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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獻儀的話音落下,鏡中太承驀地回過頭,他望向她,仰著脖頸,目光凝在魏獻儀的臉上。

“不是這樣。”太承否認道。

魏獻儀的手指探入他腦後的烏發中去,她俯身,想要看清他面上的神情,卻在更近一步時,被太承握住了手腕。

太承的指腹帶著合適的溫度親近她。

“我信你,我只信你。你是唯一、唯一一個能使我心安之人。”太承語聲急切,說話時,他定定望著魏獻儀,將心中衷言吐露。

相比他解釋得迫切,魏獻儀的反應卻想當平淡,她“嗯”了聲,這一聲過後,就再沒有了回覆。

不止平淡更是冷淡,這使得太承的心神一震,他想不透魏獻儀此刻的心思,太承露出了茫然無措的表情。

“你不信我說的話?”太承眼中微光搖晃,他遲疑著問出聲來。

太承難以相信自己的判斷,所以將視線長久地放在她身上。

隨著時間流逝,魏獻儀卻仍然沒有準備給他一個明確的答覆,太承臉上的失落之感更重,他不由握緊了魏獻儀的手,既期盼她與他說話,又畏懼於她會對他否定。

魏獻儀垂著眼眸,始終沒有看向太承。

被太承的手捏得緊了,魏獻儀才擡起另一手撥開他的手指,做完這件事後,魏獻儀扶正了他的頭,讓太承的臉重新出現在面前的清亮明鏡之中。

“我只是在想,我該如何解決這件事情。”魏獻儀拿起他身後只梳了一半的頭發,她說話的語速不快,好像當真是在思考問題的答案一般。

重新握上太承的頭發,和之前不同,魏獻儀攏了幾下,將兩邊碎發收好後,給他戴上了鑲嵌紅玉的發冠。

“這樣可以嗎?”魏獻儀望著鏡中的太承,問道。

太承眼眸微動,向她頷首。

之後魏獻儀要去旁邊給太承取來禮服,她甫一動身,太承便從座位上起了身,他走到魏獻儀面前,半堵著她的去處,“你到底……”

“沒有。”魏獻儀瞥了他一眼,她知道他想問什麽,很快回覆說道:“我沒有不相信你,正如你不曾疑心我一般,之前故意那樣說你,是在試探你,畢竟……”

魏獻儀說到尾聲,卻止住了話音,太承想要探究她接下來的話,不由移動腳步,上前兩步,他望著魏獻儀,“什麽?”輕聲問。

“在我面前,你向來真誠,我有心欺你,但你卻不會反欺於我。”魏獻儀將沒有說完的話補充完整。

魏獻儀擡手,拇指蹭到太承的側臉處,撫了撫。

“難道不是麽?”魏獻儀笑了下,問他。

“是。”太承很快應下了魏獻儀的話,他伸手按住了魏獻儀放在他臉上的手。

可是不過多久,魏獻儀便抽出自己的手指,她折身往一邊走去,太承茫然不知她要做什麽,緊緊跟了過去,與魏獻儀一前一後。

似乎是察覺到太承的手足無措,魏獻儀頓住腳步,她回頭看了看他,他也很快停下腳步。

“你去拿。”魏獻儀側過半邊身體,指了指放在衣架上的一個大型錦盒。

這是他的衣服,本來就該他去拿才對。

太承楞了下,沒想到魏獻儀是為了這個,與她匆匆對望一眼,在魏獻儀的明示裏,太承腳步輕快地朝擺放衣架的位置走去。

魏獻儀靜默望著他的背影。

在太承滿目欣喜地回過身來,向她投以輕淺純粹的笑容時,魏獻儀收斂起心中那份若有若無的陰翳,她也對他笑了一下。

太承去換衣服的時候,魏獻儀就在外面等他。

一段時間後,太承掀起門簾,展露出身上與她穿著相襯的一套禮服,寶相花紋,萬字祥雲,十分秾色,太承的面龐在此種華服的映襯下彰顯潤色,純凈潔白,如深納於百川之中、千萬裏唯一一顆明珠。

魏獻儀凝望他許久。

她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將他看得都有些不自在了。

“怎麽這樣瞧我?”太承面露赧顏,不好意思地微微側過臉。

“你是小珍珠嗎?”魏獻儀沒有回答,反而毫不吝嗇地誇讚他。

太承鮮少聽過魏獻儀用這種溫柔和美的語氣同他說話。

一時心意松動,他註視著她,腦海裏不由泛濫出無限思潮。

她說他是珍珠。

他是她的珍珠嗎?

