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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金色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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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金色河流

距離上班還有五分鐘,《人間指南》編輯部暗流湧動。路明非戴著手套,將楚子航辦公桌邊碼放整齊的書本一一抽出,草草翻閱,記下重點,爾後原封不動,全部歸位。愷撒靠在門邊替他把風:“挺熟練啊。”

“初中看《龍族》,老被教導主任沒收。”他頭也不擡,“二十多塊錢一本呢,我偷也得偷回來。”

“那豈不是很容易被發現?”

“我把書皮拆了,包到《荊棘王座》上,他不就發現不了了嗎?反正外面看起來都一個樣。”路明非掃完桌面文件,又拿保衛部摸來的備用鑰匙,去捅楚子航的抽屜,“我昨天去了一趟那個小區,怪事兒,分明是一條路,楞沒找到地方,上網查,查不到,問路人,沒一個能說出西城印象在哪,跟憑空消失了似的。你那邊呢?昨天你倆出外勤,是有什麽事嗎?”

“能有什麽事兒,”愷撒慢悠悠,“去約會了。”

“啊?”路明非猛擡頭,“前天也是約會?”

“楚子航提的。”

“去、去的哪兒?”

“頤和園、地壇公園、西什庫教堂,”愷撒神色如常,“晚上還爬了香山,景色不錯,就是路有點黑。”

腳步聲由遠及近,兩人迅速交換眼神,路明非藏起滿臉震驚,把抽屜往裏一推,假裝只是開窗通風:“所以《羅密歐與朱麗葉》好看嗎?”

愷撒點點頭,直起身給楚子航讓道,嘴上也不閑著:“換我演估計效果更好,我高中時可是班級新年匯演的男一號。”路明非甩甩被夾到的手指,顧不上喊疼,抓起樣稿就看:“難怪呢,師兄高中也給《羅密歐與朱麗葉》配過音,聽說還拿了獎,你倆適合演雙簧。”

“反了。”楚子航把豆漿油條放在他和愷撒面前。

“什麽?”

“我說你稿子拿反了。”楚子航拉開椅子坐下,“而且大賽要求反串,我配的是朱麗葉。”

“……”路明非差點被噎住,“姻緣天註定,半點不由人啊!”

吃過早飯,兩人照例要出外勤,這一回,路明非說什麽也要跟著去了。前兩天他看師兄神出鬼沒,老大也找不著影兒,還暗自欣喜編輯部空虛,能多做些幕後調查。不料他在這裏吭哧吭哧加班,那裏兩人幾乎把北京城逛了個遍,愷撒更是迅速適應角色,樂不思蜀,直把杭州作汴州。這怎麽能行?路明非的專業精神難得燃燒起來,然而兩人卻不太樂意。楚子航說,得有人值班。愷撒說,你去幹什麽?

我去幹什麽?他差點在樓梯上一腳踏空:“我也去求個姻緣,不行嗎?”

雍和宮外游人如織,窄窄的水泥磚道,低低的樹,藍藍的天。早晨的陽光晃眼。愷撒和楚子航在吳裕泰茶莊買了冰淇淋,一個抹茶,一個山茶花,混進燒香拜佛的游客裏。路明非跟在他倆後頭,免費續杯的冷泡茶加了兩回水,想起去年單位團建,芬格爾拿著一張表,問他們選哪兒更好。愷撒說雍和宮吧我沒去過,路明非說這可使不得,愷撒問為什麽,楚子航在邊上冷不丁來了一句,因為情侶去雍和宮容易分手。

你怎麽這麽清楚?難道你查過?還有,誰是情侶?辦公室靜悄悄的,只聽得胡同裏的喧嚷,磨剪子來鏹菜刀,路明非咽了咽口水,楞是沒敢把話問出口。

入園掃碼,別踩門框,自助取香,一次三柱。楚子航的溫馨提示,在他眼中皆是早有預謀。品學兼優如師兄,大概做了不少功課吧。然而愷撒在封建迷信方面也旗鼓相當,站在大雄寶殿前排隊進香,他一面左顧右盼,一面偷偷指點楚子航:“你一會兒要報身份證。不然佛祖認不出這是誰的願望。”

楚子航點點頭:“可是你沒有身份證。”

愷撒說找個中國人結婚就有了,說著就去掏楚子航的兜兒,大概是想摸他身份證,摸了一半摸到楚子航的手,兩人你抓我我拍你隔空過了幾招,也不知誰占據上風,終於消停。楚子航說,別亂動。愷撒說,誰亂動了,摸摸你手熱不熱。楚子航說,一會兒到我們了。愷撒說,唉比我涼,沒事兒我給你暖暖。看得路明非目瞪口呆,心想這裏是中國!倆男的是不能結婚的!

