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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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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獻儀稍微擡眼,見到簾幕後的他,一身色調鮮艷的衣裳,領口交疊處有一片浸於冰雪的暗花。

“赫蓮,”她移開視線,說出這個名字,輕微的聲音在彌漫著水汽的室內,顯得十分綿長,好似賦有情調。

“他是如何逃出素關城的?”魏獻儀說出剩下半截話,後望向他。

帶紅的光線落在他的臉上,平白生出昳麗的神韻,他眼睫微動,抖落細碎的光 ,他註視著魏獻儀。

聽到她的話,謝道衡抿了唇,久久沒有回覆。

“你不高興?”魏獻儀問他,音調沾染疑惑。

過了一陣,謝道衡搖了搖頭,低聲啞氣,“沒有。”

他說著“沒有”,卻偏過頭,移開了視線。從魏獻儀的角度,能夠看見他臉上的落寞神情。

她見了,心底滋長出一些莫名的情緒。

他說不願提及聞人夙,所以魏獻儀照顧他的想法,沒有提到聞人夙,可是他為什麽還要不高興?

“現在,你能告訴我赫蓮究竟是如何逃脫的嗎?”魏獻儀又問一聲。

謝道衡還是沒有直接回答,他移動視線看了看魏獻儀,與她遞交一個目光,之後他轉身走入裏間。

謝道衡的步子很慢,偶爾停頓,在等她跟上。魏獻儀見他背影,過了很久,她上前走去。

裏間的燈光很暗,他們坐在矮桌前,謝道衡從身後抽出一盞燭燈,罩上茜色的玉質燈罩,周圍光線頓時清晰起來,輕薄的光落在謝道衡的手指上,微紅。

“那是您離開素關城的第十日,”他講出故事的第一句,收起擺弄燈盞的手後,他的指節自然垂落在桌面上。

“素關城內派出一部分修士去到兩城交界處駐紮,城內把守一下子寬松起來,所以魔修得了空隙,在那天大批湧入素關城中,試圖帶走他們的少主。”

“很多魔修?”魏獻儀沒有看他,只說出她的疑惑。

“是,很多。”謝道衡著重說道。

他看著魏獻儀,“不是只有魔宗有所計劃,那時我們也做好了對策,一旦魔修入城,他們離開時,就會觸動城門口的陣法,繼而將之一網打盡。”

然而這不是故事的結局,謝道衡沒有說完,故事仍在繼續。

“可是他們最後還是離開了。”魏獻儀說道,語氣很淡。

聽到魏獻儀口中的“他們”,謝道衡望著她的眼神,變得愈加富有別樣意蘊。

他們?

她是在說那一眾魔修,還是在說赫蓮與聞人夙?但其實,她在意的只是那一個人。

謝道衡眼波微晃,他耐著性子,忍住興致缺缺,為她繼續講下去:“‘他們’離開,不是因為道界修士立下的陣法容易破除,而是因為除了‘他們’以外的所有人,皆以身祭陣,‘他們’踩著這些魔修的屍骨得以離開。”

“那天,素關城外一片屍海,離開的人一眼都沒有回望那些為他們犧牲的魔修。”

“可能這就是魔修本性吧。”謝道衡說到這裏,笑了一聲。

他看向魏獻儀,她的目光沈在某處,絲毫沒有察覺他對她的凝望。

“貪婪、冷血、自私……以及,善於偽裝。”謝道衡一字一字,輕輕說道。

被籠罩住的燭火,在他話音落下時,於室內顫出一道微光,在一瞬之間,亮光顯現在魏獻儀的面孔上。

凜冽冷徹。

終於要對“他”冷心了嗎?

謝道衡撫上自己的唇角,指腹揉搓起上揚的唇線,在她還沒有向他看來之前,他會褪去表面的劣性。

等到魏獻儀擡眸時,見到的是他無瑕的神情。

“就這些?”魏獻儀看著謝道衡,對方緩慢頷首。

“是這些。”他低眸,很恭順,很微妙的與她隔開眼神的接觸。

魏獻儀聽到他的話,很長時間沒有動作。但是謝道衡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是如何垂落在他身上,不過謝道衡不知道,此刻魏獻儀具體在看他哪裏。

他瞥見夾在衣襟的那縷頭發,他伸手托起,動作很小,而他擡手之間,在寬袖中露出一段手臂,浸染了嫣紅的光下,他手上這段皮膚很光潔,但是於腕處留有一道疤痕。

是新傷的痕跡。

劍鋒走勢令她熟稔。

幾乎在謝道衡抽出頭發的同時,魏獻儀的聲音響起:“這是誰傷的?”

