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前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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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前世(2)
四肢百骸仿佛被隔著皮肉打碎重組,疼痛一陣接一陣地襲來,祁歇臉白如紙,瞳孔也開始變得有些渙散。
這是落星閣在他五歲那年種下的毒素,名為戮心。此藥無解,唯有殺手盡心盡力為組織辦事時,才能得到每月用以暫緩疼痛的解藥。
祁歇沒想到它會在這種時候發作。
他蜷縮在地,半闔著眼,朦朦朧朧間看見餘光裏的她沒有一絲留戀,越跑越遠,裙袂在越過門檻時翩躚揚起,隨即便消失不見。
這是他預料之中的事情。他也知道,沒有人會願意待在這種地方日日與他相對。
若不是上任閣主秦辜在交付落星閣時給他留下的最後一道命令就是保護好女帝——也就是他過去身份的表姐,祁歇想,他大概永遠不會和她有所交集。
把她關在這裏,一來是出於對她安危的考慮。
落星閣消息靈通,只要他想,他隨時可以動用耳目獲悉朝堂之事。他知曉他這位表姐的登基之路可謂是披荊斬棘,尤為不易,身邊狼子野心者眾。
那次祭典之上他把她救了下來,卻沒有及時放她回去,也是預見了那場刺殺的幕後主使還會在不久之後再次下手,她繼續留在那處仍是有喪命的風險,懶得再跑一趟,索性將她帶了回來,躲過這次風波再說。
而另一個目的,就顯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他想近距離地觀察一下,這位從小備受他父皇寵愛的表姐,到底有何過人之處。
盡管不願承認,但從小被父母冷落、嘗盡世態炎涼的他,也會對這樣千嬌萬寵長大的孩子生出一絲羨慕。
他生來孤獨,未曾體會過擁有親情的滋味。哪怕被帶進落星閣之後,他被當做殺人機器培養長大,早已習慣了孑然一身,卻也會在潛伏到目標人物身邊、偶然覷見其闔家歡樂的一幕時,貪戀那種情境之下透露出來富有煙火氣息般的溫暖。
他也想知道有人陪伴是種什麽樣的感覺。
而連續幾天下來,她藏在頤指氣使外表下的狡黠與傲慢暴露無遺,奇怪的是,他並不討厭。
如他所料,見威逼利誘不成,她便開始了懷柔政策。
誇他名字好聽,誇他做飯好吃,會向他道謝,會主動留他多待片刻,對他百依百順……某些時候流露出的眼神卻是冷的。
她以為他不知道她的想法,實際上他看得一清二楚。
從死人堆裏摸爬滾打出來的殺手,沒有一點眼力,也活不到現在。
她從來沒有放棄過逃跑的想法。甚至還一直披著溫軟善良、人畜無害的外皮,想與他惺惺相惜,想從他嘴裏套出些有用的東西來,哪怕面對他冷淡的回應,也百折不撓地想要獲取他的信任。
這下,她的機會終於是來了。
祁歇闔上了眼,意識已經被折磨得有些昏沈。他沒有力氣再去管她,手臂被麻痹似的無法擡起,連取出衣襟裏緩解疼痛的藥丸都做不到。
他只能硬生生捱過這一夜,等待翌日黎明破曉,這身疼痛才有褪去的可能。
恍惚間,他做了一個夢。
似乎是被那道毫不留戀離開的身影觸發了遙遠的記憶,祁歇夢到那年寒冬臘月之中,他餓著肚子,穿著單薄的衣裳,手被凍出瘡疤,還被母親罰跪雪地的情景。
起因只是他想和母親一起吃飯。可她看著他,不知何故突然發了瘋一般推翻了桌上的吃食,殘羹冷炙灑了一地,她喊他滾,讓他出去跪著,斷斷續續地說她不想見到他。
冷意順著膝蓋爬遍肺腑,弱小的身軀被凍得瑟瑟發抖,根本無法挺直腰板,彼時他仍執著地擡頭想要望向母親的寢殿,卻等到裏面的燈火絕情地熄滅,殿門緊閉,大雪紛飛,再也沒人出來。
白茫茫的天地間,獨留他被整個世界徹底遺忘。
這一幕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中,時隔多年想起,他依然無法忘記那股刺入骨髓的寒意。
為什麽不要我?
為什麽這樣對我?
為什麽討厭我,還要把我生下?
