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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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賊人叫山大郎,三十二歲,以送水賣水為生,家住南朝巷二十號,好巧不巧,花宅出入記錄冊上的送水郎只有他一個人住在南朝巷,靳若只用了半個時辰就鎖定了目標,完美擒賊。

弈城縣衙顯然很不適應這般高效率的工作方式,花一棠、林隨安和雲中月趕到的時候,宋縣令還是懵的。

山大郎長得黑黝黝的,挺健壯,此時卻哭得像個三歲的孩子,跪在院子裏,身上五花大綁,鼻涕眼淚拖得老長,“別殺我別殺我!我全招了!都是我偷的,求求各位老爺繞我一條狗命啊啊啊啊!”

山大郎的宅子只有兩間廂房,一間臥室,一間倉房,不良人將倉房裏東西一樣一樣搬出來,整齊排列在院中,登記造冊,每記錄一件,便有人吆喝一聲,這是規矩,官方的說法叫“唱證”,為的就是公開公正,以防有人徇私偷藏證物。

“沾了泥的臭襪子一只——”

“生虱子的假發包一團——”

“豁口的剁肉刀一把——”

“洗幹凈的狗食碗一只——”

“臭烘烘的夜壺一只——”

“火腿半條——”

“黑了吧唧的水囊一個——”

“發黴的褲子半條——”

“餿了的鹹菜壇一個——”

“熏香的肚兜一個——”

“生蟲的草鞋一雙——”

不消片刻,竟快將整座院子擺滿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有,臭的臭,餿的餿,味道那叫一個驚天地泣鬼神。

伊塔和四聖躲得老遠,五長臉皺巴成了苦橘子,這可能是四聖表情最生動的一次。

宋縣令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雲中月捏著鼻子,花一棠貼著林隨安站著,小扇子搖得飛快,權當空氣清新器。

宋縣令以袖掩住口鼻,厲喝,“山大郎,你為何要偷這些——這些東西?!”

山大郎哭道:“我、我我就是喜歡那些東西,一時沒管住自己的手,我不想害人,就是想把它們偷回來,放在家裏看著,我就舒坦——”

林隨安:好家夥,是個戀|物|癖。

花一棠:“為何要假冒雲中月的名字?”

山大郎哭得更兇了,“我聽說過天下第一盜的名號,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俠盜,我做夢都想成為雲中月,可是我再也沒有機會了,嗚嗚嗚嗚嗚嗚——”

感情這小賊是將雲中月當成夢中偶像啊!

林隨安和花一棠齊齊側目,縱使隔著人|皮|面具,都看到雲中月氣歪了嘴。

最後兩個不良人從倉房裏鉆了出來,滿頭大汗匯報,“都搬完了。”

花一棠“誒?”一聲,提起袍衫跑過去,也顧不上臭了,伸長脖子往倉房裏張望。

林隨安慢慢走到贓物中間,轉了幾圈,撿起唯一一個水囊,應該就是田貴成丟的那一個。水牛皮的囊身,黃銅口,軟木塞,整體差不多一尺長,最肥處有半尺,造型像個大逗號,水囊是空的,沒有裝水,拿在手裏很輕便,和普通的水囊沒什麽差別。

田貴成是個陰司令人,家中藏品皆是價值連城的墓葬品,為何獨獨對這個平平無奇的水囊情有獨鐘,定是有什麽特別的緣由。

林隨安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果然,在水囊口發現了一處標記,指肚大小,雕刻得很精致,有頭、有尾、有身體、有四足,看起來像是什麽動物的圖騰——

“找到了!”靳若從另一間廂房裏跳了出來,“姓花的,這應該就是你丟的衣服!”

