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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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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變

紗幔後,聞人夙的身影或起或伏。

魏獻儀坐在床緣處,遠遠地看著他。

不過多久,聞人夙從衣櫃裏捧出幾個金繪雕刻的方盒。

他將它們放在低矮的桌案上,逐次打開盒子,露出裏面的內容。

“喜歡哪件?”聞人夙向她詢問。

魏獻儀順著他的話音垂眼看了看。

幾個方盒裏放置著衣服,形容款式各不相同,魏獻儀讓聞人夙替她選擇,聞人夙笑了一聲,卻說他不願意。

聞言,魏獻儀看了他一會,後來隨手一指,指了一件霜色織錦的成衣。

“就它。”

換好衣服後,聞人夙將她帶去梳妝臺前坐下。

他扶著魏獻儀的頭,將她額前碎發輕輕帶到腦後,接著又為她挽發、結髻,對著鏡子左右觀察挽起的弧度是否合適,眉眼情態專註不已。

發鬟初成型,聞人夙把著釵子比劃,試了幾支,總覺得不合適,再想一會兒也沒拿得定註意。

“你在猶豫什麽?”魏獻儀看著鏡中的他,催了一聲:“你手裏的那幾支看著也沒什麽不同,挑兩支簪起來就是了。”

鏡中,聞人夙笑了笑。

他按照她的指示,插入發簪,調整了一會兒位置,最後又將她身後披散的烏發打理好。

在他垂首低俯間,魏獻儀依稀瞥見他脖頸深處的大片白皙。

聞人夙身上穿著的還是單薄的裏衣,太輕太薄,毫無遮擋。

“你去換衣服。”魏獻儀提醒他說。

聞人夙聽到她的話,沒有立即動身。

他從梳妝臺上靜置的匣子裏找出一對耳玦,青色耳玦在他的手指間微微搖晃,略有淺碎細光顯現。

聞人夙在她耳部張望了一會,手裏撚著兩枚耳玦,想給她戴上。

“我沒見過你戴耳玦的樣子。”言外之意就是他很期待。

他沒見過,是因為魏獻儀根本就不習慣戴耳玦。但是聽著聞人夙帶著笑意的話音,魏獻儀咽下了想要說出口的拒絕的話。

“你輕一點弄。”她看他一眼。

聞人夙得到回應後輕輕“嗯”了聲,他低頭,認真端詳起她的耳朵。

看著聞人夙生疏的手法,魏獻儀皺了皺眉,“不行的話,用靈力固定也是一樣的。”話裏像是在質疑他。

“怎麽不行?”聞人夙語氣裏含著不滿。

他低著頭,註意力全在她的一只耳朵上,為她戴起耳玦時,他的呼吸都更顯綿長靜默。

終於為她戴上耳玦,聞人夙笑了下,聲音很輕,手指從她耳根處緩慢往下摩挲,最後抵在她的耳垂後。

柔潤的青色耳玦將她的皮膚襯得格外白膩,聞人夙看了看鏡子,再轉過頭看向真實的魏獻儀。

他眼眸微動,然後在她耳根處輕輕落吻。

魏獻儀感到耳根泛起一陣癢意,在他再度撫摸她的耳垂前,魏獻儀下意識地往旁邊偏躲了幾分。

另一邊的肩膀也被聞人夙扶住。

魏獻儀從底下視線斜斜地望著他。

“好不容易弄好,還作弄它做什麽?”她帶著耳玦一起撫摸著聽戶。

聞人夙勾起她耳後的一縷長發,順著發絲撫過她的耳部邊緣。

“這不能做,那什麽是能做的?”他問她,眼眸裏含著興味。

他的黑發散落在身前,魏獻儀看著他的雙眼,隨手擰住他的頭發。

聞人夙感到頭皮一痛,順勢朝她俯身傾倒,到了咫尺相依的距離,魏獻儀松開抓住他頭發的手。

她看了看聞人夙,然後找到一個合適的角度在他臉上落印。

她吻在他的眼睛上,聞人夙闔起的眼皮因為敏感而有些顫抖,他的眼睫也隨之胡亂翩躚撲閃起來,纖長的睫毛掃在魏獻儀的唇上,她又蹭住他的唇。

“這個是能做的事情。”事畢,魏獻儀看著他說。

聞人夙慢慢睜開眼,眼睫微動。

這時,一簇碧色流雲飛入殿中。魏獻儀施動靈力,流雲應詔而來,纏繞住她的手指,不出片刻,魏獻儀就從中獲知了消息。

“你兄長傳訊來了。”魏獻儀推了下聞人夙,他不肯動,反而卷著耳玦咬住她的的耳垂,格外繾綣。

“鐘山出事了,他要我們去主峰見他。”魏獻儀伸手抵住他的唇,眸光稍動,“你去換身衣服,我們就去找他。”

