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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仇蚺醒來的時候,窗外的月亮正明晃晃地掛在天上,她先是被月光晃了眼,再睜開眼時,又差點一翻身滾到了床下。

但是被攔住了。

被一只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攔住了。

仇蚺顫顫巍巍地擡頭,正對上沈檀清亮的眸子,再低頭,看到自己正躺在沈檀的膝上,險些又跌下了床。

沈檀卻在此時開口了,聲音溫潤道:“別動,小蚺,你還需要休息。”

仇蚺聽罷乖乖地不動了。

要說仇蚺為什麽這麽聽沈檀的話,只有一個理由:沈檀是她的師傅,是把她養大的人。但即使他們是這樣的關系,她也很久沒有和沈檀這麽親密接觸過了。這次能夠躺在沈檀的膝上,還要托自己練功時突然昏倒的福。

仇蚺暗暗嘆了口氣,雖然最近總是頭暈不是一件好事,但能和沈檀離得這麽近也值了——因為她喜歡沈檀。

喜歡、仰慕著自己的師傅,如此大逆不道,如此癡心妄想。

仇蚺的思緒在甜蜜與焦灼的夾擊之中開始混亂,逐漸意識模糊,陷入了夢鄉。

在夢中,她好像回到了小時候,記憶裏與沈檀初見的時刻。暴雨之中,她趴在沈檀的背上,沈檀背著她跨過田間泥濘,穿過湧著濃郁且異樣腥氣的山林。

當夢境中沈檀溫熱的體溫與現實重疊,仇蚺睜開眼,已是天光大亮。

沈檀依舊保持著讓她倚靠的姿勢,只是雙眼緊閉,顯然入睡。

他如玉的面容在晨光中被鍍了層金色的絨毛,臉上不悲不喜,恍若神明。

仇蚺屏氣凝神,想要伸出手去碰一碰他,她知道沈檀修為了得,周遭的一切都逃不過他的感官,可她還是想碰一碰沈檀,哪怕就一瞬。

可惜她的手在離沈檀發梢一寸時,沈檀醒了,他的眼眸因為微倦蘊著濕意,仿佛脈脈含情。

仇蚺面上一熱,趕緊閉眼裝睡。這樣拙劣的偽裝自然瞞不過沈檀的眼睛,他卻只是低低一笑,將仇蚺的頭放在枕上,轉身離去。

不一會兒,廚房那裏就飄來了食物的香氣。

[2]

今天對仇蚺來說不是一個好日子,因為沈檀的師弟骨玉上山了。

骨玉這人武功一般,醫術奇絕,性子卻跳脫不羈,在仇蚺還是個垂髫小童時就多加捉弄,哪怕仇蚺現在已經是碧玉年華,依然如此。

此刻骨玉正一邊坐在石桌上,一邊向仇蚺招手道:“來來來,讓師叔看看,又長高了沒有。”這種逗弄幼童的語氣,實在讓仇蚺氣惱,於是她將臉撇向一邊,裝作沒聽到。

沈檀淡笑,溫聲道:“小蚺,過來。”

仇蚺自然拒絕不了沈檀,於是小步跑了過來,面上帶著乖順的笑容。

骨玉搖頭譏諷道:“多像條小狗。”

沈檀笑而不語。

仇蚺剛想反駁,沈檀擺手道:“這次你師叔上山,是受我之托來看你的頭暈癥。”仇蚺暗暗欣喜,小聲道:“多謝師傅關心。”

骨玉搖了搖折扇,笑意飛揚道:“來吧,小仇蚺,讓我給你把把脈。”然後他便將手搭在了仇蚺的手腕上,神情微凝,仔細診脈。

沈檀的目光落在二人相接的肌膚上,然後又不動聲色地移開。

過了半晌,骨玉收回了手,搖著扇子道:“沒什麽大礙,最多七日便可痊愈。”

沈檀眉間微皺,隨即放松。

仇蚺不明所以,以為沈檀擔心自己,於是笑意盈盈地寬慰道:“師傅,你看,師叔說最多七日就能痊愈,你不用擔心啦。”

沈檀卻神色不變,輕聲道:“小蚺,你去山下逛一逛吧,我和你師叔有話要說。”