他想不通這些問題,也沒有機會問出來,就被莫名其妙帶出了宮,跌進了更深的寒潭。
落星閣是一個充滿了殺戮、鮮血與競爭的地方,這裏沒有懦夫,只有手起刀落的劊子手,進了這裏,就等於把命書寫在那些流傳民間的懸賞令上,過了今天都不一定有明天。
當殺手勢必要摒除那些七情六欲的存在,日覆一日投入枯燥乏味的訓練之中,稍有怠惰,帶著倒刺亦或是浸著鹽水的長鞭便會毫不留情地鞭笞而下。
他在十歲左右的時候,尋到了一絲出逃之機。看管他們的殺手因為出任務受了重傷,在換人頂替的間隙,他趁機逃出了駐地,期間卻還是驚動了一支小隊,為首的殺手使動長刀,把他的腿砍出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
他拖著那條傷腿兜兜轉轉逃進了一間破敗寺廟,還沒來得及止血,便被趕來的殺手再次捉了回去。
新老大舍不得這幾年來對他的培養,但又要立規矩以儆效尤,便命人砍去了他的一根小指。
痛。但又似乎已經麻木了。
在那之後,他又重新歸於平靜,按照組織的要求成長成殺手該有的模樣。盡管他比同伴多了一項殘缺,訓練起來卻是對自己最狠的人。每門考驗他次次拿第一,幾年間不知砍下了多少目標的人頭,拿到了多少賞金,也順理成章地靠著成就坐上了落星閣閣主的寶座。
交接儀式時,前任閣主一般會給下一任閣主下達一個神秘的命令,只有做到了才可以勝任。
前任閣主秦辜雖然時日無多,卻很欣賞他,沒有為難他,只是對他說:
“閣主之位交給你,但我需要你去保護一個人。”
再然後,他就把盛婳擄來了這裏。
她聰慧,高傲,善於偽裝,有從小錦衣玉食培養出來的驕矜,他與她第一次打交道時便覺察到了這一點。
對她的逃離,他並不意外,只是不知為何,心底還是會泛起一絲苦澀的波瀾。
他像是隔著記憶的藩籬,看到了那個不斷被所有人拋棄、遠離的自己。
原來……他竟也是在期待著她不要離開的那一絲可能麽?
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覺,祁歇在因疼痛而分崩離析的感知中,隱約察覺到了有腳步聲的靠近。
有一道不明意味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隨即又收了回去。
片刻後,隨著來人的再次靠近,他聞到了一股似有若無的蘭花香氣,疑心是夢時,他的面龐便被人溫柔地擦拭去了血跡。
她……沒走?
意識到這一點,祁歇心底沒來由地一松。
上身被人拖起,靠進一個溫暖馨香的懷抱裏,他感覺到有雙手輕輕撫上了他的額頭,不輕不重地按揉著,似乎想借此緩解他的不適。
費力睜開了眼睛,他看清她眼底不加掩飾的擔憂:
“好點了嗎?”
不知怎的,他竟想對她傾訴自己心中的真實感覺:
“……還是痛。”
但更多的是一種不知所措的情緒。他沒想過她會回來,更沒有預料到她會關心他。
盛婳輕聲問:“還需要我做什麽?”
祁歇艱難地動了動手指,指向自己的心口:“藥。”
盛婳會意,開始扒拉他的衣襟,果然找出了一個裝著黑色藥丸的小瓶子。
給他倒了一杯水,任勞任怨地餵他吃下,看著他難看的面色有所和緩,盛婳總算是松了口氣。
秉承著送佛送到西的道理,她沒讓他繼續在夜間冰冷的地板上躺著,而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把他攙到了閣樓下一層的房間裏。
這是她剛剛發現的整座閣樓裏唯二的房間之一,只是比起她的房間,這裏布置得實在寒磣,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凳子,別的什麽都沒有,要不是桌上整整齊齊地放著他一成不變的黑衣,盛婳險些要以為這是個雜物間。
好不容易把人帶到了床上,她給他掖好了被子,正要拍拍屁股走人時,卻被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攥住了衣角。
她回身望去,只見這位平日裏氣質一貫冷戾的殺手大人此時仿若一個怕被人拋棄的小孩,濕潤的長睫掀起,烏黑的眼瞳中竟透露出一絲渴望。
他什麽都沒說,只用動作懇求她不要走。
也不知怎的,或許是意識到這是拉近兩人距離的好機會,又或許是心中難得的一絲惻隱,盛婳蹲下身來,拍了拍他的手,無奈道:
“好,我不走,留下來陪你,行了吧?”
青年仿佛被她這句話一瞬間安慰到似的,竟然真的放心地闔下了眼皮,沈沈地睡了過去。
折騰一夜,大喜大悲之下,盛婳也累了,此時見他睡著,便想要不動聲色地掰開他攥著她衣服的手,誰知這人的手指像是焊在上面似的,怎麽掙都掙不開。
盛婳在心裏惡狠狠地罵了幾句煩人精,又不想委屈自己蜷縮在床邊就這樣睡過一夜,只好把外衣脫下來才離開了房間。
第二天一早,晨曦初露,天光大亮。
盛婳被透過窗柩的陽光照得微微瞇起了眼睛,迷迷糊糊翻了個身,想要躲避這陣惱人的光線。
結果這一轉頭,她好險沒被站在對面隔著屏風朦朦朧朧的人影嚇了一跳。
她瞬間坐起身來,惺忪睡意頓時沒了大半。
“……還以為見鬼了。”
看清了來人的身形,盛婳拍著胸口嘟囔了一句,把身上睡得有些淩亂的衣裙整理一番,臉上還有些怨氣,對著那邊問了一句:
“這麽早過來幹嘛?”