靳若手裏捧著一個精致的漆盒,表面畫著艷麗的牡丹花,花蕊處竟然還嵌著亮晶晶的珍珠。

“到底是什麽樣衣服,值得用這麽貴的漆盒?”靳若翻開盒蓋,抽出裏面的東西,唰一下抖開——

花一棠大驚失色,“別——”

皎皎月光下,緋紅色的紗衣迎風招展,薄如蟬翼,柔軟得像一片夢中的霞光,袖口、袂邊還繡著透亮的牡丹,花香四溢,沁人心扉,將空氣中的怪味兒全壓了下去。

所有人都傻了,竟被一件紗衣魅惑了心神,心跳加速,面紅耳赤。

林隨安腦中叮一聲,總算想起來了,上一次見到同款紗衣,是在青州誠縣地下的密室裏,當時花一棠的原話是——

【臨晚鏡紗衣……貼身衣物……多用於增進情誼之用……】

林隨安震驚了:她突然明白了花一棠對這件紗衣的執念。

就這一晃神的功夫,旁裏猝然探出一只手,搶走了林隨安手裏的水囊,林隨安一個激靈回神,就見雲中月足下生蓮,綻出三重背影,奪門而逃。

林隨安只覺一股無名火直沖腦門,抽刀騰空,緊追不舍。

花一棠趁機搶回臨晚鏡紗衣塞回漆盒,眾人駭然回神,火燒屁股般追了出去,但見一雙影子在月光中淩風踏檐,騰閃激鬥,墨綠刀光如鬼眸閃爍,六重蓮花影勝似鬼魅,快得根本看不清招式攻守。

不良人看得兩眼發直,宋縣令下巴砸地,“妖、妖妖妖妖怪啊——”

林隨安已經有好些日子沒和人正兒八經打架了,更何況還是雲中月這般勢均力敵的高手,沈寂許久的戰鬥熱情被喚醒了,越打越興奮,越打腦子越清醒:不過十來招,便理順了雲中月在弈城的全部行為邏輯線。

“你來弈城根本不是因為有人假冒雲中月,而是為了找一件東西。”林隨安劈出三招“刀釜斷殤”連環斬,語速比刀速更快。

雲中月踉蹌連退三大步,六重殘影變成了五重,“林娘子錯了,我來弈城是為了見你——哎呦!”

林隨安反撩一刀,用的是烏淳的苗刀刀法,這一刀角度刁鉆,刀勢驚人,甚是出其不意,雲中月只來得及避開一半,刀風擦著他的鼻尖掃了過去,人|皮|面具瞬間四分五裂,好似破抹布散落四方。雲中月倒吸涼氣,雙腳淩空交疊互踏借力,衣袂飛成了旋風,瞬間又換上了銀面具。

“林隨安,你來真的啊!”

“你要尋的東西是一件陪葬品,可惜,卻被陰司令人盜走了,”林隨安手下刀光不停,口中也不停,“你追著陰司令人查到了弈城,卻發現陰司令人家中的東西也被人偷了,偷東西的還是一個假冒雲中月名號的賊。”

雲中月已經沒空和林隨安搭話了,此時的林隨安又換了攻擊方式,刀勢不疾不徐,柔韌沈堅,是江湖上有名難纏的纏絲劍,仿若一團劈不開扯不斷的蠶絲,硬生生將他困在了刀光之中。

雲中月的汗順著面具邊緣滴了下來。

林隨安知道自己已經猜對了七八分,再接再厲,“正好我們途徑弈城,你索性現身攪渾水,助那賊偷得手,再借我們的力尋到賊偷老巢,找到了你想要的東西。”

說到這,林隨安瞬間換招,雙龍出海配合迅風振秋葉的步伐,左右夾擊連攻四招,擊碎了雲中月的四重幻身,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真身飄蕩在月光下。

雲中月嘆了口氣,一個殘影閃身逼到了林隨安的刀前,千凈刀刃在雲中月的脖頸上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線。

林隨安這一驚可非同小可,她只想抓人,從未想過傷他的性命,悚然撤刀,“你找死嗎?!”

就這一撤刀的功夫,雲中月的銀色面具在眼前倏然放大,林隨安的鼻尖甚至碰到了面具的冰涼。

林隨安看到了雲中月藏在面具後的眼瞳,似冬日初雪下的兩盞清酒,清冷又醉人。

“林隨安,你還欠我三個人情。”耳邊聲音一閃而逝,不過一瞬間的恍惚,雲中月飄到了高高的屋檐上,月光映著他飛揚的衣袂,像一只漆黑的大鳥。

“放我走,算還我一個人情。”

林隨安深吸一口氣,“若不放你走,你又當如何?”

“魚死網破,同歸於盡。”

“好,你走吧。”

雲中月歪了歪腦袋,“你莫不是在消遣我?”

“是啊,”林隨安收刀回鞘,揚眉笑道,“你忽悠了我們一晚上,我若不逗逗你、玩幾招,豈不是虧了?”

