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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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枷鎖

禁足在蓬華齋自有斷袖作伴,亦有空冷後/庭,真是一派淒涼景象。所謂宰相肚裏撐船,可帝王心卻小如針鋒。看似為了她好,實則也算是責罰。

昨日傳言起,葉尚宮鬼上身,要避之。於是蓬華齋周遭寂靜了,連花落也無聲。不知這樣的日子還要有多久。

圖葉苦心在院口等了一早,終於抓來一個小宮女,小宮女顫顫巍巍抖落手中瓜果,告訴圖葉晉妙的情況,消息自然不好,宮女被圖葉的臉色嚇跑了。

在蓬華齋郁郁寡歡過到第五日,天氣陡涼,夜中起雪。

圖葉從木板床上起身,正見郁儒丘的手從簾子下滑出來,長指微張碰著她的臉,像試探她的存在。圖葉搔他的掌心,沒想到對方一把握住,抓的死死,簾裏人平靜道:“試探我睡沒睡?”

圖葉跳起身打轉,“不是,小人內急。”

“恩,快去快回,別讓大人去逮你。”

“是是。”

圖葉急匆匆披上衣物,跑出了門。

圖葉最不擅長的便是說實話,她饒了幾條路,確定無人在後這便趕去沈香齋。

冬夜的人異常容易沈睡,沈香齋內外不再有低等宮女守夜,皓月冷夜空,獨有孤枝牽著幾線積雪。

圖葉翻身爬上屋頂,將備好的人形紙片掏出,咬破指尖寫下人名,將一咒呢喃完,紙片人便活了般往下沈,鉆到琉璃瓦下。這是遠方蠻族的咒,受咒者不死,卻再不會正常。

毒咒蔓延很快,片刻後一聲尖利便叫破長空。沈香齋裏油燈通亮,屋內驚叫連連,窗上繪著倉惶人影。突然大門破開,晉音頂著亂發沖出屋門,盯著四周驚慌的大喊大叫,沈香齋裏終於熱鬧了。

圖葉滿意的松口氣,正要離開,眼前一點白光掉到瓦間。她一摸左耳,是白玉耳墜掉了下去。奈何沒時間再找,已有許多人擁進沈香齋,她只好順著另一邊墻頭匆忙離開。

回到蓬華齋時圖葉已凍的打顫,墊腳進屋一個軲轆滾上床鋪,未察覺中背後一雙手攬住她的腰將她提到另一張床上,垂簾下黑暗中聽見仙人說話。

“去了好久,冷了嗎?”郁儒丘在她冰涼的手臂上摩著,暖意瞬間解放了麻痹的四肢,可他挨的太近,吐納間徒增了不安。

“不用你這樣,我暖的很。”她掙紮。

“身子是暖的,心卻是涼的。”郁儒丘挑落她長睫上的雪珠,接著詭秘一笑,一個白玉長墜在他指間亂晃。圖葉暗暗一怔,心腔一陣亂震,是她遺落的耳墜。

見圖葉不動聲色,他便掀簾出去,圖葉猛然拽住他。

“你去做什麽?”

“扔了它。”

“不可以。”

他隱晦一笑,肆意妄為的逼過來,臉頰間隔著一拳距離,“小人報仇十年不晚,何必著急,何況倒黴的那個不是你——”輕撩鬢發,耳墜已掛她耳上,“——你會引來麻煩。”

圖葉佞笑間手已探進他寬袖,“今晚的事大人別胡說,不然舌頭就要做下酒菜了。”

郁儒丘垂望扣著自己脈門的小手,不住笑著摟了她的腰,一掌綿軟熱氣驚的圖葉一抖,摔到小木床上,仰頭正見幽簾下露著半張臉,恍如銀盤。

“小辮子在我手中還敢撒潑,小女子早早睡吧。”

自那夜後,被揪辮子的那位草木皆兵,揪人辮子的那位卻不屑一顧。白日仙人照舊欣賞柏南調/戲小男兒,待院門外安靜才肯回來,兩人四目一對,卻又各自撇過頭去,好像無話可說。只是玉手喜好徹夜拽著圖葉的長發,像是枷鎖。

這天日子照舊,柏南猛然跑進門,驚道:“哎呀呀,瘋婆子朝這邊來了!”

圖葉才探頭看,便見一人舉著長刀揮舞而來,幸而門及時甩上。門外陸續有人來將持刀人按在地上,喧雜中有人扣門請罪。

“郁大人,葉尚宮,是小人無能,沒看住公主,小人們這便帶公主回去。”

被按在地上五花大綁的正是晉音,長發散漫,衣衫襤褸,神色迷離中不難看出精神異常。

圖葉上前作訝異狀,“她怎麽了?”

內侍們將她五花大綁,更是塞了晉音的口,這才道:“是失心瘋,十三公主大白日裏也說看見鬼怪,拿著刺刀亂舞,前幾日傷了七個宮女,帝君這才叫小人們看住她。”

圖葉惋惜道:“可憐似水年華就這樣結束了,真是苦命。”

內侍們應景嘆息幾聲,這便擡著晉音走了。

圖葉淺淺瞧著,卻被眼前響指驚回了神,郁儒丘晃著酒杯道:“事情過去了,大人的舌頭可保住了?”