若是盛婳此時繞過屏風,必定能看到青年通紅的耳朵,只是她視線受到阻隔,只能聽到他頗有些晦澀的聲音,低得快要聽不清:
“昨夜……”他似乎頓了一頓,換了個說法:
“為什麽你的衣服在我的房間裏?”
準確來說,還是在他的手上。
想到某種旖旎的可能,祁歇的耳尖驀地燒上愈發滾燙的紅意。
盛婳辨認了片刻,才聽出他的問題。她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惡從心頭起,故意誇大事實道:
“你說呢?你一個大男人,昨夜好意思對著我一個小女子拉拉扯扯,哭著喊著求我不要走,還抓著我的衣服不放……我總不能不睡覺吧,只好脫下來讓你拿著咯。”
她故作可憐又不失輕佻的調笑令屏風後的青年楞了一楞,隨即心頭湧現出更多的不自在,和一絲半信半疑的踟躕:
他真的……幹出了這種事?
盛婳看著那道人影仿佛被定格在原地,從他凝滯的身形中都可以窺見他的震驚和羞赧,於是又大大方方道:
“我不會跟你計較的,放心。”
祁歇沒有說話,只是逃一般地離開了。
等他端著早飯再次出現時,盛婳已經洗漱完畢,很乖覺地坐在桌前等開飯。
看著他已經恢覆平靜的神情,再看看他身後不知是他故意不關還是無意疏漏的門,盛婳並沒有提醒。
她敏銳地嗅到了一絲松動之意。
祁歇放下漆盤,一反常態地想要離開,盛婳連忙拉住了他:
“坐下來一起吃吧?”
“……我已經能嘗出味道了。”祁歇忽然說。
意思是,這些東西的味道已經變得正常,她可以放心吃,不需要他打頭陣。
解讀出來這個意思,盛婳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真的只是想讓你跟我一起吃而已。”
聽到這句話,祁歇眼神微動,不知想到了什麽,終於還是坐了下來。
今天的早餐是幾個包子和燙熟的雞蛋。盛婳向來吃得不多,但祁歇每次都會往多了做,至於她吃剩下的食物是被倒掉還是另有解決方法,盛婳就不清楚了。
她更傾向於他會任勞任怨地吃掉,畢竟在她的認知裏,殺手的夥食一般不會太好,不太可能會浪費食物,應該是有多少吃多少的。
所以這樣看來,還不如兩個人坐在一起吃呢,還能順道增進增進感情。
盛婳打定主意,便率先向雞蛋伸出了手,想要給他剝個水煮蛋獻獻殷勤。
孰料過了熱水的蛋殼還有些燙手,盛婳指尖感到痛意,不慎一滑,雞蛋便咕嚕嚕滾到了祁歇那邊。
“我來。”
他制住了她想要再次伸過來的手。
盛婳也沒堅持,撐著臉看他熟練地剝殼。修長的手指搭上瑩潤的蛋清,一時分不清哪個更為白皙。
只見他三兩下便剝出了一個光滑又幹凈的雞蛋,十分自然地放入她的碗中:
“吃。”
盛婳卻搖了搖頭,把碗向他那邊推去:
“你吃。”
祁歇顯然沒有預料到她有這樣的舉動——又或者說,沒有人對他做過這種事,於是肉眼可見地楞住了。
他盯著碗裏的雞蛋看了很久,一眨也不眨,眼中似乎閃過什麽微妙的情緒,如平靜多年的潭水有朝一日被人投擲了一顆小石,泛起一圈圈震蕩的漣漪。
盛婳自然沒有錯過他的神情,心下也很有些怪異。
不是吧,這雞蛋還是他自己剝的,她也就是借花獻佛而已,至於感動成這個傻樣麽?