雲中月的身體似乎有些僵硬,半晌沒說出話來,一只雪白的靴子直直砸了過來,花一棠的大嗓門震得整條街嗡嗡作響,“啖狗屎!滾啦!”

雲中月胸膛劇烈起伏幾下,朝林隨安比了比拳頭,身形一旋,化作月光裏的一縷煙,消失了。

林隨安望著月亮,著實不解。

那個舊水囊到底有什麽特別,值得雲中月如此拼命?

辰正二刻,方刻起床了。

洗漱完畢,更衣,出門,本想去後花園散散步,卻發現園裏堆滿了土石,一眾護院擡著土,扛著鐵鍬往柴房方向走,方刻好奇跟過去一瞧,柴房塌了大半,多出了一個大坑,坑後面是深過五尺的地渠,挺長,繞過馬廄,穿過鹹菜庫,院墻也塌了,甚至挖到了街上。

護院和仆從們正在填坑砌墻,緊急維修,巷子裏圍觀的百姓三單兩兩湊在一起,指指點點,嘀嘀咕咕。

“聽說昨晚上那個雲中月去花宅偷東西了,結果被花家四郎抓了個正著。”

“就是偷了老陳頭的襪子、老馬家的剁肉刀、張嬸子的鹹菜壇、魯員外肚兜的那個雲中月?”

“嘿,就是他!”

“哎哎哎,我可聽說了,昨晚上抓住的是個冒牌貨,不是真的雲中月。”

“啊?那是誰?”

“山大郎,送水的!挖了個地道,把整座花宅都打通了。”

“哎呦,居然是他,我還買過他的水呢,真沒看出來。”

“誰說不是呢!”

“了不得,宋縣令抓了好幾個月都沒抓到人,這花家四郎才一晚上就人贓並獲,不愧是唐國第一神探!”

“我聽南朝巷的街坊說,昨晚上親眼看到林娘子和雲中月在屋頂大戰三百回合,打得那叫一個天地變色,老好看了!”

“你說的林娘子可是凈門千凈之主?”

“這不是廢話嗎,放眼天下,也只有林娘子能讓雲中月忌憚幾分了。”

“等一下,不是說山大郎是冒牌貨嗎?怎麽林娘子又和雲中月打起來了?”

“聽說是真的雲中月氣不過山大郎頂著他的名號招搖撞騙,特意來了弈城找山大郎算賬,嘿,恰好被林娘子撞見,這不就打起來了嘛。”

“那真的雲中月抓住了嗎?”

“哎呦,若這麽容易就被抓住,還能叫天下第一盜嗎?跑了唄。”

“可惜了……”

方刻挑高眉梢,雙手揣著袖子,慢慢悠悠回了後花園,穿過回廊,走進膳堂,伊塔端著黑乎乎的熏茶迎了過來,方刻端過茶碗,坐在了自己的老位置上。

左邊的花一棠頂著一雙大黑眼圈,對面的林隨安哈欠連天,靳若嚼著蒸餅打瞌睡,四聖睡眼迷離,連木夏都有些精神萎靡。

方刻品了口茶,冷笑一聲,“所以,熬燈費蠟忙了一晚上,全被雲中月耍了唄?”

眾人齊刷刷望過來,眼神幽怨。

林隨安扶額:方大夫你是懂拱火的。

“太困了,回去補覺了!”靳若晃晃悠悠站起身,“姓花的,休息一天,明天再上路。”

花一棠有氣無力擺了擺手。

靳若打著哈欠走了,四聖也跟著回去了,伊塔靠在椅子裏睡著了,木夏守著風爐開始打盹。

整座膳堂就只剩林隨安、花一棠和方刻三個人是醒著的——這麽說也不太準確——林隨安瞄了眼方刻,方大仵作抱著茶盞,靠著軟墊,也合上了眼皮,顯然是因為屋內的瞌睡蟲濃度太高,被感染了。

林隨安想了想,覺得這是難得的機會,有的事兒,還是盡早說開為妙,否則,待時機過了,恐成心理痼疾。如此想著,搬著椅子湊到了花一棠身邊,敲了敲花一棠的肩膀。

正對著蒸餅發呆的花一棠肩頭一顫,回頭,發現林隨安不知何時坐得這般近,忙坐直了,“何、何事?”

