倒時已眉心黛色,眼瞼青紅,分明是心術不緊,被邪陰所侵。”他張開掌心,五指間一道紅光罩在圖葉身後,在對面長簾上投影,除了人影外,另有二三十個飄影繞在她四周,頗有些瘆人。

帝君大驚退了兩步,“這是何物?”

郁儒丘垂手,長袖蓋上,“陰邪之物與鬼怪無異,專找軟骨頭下手,看來葉尚宮闖祭壇被乘了虛,不妙。”

“我從未見過,這要如何是好?”

郁儒丘安慰道:“不必擔憂,我自有辦法,就讓葉尚宮暫居我蓬華齋,免得將邪物帶去後宮八方。”

這人前來竟是要將她比作煞星,還要剝奪她自由,簡直可怒。圖葉正要爭辯卻聽帝君道:“好,葉兒日後就麻煩給國師料理。”郁儒丘在對面沖她暗暗一笑。

一番深談後帝君才讓兩人謝恩離開。圖葉狼狽起身,扶墻刻意遲一步出門,不想那人卻靠在金柱邊等著,高山流水的姿態,悠哉悠哉。她這次撒丫子跑,誰知一個轉彎後被人抓住了肩頭。

“嗯?要去哪?”

“小人在此謝過大人多管閑事,邪物這種東西還是讓小人一力承擔吧。”

他扶著墻頭笑,“呆瓜,邪物在哪?”邪物是幻影,都是他造的。

圖葉再次大怔,扯下背後破衣摔在他臉上。郁儒丘一避,攔腰把她扛起,玉扇敲她腦袋,“還要回去挨鞭子?大人若不來你豈不要被打死?不識好歹的家夥。”

“我不管你什麽心思,總之帝君絕不放心我與男子同居一室,別妄想我能好生呆著。”

他哈哈大笑,“這幾日你四處傳播大人癖好斷袖,你以為帝君沒有耳聞?”圖葉啞然,果真是報應來了。

郁儒丘滿意的拍了拍她腦袋,不由分說的將她扛到蓬華齋。蓬華齋內,柏南井然已小露香肩的入睡,屋裏酒香濃厚,桌邊倒著幾罐酒壇子。

“既然來了便收拾凈了再睡。”

圖葉聞言抓起桌上的酒壺摔在他腳邊,扭頭坐在窗邊。柏南猛然驚醒,卻因郁儒丘一個響指再次迷糊睡去。那頭她惱的厲害,那頭他卻抿嘴忍笑,擡手拍滅桌上紅燭,“肝火真大。”

郁儒丘走進廂床,見沒了動靜半會兒又伸手勾指:“快過來。”

圖葉繼續憤憤,“休想我陪你睡。”

那頭終於笑出聲,“時間上是你我同眠,位置上是各睡各的。”原來木盒似的廂床裏還有一人寬的小木板床,那從前是給貼身侍婢睡的。小床已被扣在大床邊,緊緊貼著。

見圖葉還是不動,他便走下來抓她,圖葉掙紮的厲害,他卻沒耐性,攔腰把她抱上木板床。

“手拿開!不準碰我。”

郁儒丘訓道:“小聲些,你倒是不怕隔墻有耳被人誤會?”他將圖葉翻個身,撕開爛布一瞧,背上蓋著井字的傷口,傷口下還有舊傷,皮肉迸裂,血跡長流。

“嘖嘖,真是受罪,為何不哭?”

圖葉冷笑道:“笑話,難道哭給你看,你算什麽東西?”

這一次他沒說話,大概覺得她無趣了,鳳眼悠悠閉上。那蜿蜒烏絲擁著絕艷的臉,往日若能與此刻一樣靜如白雪,她大概會願多看兩眼。安靜中圖葉試著拱下床,卻被他握住手腕,之後便再不肯松開。她累了,不再鬧了,不滿中昏沈睡去。

夜中背上疼痛欲裂,圖葉發了噩夢,盜汗中猛然睜眼,耳畔嘶吼還在,眼前漫山血花,什麽都記得清楚,驚恐,慌張,她粗喘著不能入眠。

身側落賬蠕動,垂下的指尖撞落她眼角一顆淚,圖葉即刻閉上眼呼呼裝睡。

那人輕哼一聲,夢喃催眠,“……小葉子……呆瓜……”

背後驟然涼風輕漾,徒減了傷口的疼痛,她靜靜回頭,正見那溫潤玉扇在背後輕擺,在此夜裏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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