不過想起昨夜他倒在地上神志不清地喚著母親,再結合他此時此刻的反應,盛婳倒是得出了一個結論:
他的內心應該是極度缺愛的,或者說,很少有人善待過他,因此別人只是隨手分出了一點羹湯,他卻動容得像是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珍寶。
這就好辦了。盛婳垂下眼睫,掩住其中的算計。
祁歇沒有拒絕她,接過碗,一點點把水煮蛋吃完了。
神情竟然還有幾分認真。
盛婳於是又把盤裏的包子分去兩個,自己拿過一個吃,邊吃邊含糊不清地說:
“以後多拿一個碗和一雙筷子吧,一個人吃太冷清了,我想你陪我一起吃。”
她不說他需要陪伴,而是委婉地換了種說法,說她不想一個人。
“陪”這個字眼一出,祁歇動作一頓,半晌才聲音沙啞道:
“好。”
他也是有人陪的人了。
從那天起,盛婳便放棄了言語上的套近乎,轉而將精力付諸在實際行動上。
不過受能力局限,盛婳也做不出來幫他洗衣縫衣之類的事,最多就是在吃飯的時候把好吃的分享給他,沒事的時候幫他梳一梳頭發,來時為他倒一杯熱茶,亦或是在他做菜不小心被燙傷的時候為他塗藥……
也是由此,她發覺祁歇似乎格外嗜甜。那種齁得慌的甜度,只是嘗一口都讓人反胃,盛婳無法接受,他卻能面不改色地消受下去。
她很懂得把控那個度,對他好但不是盲目地放低姿態,而是以一個普通朋友的方式在一些力所能及的方面潛移默化地滲透。
她的舉動卓有成效。祁歇對她的看管日益放松,甚至只是因為她一句隨口抱怨屋內太潮的話,便主動拆卸了門窗的機關,讓陽光透進屋內——他或許也知道,僅憑盛婳一個人的力量,穿不過外圍的重重山林,所幸沒再拘著她的自由。
與此同時,他看她的眼神,也是一天比一天柔軟。再不會裝作聽不到她的話,也不會無視她的問題,哪怕有時候他回答不上來,也會誠懇地告知一句“不知道”。
只是有些時候,盛婳有意無意地提起那片攔在外圍的森林,想要獲取更多的信息時,祁歇卻總是沈默不語。
盛婳已經開始有些心煩意亂了,她在這座閣樓裏待了快有十天左右的時間,不知道如今宮中情況如何,是否一片混亂。雖然祁歇對她漸漸卸下了心防,卻始終沒有提出什麽時候能帶她出去,她也不敢明著問。
畢竟,從他對那片森林的閉口不談,盛婳便有些猜出,他對她的提防始終還是沒有落下。至於是怕她葬身於野獸腹中,還是怕她真的跑了出去,盛婳偏向於二者都有。
她的耐心在接下來的一件小事中瀕臨告罄。
從來到這裏的第三天起,覺察出他並不會對她怎麽樣之後,盛婳便開始得寸進尺地提出想要沐浴。
熱水是由祁歇一桶桶燒開之後提上來的,兌著山泉水調出適宜的水溫。只要她一句話,他便悶不做聲開始幹活,在她洗完後還會任勞任怨地進來清理,把她的外衣拿出去洗,內衫之類的私密衣物穿過一次便丟,索性祁歇也不缺錢,想要什麽直接告知一聲便會送來。
盛婳有時候倒真有股錯覺她是來這裏放松心情的,而祁歇則是那個勤勤懇懇伺候她的男仆。
她心情煩悶的時候,甚至可以一天洗三次澡,祁歇也從來沒有抱怨,由著她折騰。
這天晚上,盛婳照例沐浴。清冽的熱水中按照她的喜好灑上了花瓣,旁邊放著清香的皂角,屏風上還掛著她被洗得幹幹凈凈的新衣服,一切都很合她心意時,她忽而瞥見自己褪下的衣物中出現了一抹刺目的鮮紅。
盛婳眸光一定,頓時連泡澡的心思也無,潦草清洗了幾下身體,她從浴桶中站起身來,迅速穿上了衣服。
這裏的日子過得實在安逸,不像在皇宮中為了政務操勞得不到休息,也沒有像以往一樣飲食不規律,一日三餐被祁歇安排得頓頓不落,她被養著養著,竟忘了癸水的存在。
下腹也仿佛在提醒她似的開始隱隱作痛,想到還要讓祁歇出去給她找月事帶,盛婳便感到一陣煩躁與羞惱——若不是他將她擄來了這裏,她何須面臨如此困窘的局面?
然而此時也只能按捺住所有不滿,她白著臉,出去把祁歇喚了進來。
看著他疑惑的眼睛,似乎是在驚訝她這次沐浴的速度,話到嘴邊,盛婳第一次卡了殼,聲若蚊蠅:
“……我需要月事帶,你去幫我找來。”
祁歇不知是沒聽清還是聽不懂,皺了皺眉:“什麽?”
盛婳深吸一口氣,再次重覆了一遍。結果聽到他認真地虛心請教:
“那是什麽東西?”
……這人以前是沒接觸過女的嗎?連這樣基本的常識都不知道?
不過這些氣急敗壞的想法只在盛婳腦海中閃過一瞬便被她否決了:這人性子本就冷得很,別說他去接觸女人了,就連陌生人靠近他,他估計都會無差別擺出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更何況他是殺手,只懂得手起刀落收割人命,指望他能去了解這些?
盛婳於是又只能耐下性子跟他解釋了一下癸水是什麽東西。
她說得含糊,祁歇卻意外的敏銳,沒再多問,而是紅著耳根轉身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裏。
被夜風一吹,盛婳的惱火也似乎隨之熄滅了。她看了一眼天邊凝聚起來的黑壓壓的烏雲,其中湧動著細長的閃電,似乎隨時有可能向大地鞭笞而來,伴隨著訇訇雷聲,她心中莫名為祁歇打起鼓來。
他會帶來她需要的東西嗎?