花一棠的眼睛真是漂亮,熬了一夜,還是黑白分明,幹凈清澈,林隨安越看,越覺得心中發酸,糾結半晌,艱難開口道:“你那件臨晚鏡紗衣——”

花一棠只覺一股熱浪從腳指頭竄到了頭頂,整個人都紅了,“那那那那紗紗衣是是是是——你別別別誤會——”

林隨安皺緊眉頭,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不必解釋,我懂你!”

花一棠的心跳頓時消失了,半晌,“你——懂?”

林隨安正色點頭。

花一棠的嘴角不自覺越咧越大,眼中閃閃發亮的星星幾乎要撲到林隨安的臉上,“你真懂?”

林隨安:“只是,我覺得此事不可操之過急,還需徐徐圖之。”

花一棠連連點頭,“對對對,徐徐圖之,徐徐圖之最好。”

“你若喜歡,就先將紗衣穿在裏面,外面包裹嚴實了,外人應該看不到。”

“對對對,外人自然是不能看的。”

“剛開始,多穿幾日也無妨。”

花一棠咕咚吞了口口水,“多穿——幾日?”最後一個音都變了調。

“待日子長了,漸漸適應了,可隔一日穿一次。”

花一棠又吞了口口水,“隔一日一次……也、也不是不行——”

林隨安根本沒聽到最後幾個字,一本正經扳著指頭計算,“然後,隔三五日穿一次,再隔七八日穿一次,慢慢遞減頻次,待你能完全擺脫依賴,治愈心病,便不用再穿了。”

花一棠僵住了,臉上的笑容也沒了,眼裏的星星也滅了,半晌,“林隨安,你以為我訂做這件臨晚鏡紗衣是為了——什麽?”

林隨安重重嘆了口氣,組織了一下措辭,“我明白,幼時的心理創傷很難治愈,而且往往會伴隨終生,影響一輩子的行為和習慣。你幼時遭逢大難,因此對華麗的衣衫有種特殊的心理依賴,其實也沒什麽不好,也算是一種自我的心理療愈。”

花一棠眼角狠狠抽了一下,表情裂了。

“我知道,你自打在誠縣密室中見到了臨晚鏡紗衣,就一直念念不忘,一心想穿在身上,獲得些許安全感……呃……無妨,如果你想穿,那就穿,只是這紗衣的設計風格著實有些驚世駭俗,還是穿在裏面更妥當些。”

花一棠整個人向後一倒,無力癱在了椅子裏,一臉生無可戀。

林隨安看在眼裏,心中愈發沈重,“你願意信我,將幼時之事告訴我,我定會幫你治愈心病!”

花一棠幽幽望著林隨安,哭笑不得,“我的確得了心病,唯有你方能治愈。”

林隨安大喜,“好搭檔!共進退!”

花一棠身體晃了晃,腦殼撞到了桌子上,咚一聲,發髻上翹起一撮呆毛,在晨風中瑟瑟發抖。

林隨安對這次談心的效果很滿意,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拿起一塊點心,嚼著回房補覺了。

花一棠趴在桌上,石化了。

方刻睜開眼,慢吞吞將茶盞放在桌上,站起身,走出膳堂,爆笑聲順著風飄了進來,“哈哈哈哈哈哈哈——”

伊塔驚醒,茫然四望,“方大夫、第一次、大聲笑,很開心?”

木夏給花一棠倒了杯茶,語重心長,“四郎,別灰心。”

花一棠腦袋埋在桌子上,“沒灰心。”

“不如……那啥……四郎幹脆直說吧。”

“我怕嚇到她……”

“還是徐徐圖之方為上策……”

木夏欲哭無淚:再“徐”下去,四郎你就要變成“徐郎半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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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夏給花一桓的飛鴿傳書:

家主大人,見信如晤:

自楊都城初見,四郎便對林娘子一見傾心,二人同行數月,攜手相伴,心有靈犀,四郎愈發情根深種,難以自拔。無奈林娘子心中尚無兒女之情念,四郎相思成疾,心病深重,日漸消瘦。木夏傾盡全力相助,卻是步履維艱,進展慘淡。

木夏心中焦灼,望能以家主之睿智,指點一二。

切切切!

木夏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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