想到這裏,太承不自覺地朝魏獻儀走過去,在他鼓起勇氣向魏獻儀詢問她的真心實意之前,魏獻儀的視線稍微移動,就看到了太承耳邊突兀出現的一縷頭發。

“頭發亂了。”魏獻儀告訴他。

太承聞聲,一邊擡手往耳邊按了按,一邊問:“是這裏亂了嗎?”

看到魏獻儀點頭,太承感到抱歉,語氣裏也浸染著歉疚之意:“可能是之前被衣服上的裝飾勾著了。”

魏獻儀好不容易給他梳理好頭發,卻被他折騰一趟,破壞了原本的齊整。

魏獻儀沒說什麽。

示意他重新坐到梳妝臺前,太承做了過去,心下明白魏獻儀是要為他重新梳發。

在鏡中,太承看著松了又緊,緊了又松的滿頭長發,以及出沒於他烏黑長發中的屬於魏獻儀的手指,心中滾燙的情感在此時匯集到了頂端。

從沒有這樣一個時刻,讓太承覺得魏獻儀對他是有著如此深厚綿長的……耐心。

對,是耐心,而非其它。

然而僅是如此,這對他來說,卻已然足夠。

太承的內心深處不斷湧現出無窮的回應,他想告訴她所有,包括他對聖音少寧的安排,包括他對她難以更疊的情感。

當所有感知交匯於一處時,他真真正正感受到了何為“活著”,不只是屬於修士的那一顆心臟在跳動,還是能夠自主地、能夠心隨意動地做想做的事。

——這是他與雲漸尊臺的那具受制於萬界真神的“傀儡”的區別。

魏獻儀為他重新冠上發冠,太承的心境逐漸歸於平靜,他理清思緒,他意欲言說。

可在太承開口之際,他卻從正對著他的明鏡裏看到身後的魏獻儀起了動作,她從袖口中抽出了一張泛著青色的符紙。

上面符文繁雜,太承辨認不出這究竟是什麽樣的符紙,而太承唯一能夠確定的,是這張符紙屬於魏獻儀,因為是她,所以他低了眼眸,因為是她,所以他明明可以躲開,卻一動不動。

青紋符紙貼合在太承的後頸上,隨著一道青光閃現,符紙消散,在他後頸處留下一枚小小的符印。

魏獻儀側眸,看著太承閉上的眼眸,她什麽都沒說,只靜靜等待那個不合時宜的人出現。

聖音少寧的神識受到一道強悍靈力牽制,被強行召來此處,他睜眼,就在面前的鏡子裏望見了他日思夜想、極盡癡迷的她。

而讓聖音少寧更為興奮的是,他在貪戀註視她的同時,魏獻儀也在望著他。

“你想要什麽?”魏獻儀俯身,將鏡中睜開眼眸的那人看得更清楚一些,她語氣平和地問他,好像她仍在面對太承一般。

聖音少寧起初也是這樣認為的。雖然她又將他認成了太承,讓他感到失落,但是這樣的話,他可以借著她的眼中人做更多的事。

就在聖音少寧胡亂思考的時候,魏獻儀伸手,手指點在鏡面上的他的臉上。

“聖音少寧,你想要什麽?”魏獻儀直呼出他的名姓,讓他躲避不及,一下子就被魏獻儀捉到了他眼神裏的詫異。

聖音少寧緘默沈思。

不消片刻,他也懶得去想魏獻儀為什麽會知道這一切。

聖音少寧學著魏獻儀的動作,也擡手伸向面前明鏡裏的人,只是魏獻儀並不肯叫他與她同步而行,魏獻儀很快就松下了手。

“有時候,我真是弄不懂,你到底是喜歡他的這張臉,還是喜歡……”聖音少寧微微笑著同魏獻儀說話,語氣分外坦然淡定。

然而聖音少寧的話音戛然而止,他沒有說出另一種可能,事實上,他根本想不到魏獻儀對太承的“鐘愛”的原因會有別的可能。

畢竟在聖音少寧眼裏,太承也只有一張臉稍微可取。

魏獻儀沒有回覆他的揣測,讓聖音少寧隱隱生出亢奮的情緒,聖音少寧偏過臉去,很高興地向魏獻儀自薦:“若你是喜歡屬於我子宛兄長的這張臉,你看,我與他的臉分明沒什麽不同,你看一看,看一眼好嘛?”