仇蚺有些困惑,但她一向對沈檀絕對服從,於是打算離開。她卻在轉身的那一刻,無意間在骨玉的眼中看到了一絲對著她的憐憫,她只覺得莫名其妙,按照沈檀的指令下山去了。

[3]

仇蚺下了山,走在一條去山下鎮子的必經之路上,突然看到一個少年坐在路邊,少年的眼眸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瞬間亮了起來。

“是你啊,周拯。”仇蚺心情不錯,笑著向少年招手。

少年的臉卻瞬間變得通紅,鼻尖上掛著細密的汗珠,他扭捏道:“小蚺,這幾天我一直在等你。”

仇蚺解釋道:“我說過啦,我不是天天都能下山。”

周拯失落道:“可我很想見你。”

仇蚺有點頭疼,認識周拯倒是一場意外,不過是邪祟在周拯家後山作亂,她下山閑逛時順手鏟除,順便救了周拯一命,自此周拯卻黏上了她。

不過她並不討厭周拯,她認識的同齡人太少,就周拯一個,她喜歡和周拯一起玩。

想到這,仇蚺轉移話題道:“我今天不就來了嘛,鎮上最近有什麽好玩的,一起去?”

周拯打起精神,歡欣道:“今天酒樓有戲班子唱戲,一起去看吧。”

於是仇蚺和周拯一起去看了戲,吃了飯,後來又去集市上買了小吃,直到太陽西沈。

和周拯一起在鎮子上很開心,不同於山上的冷清,鎮上充滿了人世間的煙火氣。可仇蚺總覺得少了什麽,或許她不能長時間離開沈檀,就像落葉歸根,永遠要歸於沈檀。

於是仇蚺就要與周拯告別,回山上去。周拯雖然不舍,但留不住仇蚺,於是退而求其次道:“小蚺,讓我送你到山腳吧。”

仇蚺本來想拒絕,可是突然有了一個念頭,如果沈檀看見她和周拯在一起,會是什麽反應呢。沈檀總是擔心她,太陽下山後不會讓她獨自上山,一定會站在山下等她。她今日在酒樓看的那出戲,書生便是在看到小姐身邊的旁人才明了自己的心意。

她不敢奢望如戲文一般,可忍不住去想,沈檀會是什麽反應,哪怕他一貫平淡的面色波動半分也好。於是她同意了,與周拯並肩向山下行走。

走到山下,並不見沈檀身影,但仇蚺不急,她知道沈檀就在附近。周拯看著她欲言又止,臉又變得通紅,卻只說出了一句:“小蚺,下次見。”然後便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仇蚺不知道周拯心裏在想什麽,只是轉身向山上走,不出幾步,便看到沈檀站在幾叢修竹前等她。

沈檀依舊是如清風明月般清然明凈,面上無波,但仇蚺隱隱覺得他心情不悅,可又猜不到為什麽。

在山間行進了一刻鐘,忽然看見一棵上好檀樹半腰折斷倒在地上,走近幾步,又看到倒下的檀木之下壓著一條小蛇,正奮力掙紮。仇蚺心生憐憫,想要救起小蛇,卻被沈檀攔住。他淡聲道:“世間生靈,各自有命。”

仇蚺不忍,可她看著沈檀,他的面容不染半分塵埃,如玉般皎潔,像一尊觀音像,立於山間,讓她無法生出半分違逆之心。於是只能跟著沈檀繼續向山上走,回到了他們的觀宇。

仇蚺還是覺得沈檀有幾分不悅,可她不敢確定是不是因為她。她突然生出了幾分懊悔,就算是因為她,她也不想讓沈檀心情有半分不佳,她希望沈檀永遠喜樂。

“師傅……”她輕聲叫沈檀,卻不知道說什麽。

沈檀卻開口了,聲音一如既往平淡無波:“小蚺,”他淡淡道:“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仇蚺感到不明,卻還是乖順點頭道:“是。”

沈檀凝視著她,目光裏卻多了幾分晦暗不明,仿佛有竹影映在月光裏。他開口,卻仿佛諄諄善誘:“只有師傅才能叫你‘小蚺’,只有我可以,旁人都不行。”

然後他的目光又恢覆了往日的清明,溫和道:“早點睡,小蚺。”

