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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憶之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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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憶之前(完)

謝小喬與蘇小七(完)重逢

“如何?今日可要好好休息?”

姜都四象街上,一架銀頂的馬車款款而行,車前有四匹全無雜色的白馬拉車,車前懸著謝氏標志,四面圍著鮫紗帳,前頭還系著色彩鮮艷的流蘇香囊,駛過後沿路都有隱隱幽香,毫奢香艷的引人遐思艷羨。

車內十八歲的謝喬,也已然全然脫去了及笄時稚氣,發似堆雲,眼若秋波,冰肌玉膚,粉光若膩,一條嫣紅的柯子裙,只隔著鮫紗帳影影綽綽露出的身形,便已是不負眾望的傾國傾城,

蘇棲的脊背挺拔,擡頭看著面前明月的女郎。

在外人看來,十三歲的他,亦是唇紅齒白,五官精致的俊俏小郎君,只是胸前衣襟,連帶著一側發髻,都濺著猩紅的血跡,玉人一般的品貌,便也因這血汙生生透出幾分陰鷙猙獰來。

血跡是因剛才殺了人,一個剛剛聽聞了謝喬艷名,來了姜都便迫不及待的攔車調戲的蠢人。

雖說之前的蘇棲為護衛謝喬,也傷過不少人,斬指斷腿,甚至直接凈身都曾有過,但直接殺人,尤其是生生砍斷人的脖頸,到底是第一次。

這才有了謝喬剛才的問話。

蘇棲習武半年之後,謝喬便開始命人與他交手,從府中仆役最瘦弱的對手開始,直至勝過了,再按順序換下一人。

開始是每月一次,之後十日,五日,三月前開始,便是每日一次。

今日與他交手的,是剛剛進府的部曲斷掌。

斷掌乃是齊地游俠,雖然失了半只手掌,卻手段老臉,下手極狠,也丁點不可小覷,若是斷掌也勝過了,排在後面的部曲,便也不剩幾人。

謝喬待他總是這樣貼心,今日第一次殺人,若是想要歇一日,想來她也不會拒絕。

蘇棲懷中抱著彎刀,頓了片刻,卻低低的開口:“不必。”

蘇棲向來都是一個鋸了嘴的葫蘆,惜字如金,但相處的多了,謝喬也已能從他簡單的兩字裏,聽出明顯的失落與懊惱。

謝喬嘲諷似的擡起嘴角,神情淡泊:“怎麽,怕了?”

蘇棲疑惑擡眸,琉璃似的鳳目裏還反映著面上的血汙,可看向謝喬時,幽深之外卻又莫名讓人覺出一股澄澈:“刀卷了。”

他伸手拂過手中的刀鞘,動手輕柔的輕撫花蕊,聲音也越發低沈下來:“我用的不好,刀口卷刃了。”

他的失落懊惱,不是在畏懼鮮血,嘆息人命,而是在惋惜謝喬贈他的那柄七寶刀。

謝喬一時也有些怔楞。

蘇棲惋惜的是一柄十分漂亮的彎刀,刀鞘上鑲嵌了七種顏色的瑪瑙雀石,各色彩寶,就叫做七寶刀。

也是因為刀鞘太過漂亮,看起來就很像是用來炫耀的裝飾,反而很少會有人留意內裏的刀身,也是不遜神兵的尖銳鋒芒。

這原本是姜王姬辛順手賞賜給謝喬的,謝喬看到後,第一時間便想到了府中的蘇棲。

想到贈刀時的舊事,謝喬淡淡開口:“我以為你不喜這刀。”

那時的小七習武不久,雖然有與刀鞘一般奪目的外表,但內裏的鋒芒還未未露,謝喬將這刀贈他,是期盼,也是一種督促。

不料她拿著刀剛剛從宮中回來之後,卻在駐仙樓外便聽到了蘇棲的琴聲。

原本的贈刀督促,便生生成了斷弦明志,倒似是成了一種威逼教訓,也難怪蘇棲收下七寶刀後並不常用。

蘇棲擡頭,雖不明緣由,卻也立即否認:“我很喜歡。”

謝喬並不盡信,卻也不分辨,想了想,只坦然道:“我當初令你斷弦,大半都是遷怒,你若喜歡彈琴,閑暇時只管彈幾曲娛己也可,不必顧慮。”