倆男的手牽手逛雍和宮,無論如何都有傷風化,然而一個不在乎,一個沒意識,只把路明非臊得恨不能離開十步遠。他頭磕在軟墊上,報出家庭住址、姓名工作、身份證號,佛祖保佑我們此行平安歸來,師兄和老大……您別見怪,他倆挺不容易的。

確實不容易。這一眨眼的功夫,兩人差點在殿裏打起來。一個說上周那嫌疑人就是你放跑的,另一個說要不是你礙手礙腳說流程不合規我早把人給逮了!盯梢,有必要嗎?你盯他不如盯我呢?

“你幹嘛?”愷撒語氣頗兇狠。

“盯你。”楚子航眨眨眼睛。

愷撒像挨了針紮的氣球,一秒鐘蔫巴了。回頭看看路明非,問你呢,你幹嘛,路明非說我盯你倆。愷撒兩頭碰壁,於是長嘆,這地方果然不適合情侶。楚子航笑了笑,我以為你不會相信這些。愷撒搖頭,這話可是你說的,四舍五入咱倆那會兒就已經談上戀愛了。楚子航也不爭,好像是默認,唯獨路明非吐槽,要是加班費也能跟您這麽算就好了。

雍和宮規矩多,按照網友說法,五進大殿需一一拜過,否則極易遭到願望調劑。愷撒前面的隊伍動得快,又沒那一串身份證要報,於是早早遞了香,混進人堆裏亂晃。他來北京一年多,確實沒見過這樣旺盛的香火,加上這幾天臨近法考,念念叨叨的年輕面孔格外多,轉眼就將意大利佬唬住了。把四壁的羅漢與唐卡看遍,回過頭,楚子航正對著布墊一跪。他身後是摩肩接踵的人群,目光往上,黃琉璃筒被風雨磨得光亮,五脊六獸振翅欲飛,香灰旋轉,升騰,好像一條金色的河流。楚子航在河中輕輕地叩首。

路明非說你倆前幾天剛去了西什庫教堂,不礙事吧?愷撒說這有什麽,天主的歸天主,佛祖的歸佛祖。路明非點點頭,也是,他倆不算一個系統的,業務不重疊,應該不介意。愷撒大笑,介意什麽介意,你當神仙都和楚子航一樣嗎?

“師兄和您計較?不能吧。”

“你是沒見過,楚子航翻起舊賬來,跟稅務局查賬似的!”

加圖索家底子厚實。往前追溯十幾代,中古歐洲的潛能者,那些神乎其神的煉金術師,幾乎都是座上賓客。文藝覆興時期,便以制作催眠劑聞名。19世紀末,與弗洛伊德學派來往甚密,較早介入精神分析思潮,也算得風氣之先。近年來,美式心理咨詢和精神類藥物的全球流行,背後也有家族的一份薄利。愷撒雖成天嚷嚷要和家族斷絕關系,明裏暗裏把那些見錢眼開的老頭罵了個遍,但也深谙一碼歸一碼,家裏的黑卡沒少刷,資源也沒少拿,整體看來,還不如路明非獨立——當然,這話是楚子航說的,說完倆人就幹了一架。

他初來《人間指南》,多少有些自命不凡,同一間辦公室的幾個,路明非成天摸魚,楚子航埋頭寫稿,看著都像文職。愷撒自認是外國專家,共產主義盟友,調查局頂梁柱,有著為同事排憂解難、指點迷津的光榮使命。見路明非備考時頭發一把把地掉,總愛帶他出去吃夜宵;單位缺人參加街道志願活動,偶爾也披上小馬甲下樓指揮交通;遇到楚子航手寫檢討,還不忘安慰他:新人吧?正常。我剛出任務時也總犯錯,用不了多久就好了。你們那句話怎麽說的,人是在艱苦中成長的嘛。