盛婳發現自己作為“人質”,竟開始期盼始作俑者的平安歸來——她只能不斷安慰自己,若是他回不來,不僅她的癸水是個問題,最終結局也可能是被餓死在這座閣樓之中。
外面的天氣愈發惡劣,暴雨傾盆,狂風呼嘯,她只能待在風雨飄搖的閣樓裏,心慌地望著窗上透進的電閃雷鳴和屋內搖曳的燭火,忍著下身的不適,焦灼地等著祁歇的到來。
倏然間,似乎是某扇窗沒關緊,被一股疾風吹開來,屋內大半的燭火霎時熄滅,盛婳也被這陣動靜嚇了一跳。
怕弄臟太多衣物到時候沒得換,她沒給自己穿多少,此時只能哆哆嗦嗦地跑去關窗,又把屋內被吹翻的東西放好,將燭火一一點上。
她原本是不怕打雷的,但這郊外的風雨聲勢浩大得有些可怕,仿佛天地穹廬間冒出了無數索命厲鬼,大力拍打著脆弱的窗柩,叫囂著要把所有的東西摧毀殆盡。
她還在閣樓的最高層,仿佛閃電隨時可能劈中這裏,於是更加直觀地見識到了人在世間災厄前的渺小。
盛婳已經開始想象自己在天災之下被劈得屍骨無存、外焦裏嫩的情形了,亦或是在那之前,這座閣樓會受不住地倒塌,而她被埋在廢墟之中,活生生地憋死。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便給自己設想了無數種可能的死法。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時間也流逝得飛快。蠟燭燃到小半,盛婳也開始有些昏昏欲睡時,忽然聽到一陣敲門聲響起。
“叩叩——”
她飛快地沖過去開了門,熟悉的人影隨著冷風閃身而入。
祁歇全身上下狼狽不堪,只是站了一會兒,地上便積蓄了一道水漬,濕潤的額發淩亂地貼在鬢前,身上還有穿梭山林時帶上的樹葉。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綢布層層包裹的物什,明明衣服已經被雨澆淋得能滴出水來,被他護著的東西卻神奇地沒被淋濕。
他的神情似乎還有些慚愧:“山下小鎮裏借的,制作粗糙了些,天亮我再去給你尋些好的。”
有的用,盛婳就已經不抱怨了。不過祁歇的話語倒是給她提了個醒——這附近有人煙的存在。
她掩下思緒,換上感動的神情,對他說:“謝謝你。”
祁歇避開了她的眼睛,輕咳一聲:“我先走了。”
即使註意到他蒼白臉色的盛婳更急於換下自己被弄臟的衣裳,因此只是敷衍地嗯嗯了兩聲,道了句“早點休息”便啪地一下關上了大門。
好不容易重新換了一身幹凈清爽的衣物,盛婳看著滿室還未來得及收拾的狼藉,終究還是無法做到心安理得地上床睡覺。
別的不說,就那些弄臟的衣裙和褻褲,她也不能心大到都等著祁歇來處理。
無奈之下,她只好抱著東西往樓下走去,想就地挖個坑埋起來。
好在今夜的風雨似乎已經消停了,盛婳踏著滴滴答答的木階下了樓,吭哧吭哧挖了個坑,把衣服丟進去,又嚴嚴實實地埋起來。
她沒註意到樓上的走廊有一道目光正靜靜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做完這一切,盛婳才捶著有些酸痛的腰,慢慢上了閣樓。
經過祁歇的房間時,她聽到裏面傳來一聲清晰的咳嗽。
本想當做沒聽見繼續上樓,但她的腳步卻像是粘在了臺階上,再也無法前進半步。
想起他帶來的那個護在懷裏的包裹,盛婳輕嘆口氣,又認命地折返回去,敲響了他的房門。
門被打開,青年披頭散發地站在燭光裏,面容被照得有些蒼白,瞳孔中倒映著她的身影。
他又咳了一聲,以為她找他有事,聲音有些病態的沙啞:
“我待會會上去收拾的。”
盛婳無言,他怎麽搞得她像壓榨奴仆的無良地主?
不過想想她好像也確實差不離了。
她擠身進去,看著他的濕衣服皺了皺眉:
“怎麽還不換身衣服?”
祁歇抿了抿唇,說:“都拿去洗了。”
盛婳恍然,這廝對打掃衛生清洗衣物之事的執著可謂是她平生所見之最,把東西都拿去洗,又剛好碰上晚上下了雨全都被淋濕了,沒得穿,不奇怪。
“你等等。”
她又跑了出去,上了樓,鞋子在臺階上發出噠噠的聲響,不一會兒,她便抱著自己的衣服下了樓。
那些都是她不穿的,起初,她讓祁歇給她買些換洗的衣物來時,因為不知道她的尺寸,他把所有可能的大小都買了一遍,自然也少不了最大的她穿不下的一碼,正好能給他穿。
嗯……就是尺碼還是小了些,以及顏色粉嫩了些。
盛婳見到繞出屏風的身影,好險沒忍住偷笑起來。
實在是太奇怪了,這種感覺就像高山冰雪上忽然長出了一朵粉雕玉琢的小花,很有些違和感。
好在祁歇的臉長得很不錯,面上神情無波無瀾得很,看上去也算不得是一個女裝癖的變.態。
她正欣賞得起勁,卻忽然覷見他面上浮現出不正常的燒紅,眼睛裏也起了迷蒙的水霧。
走過去探了探他的額頭,發現確實燒得厲害,盛婳偏頭開始打量他的房間:
“有沒有藥吃?”