仇蚺呆呆地站在自己的廂房前,等反應過來後便被海潮一般的狂喜席卷,直直要溺死在裏面。

[4]

這一夜暴雨來襲,雨打枝葉,沙沙作響。

仇蚺躺在塌上,翻來覆去。倒也不是睡不著,只是她做噩夢了。

說來也奇怪,她做噩夢的毛病和頭暈一樣,都是近日才有的,仿佛相生相伴。

這噩夢甚有實感,夢中的她蜷縮在桌下,周遭是厲鬼般淒絕慘烈的尖叫,滿目只剩黑暗夾雜著鮮紅。這夢太真實,近乎回憶,像一張大網將她縛住,不得動彈分毫。

夢中的她無助地在桌下蜷縮成一團,突然房門打開,隱隱透進來一絲光亮,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夢中的她面前。趴在桌下的仇蚺先是看到了那人的鞋尖,然後看到那人手握的長劍,正滴著鮮紅的血。

饒是夢裏,她也不敢發出半分聲音,那人卻發現了藏在桌下的她,彎下了腰。

那人的臉仿佛被雪霧籠罩,她努力瞪大眼睛去看,就在要看清的某一瞬,那人卻一把抓住了她。冰涼的手。

冰涼的手?!

仇蚺猛然睜開眼,發現真的有一只手覆在自己的額頭上,她再一看,只見沈檀坐在她的床邊,手指溫柔地將她頰邊的發絲捋到了耳後。

仇蚺含糊道:“師傅,我還在做夢嗎?”

沈檀默了一瞬,不回答她,只是輕聲道:“做噩夢了嗎,小蚺。”

仇蚺忽然哽了一下,說是噩夢,可她醒來卻無望且傷悲。她不可抑制地做出了堪稱逾矩的動作,半撲進沈檀的懷裏,抱住了沈檀的腰,將頭深深埋進沈檀的懷抱。

沈檀身子明顯一僵,可他沒有斥責,沒有拒絕,只是將手輕按在仇蚺的頭上。

沈檀衣衫柔軟,有著好聞的香氣,這一切都讓仇蚺很想落淚。

她將淚意掩埋,小聲道:“有師傅在,我什麽都不怕。”

沈檀撫摸她頭發的手微頓了一下,動作變得更加輕柔,他低低道:“你別不怕。”

可仇蚺已經困倦到沒有思考能力,沈沈進入夢鄉。

[5]

又是新的一天。

暴雨過後,空氣裏彌漫著泥土的腥氣。

仇蚺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走向平日就餐的石桌。空氣裏的泥土腥氣夾雜著竹葉香,竟然有點好聞。嗅著空氣裏的味道,她突然又想起沈檀曾背著她走過一片充滿濃郁腥氣的山林,只是那腥氣太特別,她似乎再也沒聞到過。

不過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

沈檀已經把早膳做好放在了桌上,這不禁讓仇蚺生出來幾分慚愧——身為弟子,從小卻從未侍奉過師傅,幹過什麽重活。平日飯菜是沈檀做,日常用度是沈檀采買,就連她的衣服在她及笄前都是沈檀漿洗。

沈檀要把她寵壞了。

仇蚺一邊思索將來怎麽報答沈檀,一邊又突然想起自己好像答應周拯今天會下山陪他玩。

仇蚺偷偷看了一眼沈檀,沈檀正垂眸飲茶,比他身後的修竹還要清逸絕然。仇蚺不自然地開口,小聲道:“師傅,我今天想下山見一個朋友。”

沈檀擡眸看她,眼波流轉之間似有秋霜映寒雪。仇蚺被他看得有些坐立不安,沈檀一開口更是讓她不知所措。

他淡淡道:“可以,但為師和你一起去。”

所以就變成了她在中間,沈檀周拯一左一右。

沈檀依舊面上無波,無悲無喜,但周拯神情明顯不悅,甚至夾雜著對沈檀的排斥。

被夾在中間的仇蚺就在這樣略顯尷尬的氣氛中到了酒樓——還是來看戲。

仇蚺一到酒樓,還未等戲開演就找了個買東西的借口溜了下去,畢竟這氣氛太尷尬。

於是酒桌上就只剩下了沈檀和周拯。

沈檀對周拯的敵意仿佛渾然不覺,只是低頭飲茶,周拯卻忍不住開口道:“聽小蚺說,閣下是她的師傅。”

倒也不能怪自己心懷敵意,周拯暗暗想,畢竟沈檀看起來那麽年輕,與仇蚺關系那麽親密。

沈檀的神情只在聽見周拯叫“小蚺”時發生了細微的變化,他終於看了眼周拯,似笑非笑道:“你想說什麽呢?”

