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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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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弈城一路北上,天氣越來越冷,眾人紛紛換上了木夏精心準備的冬衣。

林隨安的棉衣皆是黑色的窄袖短靠,保暖透氣,幹凈利落,適合運動。方刻的大紅長棉袍最亮眼,像一根喜慶的炮竹;靳若、伊塔的衣服都用了揚都最新設計的文武袍,傾註了木夏對二人的殷殷期待,望其能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文武兼備。四聖的衣服和林隨安是一個系列的,只是顏色不同,青龍青色、朱雀緋色、白虎灰色,玄武灰白相間。

最花哨明麗的當屬花一棠,除了木夏,沒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套衣衫配飾,路上走了大半個月,衣飾從無重樣,基本色調為一身雪白無瑕,細節處精益求精,千變萬化,從衣衫名稱可見一斑。

諸如“飄花浮寒灑影袍”、“一夜清霜盡染靴”、“素雪珠麗琳瑯簪”、“瓊樹瑤華凝春扇”、“玉階一夜留明月”的熏香,外加“與月交光呈瑞色”的狐裘鬥篷——宛若雪絨般的狐貍毛簇擁著花一棠瑰麗的臉龐,襯得他像只狐貍精。

花一棠的衣衫愈華麗一分,林隨安心中憂慮便重一分,也不知他這依賴華服的心理疾病何時能有好轉,但林隨安心中也明白,此事萬萬急不得,徐徐圖之方為上策。

過了盤城和榴城,便到了安都地界。

抵達安都城的這一日,正趕上了安都的第一場雪,雄渾壯麗的城池裹在一片明亮的雪白之中,大片大片的屋頂仿如滔滔不絕的銀色鱗海,一直延伸向天空和大地的交接處。

安都,建城三百七十年,曾作為唐國首都二百餘年,有“八水”穿城而過,二十五條大街縱橫交錯,常住人口超過一百萬。

無論是宏偉的規模、壯麗的建築、寬過兩百米的朱雀大街,還是嚴謹的坊市布局、繁星般散落的寺觀、繁盛的貿易集市,無不彰顯著這座古老又多元的大都城在唐國舉足輕重的地位。

安都城共有一百零八坊,根據“東貴西富”、“南虛北實”的特點,大體分為中心區、富貴區、貿易區、核心區、平民區、郊外區幾個部分,安都刺史府位於最北側的中心區,貿易區主要是指東市和西市,圍繞著“兩市”,錯落分布著核心區和富貴區共四十四坊,外圍則是平民區和郊外區。

花氏八宅位於太平坊,和中軸大線朱雀街隔了一個興祿坊,與安都刺史府隔街相望,步行至西市只需兩刻鐘,是安都城響當當的黃金地段。

木夏沒有選擇從安都正南的明德門進入,而是選了西側的金光門,此門距離西市和太平坊更近,能節省一個時辰的路程。

安都是目前唐國除了東都之外,唯二還嚴格遵循宵禁制度的大都城,趕到金光門的時候,剛過午正,是東西二市開市的時辰,站在城門下,能聽到開市午鼓隆隆作響,相比曉鼓和暮鼓,午鼓的鼓聲較為短促,只有三十六聲,大約持續半個時辰左右。

這半個時辰,便是金光門(臨近西市)和春明門(臨近東市)的午高峰,東市臨近富貴區,商品多以高檔品為主,貨品不求最好只求最貴,西市主要面向平民,規模大、品種多、物美價廉,是絲綢之路的起點,對外貿易繁榮,外國商人尤其多。

花氏的六輛馬車隊平時還算有氣勢,但在安都城擁擠的午高峰中完全不夠看,四聖負責的貨車被駱駝隊沖散了,木夏退居二線,讓伊塔駕車,本來林隨安還納悶為何要如此安排,不過很快就明白了。

城門前實在太堵了,幾乎都是外國商隊——馬頭抵著駱駝屁股,拉車的老牛頭上蹲著猴子,騾子和驢子腦袋撞腦袋,地上的雪水和駱駝糞混成了墨綠色的泥巴——舉步維艱,寸步難行。這種時候,伊塔的外語天賦派上了大用場,一路嚷嚷著波斯語、唐語、高麗語、吐火羅語、大食語、扶桑語、天竺語以及聽不懂的啥啥語,見縫插針,據理力爭,硬是擠出了一條血路。

隔壁的扶桑商隊罵罵咧咧,想加塞插隊,林隨安居然聽懂了幾個詞,正不爽,花一棠推開車窗劈裏啪啦罵了回去,比伊塔嗓門還大,聲調抑揚頓挫,像唱歌似的,把扶桑商隊罵懵了,前面的波斯駱駝隊發出一片哄笑,後邊的天竺商隊敲起了皮鼓,牛頭上的猴子和著節奏跳起了舞。

上百支商隊,就這般吵鬧著、擁擠著、緩緩流進了金光門。一進城門,視線豁然開朗,正對的大街寬近四丈,宏大敞亮,商隊們大松一口氣,行進速度快了不少,過了群賢坊,紛紛湧入了西市。