聽出她語氣裏的一片憂心,聞人夙很快回應她。

“你等我。”

他從她身前離開,挺直腰板,走去紗幔後方。

沒過多久,聞人夙收拾好了出來。

魏獻儀正站在殿門前,望著遠端與天相接的山巒的痕跡。

空氣微涼,有風吹落庭前,拂起她垂下的長發,顯得她身形單薄,聞人夙又折回去帶出一件雲氅給她。

在為她束上系帶後,聞人夙牽住她雲氅下的手,出發前往鐘山主峰。

在去主峰的路上,他們看見許多穿著宗門服飾的弟子,行色匆匆,仔細觀察他們的衣飾,能夠發現這些大多是內門弟子。

他們整齊劃一,聽從調令,分成了幾支小隊。不只是在主峰附近,他們將鐘山上下都探索尋找了一番,等到他們得出結果,再度前往主峰將匯集的情況遞交給“掌事人”。

魏獻儀走上主峰,一群弟子正好從上面下來,朝著他們的方向走來。他們手中掌著靈符,青藍的幽光讓魏獻儀輕易看出那是一道道追蹤符。

他們在找什麽?她不免疑惑起來。

寒蒺在流雲箋中並沒向他們說明任何情況,若魏獻儀想知道具體情形,還是要先見到寒蒺才行。

在窄道口,這些弟子主動讓出一條路使她得以先行,魏獻儀朝領隊人示意了一下,就帶著聞人夙從他們身側走過。

聞人夙的視線從他們身上移開,他收緊手指,跟在魏獻儀的身後。

到了前院,越過圓拱門,往裏面再走一段路,就來到庭院深處。

庭中空曠的地方擺放著一些桌椅,因為是臨時安排的緣故,這些桌椅擺放的位置充滿潦草匆忙的痕跡,和庭院裏的其它布局格格不入。

而此次負責匯集消息的“掌事人”,此刻正坐在這張簡素的桌案前。

不是別人,是姜煥安。

他今日也著霜色白衣,原本就沒什麽情緒,再加之他閉起雙眸,隔斷了旁人遞來的目光,整個人看起來就更冷了,宛若枝頭清雪。

姜煥安右手執筆,玉管泛著瑩芒,將他的指骨映襯得格外修長美麗。

在他面前站著兩個鐘山弟子,一個個表情嚴肅。站在他左手邊的弟子先向他呈報結果,等他說完,姜煥安簡單提出他話中的關鍵詞,落字於紙上,在他右手邊的弟子這才開始向他匯報。

一紙上,不過須臾,就落滿了姜煥安端方雋秀的字跡。

聞人夙遠遠地見到了。

“他這樣也能習字嗎?”

魏獻儀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將目度轉落到姜煥安身上。

“他雙眼的缺陷確實是天生的,不過他修習道法比較特殊,以心為鏡,以心成目,他‘目光’所見,與我們應該差不了多少。”魏獻儀解釋說道。

看了姜煥安幾眼,魏獻儀擡眸看向聞人夙,“走吧,師兄還在等我們。”

她往前走了兩步,聞人夙一邊跟著她,一邊問了個怪誕的問題。

“那你說,他能‘見’到你的模樣嗎?”