祁歇搖了搖頭。
盛婳皺了皺眉:“你從前沒有生過病嗎?難道都是這麽熬過來的?”
“生過病,”祁歇低垂著眼睫,唇色浮現出不健康的蒼白:
“但落星閣只治外傷,不會管殺手們是否得了風寒,我也沒時間找藥,一旦松懈,師父的鞭子和拳頭就會落下來。”
明明是悲慘的經歷,由他嘴裏說出來,卻仿佛成了平平無奇的過往。
這麽慘嗎……竟然連生病的權利都被剝奪了。盛婳在心裏犯起了嘀咕,又問:
“這樓裏有沒有備用的草藥?”
祁歇想了想:“有。”
那是給她準備的,以備不時之需。
不過祁歇沒想到會用到自己身上。他遲疑地看著她,聲音很輕地問:
“你會熬藥?”
盛婳瞇起了眼睛:“看不起誰呢?又不是做飯,我當然會啊。”
她這話其實說得有些大言不慚了,但為了不在他面前丟臉,她還是毅然決然地離開了房間,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找出了他放在特定位置的草藥,也找到了可以熬藥的器皿,接下來便是倒水,生火,搖扇,守候。
換作往常這個時間,盛婳早就已經上床睡覺了,此時卻還得強撐著沈重的眼皮,守在小火爐前,看著空氣中汩汩冒出的熱汽,腦袋一點一點似小雞啄米。
不知打了多久的盹,等她再次驚醒時,藥已經快被煮幹了,她趕忙接過小盅,把所剩無幾的藥湯倒了進去,結果也只是滿了一半。
算了,聊勝於無。盛婳為了補救,順便還帶上了廚房裏剩下的蜜餞,一小包揣進袖子裏,端著漆盤上了閣樓。
祁歇正坐在床邊擦拭著自己的劍——那劍其實早就被他擦得閃閃發亮、一塵不染了,他卻仍在不厭其煩地擦,似乎只有借著某個舉動才能消解心中因為等待帶出的忐忑。
見她面有倦色地走來,又看清小盅裏盛不滿的藥湯,祁歇一點也不意外。
她從小十指不沾陽春水,能為他做這樣的事,又或者說能有一個人在他病中時還記得他,他已經很滿足了。
只是她一句訕笑著、有些心虛的“久等了”,他心中漲滿的意緒便愈發濃烈,沈甸甸的,卻不陌生。
與她相處這段時間,他總能頻繁地體會到被人記著是什麽感覺,哪怕她並不是那麽真心實意,他也貪戀這種於他而言已經相當奢侈的溫暖。
盛婳將東西放在他面前:“喝吧。”
隨即找了個凳子坐下來。
她第一次下廚房,哪怕只是熬個藥,也是需要驗收一下自己的成果的。
不過她方才倒藥時,聞著那股刺鼻又濃重的藥味時就已經猜到了,她煮出了濃縮的精華——正是因為濃縮,所以這藥會很苦,特別苦。
但她怎麽也沒想到祁歇會面不改色地一口氣喝完,像個沒事人似的放下了小盅,臉上一點異樣也沒有。
“……不苦嗎?”盛婳懷疑地看著他。
祁歇啞然,他該怎麽對她說,比這藥還要難以下咽的食物,他已經吃過不下百遍了。
他動了動唇角,終於還是順了她的意:“苦。”
見盛婳露出了“我就知道你在裝”的神色,他緩慢眨動了一下眼睛,心中有些喜愛她那雙能傳遞出無數種靈動情緒的瞳眸。
走神間唇角被抵上了一顆蜜餞,盛婳憐憫地看著他:
“吃吧。”
人已經夠苦了,還要強撐著在她面前不露怯,她真是不知道說他什麽好。
祁歇順從地就著她的手,咬過那顆甜絲絲的蜜餞。
只是——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薄唇一張,竟帶著滾燙的呼吸輕輕擦過了她的指尖。
柔軟而異樣的感覺從相觸的地方傳來,盛婳脊背泛上麻意。
偏他還擡著眼看她,眸中意味不明。
她不知怎地想到了自己後宮中為了平衡勢力招進來的男.寵,咳,不,是侍君。
他們在她面前搔首弄姿,眼波流轉,使盡各種手段想將她留下來的樣子,她早已看遍。
所以……祁歇這是在勾.引她嗎?
但他的勾.引又和低俗搭不上邊。頂著這張冰清玉潔、無欲無求的臉,做出這樣引人遐想的舉動,眼中卻是無辜得很,半分欲.念也無,因為生病目光還有些濕漉漉的,讓人分不清他究竟有沒有那個意思。
盛婳若無其事地收回了手,也不藏著掖著了,把袖子裏的蜜餞都拿了出來:
“送給你了。”
想了想好像有些不對勁,她在他面前似乎格外熱衷於把他的東西當做自己的,再送回給他。
這樣想著,她也被自己無恥到了,於是唇角不合時宜地流露出一分笑意。
但緊接著,這點笑意便蕩然無存了——
她向來便有癸水時腹痛的癥狀,此時不知是夜間吹了風還是穿得不夠多,竟痛得有些厲害。
老毛病,她這幾年一心撲在政務上,不怎麽愛惜自己的身體,惹得太醫們時常念叨,卻總是屢教不改。這一次沒有提前痛個幾天,已經算是比較好的情況了。
祁歇見她忽然捂著肚子、面色痛苦地蹲了下去,頓時失了冷靜,隨著她一同蹲下:
“怎麽了?”