圖葉笑道:“事情還沒過去。”

他饒有意味的點點頭,“就要過去了。”

那像是一口預言。

晉音在兩個時辰後被從井中打撈出來,聽聞屍體僵硬如石木,折斷了手腳才被取出。她死在離開蓬華齋的路上,是掙脫束縛後跌入草深處,又掉進一口無蓋的天井,生生淹死了。

女兒家家不重要,聽聞帝君唯嘆息幾句,大概沒往心中去,偌大宮中只有晉霜在井邊為妹妹燒紙錢,時不時的有飛灰飄入蓬華齋。

那夜的事除了皇天後土,除了尚宮和仙人,再無人知道。

以為晉音的失心瘋會延續很長時間,卻不想就這樣匆匆結束,可總歸結束的太快,結局太好,圖葉很不安。

一段時間來,她對郁儒丘越發戒備,偏偏他卻毫不知情似的,對她連連調侃,看見她氣的摔杯子便能扶首笑上半日。

這日他才回來便急匆匆換下朝服,“今夜皇城外有廟會,誰與我去?”屋子裏蹦跳的自然只有柏南。

他移步到圖葉身後,望著她手中刺繡,讚道:“妖嬈。”

“哼,自然的。”

“我是說你。”他嬉笑著等她惱怒。

見圖葉故作鎮定,這便用手梳她的頭發,一轉話端,“去不去廟會?”

“我對數花燈沒興趣。”

柏南插道:“誰稀罕花燈?我家大人要去數燈下佳人。”

“上道。”仙人哈哈一笑,轉身褒衣博帶,木簪盤頭,拉著小男兒這便出去。

走遠了他又折回屋中,擡圖葉的臉,在她鼻梁上狠狠刮一下,“不準亂跑,我帶花燈回來。”

媚眼長彎,一枝瀟灑。圖葉再回神時已沒了刺繡的心情。

天暗後,高墻望斷,燈火已黃昏。圖葉坐在蓬華齋空冷的屋檐上,望著遠空暖紅,突然明白一個道理:愁與憂都唯能一人獨享,愁與憂都只是人間有。

忽而孤寂,忽而想聞人聲,想起晉妙一直未有時間去看,她這便借機趕去景雲齋,側耳聽見裏面有宮女輕言,有人先一步打開門。

“葉尚宮!”屋裏的人轉瞬想起關於鬼纏身的傳聞,倉惶起身。

圖葉點點頭,隔門問:“小公主睡了嗎?”

“這幾日都疼的哭到天亮,方才躺下,裏面青青正陪著。”

圖葉點點頭,轉身往後窗走去,窗子一開,小月正灑床頭,床上的人包裹著像巨大蟬蛹,只有口鼻露著,陪伴著的小宮女一猝,忙起身,晉妙慌張問:“青青,你去哪兒?怎麽了?”

“晉妙,是我。”圖葉只喚一聲,晉妙便嚎啕大哭。青青急忙拿著手帕,“別哭了,沾著傷口可要命了。”

圖葉伸手摸著她的頭,“都怪我,怪我沒來看你,別哭了。”

晉妙嗚嗚喘道:“姐姐,我好不起來的對不對?我的臉沒了,對不對?”

“胡說,誰敢這麽說我撕爛他的嘴。”

青青亦道:“公主可別哭了,都說你會好起來你怎麽還這樣亂想。”

圖葉望著晉妙臉頰厚紗上的一點殷紅,蹙起眉,“一件事總有很多辦法去解決,你若沒了容貌,姐姐便帶你出宮去易容,大千江山,給你找一副好容貌,如何?”

一來二去的安慰,晉妙這才氣喘著止住抽泣,又道:“今天晚上是廟會,我想要盞祈福花燈,姐姐幫我去要一盞好不好?”

“好,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圖葉又安慰她幾句,晉妙這才肯安靜休息。

屋中無他人,圖葉低聲詢問晉翺去了何處,青青探出腦袋不滿道:“昨個兒那女人就說想趕今夜的廟會,太子爺一時說要照顧小公主,硬是沒應,可晚食之後她就將太子爺扯去了,之後就沒回來,還不知她用了什麽手段。”

“你是說玉真?”

“哼,還能是誰,”青青嘟囔道:“她就是不想太子爺留下來陪著小公主,誰知道安得什麽心。”

圖葉聽聞她一番數落後,道:“依你看她是怎樣的人?”