魏獻儀沒什麽反應,她從來也沒問過姜煥安究竟能‘看見’什麽,她怎麽會知道他能不能‘見’到她的模樣。

好像是在應和聞人夙的這句話,遠遠的,姜煥安眉目微動,朝他們這個方向偏了偏頭。

“師兄……怎麽了?”見到姜煥安忽然停筆,站在他面前的弟子心底不由更加緊張起來。

等到那道熟悉的靈息消失,姜煥安回過神,有些迷茫地‘望著’那處空蕩無人的地方。

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在他原本平靜的心中留下過水漣漪,使得他眉目間微微皺起的痕跡,如何也舒展不開……

姜煥安握緊手中玉質筆管,輕輕搖頭,對著面前的師弟溫和開口:“無事,你繼續往下說。”

“是,師兄。”

進入千羅閣前,魏獻儀在門外松開了聞人夙的手。

魏獻儀眼神望向他的時候,他對她和煦地笑了笑,表示理解。

昨夜寒蒺在他們二人面前表現出的種種情狀,似乎還歷歷在目。魏獻儀不想再因為她的私事而刺激到寒蒺,畢竟今日,他召他們來此的目的是為了鐘山之事。

千羅閣內坐著不少人。

除了魏獻儀熟識的幾位師兄,還有掌管鐘山各峰的峰主大人、教導鐘山弟子的長師以及其它的鐘山司職人員。

在魏獻儀進來之前,他們似乎在討論些什麽,但是當她踏足千羅閣的那一刻,聲音驟然停歇,魏獻儀隱隱從中覺察到一絲不妙。

“見過神女。”他們見到魏獻儀,紛紛起身向她問禮。

在魏獻儀回禮後,這些修士才陸續落座,一時間閣中傳出的聲響有如雲震濤疊。

“宗主師兄。”魏獻儀上前幾步,來到寒蒺面前。

寒蒺看了看她,向她輕微頷首,示意她落座。

座位就在寒蒺的右手邊,但是只有一個,魏獻儀身後還站著他的阿弟,寒蒺是一點沒想為聞人夙考慮。

不過只是這個,並不能讓魏獻儀步履躊躇,她偏過頭,看了看聞人夙,帶些安撫的意味。

聞人夙神態自若,在面對魏獻儀時他彎了彎唇。

魏獻儀坐下後,聞人夙準備從側方繞去她身後立著,可是他還未走出半步,就被一道生冷的聲音叫住了。

“你,就留在此處。”褚蘅在對面朝聞人夙施放威壓,將他按在原地,叫他絲毫不得動彈。

繼而,除了褚蘅用那種冰冷中帶了些厭惡的目光看著他,千羅閣中還有數道視線落俱在他身上,震得聞人夙五感發麻。

這些視線裏,什麽樣的都有,最多的是審視與懷疑,聞人夙勉強承受住來自四面八方或大或小的威壓,當他滿不在意地撩開眼皮,卻撞入坐在主位的寒蒺眼中。

寒蒺的眼神很冷,比昨日聞人夙譏刺他時他露出的神情,還要冷上千倍百倍。

聞人夙抿著唇,在與他兄長對視良久後,朝著他的兄長揚起他好看的唇。

“兄長這是在怨怪我昨夜沒有為您留著情面,所以才帶了這麽些人,來欺壓我一個?”說話時,聞人夙將閣中掃視了一圈。

各人神色各異。

他們不知所謂“昨夜”是什麽事,因此聽到聞人夙這樣說,面上多少有些茫然。

而知情的人,諸如寒蒺如褚蘅,想到昨夜種種,心底自然生不出什麽好心情。

相反聞人夙唇邊笑意越發明顯,他揚著臉,高高束起的黑發淩於身後,透出一種鮮妍耀眼的氣質。

“一派胡言。”褚蘅呵斥聲響起,千羅閣上下聞聲聳立,不敢再起只言片語。

聞人夙不在意地笑笑。

這一幕落到寒蒺眼中尤其刺眼。

寒蒺看著他,臉上寒色更深。

在他即將發作之時,魏獻儀的一句話將他拉回理智線上。

“師兄……”魏獻儀從座位上起來,躬身向寒蒺一拜。

她視線微垂,為聞人夙解困,“不知師兄傳喚我來此,所為何事?”

看著今日浩蕩的陣仗,魏獻儀料想寒蒺等人絕不會是為了她與聞人夙之事,才如此興師動眾。

註意到魏獻儀沒在看他,寒蒺心裏很不是滋味,緩了一會,思緒轉到正事上,寒蒺組織了一下語言。

“今晨,有弟子在後山林間,發現了一具屍體。”他聲音略沈,說出的消息駭人。

魏獻儀一下子警惕起來,她第一反應是鐘山遭歹人入侵,但是很快,魏獻儀轉念一想,若是歹人入侵,應是交給專司其職的弟子接手處置,又何必如此匆忙地找上她?