良久,盛婳才從齒縫間艱難擠出一句:“沒事,我回去歇歇就好了。”
祁歇卻兀自擰眉,像是對她的話有些存疑。看著她額間冒出的冷汗,他忽而伸出手去,一把將她抱上了他的床。
盛婳嚇得揪緊了他的衣領,同時瞪圓了眼睛:“你……你幹嘛!”
祁歇沒有說話,只是讓她平躺在床上,同時溫熱而寬厚的大手覆在她的小腹處,不動了。
他此時發著燒,手成了天然的暖爐,放上去很是舒服,盛婳只掙紮了一瞬,明白了他的意圖之後,便老老實實地平放了手腳。
祁歇低聲解釋道:“我去借東西時,有位大娘告訴我,若女子有腹痛之狀,除卻手爐,還可以這樣做。”
盛婳哼了一聲,表示自己聽到了。
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把病號的床給霸占了。
祁歇看著她這樣懶洋洋的神情,很像他曾經在落星閣偷偷餵養過的貍奴,不由得低笑了一下。
被盛婳聽見,她飛快地掀起眼皮,剛想質問他笑什麽,就見他難得冰消雪融的神情,像是初春驅散了凜冬的寒意,微勾的唇角也顯得格外俊逸。
盛婳一瞬間忘了自己原本要說什麽,只是盯著他的臉,半晌脫口而出:
“我覺得你笑起來很好看。”她認真地說:
“你以後要多笑笑。”
祁歇楞了楞,眼神似乎湧動著什麽,他低聲應道:
“好。”
等他答應下來,盛婳又覺得祁歇未免也太順著她了,她也就是隨口說說而已,他竟然真的願意卸下一貫冷漠的面具,對她表露出真實的情緒。
殺手對人質都是這樣百依百順的嗎?
盛婳想不明白,抱著這樣的疑問,她緩緩沈入了夢鄉。
見她慢慢闔上了眼皮,祁歇盯著她望了許久,終於跟著躺上了床。
覆在她小腹上的手一直沒有移開。他看著她熟睡的側顏,耳邊是她平緩的呼吸,第一次想要讓時間無限延續。
他沒有告訴盛婳的是,那位大娘在向他傳授經驗時,他沒有否認她口中自己作為夫君夜間前來為妻借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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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要鬧了!(發瘋)(咬人)(上竄下跳)(啃門板)(啃房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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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肢百骸仿佛被隔著皮肉打碎重組,疼痛一陣接一陣地襲來,祁歇臉白如紙,瞳孔也開始變得有些渙散。
這是落星閣在他五歲那年種下的毒素,名為戮心。此藥無解,唯有殺手盡心盡力為組織辦事時,才能得到每月用以暫緩疼痛的解藥。
祁歇沒想到它會在這種時候發作。
他蜷縮在地,半闔著眼,朦朦朧朧間看見餘光裏的她沒有一絲留戀,越跑越遠,裙袂在越過門檻時翩躚揚起,隨即便消失不見。
這是他預料之中的事情。他也知道,沒有人會願意待在這種地方日日與他相對。
若不是上任閣主秦辜在交付落星閣時給他留下的最後一道命令就是保護好女帝——也就是他過去身份的表姐,祁歇想,他大概永遠不會和她有所交集。
把她關在這裏,一來是出於對她安危的考慮。
落星閣消息靈通,只要他想,他隨時可以動用耳目獲悉朝堂之事。他知曉他這位表姐的登基之路可謂是披荊斬棘,尤為不易,身邊狼子野心者眾。
那次祭典之上他把她救了下來,卻沒有及時放她回去,也是預見了那場刺殺的幕後主使還會在不久之後再次下手,她繼續留在那處仍是有喪命的風險,懶得再跑一趟,索性將她帶了回來,躲過這次風波再說。
而另一個目的,就顯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他想近距離地觀察一下,這位從小備受他父皇寵愛的表姐,到底有何過人之處。
盡管不願承認,但從小被父母冷落、嘗盡世態炎涼的他,也會對這樣千嬌萬寵長大的孩子生出一絲羨慕。
他生來孤獨,未曾體會過擁有親情的滋味。哪怕被帶進落星閣之後,他被當做殺人機器培養長大,早已習慣了孑然一身,卻也會在潛伏到目標人物身邊、偶然覷見其闔家歡樂的一幕時,貪戀那種情境之下透露出來富有煙火氣息般的溫暖。
他也想知道有人陪伴是種什麽樣的感覺。