周拯揚了揚下巴,臉上帶著少年的恣意與得意,道:“若您是小蚺的師傅,我想告訴您,我喜歡她,總有一天會帶著三書六聘上門。”

沈檀笑了。

只是這笑意只虛虛浮在他的唇角,似隨時都可消散的薄霧。

他拂了拂漂在水面的茶葉,輕聲道:“可你和她,似乎不是兩情相悅。”

周拯咬牙,憤聲道:“閣下莫不是臆斷。”

沈檀目光移向了樓下正饒有興致看糖糕的仇蚺,笑了笑,又看著周拯道:“錯了,因為她喜歡誰,已經是定數,我從來沒有教她喜歡旁人。”

這句話裏濃濃的宣告意味幾乎激怒了周拯,他怒視著沈檀。眼前的沈檀說出每一個字時都是那麽漫不經心,仿佛他是不足掛齒的稚童小兒,而仇蚺則是任沈檀掌控的雛鳥。

沈檀看著眼前少年的反應,突然覺得有點有趣。他其實沒必要和周拯說太多,可仇蚺和周拯在一起的每一瞬,都讓他很想很想說。說出來之後,還會讓他有一種在仇蚺身上附加烙印的快感。

於是沈檀的聲音裏幾乎帶了點愉悅,他溫聲道:“她是我養大的孩子,歸我,不歸你。”

聲音是溫和細潤的,眼眸裏卻湧動著黑夜中的浪潮,無邊無際。

周拯仿佛被他眸中的暗色所駭,默了片刻,沈檀卻淡然自若,他甚至向戲臺領班招了招手,點了一出戲。

仇蚺回到酒樓上時,正好趕上唱這出戲。

仇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覺得周拯有些沈默,可當她探究地去看沈檀時,沈檀卻像往常一樣沖她淡淡一笑。沈檀的笑永遠能讓她安心,於是仇蚺開始專心看戲。

這出戲是個老戲,沒什麽新意,但仇蚺卻是第一次看。戲的內容很簡單,講一個少年因為武林爭鬥全家被殺,蟄伏十年後手刃仇家滿門,自此大仇得報,快意江湖。

仇蚺起初看得很高興,可越看越難受,甚至到最後漸漸開始喘不過氣,眼前有零零碎碎的畫面閃過,可她抓不住。

突然沈檀開口,看著她淡笑道:“小蚺是不是也覺得僅僅以牙還牙太便宜了仇家?”

仇蚺定定地看著沈檀,他的面上是她最喜歡的淡笑,如春風拂面,春雨化雪,可她突然覺得有些抓不住。

於是她真的向沈檀伸手了,可她頭暈的毛病又犯了,天旋地轉間向地上倒去。

但沈檀一把接住了她。

她穩穩倒進了沈檀的懷裏。

[6]