她雖然這樣問,但是謝道衡知道她心中早有結論,如果不是因為“他”,魏獻儀就算見到的是他滿身的傷疤,也不會向謝道衡問一句:是誰。

可不得不說,謝道衡現在對來自她的關懷,很受用,他可以為了這個,暫時摒棄那些膈應的感覺。

“沒什麽。”謝道衡順著魏獻儀的話音看去,濕潤的手指輕描淡寫地攏起衣袖,也輕描淡寫地回應魏獻儀。

但是他這樣回覆她,過了一段時間後,魏獻儀沒有反應,又或者她在質疑他話中的真實性。

所以這個時候,謝道衡一邊用拇指隔著衣袖撫摸那道傷口,一邊弱聲說:“是一個魔修。”

“是聞人夙。”似乎覺得不夠明晰,謝道衡又補充說道。

他說完這些,魏獻儀依然沒有只言片語的回應。她的視線停在謝道衡的臉上,他似有所感,動了動嘴唇。

魏獻儀很快向下看去,從他的肩部看到雙袖的位置,再從他交疊的領口看向他的腰際。

“這衣袖很長,因為他喜歡隔著衣料向我探手,長長的一截卷在手裏,好像將一切都握住了。”魏獻儀冷不丁開口,話音落下,明明沒有絲毫寒意,卻讓謝道衡感到無端的驚顫。

他擡眼望向魏獻儀,眼中閃過一絲冷冽的光。這時,她也收回視線,轉而看他,她註視謝道衡良久,最後輕輕道一句:“但是這段衣袖,在你身上很合適。”

說著,她伸手在自己的手腕處比劃了一下,“若是他穿著,大概邊角會沒過手心,但是你不同,正正好好掩住腕口,一分不多,很合身。”

聽到魏獻儀很認真地在評價他身上的衣著,謝道衡忽然覺得看不透她的心思。她既然看出來他穿著的是旁人的衣服,她,不生氣嗎?

在這時,魏獻儀擡起矮桌上的燈盞,她站起來,遞了個眼神給謝道衡,示意他也站起來。

謝道衡心很亂。

現在她的反應,和他預料的不一樣,這是脫離他掌控的事情,讓他很難接受。

因為神思在外,所以謝道衡沒有在第一時間順著魏獻儀的意思去做。她站著,他還坐在桌前,她垂眼看著他,他回望著魏獻儀。

“起來,”魏獻儀雙唇一碰,說出這兩個字,“不然我會讓所有人知道,你,淮洲境主謝道衡,是個喜歡穿魔修衣物的……道界修士。”

她好像是在威脅他?

謝道衡定定看著她一會,然後順從地起身,“你想做什麽?”本來,這句話應是她向他詢問。

魏獻儀臉上表情很淡,即便在微紅光線的暈染下,眉眼之間也透著一種懨懨神色。她將手中的燈盞往前推去,將謝道衡的臉部照得通亮,這時他茫然的神情完全顯露出來。

魏獻儀用玉質燈罩緊緊貼住他的臉,在極致的光線,他的面龐幾乎透若琉璃。

“自己拿著。”魏獻儀話音落下,謝道衡喉結滾動,順著她的意思,擡手握住置於面頰的燈盞。

他的指節覆蓋在魏獻儀曾掌握過的地方,那處,似乎尤其留有餘溫。

魏獻儀沒有觸碰他。

她餘光瞥見室內放置的劍匣,上前而去,抱著劍匣回來,謝道衡一動未動。

“你的?”魏獻儀問。

謝道衡下意識的搖了搖頭,但是很快他註意到魏獻儀沒在看他,他心中生出一種異樣尖銳鮮明的情緒,伴隨著這種情緒,他語聲暗啞。

“不是我的,是毓霜三弟的劍。”他出聲回覆魏獻儀。

但是隔了有些久,魏獻儀聞言斜斜看他一眼,這回謝道衡倒是從她臉上看出不耐。

她很不喜?