“師兄不妨將事情說得詳盡些。”這樣,魏獻儀才能判斷此事究竟是否與她有關。

“死者是個女子,和你護在身後的那人一樣,並非是我鐘山弟子。”說話的人變成褚蘅。

褚蘅目光冷冽,越過魏獻儀,盯著聞人夙,想從聞人夙浮露微笑的面龐上看出其它東西。

魏獻儀心底感到一絲異樣,她看了看褚蘅,再往聞人夙的方向看去。

這二人之間尚且隔著一段距離,褚蘅寒眉冷眼,聞人夙倒不與他計較,只是在看似平靜的表面下,隱隱有針鋒相對的架勢。

“說我並非鐘山弟子,師兄您這就過分了。”聞人夙轉了下眸子,斜斜瞥了褚蘅一眼,眼中似有笑意,“我可是比師兄您,還要更早在鐘山留名呢。”

關於這一點,魏獻儀可以作證。

但是眼下這件事情的重點,明顯不在於聞人夙還是不是鐘山弟子,而在於那個死掉的人,是……

“女蘿死了?”魏獻儀的語氣裏滿是懷疑與不確定。

在聞人夙與褚蘅的爭鋒中,她的這幾字顯得格外清晰。

“師妹你也識得那個女子?”寒蒺感到奇怪。

但是他很快想起魏獻儀曾說過,她是在山下的時候與聞人夙相遇的,而那女子,卻是和聞人夙一齊來到鐘山……

魏獻儀識得女蘿,本就在常理之中。

想到這裏,寒蒺看向她的眼神越發覆雜起來,“發現那女子出事的第一時間,我們就已經核對過鐘山名冊,後來才知她並非是我鐘山弟子。不過多久,在一些外門弟子中間,我們知道了她的來歷。”

寒蒺聲音頓了一下,他轉而移動目光,看向某處,語氣裏帶著莫名的情緒:“她是與你一起上山的,聞人夙。”

“是,將她帶上山的人的確是我。”聞人夙點頭,他也看著寒蒺,“不過這又能說明什麽?”

聽著這二人對話,魏獻儀終於知道她心中的怪感從何而來。

先說寒蒺對待聞人夙的態度,淡漠冷峻,仿若跌到冰點,他刻意拉開與聞人夙的距離,沒有半分將他當做阿弟的意思。再說褚蘅,褚蘅對待聞人夙的方式就更怪了,在一開始他就對聞人夙施加出詭異的壓迫……

現在,褚蘅提及女蘿與聞人夙的關聯,是什麽意思?他們在懷疑什麽?他們是在懷疑聞人夙殺了女蘿?

魏獻儀心裏亂糟糟的。

寒蒺緊盯著聞人夙,他在聞人夙臉上看不出絲毫端倪,不,也許有端倪,就是在聞人夙得知女蘿之死的這短短片刻,他沒有露出任何難過的神色。

他斟酌開口:“整個鐘山,只有你和神女與赤水女蘿相識。”

聞人夙聽到他的話,第一次變了表情,因為魏獻儀。

“與神女無關。”

“您應該知道,這和她沒有關系。”聞人夙再一次強調。

寒蒺冷笑,“此事自然與神女無關,又何須要你來多說這一句?”在寒蒺看來,聞人夙此舉,是想拖魏獻儀下渾水。

“赤水女蘿之死,你身上擔有最大的嫌疑。”寒蒺直截了當地下了決斷。

一如魏獻儀猜想到的那般,他早對聞人夙起了懷疑,今日千羅閣赴會的重點也不在魏獻儀,而在聞人夙。

“你是鐘山唯一與赤水女蘿有過深厚交集的修士。”寒蒺這樣說,就是徹徹底底將魏獻儀摘除在外了。

“若連與她相識的你都沒有理由殺她,那麽鐘山其餘人,又何來理由?”寒蒺字字清晰,目光如電。

聽到他的分析,魏獻儀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

寒蒺話裏話外都是在為她做保,但他卻不知,比起聞人夙,或許魏獻儀才更有殺死女蘿的動機。

赤水女蘿來自赤水鎮。

女蘿可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的,知道她與晏程雲的那段故事的人。只要女蘿活著,她就早晚會有暴露的那一天,到時受道界千夫所指的人即是魏獻儀。