聖音少寧放軟了聲音,語氣輕快,但漸漸從他口中冒出了一些矯揉之詞,什麽“替代品”什麽“都可以”……

確實惹得魏獻儀的目光瞥向他,“你還沒有發現?”她奇怪地問道。

她不見喜怒的平靜模樣將聖音少寧心中勾劃出一道又一道的無形的傷口。

“我該發現什麽?”聖音少寧用微笑掩蓋住漸漸從內心深處浮露出的不妙情感。

“他的臉,和你的那張早不一樣了。”魏獻儀頓了下,她仔細觀望著眼前頂替旁人面容的聖音少寧,思考一會,魏獻儀繼續說道:“相由心生,大抵如此。”

“這怎麽可能……”聖音少寧嗤了聲,明顯是不信服魏獻儀的說辭,但是對上魏獻儀認真的審視的目光,聖音少寧逐漸沈沒了笑容,冷了一張臉。

“怎麽可能?”他嘴硬,就是不肯承認太承的變化。

魏獻儀的這一句“相由心生”,攪弄得聖音少寧心裏極為不平坦,心裏發酸,腦子脹痛,聖音少寧想了很久,才意識到被魏獻儀完全忽略了的最為關鍵的一部分。

——太承從始至終就並非他的子宛兄長。

面貌不同,其實很容易理解。

讓人難理解的是魏獻儀。

她根本就是在借口“相由心生”,從而明裏暗裏地貶低他才對。

明白這一點的聖音少寧,連假笑都笑不出了。

“你還沒有回答我,你究竟想要什麽?”魏獻儀望著他,若有所思。

“你是在可憐我?”這本是聖音少寧反唇相譏的話,但魏獻儀聽到後,她卻極為鄭重地面對他頷首。

“是覺得你可憐。”只此一句,惹得聖音少寧怨從怒起。

然而不等聖音少寧將怒意噴薄,就聽到魏獻儀近乎自語地說話:“不過我不在意。”

該在意的明明是他!

聖音少寧在心底反駁。

近距離地望著魏獻儀,無限仇恨盡數消散,聖音少寧木著一張臉,眼裏卻著實泛起一重水光。

“我可憐我卑怯我自私我惡毒……”他說。

這些全部是聖音少寧用來自貶之詞。

將自己數落到這種無甚可取的地步,魏獻儀慢慢朝他望來。

緊接著,聽到聖音少寧繼續說道:“你問我想要什麽,是不是我告訴你了,你就能答應?”

“說說看。”魏獻儀沒有回答是否,她只讓他往下說。

“我想要——你。”聖音少寧定定望著她,沒有任何的糾結與猶豫,就將從他心裏刨出來的答案告訴了魏獻儀。

“這是你的所求。”魏獻儀扯了下唇角,有些意味不明地低聲說了句。

聖音少寧辨不出她的態度,他只知道此時此刻是在往日之間他難以尋覓的幸福。

魏獻儀願意正眼看他。

願意同他說話。

甚至願意靠近他……

往日裏,這些事情中單拎一樣出來,聖音少寧都會覺得分外高興,更不提此刻魏獻儀是在明知道面前的人是他而不是別人的情況下,做了這些事。

只是想想,聖音少寧便從不知不覺深陷的陰暗泥潭裏抽出了半截身體,他覺得只是這樣,就可以被她拯救。

“是,只想要你。”聖音少寧情不自禁地輕和了聲音,他柔軟下目光,學著魏獻儀的眼中人溫和著他的一張臉,好心好意地註視她。

“我知道我做錯了很多事,我可以改,一切都來得及,唯一來不及的是……”聖音少寧見她疑惑沈眸,頓了下,整理好心緒後,他向她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用的還是別的人臉。

“唯一來不及的是我無法從這具身體裏出來了。”聖音少寧緩慢說道。

“來得及。”魏獻儀說話的時候慢了一步,被聖音少寧接著的嚷嚷搶了先,於是只有半個字說出了口,剩下來的,魏獻儀沒有選擇重覆。

“可我現在真的知道錯了,我會改正的,只要你與兄長能夠給我機會,我們以後三個人一起好不好,我不會打擾你們,你不想要我出現,我也會安分守己一直待在這具身體裏面……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做到……我會聽話,會……一切。”