“你問這個做什麽?”被她這樣的眼神看著,謝道衡語氣夷猶。

“你的劍在哪裏?”魏獻儀繼續問。

謝道衡皺了下眉。

他不用劍,他有一桿少琿戟,但是現在沒有了。

“斷了。”謝道衡挑出合適的話來回答她,但是他覆覺得解釋得簡單了,因此又具體說了一遍:“就是那天,在秾平城門前與魔宗死戰時,斷了的。”

提到這個,魏獻儀臉上的不耐褪去一二。

她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劍匣,手指落在開關處,魏獻儀看了看謝道衡,他沒有要阻止的意思,所以魏獻儀直接將季毓霜的劍匣打開了。

裏面躺著一柄劍。

“我能拿嗎?”魏獻儀想確認一下。

“可以。”謝道衡回答的倒是快,但是魏獻儀沒在問他。

魏獻儀垂手,緩慢覆在劍鞘中央的那枚鎖心珠上,隔了一會兒,劍沒有動靜,魏獻儀才將它抽出。

三尺劍身輕薄,劍刃透著寒芒,魏獻儀隨手挽了道劍花,在空氣中留下細微的靈力,謝道衡的目光一瞬不轉地看著她。

最後劍刃一端隨著魏獻儀手中的走勢,落在他的脖頸處,謝道衡身體一僵,眼眸微微睜大。

冰冷的劍與他密切相接,隔著劍刃折射出的光亮,謝道衡一眼望進她的眼中。摻了霜雪似的,冷淡疏離之至。

魏獻儀順著長劍看向他的脖子,上面青筋泛泛,血管紋路明顯,長劍微挑,他的下頜線十分明晰。

魏獻儀想到在回來路上遇見謝道衡時,那個時候他整個人就已身形削瘦,只不過現在魏獻儀才有心思淡下眼來看他。

“你要殺我嗎?”謝道衡在寂靜環境中,忽然問道。

但是他臉上沒有絲毫驚慌恐懼,他看著魏獻儀,眼底甚至有些微笑意。

魏獻儀怎麽會殺他?她怎麽“舍得”?

沒有謝道衡,淮洲就是一盤散沙,就算是為了道界太平,就算他做出再逾矩之事,她都不會殺他。

魏獻儀略微搖頭,緊接著她轉動手腕,劍刃隨之下移,落在謝道衡的領口,交疊的衣襟上暗花痕跡明顯。

魏獻儀手上著力,劍尖幾乎要在他身上刺入,壓迫之意明顯,但是謝道衡不躲不避。

“這件衣服,我只見他穿過一次。”她在回憶。

那是她與他回到鐘山後的第一面,很鮮艷的顏色,他從殿中走過,數百人之間,魏獻儀只看見了他。

“可當時想的卻並非是這顏色多好看,而是他的心思。”說著,魏獻儀撩開眼皮看向謝道衡,說道:“如今一看,這衣著顏色果然艷麗華美,他很有眼光。”

謝道衡面色一白。

她在做什麽?她是在將他當做衣架嗎?面對難言之語,謝道衡不由死死盯著她。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魏獻儀皺眉,她不懂他為什麽要對她起幽怨之念,“你既然敢穿他的衣物,容我稱述兩句,不也是應該的嗎?”

她的語氣何其理所當然,甚至看他的目光都帶上疑惑不解,魏獻儀好像真的不知道他怨起何處。

謝道衡看著這樣的她,只覺得心腔之中情愫翻湧成浪,酸苦辛澀,沁心透涼,“……你不能這樣。”

過了很久,他從唇齒中勉強說出這一句。

可是魏獻儀並不會因他這幾個字而有所動容,她反而皺眉更深,她的目光也越加冷淡起來。

“我說了,不要用這種奇怪的眼神來看我。”濃密的怨嘆,還有黏稠的悵恨……

可是,她有做錯什麽事嗎?