仇蚺再睜眼已經是一日後了,她醒來時,沈檀卻意外的不在自己身邊。

仇蚺感到有些不安,讓她感到更不安的是,她在屋前屋後都沒有找到沈檀。

仇蚺想,或許沈檀下山了,可她又覺得沈檀不會留她一人在山上。於是她愈加惶恐不安,一面擔心沈檀,一面怕自己惹沈檀厭棄。

於是她沿著一條路下山,去找沈檀。

當她路過前幾日倒塌的檀樹時,驚覺那條被壓在檀樹下面的小蛇已然死去。她無措地站立,突然又發現那不是小蛇,而是一條“蚺”。

沒走幾步,就聽見山下有吹鑼打鼓的聲音,原來是山下有人嫁女。

十裏紅妝。

可仇蚺看著看著,突覺天旋地轉,紅色的送親隊變成了那些她破碎噩夢裏的鮮紅。

不對不對。

好像不是噩夢。

她滯在原地片刻,大腦空白之後卻有潮水般的畫面開始奔湧,她開始逐漸回想起什麽。

超額的畫面讓她的大腦一片混亂,有太多曾不存在的記憶開始湧現,她開始漫無目的地奔跑,跑著跑著突然發現自己無意識跑回了山上。

沈檀回來了,正站在樹下註視著她。

仇蚺剛要開口,可突然那些記憶碎片定格在了她曾夢過的片段,並且不斷清晰——她蜷縮在桌子下,那人手持長劍站立在桌前,劍上滴著血,那人彎下腰去看她。

那人被雪霧籠罩的面龐逐漸變得清晰,最終最終,與她面前的沈檀的面容重疊。不,應該說,是八年前的沈檀的面容。是她從未見過的沈檀,帶著冷冽與輕蔑,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什麽頭暈癥,什麽噩夢,那明明是她逐漸蘇醒的記憶。

她想起來了。

她想起來了。

她想起來了。

為什麽自己只記得遇見沈檀之後的事,為什麽沈檀從不提她八歲之前的事,那些問題都在這一刻得到了答案。

她的父親十八年前為了武林盟主之位屠盡一戶人家,盡管家裏人對此諱莫如深,可她還是從旁人只言片語中得知了全貌。八年前,那戶人家的遺孤手持長劍在一個雨夜踏開了她的家門。

仇蚺從未感到自己的頭腦如此清晰,她忽然想起沈檀前日望著自己,瞳眸中是無窮的不明與晦暗:“小蚺是不是也覺得僅僅以牙還牙太便宜了仇家?”

仿佛至明後至暗,極盛後破敗,她忽然在想起來一切後又明白了一切,在自己腦海裏想出反應之前身體已經搶先做出了反應。她如困獸一般伏在了地上,喉嚨裏發出了嘶啞短促的悲鳴。

她實在是——

沈檀走近她,聲音依舊如往日溫柔:“起來,小蚺,地上臟。”

仇蚺擡頭去看他,看著他,看著他,仿佛自己是地上的草芥或者塵埃。她想大哭,又想大笑,可到了唇邊卻連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她牙齒都在抖,忽然從喉間湧出腥甜,有液體從唇齒間溢出,然後她便看不清東西,滿目鮮紅,緊接著是鼻腔,耳朵,有溫熱的液體湧出。

是大悲大恨之下的七竅流血。

在眼前完全被猩紅覆蓋前,她看到沈檀平靜的臉上終於湧起了波動。

仇蚺感到臉上傳來柔軟的觸感,是沈檀在擦拭她七竅湧出的血。有無窮的憎恨,自厭,恐懼讓她想要躲開沈檀的手,可大悲之下的她是如此無力。

多麽狼狽,多麽失態,沈檀想。

可失態的不只仇蚺,沈檀知道。他是極愛潔的人,可此刻他下意識的去拿衣袖去擦拭仇蚺面上的鮮血。

他指尖有點抖,或許是因為極樂,十八年隱忍,換來今日見仇人之女如此模樣。

他輕柔地將仇蚺頰邊的發絲掖到了耳後,低低道:“小蚺,你都想起來了?”

如此平淡的問話,仿佛前日問“今天想吃什麽”。

這樣平常稀松的語氣,突然讓仇蚺幾乎生出了一種錯覺,仿佛一切都是一場荒謬的噩夢,醒來之後沈檀依舊在她塌邊沖她溫柔淺笑。

但她知道這不是噩夢。

她仿佛立於荒原之上,周遭的暴雪寒風皆是沈檀所予,她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她可能是真的要瘋了,明明在這種境地,可她卻滿腦子不合時宜地充斥著一句話:我想回家。她要離開這,她想回家。

她是武林盟主的女兒,那麽備受疼愛,自小便被她的阿娘阿爹摟在懷裏長大,只要被他們貼貼臉就能“咯咯”的笑出來。她不該這樣狼狽的在這裏,不該只能大哭,不該不知所措。

沈檀,沈檀,真得把她養得很好,也把她養成了困獸和雛鳥。

過度的自厭和無力讓仇蚺嗚咽道:“別叫我小蚺。”

沈檀不惱,但似乎有些無奈,他用一種縱容的口吻道:“那我叫你什麽呢?”