“初時覺得她不錯,懂得多事也想的明白,可我現在煩她,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指手畫腳,其實還不是個下人。話說回來,她在沙北伺候了太子爺兩年,誰知道其中有什麽關系在,沒準將來還攀成了太子妃”青青早年險些被妃子打死,也是圖葉見她真心對晉妙才救了下來,小丫頭從此對她越發好,又是直腸子,什麽話都敢說與圖葉聽。

圖葉嗤笑,“太子妃可沒她的份。”

青青面色尷尬,想起宮裏兩人的傳聞便誤解了她的笑,“有句話青青覺得當說,葉尚宮,太子爺他恨你呢,平日我與小公主若是提起你,他便脾氣大發,可嚇人了,變了個人似的。葉尚宮以後還是偷偷來吧,若被太子爺瞧見指不定又要怎樣。”

“恩,我知道了。”話語間一時有些尷尬,圖葉又囑咐了幾句便匆匆走了。她回到尚宮局,換上普通宮女服,帶著出入玉符輕車熟路出了宮門。

年年廟會都在城西染燈,路道華燈礙月,星星點點一場繁華夢。嬉笑喧鬧人聲,暖氣融了未落細雪。心頭蕭索終於松懈。那素衣裹身的女子在燈火闌珊下哈了兩口氣,順路趕去廟會中心。

城外街口正搭歌臺舞榭,紅毯上一展民間戲劇,角兒繁多,性格粗俗潑辣,忍俊不禁倒揪住了看客的心。

圖葉放緩了步子,專心尋覓一盞祈福用的花燈。一路看去,路邊懸著的花燈大多已被人系了紅繩,等廟會結束花燈就要被系繩人帶走了。她一時徘徊,走走停停間索性移步到一處街角,墊腳去解一盞燈上的彩繩。

周折半天才將花燈取下來,提著正要走一旁便有只手快一步握住她的手腕,用力提起。

“且慢,姑娘要奪人所好?”

回頭看去,正在萬千燈火下看清那對褐瞳,兩人是面面相對的訝異。隨後她腕上一輕,來人松了手。

晉翺退了兩步,一如既往的與她隔著一人的距離,他突然譏笑一聲。

“這是巧遇還是故意?”

萬千燈火,偏偏選中了他的。圖葉掛上燈就要跑,卻覺腦後長發被他抓住,用力一拉,使她不住停步。

晉翺在耳畔質問:“葉尚宮不是禁足在蓬華齋?怎麽兀自溜出來?”他用力提住指間長發,“既然你在這,我也方便一問,晉妙的傷是否與晉音有關?”

“十三公主已死,何必追究呢?”

“是了,我當謝謝為晉妙報仇的那人,”晉翺冷笑,“那麽我是否當說多謝葉尚宮。”

“太子爺可別胡說,免得傳去帝君耳邊,以為是我害了十三公主。話說回來,難道太子爺不知我禁足在蓬華齋?”

他往後扯她長發,突然變得焦躁,“是了,近來你與國師走的近,我正靜看你們風花雪雨後會有怎樣的血腥。”

圖葉幹笑,“隨便你怎麽說。”

“你的確不在乎我的看法,過去沒有,將來亦不會。”

“我在乎又如何?就算要辯駁又能怎樣?我的只言片語你信嗎?你信過嗎?”

晉翺凝住怒火,指間用力,“我為何信你只言片語?你口裏何嘗有過真話,不仁不義,我當年早該殺你。”

圖葉狠狠的笑,“是!怪就怪你心善手軟,你活該!”

這一語像是道盡了他的不堪,撕破了他的臉皮。圖葉用力扯開肩頭長衣,那白玉肩上纏著一段白錦,錦布下是他留下的箭頭,她未曾取出已長在肉中。

“你明白了?我不曾忘記你有多恨我,不必你來提醒。”她望著錯愕的人突然狂笑起來,是失望是解脫,“我說當年我並未算計你,你不信,我說是真情假意,你倒是記住了,晉翺,我不會求你信我,但你也不能來惹我,你對我不解也好不懂也罷,我沒有時間與你解釋。”

晉翺甩開她,“事實便是事實,你是怎樣的蛇蠍,不是口舌能辯的,我看得明白!”

“你明白?你明白什麽?天下如此多的人你都信卻不肯信我。好,你便記住我是蛇蠍,記住我要害死你,從此以後永不見面,也不要靠過來!”

圖葉轉身欲走,卻被他拉入懷中,雙臂死死鎖住,像形刑的枷鎖。

“你說的話,我不聽。”他彎下腰,恨意的吻壓在圖葉唇上,寒齒像是利劍纏在舌尖,毫無柔情暖意,含吐間撕咬了誰的嘴,熱血直滴。

“來吧,你來毒死我。”

可笑可笑,明明恨成這樣,還要唇齒相依,為何要用這一吻破碎她的懷念。人生本已如夢,卻不知一點流年也要還於蒼月,什麽也留不下。

月霜樓閣,風中佳人早已成浮雲,有些東西越在眼前,便讓人絕望的厲害。圖葉不能哭,她只能掙紮或者發洩。

綿長而無力的吻結束在疼痛中,沒有溫情與舊戀。

圖葉睜開眼,突然看見往來人群中,玉真正望著她,靜靜笑著,有些得意。

她猛然推開晉翺,小聲道:“無論你信不信,我都提醒你一句,不要再和當年一樣迷糊,當心身邊的人。”

轉過頭,人已如煙如霧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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