魏獻儀沒有再管他究竟是否心甘情願,她動了動手指,劍鋒下挑,劃過衣襟,停於他腰腹處。魏獻儀挑開他面前半幹的頭發,劍刃太利,無意之中揮去一段發絲。

黑色的一段發,緩慢墜落在地面的毛毯上,與純色毛毯相映,很顯目。

魏獻儀瞥了一眼,之後收起目光,劍尖勾住他的腰帶,她側過身子看他,“第一次做這種事,下次,我會註意。”

謝道衡聽到她的話,心中情緒沸騰一片,他的眼神陰晦閃爍,很久之後,他伸手握住了季毓霜的劍,劍刃登時劃破他的掌心,血水緩緩流淌而下。

“你在羞辱我?”謝道衡聲音沈悶。

魏獻儀視線仍停在他的腰部,她手上著力,長劍就從謝道衡手中抽了出來,連帶著一片稀稀落落的血色,有一些順著劍身湧向魏獻儀的手心。

“這不是羞辱。”魏獻儀擦去手裏面的血漬。

“你穿著他的衣服,我做著對他做的事,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嗯?”謝道衡的血很紅,臟乎乎的,在魏獻儀手上擦都擦不幹凈,令人厭煩。

她丟棄手巾,伸出掌心,將血痕抹在了謝道衡臉上,他手上提著的燈盞在她靠近的一瞬落在地上。

玉質燈罩四分五裂,燭火燃燒,滴著蠟油。

他臉上亂七八糟的紅痕,有的是血,有的是被魏獻儀掐出來的。

“你就是這樣對聞人夙的?”謝道衡懷疑地看著她。

魏獻儀沒說話。

“你也會傷到他?”謝道衡對她的態度很不滿意,不依不饒問道。

魏獻儀還是沒有打算回應他,但是瞥見謝道衡要將受傷的手放在衣服上,魏獻儀一劍挑開他的手腕。

“不要弄臟衣服。”魏獻儀看著他,很不滿他的舉動,這件衣服又不是他的,他憑什麽這樣做?

謝道衡面上神情在這一瞬扭結,難堪得要命,但是他沒想到魏獻儀還能說出第二句:

“本來就很臟了……”

她說話時,眼神已經從他臉上離開,落在他身上的衣服上。

她說臟,什麽臟?

一時間謝道衡仿若被種下定身咒,他怔怔地看向魏獻儀,想從她臉上尋找出一絲開玩笑的意味,但是她的目光很沈,落在他腰腹間,很仔細地查探有無臟汙的痕跡。

“腰收得好緊。”魏獻儀漫不經心地對他指指點點,真將他當成死物了。

這一剎那,謝道衡後悔了。他寧願方才,魏獻儀真的是在奚落他、羞辱他,總也好過現今她將他視作無物,她對他,正如那時在太承仙山的時候。

她對他,毫不在意。

謝道衡看著她逐漸停下手中動作,抵在他腰腹勾劃的長劍被她收起。

魏獻儀將劍上血跡都擦幹凈,然後還劍入鞘,極其清脆的一聲在室內響起。

“你挺沒意思的。”魏獻儀淡眼看他,滿目清明。

謝道衡聞言,心如刀絞,她現在是連將他當做成衣架,隨意擺弄他的興趣都沒有了,是嗎?

在恍惚之間,謝道衡逃避似的彎下腰,從地上拾起燭臺,碎了一地的玉質燈罩和滾燙的蠟油刺痛他的手。

謝道衡也不覺痛意,堪堪將燭臺拾起後,他望向魏獻儀,眼中蓄著暗沈。

“還給我。”魏獻儀也在看他,她對謝道衡說出最後一句。

他向來是個很聰明的人,他知道她說的是什麽。

果然,不出片刻,謝道衡低低笑了聲,他說了一句話,魏獻儀沒聽清,她也根本不想聽。

繼而謝道衡將手指落在腰帶處,緩慢抽動細長的腰帶,衣襟沒有了束縛,從交疊的領口露出間隙。

其實謝道衡穿這一身很貼合,因此就算沒有腰帶,這一身在他身上也不會顯得特別松垮。但是聞人夙不同,他喜歡如雲疊綴的衣裳。

謝道衡將細長腰帶遞交給魏獻儀,魏獻儀伸手去接,他卻反悔,收回手。

魏獻儀看著他,警告之意濃重,他卻不管不顧地笑了笑。

謝道衡低了眉眼,“你伸手。”