魏獻儀的確有這樣理由要殺女蘿,但是她沒有,她也從沒想過要這樣對待女蘿,她不會為了守護自己的秘密,犧牲無辜的人的性命。

可是現在寒蒺等人將事件的矛頭指向聞人夙,這讓魏獻儀更坐不住了……

“兄長這樣懷疑我,叫我好生傷心,那我且問兄長,我的殺人動機是什麽?我又是在何時何地殺了女蘿?……就憑著我與女蘿相識,就想將我定罪,兄長難道不覺得您斷案的法子,很粗糙很淺劣麽?”聞人夙皺起眉,表達了對寒蒺的不滿。

寒蒺沈默幾許。

他不是答不出聞人夙提出的問題,而是就算回答出來,也和聞人夙說得一樣,僅僅如此,無法定罪。

在他眼裏,聞人夙的嫌疑最大,不是寒蒺偏心那些包括魏獻儀在內的鐘山弟子,而是鐘山之內設有禁制,每一個弟子在鐘山動用幾分靈力都會被記錄在雲鑒閣的玄晶石中。

這是為了保障鐘山靈氣不被消耗過甚,今時今日,竟也成了判斷真兇的助力。

整個鐘山,唯有外來者聞人夙與女蘿不在玄晶石的記錄範圍中,不是聞人夙,難道是赤水女蘿自己殺了自己?

寒蒺想也不想都知道不可能。

可是……一定,會是聞人夙?那不是別人,那是他曾如珍如寶的親弟弟……

寒蒺眼波一晃,思緒如潮翻滾。

眾人久久不聞寒蒺回覆,一陣躁動,這時褚蘅站起身來,走下臺階,直直逼向聞人夙。

“那女子死在昨夜與今日日出前交分之際,這個時候,你在哪裏?”褚蘅質問。

聞人夙沈了沈眼。

不等他回答,褚蘅又道:“其實想判斷究竟是不是你下的手,也不難。”

“搜魂之術,鎮壓神識。”他動了動唇,吐露這幾個字,千羅閣中傳出大片倒吸氣的聲音。

所謂“搜魂之術”,就是修士利用高階修為,將自己的神識強行侵入低階修士的識海之中,這樣一來,就能得到關於對方的所有訊息,自然也就包括他的記憶。

比起寒蒺靠著揣測的斷案方法,褚蘅的這一招的確又快又有效。

但是……

道界之中,上一回動用“搜魂之術”,是在兩百年前,對一伺機潛伏於道界的魔修所用。後來就再也不聞“搜魂之術”的訊息。

“搜魂之術”之所以沒有在道界被大範圍使用,原因在於它只有一次性的功效。低階修士一旦被搜刮神識,輕則失智瘋魔,重則亡故已身,負面效果太盛,且有失人性。

因此道界,尤其是內陸宗門,對“搜魂之術”的態度是鄙棄是憎惡。

因此褚蘅說完要動用“搜魂之術”,就有人站出來反對。

他們說褚蘅冷血,說褚蘅心惡,竟想出這種法子來迫害一個尚未被定罪的修士。

褚蘅立在千羅閣中央,聽到這些反駁之辭,不為所動。

這已是他為鐘山想出的最合適的辦法,他們根本什麽都不懂。

觸及褚蘅眼底毅然決然的神色,魏獻儀清晰地意識到,為了鐘山,即便是萬人嫌惡的“搜靈之術”,褚蘅也能忍下被戳脊梁骨的恥辱。

他是認真的,他是真的想對聞人夙動用“搜靈之術”……

“師兄,不是他。”魏獻儀側身擋在聞人夙的面前,聞人夙很高,即便她站在他面前,從褚蘅的角度其實仍能看到聞人夙的臉。

但是她說話,不論她說什麽,褚蘅都會傾聽。

“師兄,我一直與他在一處。”魏獻儀看著褚蘅,口中的這個“他”是誰,不必說盡,也能明白是在指聞人夙。

千羅閣中一些人耳尖,聽到她的話,有些詫異不解。他們不懂神女所說“在一處”的意思,是哪個意思。

“嗯。”