那時她剛剛從宮中姜王面前歸來,對著殺母仇人言笑晏晏,婉轉圓全,面上掩飾的愈好,心中的情緒便也只會愈發刺痛的灼人。

只是這脾氣對著旁人都在忍耐,偏偏卻遷怒到了彈琴的蘇棲身上。

現在想來,遷怒幼弱,也實在不算什麽本事。

蘇棲回想舊事,疑惑更深:“我並不喜歡彈琴,那一日是琴師送信,說他路過姜國,不便見舊人,送了一首曲譜,要我遙彈三遍,便算會友送別。”

琴師口中這不便見的“舊人”,自然說的是謝喬。

畢竟琴師很有一些文藝青年的風範,當初被長公主請來教導謝喬,就是出於無奈,如今好容易脫身,想來是很不願意承認這個毫無靈氣的“學生”。

這種傳信送曲譜的事兒,也的確很像是他的做派。

謝喬第一次聽到這緣故,也忍不住詫異:“你當時為何不說?”

蘇棲眨了眨琉璃般的曜黑眸子。

顯然,他覺得這不是什麽委屈。

謝喬要他斷弦,他便斷了,一樁小事,也沒必要特意解釋。

謝喬按按額角:“你這不張嘴的性子,活該受委屈。”

蘇棲不曾反駁,又低了頭,思量著謝氏的匠人,能夠將刀刃恢覆如初?

若是不成,聽聞衛地更擅鍛造之道,或許可以打聽打聽。

思量間,便聽見謝喬嘆一口氣,還是開了口:“砍人腦袋是個技術活,不光要有力氣,還要準,你七寶刀用的不多,砍得地方又不對,自然會卡住傷刃。”

她說著,手下也忽的伸手,毫不顧忌的摸向蘇棲的後頸:“你要砍這裏,這裏有骨節,你要順著砍進縫隙。”

蘇棲猛地一僵!

孩子便如同春日的幼苗,只要飲飽了水,曬足了光,長起來簡直飛快。

被虧待了十年的蘇棲,到謝府不過三年,便也飛快褪去了最初幹癟瘦弱的模樣,身形還是清瘦,但已有了少年該有的元氣,面頰飽滿,骨骼堅實有力,腰背都貼了一層層薄薄的肌脂,按下去溫熱軟韌,手感好的忍不住便想多揉捏幾下。

暧昧是沒有的,不過一個十三歲的半大孩子,凡是正常的成年人都壓根不會想到這一層,只覺有趣。

謝喬看著,也是忽的笑起來:“你耳朵怎麽這樣紅?”

蘇棲咬緊了唇瓣,仿佛渾身的感官都凝聚在了謝喬的指下,這感覺說不出的奇怪,輕柔的像是羽毛,又沈重的好似雷擊,酥酥癢癢,尖銳戰栗,愈發說不出哪怕一個字來。

這也是謝喬第一次見蘇棲臉紅,沒料到卻不是從臉,而是從耳垂,耳廓,一點點的蔓延到鬢角面頰。

小七的底子生的白,紅起來便也格外的明顯,面頰上還只是淡淡的嫣紅,耳朵就已經紅的過分,摸一摸都有明顯的熱度。

蘇棲被她摸著脖頸指點時,雖然渾身僵硬,但大體還算冷靜,也能撐住一動不動。

但當謝喬的手指捏到他通紅的耳垂時,蘇棲卻是猛地一顫。

原本就是勉強維持的平衡被霸道打破,蘇棲仿佛被人刺中要害,不及反應,便往後躲了半步,重重撞在了車壁上。

脊背倒是無妨,只是碰撞時不小心咬破了舌尖,口中立即嘗出的鐵銹般的氣息。

這味道與疼痛又讓蘇棲回神。

他停滯了幾息,看向謝喬星火般的雙眸,不知怎麽想著,又一點點的湊了回來,低頭重新方才掙出的耳垂送了回來,仿佛這樣就能假裝自己未曾失態。

謝喬彎著嘴角調笑:“我從前怎麽沒發覺,小七這麽靦腆可愛?”