他很快體會到了這句話的真正所指:通知下來,卡塞爾學院的專員資格證沒用,得補考一門中國解夢文化;街道辦的人瞧他相貌英俊豫腔純正,抓他去拍反詐宣傳,視頻流到校友圈,一石激起千層浪;苦等半月終於能在任務中大顯身手,卻不料此前未曾謀面的搭檔,竟是成天只知改稿接電話統計核酸的楚子航。

新人吧?正常,此人還在他出師不利、搞錯嫌疑人時笑話他,我剛出任務時也總犯錯,用不了多久就好了。

愷撒說我單幹慣了,你杵這兒我施展不開!

楚子航神情無辜:組織規定,沒拿到資格證的專員不能獨立行動。

這話他一記好多年,前兩天逛頤和園,還別扭著同他一前一後錯開走,愷撒頻頻回頭,心想,這什麽毛病?

楚子航好像聽見了一般,只是淡淡地說:並排走,怕你施展不開啊。

聽路明非說師兄有個睡前回憶大事小事的習慣,歸納整理,好像強迫癥清電腦磁盤。愷撒卻懷疑整理是假,記仇是真,舊賬一筆筆翻出,誰欠他兩句話都一清二楚,豐裕得好像黃世仁。這可太討厭了,愷撒憤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楚子航一看就不是當領導的料!還說本科時當過學生會主席和招生組組長,騙鬼可以別把兄弟騙了,沖這德性也就坐在那兒用面孔忽悠忽悠人吧!膚淺!

然而他也未必見得深刻。那金色河流中的一張臉,沈靜而肅穆,讓他想起前兩天在西什庫教堂,正趕上一周一次的主日彌撒,他和楚子航輕手輕腳進去,貼墻站著,聽唱詩班歌聲。室內已點起了燈,輝映的火光中,墻柱間的彩繪玻璃顯得暗淡,穹頂卻遼闊而高遠,仿佛真的通達無法觸及的空間。當主祭念到“我們歌頌禰的覆活”時,楚子航竟也低下頭去,喃喃自語,神色中有極大的不忍,與克制的哀辛。

愷撒不解,小聲問他,什麽叫“永生,永亡”?波粒二象性嗎?

楚子航說,是“永生,永王”,你該好好學習中文。

愷撒最討厭他這副課代表嘴臉。出來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了。繞著外墻溜達,這才能夠借著內部透出的光,看清彩繪玻璃上的圖樣。教堂通體純白,沐著盈盈月光,好像一支蠟燭,靜靜地燃燒。愷撒逗他,你又不是信徒,剛才禱告什麽?是不是覺得之前對我太壞,要祈求上帝原諒?

愷撒又說,上帝不會原諒你的,但是我會。

楚子航搖搖頭,我們祈求原諒的,從來都是不可原諒之事。

路明非說我知道西什庫,結婚的地方嘛!我本科的時候班裏情侶總愛去。我畢業時候還想考他們的編,古建保護歷史研究。從高空俯拍,十字花形狀,確實挺好看的,跟聖母百花一個樣,我爬過!

愷撒說你這讀的不是歷史,是攀巖?

“在《刺客信條》爬過,不可以嗎?”路明非嘿嘿一笑,“不過師兄也不信教啊,一會兒西什庫,一會兒雍和宮,這也拜得忒認真了!是不是有論文要發,得求著神仙幫他過外審?可這業務也未必對口啊,難道位列仙班,還得看你發過幾篇C刊?”

“這兒是拜什麽的?”

“順心如意,求平安的。”路明非一琢磨,“難道師兄知道自己現在是意識擱淺,所以自覺不自覺要過來拜拜?”

愷撒說誰知道,不懂他。也許是替我倆求呢,他這夢境危機四伏的,孤軍深入,難保沒個三長兩短。路明非點點頭,是啊,唐僧進了盤絲洞,老鼠掉進大米杠。愷撒皺眉,你別看我成天約會,我也……

“您也什麽?”

“我也打開了楚子航的心門啊!”愷撒理直氣壯,“這不是為你進一步展開調查鋪平道路嗎?”