褚蘅很輕地應了一聲,等到她這句話,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他這種晦暗不明的態度,讓魏獻儀想為聞人夙辯解,卻有些無從開口。

“所以呢?”褚蘅卻一反常態地用起這三個字眼,他盯著魏獻儀。

魏獻儀覺得現在的褚蘅十分不同尋常,哪裏都怪異,讓她覺得陌生,魏獻儀的心頭壓著一口喘不出的氣。

“……他昨夜以及今晨既然與我在一處,這不就恰好可以證實他的無辜嗎?”魏獻儀試圖向褚蘅更加詳細地解釋一遍。

但是褚蘅想聽的根本不是這個。

他的唇角掠起一抹諷刺的笑,他看著魏獻儀,眼中閃動幽光。

“可是師妹,你憑什麽認為,我會相信你的說辭?”褚蘅冷冷一笑。

不止魏獻儀楞住了,就連坐在主位上思考塵緣的寒蒺也有些發怔。

“褚蘅,你這說得是什麽氣話?”寒蒺從主位上走下來,瞪著褚蘅,極其不滿褚蘅剛才說話的語氣和態度。

褚蘅淡淡睨了他一眼,不打算給他回應。

“師兄……你不信我?”問出這句話,魏獻儀沈默良久。

她看著褚蘅,想過往先許多事,也想不出結果來,只感覺眼前一片渺然。

褚蘅閉了閉眼,終究硬不下心腸,他含了碎冰的聲音稍有緩和:“師妹,你在我面前,要為他做保,我可以相信你對他的判斷。可是師妹,你要如何在鐘山所有弟子面前,又要如何在整個道界面前為他做擔保?你覺得,他們都能信你嗎?”

說到最後,褚蘅聲音裏帶了些許淒涼悲婉的意味。

她要用自己來為聞人夙做擔保,可是誰來為她?

魏獻儀聽了他的話,明白褚蘅並非是對她沒有信任,即便褚蘅譏言冷語,也還是在為她考慮。

“師兄,我可以起靈誓。”魏獻儀擡眼望著對方。

褚蘅一直維持著的冷硬的神情,在這一刻被她盡數打破。

他緊緊繃著唇,看著魏獻儀,好像不認識她似了的。

“師妹……你這又是在做什麽?”寒蒺張了張嘴,他看著魏獻儀,聲音發啞。

她倒是願意為聞人夙起靈誓,可是他有沒有想過一旦聞人夙背叛她,後果是什麽?

誰也沒有預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種地步。愈演愈烈,越來越亂,好像早已脫離千羅閣集會的本來意義了……

寒蒺一聲低呵,眾人會意,不敢再留下探視秘辛,至於眼前殘局,也一並交由這幾位鐘山真正的掌權者處理。

最後所有人都離開了只剩下蕪蹇。

他上前來拉開氣得發抖的寒蒺,然後又將楞在原地的褚蘅帶去坐下。

至於魏獻儀和聞人夙,蕪蹇看了他們一眼,然後將目光轉回到寒蒺與褚蘅的身上。

蕪蹇無奈地嘆氣,“兩位師兄,赤水女蘿身死之事本就缺少實證,請來師妹,也只是想問個究竟。誰知道你二人,一見他……”

蕪蹇頓了一下,瞥向聞人夙,念及聞人夙如今尷尬的身份,他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喚他。

思考一會,蕪蹇出聲,稱喚一句:“聞人小友。”

“你們一見到聞人小友,就開始行差踏錯,對待聞人小友,你們揣測居多,實據為無……二位師兄,你們覺得現在這種情況,真的只是師妹和聞人小友的緣故嗎?”蕪蹇真誠發問。

他一番話說完,千羅閣就此安靜下來,誰也沒有吭聲。

陷入這種糟糕的境地,魏獻儀感到十分歉仄,她一心只想著讓聞人夙怎麽脫離嫌疑,卻忘記考慮師兄們待她之心。

魏獻儀用自己為聞人夙作出擔保,甚至說要起什麽靈誓,在寒蒺等人眼中,究竟是她對聞人夙用情至深,還是她毫不愛惜自己的性命?