這話顯然是調笑,蘇棲有些懊惱的又狠狠咬了咬舌尖的傷處。

在旁人口中,他原本就是三娘子內寵,這樣的舉動也再尋常不過,他不該這般倉惶失措。

但謝喬卻還是收了手,柔軟的指尖離開前,又最後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耳垂:“這樣子,也難免那些人小瞧你,在你手上吃教訓了。”

蘇棲的外表實在太具欺騙性,發育之後非但沒有長歪,反而越發昳麗俊秀,即便平日裏都是一副沈默寡言,惜字如金的模樣,看著也很像是那種只會冷臉冰山美人。

要不是謝喬一次次看過他與府中部曲護衛交手時從稚嫩到熟練,以己為刃,以傷換傷的狠戾,也很難相信此刻耳朵紅紅的小少年,剛剛才砍斷了旁人腦袋。

提起這話,蘇棲緊緊攥了刀柄,面色發沈:“再過些日子,不靠輕視偷襲,我也能殺他們。”

“被人小瞧也不是壞事。”

謝喬擡了嘴角,笑容發涼:“你瞧,王上若不是看不起我,又怎會這麽快就相信我的‘孝心’?”

話還未完,行駛的馬車忽的一頓。

蘇棲轉身,還未去問,禦車役者便已在出聲:“娘子,是崔氏攔路。”

說話間,車窗外便也行來了一匹身披金飾的高頭白馬,馬上人彎腰靠近,從身形語調都是說不出的油膩:“今夕何夕?一出門就遇見了三娘子與蘇質子一雙妙人!”

“聽聞娘子有馬白雪,通體雪白,遍無雜色,乃是世間難得的良駒,不如瞧瞧我這白雲?可堪相配?”

這話已然直白的不加掩飾,什麽配馬,分明是想要配人。

謝喬趁著對方還沒徑直上前來掀簾,幹脆吩咐:“掛上宮中令牌,只管往前!”

她如今其實已經去見過姜王,這是從王宮出來回謝氏的路上。

不過無妨,對著崔大郎這等東西,原本也不必講究什麽禮儀。

車外崔大郎顯然聽到這吩咐,立即惱羞成怒:“謝喬,你不要不識擡舉!看在同為五姓的份上,吾才給你幾分體面,進宮又如何?你還當真自己是公主王姬不成?我告訴你,你不嫁我,也……啊!”

最後這一聲,是因為彎腰伸手,被眼疾手快的蘇棲拔刀砍出了一道口子。

謝喬面色冷然:“走!”

禦者揮動馬鞭,世家再是自視甚高,鬧市之中,終究不敢當眾不顧國君威儀,靠著宮中令牌,禦者催馬往前,崔氏再不情願,也只得低頭讓路。

“一條街沒走完,就遇上兩個找死的畜生。”

聽著身後崔氏大郎破防的威脅怒罵,謝喬厭煩的改了口:“你說的對,何時不靠陰謀手段殺人,眼前才能清靜!”

蘇棲抱著彎刀,反而重新提起了偷襲行刺的話頭:“我喬裝打扮,伏於暗處,尋到機會可一舉殺之。”

“不必多事。”

謝喬便又緊緊閉了眼,聲音低微,仿若自語:“再等等,不會太久了。”

蘇棲這次便沒有出聲,只是默默握緊刀柄。

他相信那一日不會太久,也做好了準備,當那一日到來時,會成為謝喬動手時,手上最趁手,最好用的刀。

蘇棲沒有親眼看到那一日。

正如他們都沒有料到崔大郎會狗急跳墻,徑直將他虜走一般。

蘇棲也沒有料到,當他傷愈之後,謝喬打算趕走他。

“我不回去!”

駐仙樓內,面色蒼白的蘇棲第一次對著謝喬擡高了聲音。

謝喬皺著眉頭:“別吵,傷口還沒長好。”

蘇棲喘息著,仍舊死死盯著謝喬,眸中燃著火光般,滿是陰郁與固執。

“我知你生氣,那又如何?”

謝喬被盯著心虛,也忍不住的有些惱意:“你拖著腸子回來時,難道我不曾生氣嗎?又有什麽用處!”

“衛王只會死一次,你現在不回去,日後這種事,就還有第二次、第三次!”