向東過延壽坊,便是太平坊的坊門,花氏八宅的護院侍從們列隊迎接,恭候已久。領頭的安都的駐宅管事是個年過五旬的嬸子,精神奕奕,笑容憨厚,木夏對此人很是敬重,特意下車行了禮,稱此人“木盛嫂”。

花氏八宅占地僅有三分之一的裏坊,是五大都城裏面積最小的,大約是為了配合安都悠久的歷史文化,此處的花宅風格竟是精致簡約了不少,清明渠的河水恰好從花宅穿過,成一池天然的清明湖,冬日湖面成冰,白雪皚皚,寒氣籠煙,宛若仙境。

眾人一路舟車勞頓,都累得夠嗆,草草用了頓午膳,便紛紛回房歇息,林隨安倒頭就睡,一覺就睡了兩個時辰。

林隨安醒來的時候,已快到酉時,天色異常昏暗,大約又要下雪了。上輩子的林隨安生活在北方,蠻適應安都的氣候,走在回廊上,一呼一吸間,口鼻間的白氣在心中升起了奇特的思鄉情。

正堂裏燒了地龍,很暖和,只有花一棠一個人在,方刻顯然還在睡,木夏說靳若帶著伊塔和四聖去城裏溜達了,估計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花一棠身著雪色棉袍,發髻松松垮垮紮著,腳上趿著棉拖——棉拖鞋是木夏根據林隨安的形容親自設計制作的,保暖便捷,成品頗受歡迎,尤其是方刻,囤了五雙。

花一棠正在看信。

花氏八宅的椅子都配了柔軟舒適的鵝毛墊子,近乎懶人沙發的原型,林隨安窩進去,打了個哈欠。

“兄長來信說,”花一棠道,“隴西白氏有意與我揚都花氏聯姻。”

林隨安一怔,“隴西白氏?白汝儀他家?”

花一棠:“白汝儀在東都做了八個月的校書郎,因學識淵博,雅有文詞,為人低調謙和,深受聖人器重,三個月前升任拾遺一職,從八品,品級雖然不高,但為天子近臣,前途不可限量。此後,白氏家主便頻頻向我兄長示好,稱願促成兩族秦晉之好。”

林隨安:“……”

白汝儀也太慘了,次次都被當做聯姻的籌碼。

“且慢,隴西白氏打算選誰?”林隨安心中一跳,“難道是花三娘?!”

千萬別啊!那淩大帥哥豈不是要失戀了?

“是我二姐花一楓。”花一棠撓了撓頭,“說起來這倆人都是書呆子,搞不好還挺相配。”

林隨安松了口氣,心道淩大帥哥的媳婦暫時保住了。

“兄長還說發現了一些蟬蛻鋪錢銀的流向,大約就是騙了隨州蘇氏的那一批,正在追查,讓我們在安都也留意些,若有線索,及時溝通。”

林隨安聳肩,這部分是高端資本局,她可幫不上忙。

花一棠換了一頁紙,“兄長還說,花四郎你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蠢……”突然停住了。

林隨安好奇,“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啥?”

花一棠眼珠子飛快將信上的內容掃描完畢,臉騰一下紅了,飛快折起信紙塞回信封,往懷裏一揣,“咳,沒什麽,就是日常教訓我不思進取,渾噩度日之類。”

林隨安盯著花一棠的大紅臉,心道:我信了你的邪!

木夏掃著肩膀上的雪匆匆走進來,呈上一封帖子,“這是安都刺史嘉穆送來的,說今日戌正三刻在太平坊的崇陽樓設了接風宴,特邀四郎和林娘子一同前往。”

“我猜到這帖子也差不多時辰該到了,”花一棠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木夏,更衣。”

“是,四郎。”木夏躬身施禮,向後一讓,木盛嫂徑直走到了林隨安的對面,“林娘子,咱們也走吧。”

林隨安指著自己的鼻子,“我也要更衣嗎?”

木盛嫂笑得和藹,“安都刺史的接風宴,自然是要好好裝扮一番的。”

“不、不必了吧——”

“侍女們早就準備好了,林娘子可不要讓大家失望啊。”

木盛嫂長得高高瘦瘦,比林隨安還高了半個頭,笑容親切又不容拒絕,手下的侍女都是漂亮的小女娘,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繞著林隨安,配衣袍、選靴襪、挑發飾,忙得不亦樂乎。

有方大夫的前車之鑒在,林隨安擔憂會將她打扮成一只撲棱蛾子,未曾想衣袍一上身,竟是素雅簡潔的款式,窄袖、短靠、束腰、胡褲、短靴,袖口衣袂處以金線繡著纏絲狀的枝葉花紋,林隨安覺得眼熟,貌似在花一棠的衣衫上也見過,想必是花氏統一的繡樣。

木盛嫂很感慨,“想不到竟有一日要準備這麽素凈的衣服,還真是有些不太適應。”

林隨安:“……”

她們對“素凈”的理解似乎不太一樣。

這身衣服乍一看沒什麽特別,但隨著光線轉換,布料表面便會折射出不同的色澤,時而淡紫、時而深藍,動作大些,還會浮現出淡淡的明光。

好家夥,一看就價格不菲!