但他說完這句話,魏獻儀沒有照辦,不過這並不足以令他難受。

“你伸手,我就都還給你。”謝道衡又說了一遍,他什麽都不要,她總能對他勉強一次。

沒過多久,魏獻儀在他眼前攤開手掌,她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謝道衡則抿著笑意,然後拉直了腰帶靠近魏獻儀。

魏獻儀見他動作,下意識地收手,她擰著眉頭看他。

“你放心,我不會碰到你。”謝道衡往她臉上看一眼,就知道魏獻儀心中所想。

謝道衡苦笑。

魏獻儀審視了他一會兒,再度伸手,然後謝道衡將這道細長腰帶一點一點地纏在她手上。

魏獻儀握著手中纏攏的腰帶收回了手,她又瞥向謝道衡的上半身,對方很快會意,手指伸去脖頸後方,將衣衫剝落。

大片白光一閃而過,魏獻儀接過他跑來的緋衣,在袖口處摸到一塊燒焦的痕跡。

她擡眼看向謝道衡,想了想,忍住了,什麽都沒說。

謝道衡背對著魏獻儀,他的頭發不適合時已經幹透,此刻正虛虛掩在下腰處。

“沒有下一次了,我保證。”他說。

魏獻儀看了他一眼,攏著從他身上褪下的物件離開了房間。

從裏間走出,房門一起一合,從沒有過要停留的意思。

謝道衡用指甲扣著手掌被蠟燭灼傷的那一塊皮膚,他先將凝固的蠟油摳掉了,然後看向蠟油底下被灼傷的痕跡。

“都已經那麽臟了,就算要回去,聞人夙也不會再穿了。”

他嘆息。

這夜過後,魏獻儀就離開了素關城,她去城外營帳中,日夜觀察,魔修稍有異動,魏獻儀都能在第一時間知道。

與此同時,道界修士向魏獻儀問詢,可否駐入錦銷城。

魏獻儀是從錦銷城回來的人,能不能前往,魏獻儀自然再清楚不過。

想到錦銷城內的暗龍,魏獻儀對這些修士搖了搖頭:“再等等。”

得到魏獻儀的回覆,這些修士也沒有執著前往,依然按照原先的防範措施,統籌著整個城外營地。

聖音子宛是在魏獻儀離開素關城的第三日,才得知這個消息。出於多方面的思量,他向謝道衡請辭,來到城外營地。

“子宛,一定要去麽?”謝道衡手中撚著棋子,目光落在棋盤上。

聖音子宛沒有猶豫,他點了點頭,說道:“那個人已經不在她身邊了,大哥您之前與我說的所有顧慮都已消失不見。我想現在,是時候讓她知道我的存在……”

謝道衡落子。

在魏獻儀離開素關城,前往錦銷城之前,聖音子宛來找到他,向他表明對她的心意,希望能與她同行。

謝道衡在得知聖音子宛與她的婚約之事後,他曾問過聖音子宛,“可是神女身側已有良人,況且她從未見過你,她也未必知道你,你還是要將一腔心血付諸在她身上嗎?”

那個時候,聖音子宛在他面前沈默了很久,久到謝道衡以為,他對他的勸說起了作用。

可是沒有,聖音子宛還是如他來時一樣,離開的時候依然選擇與她同行。在這件事情上,聖音子宛只是向謝道衡征求意見,在這件事情上,謝道衡沒有一個合適的身份幹預。

現在,聞人夙消失了。

聖音子宛又來詢問意見,他手中執白的棋子拿了很久,最後落到一個不是很好的位置。

謝道衡只消一眼,就看出破綻,但是他掂量了很久,沒有立即圍困白子。謝道衡將黑棋落在遠處,看似給予白子一線生機,實則是將殺招延後,只要白棋稍不如他意,黑子依然能將其圍殺。

“神女現在應該……很傷心。”謝道衡斟酌了一會,說出這句話。

其實他也不確定魏獻儀的心意如何,尤其是在那夜她袖手離開後,謝道衡仔細回想與她相處的每一個細節,想到最後,謝道衡也沒能明白魏獻儀對聞人夙的消失,至今所懷,究竟是個什麽態度?