謝喬早就說過,憤怒是最沒用的東西,只能說明自己的無能。

蘇棲之前雖然明白這話的道理,但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真切的到其中的痛苦分量。

在質子館裏被人鄙夷冷落時,他不曾憤怒,他生來如此,從來不在意這些。

被謝府行奴仆事,被護衛部曲摔在泥土時,他也不曾痛苦,他喜歡守在三娘子身邊,磨煉落敗也都是一時,他能清楚的感受到自己一日日有力強大,也知道自己終究能勝過所有人。

甚至即便被崔大郎刺中時,他的心下除了些許被冒犯的慍怒外,也未見多少波瀾。

受傷罷了,他聽謝喬說這種傷勢的處置辦法,也知道謝喬能夠救他。

相較之下,崔氏的下場比他更慘,終生都只能躺在床榻,比起自己,他反而更懊惱回府之後謝喬的責怪操勞。

但這一刻,蘇棲卻只恨自己為何如此無能。

“好了,今日不提這個,我備了酒宴,來,給我倒酒。”

最終,還是謝喬軟了態度,聞言招呼蘇棲在她身旁坐下。

蘇棲沒有被騙過。

他在謝喬身邊四年,怎麽可能看不出對方眸中的不舍?

但他仍舊接過看接過了謝喬遞來的玉壺,不是被騙過了,只是無法反抗謝喬的安排,也聽懂了她話後的深意。

若他只是一把刀,便是再快再利,也不過匹夫之勇。

如果謝喬對他有高的盼望,他也會努力往前。

玉盞盛來琥珀光。

對待即將離去的少年,謝喬拿出了四年來最大的溫柔與耐心,眼波盈盈,軟硬兼施,蘇棲才剛喝半盞,她便已經徑直飲下一壺。

蘇棲飲得不算多,更多的時候都是垂眸不語,謝喬這個主人,反而要比他這個要送的人醉的更快些。

“一壺梨花白就醉了?果然是從沒喝過酒的。”

謝喬還在笑話著他,自己卻已霞飛雙鬢,溫香軟玉,舉起的玉盞都開始搖晃不穩。

蘇棲沒有說話,見狀只是沈默的抱起她,幾步放到了榻上。

“小七,小七……”

謝喬低低的笑著,再蘇棲離去之前忽的一把拽住了他。

蘇棲其實是能夠掙脫的,但他最終卻還是順著這力氣俯下了身來,安靜的躺在了謝喬身畔,任憑謝喬一點點靠近,最終用唇畔輕輕的貼上了他的眼。

她熱得像是一塊暖玉,呼出的氣息溫熱而濕潤,似囈語,又似悲泣:“你,要好好活著,好好回來,別像母親……別留下我一個。”

蘇棲在這個親吻中緊緊閉目,眼角劃過絲絲的濕潤,卻分不清到底是來自謝喬,還是他自己。

泅水,突襲,攻城,奪宮。

這僅僅是一夜發生的事,但在蘇棲心裏,卻仿佛已經過去了很久。

六月的漣水仍舊冰寒刺骨,胸口的刀傷在雨水的沖刷下已漸漸麻木,四肢與每一絲肌肉都在顫抖,向主人抗議疲憊與疼痛。

但蘇棲顧不得這些。

血泊中的廝殺,九死一生的勝利,統統被他拋在腦後,他的心臟在叫囂,血液在沸騰,每當他朝著前方靠近一步,這悸動與激昂便也成倍的增加。

因為前面有謝喬,他分離了七年的謝喬。

他在衛國七年間的日日夜夜,每一刻的刀光劍影、拼殺謀逆,都只是為了這一日。

殿門打開的那一剎,他的心臟仿佛被雷光刺中,渾身冰涼,卻又覺得很熱。

流失的鮮血,漣水的冰寒都讓他頭暈,重逢的熱烈又在他胸中氤氳,熏得他一陣陣目眩。

阿喬說她失憶了。

蘇棲聽到了這句話,卻又覺得似乎沒懂。

他不知道謝喬又想幹什麽,也不知道這失憶是真是假。

謝喬向來很會騙人,只要她想,不論是誰,都可以被她哄得團團轉。

但是沒關系,蘇棲並不在乎些,他如今已是衛王,不論阿喬想幹什麽,他總會幫她達成所願。

但謝喬卻說,要與他重好一次。

某一瞬間,蘇棲疑心自己已然死在衛國,他聽到的是夢中的場景。

但手下的刺痛提醒他沒有,不是夢,而是夢中的場景,真正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昏暗之中,謝喬就那樣立在他的面前,湛湛灼灼,如春暉,如明月。

蘇棲歡喜的手心都攥出血,只來得及說:“好。”

七年之後,他終於回到了她的身邊。

一如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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