路明非說我可謝謝您,回頭你倆睡覺的時候,記得告訴我一聲。他平時防得緊,夢中夢我根本進不去,也許春宵一刻,能露點破綻?再下一層潛意識,能發現問題?愷撒一皺眉,你把我當什麽使了?這明擺著美人計啊!路明非說,您以為我想?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都是為了師兄嗎!

愷撒畢竟是處男,一顆心水晶似的,純凈得很,無法接受這種下三濫的路數。路明非問,您啥時候過生日?愷撒說,快了,十一月底吧。路明非說壞了,三十歲還是處男,會變成魔法師的!愷撒說什麽意思?路明非說就是您碰我一下,就知道我心裏想的啥。愷撒說這不挺好嗎?路明非搖搖頭,人與人之間,要的就是朦朧美,都知道了,有什麽意思?回頭您和師兄拌著嘴,你一拍他肩膀,發現他想著評職稱,連吵架都不認真,這多掃興!

確實。愷撒一想,楚子航本來就無聊,純靠裝神秘騙人。就這麽一個對手,玩壞了可不值當。更何況:“我記得楚子航也是半年後三十歲?”

路明非心說我哪記得師兄生日,也就您天天把這事兒擱心裏,還成天攛掇大家給師兄一個驚喜,可惜在師兄看來多半是驚嚇:“那更恐怖了!到時候你倆見面,話都不用說,一握手,對方心裏那點事兒明明白白,這戀愛談得也忒沒勁了!”

愷撒一琢磨,高低算是舍身取義,有助於維持良好的雙邊關系,於是認了。他就沒想過為何這戀愛非談不可,也沒想過所謂“比同志更進一步”的關系,到底有哪裏不對。反正遇到楚子航前,他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遇到楚子航後,光顧著搞生產競賽爭流動紅旗,從來沒動過歪心思——兔子不吃窩邊草,更何況他倆辦公桌正對著。此刻在漫天旋轉上升的香灰中遙望,才猛然意識到,那是這樣一張好看的臉。

“以前怎麽沒覺得,”他感慨,“楚子航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長挺正啊!”

“老大您的用詞會讓我懷疑卡塞爾學院的文科教育水平。”

愷撒說卡塞爾的文科教育本來就不行,我西方文學史的教授成天凈知道念歪詩。水平和我前兩天讀的一首差不多,胡適寫的,什麽遠看泰山黑乎乎,上頭細來下頭粗……路明非說那是張宗昌,不是胡適!人雖然寫過兩只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俗是俗了點兒,品味也不見得這麽差吧!

搞文字工作的就是講究。愷撒撇撇嘴,對此不置可否。他正在熱戀期,春風得意馬蹄疾,對著雍和宮的天價香灰手串都能傻笑出聲,自己一串,楚子航一串,路明非見者有份,也來一串。陽光下的琉璃珠顆顆閃耀,細看有粒粒金粉,如同楚子航的目光。愷撒想起自己到底隱瞞了一件事,那是在頤和園,他試探楚子航,不是前幾天還忙著加班嗎,怎麽突然有功夫出來亂晃?楚子航只說,北京的秋天很短,不抓緊的話,冬天馬上就要來了。

什麽意思?愷撒不好深究,萬一只是感慨,他若多問,反而打草驚蛇。正想著這句話,一晃神的功夫,香爐對面,楚子航的身影消失,就像北京轉瞬即逝的秋日。急忙擡頭,才發現人已到了殿內,依然是那副表情,淡淡地說:“走吧。”

他身後立著三世佛像,照路明非從百度百科搬運的知識,中央的釋迦牟尼代表現在,左側的藥師凈琉璃光如來代表過去,右側的阿彌陀佛,代表未來。這瓦藍澄澈的晴空,仿佛內外明徹的凈琉璃世界,又恍如無量光無量壽的極樂之所,不知此情此景,是過去,還是未來,又或者環環鑲嵌的蜃境。也正是在頤和園的四大部洲,俯首紅墻黃瓦,重重疊疊,愷撒琢磨,這建築模式多適合做迷宮,楚子航卻搖頭:真正高明的迷宮,是謎面和謎底都在你面前,你卻無法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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