“我知道。”聖音子宛聽到謝道衡的話,忽然生出一種趁人之危的感覺。

聞人夙在的時候,他與魏獻儀同行而去,現在聞人夙不在,聖音子宛更想在魏獻儀面前占據一席名分……先立定名分,後立定情意。

這是聖音子宛現在想做的,他當然知道魏獻儀對他無感,甚至現在魏獻儀或許還在因為聞人夙而難受。

他突然冒出來,魏獻儀究竟會是什麽感受?聖音子宛越往下想,心思越亂,棋盤上白子紛亂,毫無布局可言。

聖音子宛頭一次覺得愧對棋師,他站起身,低頭向謝道衡拜了拜。

謝道衡朝他瞥去一眼,緩慢開口說道:“你現在突然出現,還是與她定立婚契者的名義,她的心情未必好受,也未必能在這一時之間接納你。不如再等一等,等到她沒了對那魔修的心思,她自然……”

“大哥,我知道你一切皆是在為我考量。”聖音子宛的腰身更低,語氣裏滿是歉疚,謝道衡所說並非不是沒有道理,但是,“我與她的緣分皆在那一紙婚書上,這段緣分究竟是否長久,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在緣分續留之前,讓她知道我是誰。”

聽到這裏,謝道衡知道自己再沒有辦法挽回聖音子宛的心意,他垂了眼,眸光落下,朝聖音子宛輕輕頷首示意。

聖音子宛很快離開,謝道衡的視線落在滿盤棋局上,他最後撚起一子置下,“子宛,為什麽要讓我為難呢?”

謝道衡的疑惑散落在風中,他凝視著指尖,久久沒有回神。

聖音子宛向城外奔去,很快就來到魏獻儀所在的營地中。修士在四方奔走,偶爾有人主動在聖音子宛面前停下,可是當聖音子宛向他們詢問魏獻儀所在之地時,他們無一知曉。

但是這些修士將聖音子宛引去了魏獻儀的營帳中。

他站在營帳前等她回來,從白天等到黃昏,再到夜間,聖音子宛從一開始站著營帳前,到後來跑去防守屏障處等他。

到了晚間,一陣寒風吹過,刮起營地篝火,燦爛的火星帶著光尾落入聖音子宛眼中。與此同時,如雲的衣裙浮現在他眼前。

“他們說你來尋我?”魏獻儀聲音響起。

聖音子宛在聽到她話音的一剎,瞬間感到手足無措,他擡起眼望向魏獻儀,她面容依舊,並沒有因為某人的消失而有憔悴之感。

聖音子宛見了,心底的愧怍減弱許多,“是,是我來找你。”他很快回應魏獻儀。

“何事?”魏獻儀問他。

聖音子宛望著魏獻儀,心中暖意湧動,尤其是在烈焰篝火下,她姿容秾麗,她望著他,很專註。

聖音子宛心底松軟一片。

他吸緊一口氣,想要對魏獻儀說出他的來意,但是在他開口之前,魏獻儀向他這處走了過來。

“謝道衡叫你來的?”魏獻儀有些疑惑他為什麽不說話。

考慮到他與謝道衡的關聯,魏獻儀神色古怪地看著聖音子宛。

聖音子宛楞了下,隨後很快搖了搖頭,“不是大哥,是我自己,我自己很想來見你。”

說說最後幾個字時,他的尾聲略有顫意。他很緊張,因為這是他對魏獻儀說出的唯一一句“露骨”之言。

但是他不是別人,面對魏獻儀,這些話他說出來不應有謬才是,可即便聖音子宛這樣努力的寬慰自己,他還是在緊張之外,感受到了何為“羞怯”。

“為什麽?”魏獻儀問得,當然不是聖音子宛為什麽想見她。

意識到這一點後,聖音子宛臉色在烈火照拂下愈加紅艷。他想過魏獻儀會問這個問題,他不僅想過,他還深思熟慮過他應當如何回覆魏獻儀。

可是等到了真正面對的時候,聖音子宛才知道,有些事情不是想想就能解決了的。

他想告訴魏獻儀他的身份他的來歷,躑躅已久話音已經醞釀好了。聖音子宛稍微擡眼,見到魏獻儀唇緊抿著,很嚴肅的表情。

聖音子宛楞住,他輕輕眨眼。

很快魏獻儀跟他說:“關於這些都可以往後再說,現在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請你與我一起守在這裏,守住淮洲。”

她的語氣很鄭重,聖音子宛聽了,一時為其感染。

他慌亂的心神因為魏獻儀的這一句話而逐漸平穩,“我……我真的可以與你一起守護?”