仇蚺發現自己唯獨想不起來自己的名字,甚至連自己的姓都想不起來。仇蚺,仇蚺,她突然發現了這個名字的可笑之處。“仇”“蚺”,哪一個字都包含著無限的憎惡與咒怨。是的,這是沈檀給她取的名字,溫柔親密地叫了八年。

她突然暴起向沈檀一連使出幾個殺招,招招致命。但沈檀意料之中的都躲開了,而她這猶如困獸最後之搏的招式耗盡了她最後的氣力,讓她摔向了地上,但沈檀卻扶住了她。

沈檀聲音低柔,宛如情人之間的絮語,他輕聲道:“你忘了嗎,小蚺,你的一切都是我教給你的。”

他的手按在了仇蚺的脖頸之後,強硬地把她的臉按進自己的懷裏,低頭在她耳邊呢喃道:“小蚺,都是你的錯,如果換成另一個人,或許我不會讓她這麽早就想起來。”

是啊,都是仇蚺的錯,讓他幾乎動搖,讓他幾乎退卻,讓他幾乎放棄在每日的飲食裏加上回覆記憶的草藥,讓他幾乎十八年心血付諸東流。

他感到胸前一片溫熱,那是仇蚺的血與淚,他聽見仇蚺道:“沈檀,我恨你。”

這倒是仇蚺第一次叫他沈檀,他突然很慶幸,“我恨你”這句話比“我喜歡你”這句話先說出了口,不然事情真是會變得難辦。

要問沈檀快意嗎?

當然,他快意,他似乎又有些痛,但至痛與至快僅在一線之間。

或許他又錯了,斬草真的要除根,仇蚺的父親是,他更是。

他又聽見仇蚺的聲音傳來,近乎麻木與失魂,因為痛與血而含糊不清:“沈檀,求求你,殺了我吧,求求你。”

沈檀低頭看著被自己按在懷裏的仇蚺,她的脖頸那麽纖細,他只需要輕輕動一動指尖,只要一下,就能將她扼死在自己懷裏。

可他突然有些迷茫。

或許他懷裏的不是仇蚺,是巖漿與寒冰,是他腳下的煉獄與仰望的仙宮。

那棵壓死蚺的檀樹,或許還沒有意識到自己也早已深陷其中,被蚺尾所縛,不死不休。

他突然想起來自己的袖袋裏還有可以完全抹去人一段記憶的丹藥,仇蚺或許不會配合,但好在這藥入腹後才能生效。

於是藥落在他唇間,於是他向仇蚺俯身。

血與淚交織,註定這是一個苦澀的吻。

但遠遠看去,如此完美,如此無暇,一對戀人唇齒相依,相倚相靠,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終]

仇蚺醒來的時候,窗外的月亮正明晃晃地掛在天上,她先是被月光晃了眼,再睜開眼時,又差點一翻身滾到了床下。

但是被攔住了。

被一只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攔住了。

仇蚺顫顫巍巍地擡頭,正對上沈檀清亮的眸子,再低頭,看到自己正倚在沈檀的身上,險些又跌下了床。

沈檀卻在此時開口了,聲音溫潤道:“做噩夢了嗎?”

仇蚺定了定神,只覺頭疼欲裂,於是模糊道:“應該是吧。”

還未等她弄清楚自己為什麽會倚在師傅身上,沈檀忽然將她的頭按進了懷裏。動作輕柔,卻不容置疑。

仇蚺的臉紅透了,她磕磕巴巴道:“師……師傅,你怎麽了。”

沈檀聲音縹緲仿佛自月端而來,他低低道:“沒事,睡吧。”

仇蚺來不及多想,只覺困頓異常,在過度欣喜之中沈沈睡去。

山林間,一條小蚺在樹叢中游弋,無知無覺,最終選擇在一棵欲倒檀樹下停留。

深林、曠野、庭院,一切都陷入寂靜。

只剩沈檀眸子深深,在夜色中發亮。他的唇輕輕擦過仇蚺的臉頰,仿佛只是失誤,只是錯覺。

須臾,他輕聲道:“小蚺,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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