木盛嫂似乎看出了林隨安心思,笑道,“這是揚都新出的料子,名為‘東方既白’,取破曉前的一抹天空之色,四郎說最適合林娘子,便讓揚都布行快馬加鞭運過來了。”

林隨安:“多、多少錢——算了,別告訴我。”

木盛嫂笑出了聲,“四郎在繈褓裏就喜歡華麗花俏的東西,突然訂了一件這般樸素的,揚都布行還以為傳錯了,派人問了三次才敢確定。”

“在繈褓裏?”林隨安一怔,“花一棠不是六歲之後才喜歡華麗的衣衫嗎?”

木盛嫂笑得更厲害了,“四郎出生的時候,我在揚都花氏大宅做副管事,記得清清楚楚,四郎從睜開眼開始,就要躺在蜀錦裏睡覺,甚至必須是上品蜀錦,下品蜀錦就不睡。能爬的時候就更挑剔了,若是身下的蜀錦花樣顏色不合眼緣,寧願趴一個時辰也不動彈一下,當時整個花宅為了給四郎挑蜀錦,差點沒把揚都的蜀錦行搬空了,最後不得已把花二木派去了益都,專門開辟了揚都至益都的蜀錦商路。”

林隨安:“……”

等一下,所以說花一棠喜歡花哨華麗的衣衫,不是因為什麽幼年心理創傷,而是天生的?!

“那……花一棠能吃是——”

“四郎胃口大,三個|乳|娘都餵不飽,吃得好,長得好,皮膚粉白粉白的,誰看到都說揚都花四郎是天生的富貴命。”木盛嫂自豪道。

“不過,後來四郎的衣衫越來越講究,除了四郎自己喜歡,還有另一層原因。”

“啥?”

“四郎長得漂亮啊,穿在他身上的料子和款式都賣的特別好,所以家主就命令花氏布行和成衣行,凡新款都要給四郎備一份,讓四郎每日穿著出去晃悠,效果奇佳。只要是四郎同款,不出三日,定能售罄。說句不誇張的,花氏布行的生意有一半都是四郎的功勞。”

林隨安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瞪著眼珠子,額角一抽一抽的。

回到正堂的時候,梳妝打扮完畢的花一棠容光煥發,光彩照人,平展雙臂,翹著腳,任憑八名侍從提著熏香爐圍著他繞圈,裊裊熏香中,表情那叫一個享受。

木夏一旁指導作業,“這款‘月魄花靈香’,最配四郎身上的‘日暮渺渺袍’,少一分則淡,多一分則濃,哎哎哎,再離開三步,對對對,走快些,別忘了‘煙柳飛絮’的鬥篷。”

八名侍從繞得滿頭大汗,木夏還是不滿意,又親自上手整理花一棠的熏香球,“四郎,這套新款可是揚都成衣坊傾盡心力之作,能否在安都市場占有一席之地,就看今日四郎的表現了。”

花一棠:“放心,定會穿出風采,穿出特色,艷壓安都,一鳴驚人!”

林隨安抱著千凈冷眼旁觀,額角抽動得愈發頻繁。

花一棠得意展示,“帥嗎?美嗎?”

林隨安:“你就是天生|愛臭美吧?”

花一棠:“啊呀,花某如此花容月貌,自然要為花氏產業出一份力嘍。”

“你訂做的那件臨晚鏡紗衣——”

“沐浴完畢,攬鏡自賞,正好應景。”

林隨安氣得腦瓜子嗡嗡的,她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竟然會心疼這個家夥,呵呵,就算世界末日,這種禍害也能活蹦亂跳,千秋萬代!

林隨安氣呼呼走了,花一棠收起張揚的動作,長籲一口氣,轉目看了木夏和木盛嫂一眼,二人同時垂首抱拳。

小劇場

臨進安都的前一夜,花一棠將木夏叫到了房中。

“安都花氏八宅的管事是誰?”

“回四郎,是木盛嫂。”

“甚好,你與木盛嫂商量一下,讓她尋個時機,不經意地向林隨安說明一件事。”

“何事?”

“就說我喜歡華服,大胃愛吃是娘胎裏帶出來的喜好。”

“可是四郎,你這兩個習慣分明是六歲那次失蹤之後才——”

花一棠皺眉。

木夏了然,“四郎可是後悔將此事告訴了林娘子?”

“那夜月光太美……不知不覺就說了出來……我雖不認為告訴她有什麽不對……但……”花一棠嘆了口氣,“那日之後,她就郁郁寡歡,愁眉緊鎖,她那麽聰慧,定是發現了……我實在不忍她為我心疼。”

木夏看著夜色中花一棠俊麗無雙的容顏,感覺自己僅有十五歲的頭頂已經開始鉆白頭發。

“四郎啊,你何必如此自苦呢?”

“我寧願自苦一生,也不要她為我苦半分。”

“去辦吧,仔細些,林隨安不好騙,莫要露了馬腳。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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