“可以。”魏獻儀點了點頭,後來她又想到什麽,她對聖音子宛露出笑來說:“你不是說過你很厲害麽。”

聖音子宛聞言,眼睫撲閃,“可是我之前在無名村,我……”他那個時候,沒有幫上忙。

魏獻儀聽到“無名村”,仔細想了一遭,她對聖音子宛說道:“其實一開始你就很厲害,因為你看穿了白衣的內心,他沒有殺心,這也是你發現的。你很好,已經很好了。”

魏獻儀對他寬慰越多,聖音子宛心中愧疚就越深。她不知道,在她惦念淮洲安危的時候,他想的是如何在她面前正名分……

還好現在他沒有說出口,否則魏獻儀一定不會像現在一樣對他溫柔以待。她,應該很不喜歡,心中沒有大義之人。

想到這裏,聖音子宛徹底舒緩下覆雜的心情,他對魏獻儀露出淡淡的笑。

之後他便一直留在城外營地,待的時間長了,聖音子宛就知道魏獻儀時常早出晚歸,在錦銷城附近查探,有時候回來甚至會負傷。

見過魏獻儀受傷後,聖音子宛在將自己的任務解決後,總會在魏獻儀的營帳前等待她回來。

她見到他,他會主動與她說起今日情狀,讓魏獻儀知道他沒有在這裏閑散度日,他是真心想與她一起守護淮洲、守護道界。

見的次數多,魏獻儀對聖音子宛時常的出現也就見怪不怪起來。

不僅如此,在相處過程中,魏獻儀發現聖音子宛不僅擁有很厲害的天資上,對於指揮布局,也是一點就通。

後來,魏獻儀離開營地去四周查探時,偶爾也會帶他一起,聖音子宛能從不一樣的角度為她分析地勢、戰局如何布置。

時間一長,魏獻儀也就習慣他的存在,直到某一日,她晨起走出營帳,沒有見到聖音子宛——就算魏獻儀不會帶他一起去周圍探察,他也會送魏獻儀離開。

但是魏獻儀沒有太多懷疑,她離開營地,和往常一樣去遠端的城池。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聖音子宛的緣故,這一日,魏獻儀只在與魔宗交界處探察了一半,就回頭了。

她踩著西山落日回來,營地前修士見了她,神色一陣慌亂,然後向她跑來。

“神女,出事了,魔修,他……他死……”這修士言辭紛亂,魏獻儀聽著很含糊。

“帶我前去。”魏獻儀對他說。

這修士胡亂點了頭,然後在前頭小跑著,一路踉蹌,他們從營地門口入內,穿過許多營帳,終於走到目的地。

那處修士人數繁多,一片噤聲,聽到淩亂的腳步聲,有些修士回了頭,見到魏獻儀低下頭,神情覆雜地為她讓路。

魏獻儀註意到這些修士的異樣,但沒有深思,她快步來到一處空曠地方,隔著人影,她遠遠的看到一個人躺在地上。

流了很多血,血水順著坡度下滑,凝滯在某一處。

魏獻儀踩到暗紅血跡時,腳下忽然一空,若非有人及時扶住她,她可能會跌在地上。

“多謝。”莫名地,嗓音微啞。

魏獻儀直起身,準備上前走去,卻被攔下。

“別去看。”

聲音很耳熟,魏獻儀低頭一眼,見到的是謝道衡。

他正低身彎腰為她拍去衣裙上的泥濘,他沒有起身,他在仰望著她。

“別去。”謝道衡聲音很輕。

但是魏獻儀很快拂開他的手,走到那具屍體前,魏獻儀的腳步越來越慢,最後落在屍衣上的手指也略有顫抖。

她揭開一角,見到他的額頭,然後往下,聖音子宛的臉色慘白。

魏獻儀頓住。

他不明白他為什麽會這樣,昨日還與他一起去了遠邊之地,他說那處禦敵,可以如何如何。

“是誰?”是誰殺了他?

來到她身側的謝道衡深深望著魏獻儀,吐露一個名字:“聞人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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