錯了,都錯了。

這時,聞人夙在她身後拉起她的手,魏獻儀看向他。

“不需要。”聞人夙輕輕道。

在魏獻儀疑惑的表情下,聞人夙揉開眼裏的濕潤,對她露出一個清透的笑容來回答她。

“不需要你為我保證什麽,也不需要你為我起靈誓。”聞人夙聲音啞啞的,方才在她身後,他感受到的情緒又何曾比寒蒺等人少。

“如若,你真的想為我做些什麽,就請好好地愛護自己。如果我不能生還,就請你……好好活下去。”他很認真,眉眼清澈認真至極,讓魏獻儀覺得他像一個白瓷娃娃。

晶瑩剔透,一塵不染。

好像下一瞬就會被打落在地,碎得不成樣子。

“不可以。”魏獻儀拒絕了他,語氣很生硬。

什麽生啊死啊,說得好像寒蒺真的拿得出證據,真的能將他定罪一樣。

“你還不能有事,因為你還沒有將我的兔子償還給我。”

魏獻儀望著他。

在聽到“兔子”二字的一剎,聞人夙想到很多塵緣事跡,可當他仔細回念起魏獻儀字裏行間的意思,他有一瞬的頓悟。

償還什麽兔子?

他吃掉的那只嗎?

聞人夙被自己的想法擊中,他看著魏獻儀,有些發楞,也有些不敢置信。

“那時你說,我的兔子很美味,後來你離開了,我沒有辦法向你索要賠償。但若你現在賠我,我不會嫌遲。”魏獻儀一字一字地幫著他回憶起那段故事。

煙火重重裏,笑容燦爛的少年是他,他將落荒而逃的她深深印在眼中。

眼眸明明酸得要死,他卻強行忍住想要哭泣的沖動,因為他知道這是他們的最後一面,他想著萬一她回頭呢?

若是她回頭瞧見,那樣啜泣狼狽的他,會不會就此嫌棄了他?又會不會在往後漫長的修仙路上將他遺忘?

他那時想了很多如果,可是她沒有回頭。

但現在……

“你都記起來了。”

聞人夙看著她,眼神發怔,眼眶微紅,在他墜下淚水前,魏獻儀伸手捂起他的眼角。

“不要這樣,會不好看的。”即使魏獻儀話音落下,手心的濕意也沒有為此減少。

他在她手心顫顫。

“不可以。”魏獻儀皺了眉,固執地不想見到他墮淚。

聞人夙哽咽著笑了聲,發出的聲音有種不倫不類的腔調。

“忍了這麽多年,你覺得,我還能忍下去嗎?”淚水洶湧,將他一切曾絕望過的痛恨過的情感都宣洩出來。

魏獻儀知道自己再沒有辦法阻止他,於是解下身上的雲氅,披在聞人夙身上,這樣看著他,魏獻儀才覺得他沒那麽瑟縮可憐。

他漸漸靠住她的肩膀,眼淚一滴一滴埋入她的肩頭,魏獻儀實在該慶幸她穿的衣裳不顯水痕,否則等聞人夙緩過神來,他該是會感到難為情。

魏獻儀探出手,輕輕拍起他的後背,面對寒蒺等人投遞來的古怪詭異的眼神,魏獻儀似乎沒有察覺到分毫不妥。

時間差不多了,魏獻儀為聞人夙整理好雲氅,他的眼睛還是有些紅,漂亮的瑞鳳眼像是含住了盛開桃花,流連在她臉上。

“所以,你想向我索要什麽作為對你的賠償。”他問她,眼裏帶了些許慎重的色彩。

魏獻儀笑了下。

“我要你的自由,這個,你給嗎?”