聖音少寧一邊說,一邊凝眸觀察著魏獻儀的神色。

他說到這種關鍵地步,可是魏獻儀的臉上卻仍然沒有出現出格的表情。這本該是聖音少寧所期待著的,因為她沒有情緒的波動,就證明著她對他的包容與接納。

可是望著始終冷靜的魏獻儀,聖音少寧慌了,之前的所有邏輯都在真正體會過她平穩淡漠的態度時,一一崩潰。

“你怎麽……?”聖音少寧想問她為什麽對他的話不著一眼。

他借用魔修秘法,占據了她眼中人的身體。

他告訴她,他不可能從這具身體裏出來了,可是她……一點反應都沒有。

沒有擔憂,沒有驚慌,一切都不能從魏獻儀身上找到她在意的蹤跡。

“沒關系。”過了一會,魏獻儀鎮定如常,甚至面容和潤地同他說話。

她身上衣著很少是這般的鮮妍華美,絳紅深深,將其擬作雲霞也不為過。她不冷臉、柔和著表情的時候,聖音少寧是難以抑制的心動,也有難以抑制的迷戀。

“對不起啊。”因為魏獻儀向他緩和了之前他們之間冰冷僵硬的關系,所以聖音少寧這一回主動向她道歉。

眉眼沾染難掩的歉意,聖音少寧說:“如果我一早知道,你沒那麽討厭我,我不會……我不會這麽草率莽撞地動用魔修的秘術,我是以為我們之間水火不容,所以才……是我狹隘了,我不應該一錯再錯,永遠在犯錯……”

看著聖音少寧像是在反思自己,魏獻儀不改神色,照舊敷衍:“沒關系。”

然而聖音少寧深深沈浸在自責情緒中,即便聽到了魏獻儀的“寬慰”,也沒有走出來,聖音少寧將那一星愧疚愈演愈烈,到最後化作罪不可恕的地步。

魏獻儀的餘光正瞥著他後脖頸上的一道符紋。

顏色已經由青轉紅,眼看事將成,恰好又聽到聖音少寧的一句:“我為什麽不能早一點悔悟,犯了這麽多錯,做了這麽多的錯事,我真是該死。”

魏獻儀反應過來,接上一句:“是該死。”

她說話的時候聲音很輕很小,然而她剛說出來,另一邊正掩面懊惱的聖音少寧就停止了自責自傷的語言行為。

聖音少寧擡起臉來。

“……你方才說什麽?”他眨動眼睛,眼睫毛上頓時染上一片碎珠,這是他的情感與理智交纏到至深時刻,從酸澀眼眶裏冒出來的。

“你該死。”魏獻儀看著他,“所以你可以去死了嗎?”她面不改色,好像真是在詢問聖音少寧的意見一般。

字字如利刃入耳,聖音少寧沒有先顧及自己被劃爛了的一顆真心,瘋癲到了極致不是將這份瘋意用於演戲,就是積壓情緒迫使自己“冷靜”思考。

“不可以哦。”聖音少寧調整好臉上的表情,露出用以應對魏獻儀時委婉拒絕的笑容。

別人的臉,果然不方便。

聖音少寧感覺到這張臉皮正微微僵硬著,也許徹底冷硬的是他的心,只是他不肯承認罷了。

魏獻儀沒有意外聖音少寧的回答,她伸手,指尖凝出一道法印,靈光驟然閃現,鏡裏鏡外,她沒有一絲對他的動容。

“你剛才也說了,你無法彌補一切,你說你甘願贖罪,你說你罪不可恕,既然如此,你去死好了。為什麽還要執著留下呢?”魏獻儀說話時,神情認真,像是在與聖音少寧探討原因一般。

一字一句,是利刃紮心之痛,聖音少寧望著魏獻儀,心中不斷翻湧不甘。

就在他使出反抗手段,準備和借此來要挾魏獻儀的時候,他一下子就被魏獻儀掐住了脖頸。

“你別忘了,這不是我的身體……”聖音少寧來不及抵抗,就被魏獻儀按在了一邊。

魏獻儀的手指緊靠他後脖頸處的符紋,她確實因為聖音少寧的話而有了半分遲疑。

但也僅是如此了。

“就到這裏為止。”魏獻儀說。

聖音少寧聽著她越來越平淡的語氣,在魏獻儀這個時候還是這種詭異的冷靜態度裏,意識到了她的決心。

“也許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聖音少寧看到魏獻儀皺皺眉,慢騰騰地說了這麽句。

他不懂魏獻儀所說的開始指的是哪裏,但是現在她……

“你、你們。”魏獻儀擡眸,手中用力,結合指腹下碾著的符紋,她完全沒有停手的想法。

聖音少寧感覺自己的神識要被她捏碎了一般……

靈氣再侵入身體之中,就被爆炸,一切就會變作虛無。

在聖音少寧不得不掙紮的時候,此間天色突然生出異象,無窮幽暗滲入明凈藍天,將整座鐘山都籠罩於了昏沈的色調之下。

一種獨特的靈息很輕易地被魏獻儀感知到了。

但是魏獻儀不明白這道靈息的主人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出現在這裏,為了……打亂她的布局?

猛然一陣風過,刮起殿門,將殿門掀飛,簾幕搖晃,散漫於天空中的黑影逐漸聚攏,在洞開的殿門前,雲霧間的暗龍臨下,化成人身。

“真是瘋了。”極天註意到魏獻儀撚出的是何種法決後,他如是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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