她要的是他不論生死的自由,若他活著,他不能離她半步,若是他死了,那也是一樣的。

不得不說,魏獻儀想要的,比她曾經失去的要過分很多。

是啊,就是這麽過分,就是這樣無理,至死不離其左右……聞人夙露出笑容。

“我給你。”他低頭,在他人驚異的目光下,於她額前落吻。

“我是你的了。”他說。

……

最先反應過來的人,是寒蒺。不,他是聞人藜,寒蒺是他從師傅那裏繼承而來的名號。

實際上他是聞人藜。

他是聞人夙的兄長,也是她的聞人師兄。

“師妹你不能……”不能這樣。

聞人藜動了動唇,語聲發澀。

他不知道自己如今是站在哪個角度來阻止她與聞人夙的相知相戀,因此想說出反對的話,他都說得不是那麽利落幹脆。

“聞人夙。”最後,他只能將希望寄於他的阿弟身上。

聞人夙眼都沒望他瞥一眼。

“過來。”他聲音發沈,面對現今這種情況,他本就沒什麽耐心。

可是最後,遵循他的話意,向他走過來的人不是他的阿弟,是他“愛護”的師妹。

魏獻儀站到他面前,臉上帶著嚴肅虔誠的神情,她為聞人夙挺身而出的模樣,讓聞人藜覺得他是那個要拆散他們的惡人。

聞人藜心情覆雜。

他與師妹,兩兩相望,他看懂了她眼中的堅定,他有些心虛地閃爍起眸光,誰也沒有先開口。

這時蕪蹇從外面回來,打破了千羅閣中詭異的氛圍。

“兩位師兄,師妹,聞人小友。”

蕪蹇先說了第一件事:“底下弟子已查出赤水女蘿死於魔修之手,此事應與聞人小友無關。”

他話音一落,各人露出的神情都有所不同。

魏獻儀沒有為聞人夙“脫罪”感到那麽驚喜,因為她一開始,就不相信是他殺了女蘿。

褚蘅緊繃著一張臉。

既然查出是魔修所為,自然和聞人夙無關,他也不便再多說什麽。

尤其是現在這種情況下,看著聞人夙與她眉開眼笑,褚蘅根本覺得此前他對她的勸說毫無用處,都是些無用功。

想到這裏,褚蘅不由沈下臉,不再去看那二人的如何,自然沒有察覺到聞人夙的異樣情狀。

魔修啊,他的確是。

他眼底流過一瞬暗光,但在魏獻儀將目光轉向他時,聞人夙輕輕斂起所有不該有的情緒。

“魔修怎麽會出現在鐘山?”褚蘅平靜下來後,向蕪蹇問道。

蕪蹇的臉色很差,為此他說出了第二件事情:“魔宗入海,淮洲生變,北海跟淮洲的消息都是剛剛才到鐘山的。”

“淮洲情形嚴重,有魔修奸細混入其中,使其內外受損,也許……入侵鐘山、殺死赤水女蘿的魔修,就是與淮洲之變有關。”

蕪蹇所說並非沒有道理,但是在這道理背後,魏獻儀等人恍然間驚覺魔宗入侵的情勢非凡。

淮洲,處於北海與道界之間,魔宗趁機越過北海而襲入淮洲,若是淮洲告破,城池不守,那麽魔宗下一步將要進攻的就是道界的內陸各個洲境。

大事當前,赤水女蘿身死之事就算有再多疑點,都沒辦法在此時一一展述。只因為淮洲與北海此時傳來的不止是消息,更是求援信。

內陸宗門包括鐘山,最應考慮的該是立即增援北海與淮洲。

蕪蹇說完這兩句話,看向寒蒺與褚蘅,等待他們二人做出決斷。

寒蒺面對淮洲急情,忽略心裏的那點不舒服,簡單跟冷著臉的褚蘅商議幾句,就已確定好要何時增援,如何增援。

鐘山決定撥去兩批人馬。

以蕪蹇為首,帶著部分內門弟子以及各峰峰主,即日就出發前往淮洲。

第二批鐘山弟子由褚蘅護送,這幾日將行裝收拾好,帶上必要的符紙靈劍,整裝前往北海。

淮洲要救,北海要助,鐘山亦不可無人看護,留下寒蒺鎮守宗門。

蕪蹇得令,號召鐘山弟子,說離開就離開了。

魏獻儀不想留下與寒蒺一起鎮守山門,更何況北海還有廣蘭及塵谙,她實在擔心,問過聞人夙的意見後,他們決定和蕪蹇同行。

蕪蹇去淮洲,他們去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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