而連續幾天下來,她藏在頤指氣使外表下的狡黠與傲慢暴露無遺,奇怪的是,他並不討厭。
如他所料,見威逼利誘不成,她便開始了懷柔政策。
誇他名字好聽,誇他做飯好吃,會向他道謝,會主動留他多待片刻,對他百依百順……某些時候流露出的眼神卻是冷的。
她以為他不知道她的想法,實際上他看得一清二楚。
從死人堆裏摸爬滾打出來的殺手,沒有一點眼力,也活不到現在。
她從來沒有放棄過逃跑的想法。甚至還一直披著溫軟善良、人畜無害的外皮,想與他惺惺相惜,想從他嘴裏套出些有用的東西來,哪怕面對他冷淡的回應,也百折不撓地想要獲取他的信任。
這下,她的機會終於是來了。
祁歇闔上了眼,意識已經被折磨得有些昏沈。他沒有力氣再去管她,手臂被麻痹似的無法擡起,連取出衣襟裏緩解疼痛的藥丸都做不到。
他只能硬生生捱過這一夜,等待翌日黎明破曉,這身疼痛才有褪去的可能。
恍惚間,他做了一個夢。
似乎是被那道毫不留戀離開的身影觸發了遙遠的記憶,祁歇夢到那年寒冬臘月之中,他餓著肚子,穿著單薄的衣裳,手被凍出瘡疤,還被母親罰跪雪地的情景。
起因只是他想和母親一起吃飯。可她看著他,不知何故突然發了瘋一般推翻了桌上的吃食,殘羹冷炙灑了一地,她喊他滾,讓他出去跪著,斷斷續續地說她不想見到他。
冷意順著膝蓋爬遍肺腑,弱小的身軀被凍得瑟瑟發抖,根本無法挺直腰板,彼時他仍執著地擡頭想要望向母親的寢殿,卻等到裏面的燈火絕情地熄滅,殿門緊閉,大雪紛飛,再也沒人出來。
白茫茫的天地間,獨留他被整個世界徹底遺忘。
這一幕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中,時隔多年想起,他依然無法忘記那股刺入骨髓的寒意。
為什麽不要我?
為什麽這樣對我?
為什麽討厭我,還要把我生下?
他想不通這些問題,也沒有機會問出來,就被莫名其妙帶出了宮,跌進了更深的寒潭。
落星閣是一個充滿了殺戮、鮮血與競爭的地方,這裏沒有懦夫,只有手起刀落的劊子手,進了這裏,就等於把命書寫在那些流傳民間的懸賞令上,過了今天都不一定有明天。
當殺手勢必要摒除那些七情六欲的存在,日覆一日投入枯燥乏味的訓練之中,稍有怠惰,帶著倒刺亦或是浸著鹽水的長鞭便會毫不留情地鞭笞而下。
他在十歲左右的時候,尋到了一絲出逃之機。看管他們的殺手因為出任務受了重傷,在換人頂替的間隙,他趁機逃出了駐地,期間卻還是驚動了一支小隊,為首的殺手使動長刀,把他的腿砍出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
他拖著那條傷腿兜兜轉轉逃進了一間破敗寺廟,還沒來得及止血,便被趕來的殺手再次捉了回去。
新老大舍不得這幾年來對他的培養,但又要立規矩以儆效尤,便命人砍去了他的一根小指。
痛。但又似乎已經麻木了。
在那之後,他又重新歸於平靜,按照組織的要求成長成殺手該有的模樣。盡管他比同伴多了一項殘缺,訓練起來卻是對自己最狠的人。每門考驗他次次拿第一,幾年間不知砍下了多少目標的人頭,拿到了多少賞金,也順理成章地靠著成就坐上了落星閣閣主的寶座。
交接儀式時,前任閣主一般會給下一任閣主下達一個神秘的命令,只有做到了才可以勝任。
前任閣主秦辜雖然時日無多,卻很欣賞他,沒有為難他,只是對他說:
“閣主之位交給你,但我需要你去保護一個人。”
再然後,他就把盛婳擄來了這裏。
她聰慧,高傲,善於偽裝,有從小錦衣玉食培養出來的驕矜,他與她第一次打交道時便覺察到了這一點。
對她的逃離,他並不意外,只是不知為何,心底還是會泛起一絲苦澀的波瀾。
他像是隔著記憶的藩籬,看到了那個不斷被所有人拋棄、遠離的自己。
原來……他竟也是在期待著她不要離開的那一絲可能麽?
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覺,祁歇在因疼痛而分崩離析的感知中,隱約察覺到了有腳步聲的靠近。
有一道不明意味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隨即又收了回去。
片刻後,隨著來人的再次靠近,他聞到了一股似有若無的蘭花香氣,疑心是夢時,他的面龐便被人溫柔地擦拭去了血跡。
她……沒走?
意識到這一點,祁歇心底沒來由地一松。
上身被人拖起,靠進一個溫暖馨香的懷抱裏,他感覺到有雙手輕輕撫上了他的額頭,不輕不重地按揉著,似乎想借此緩解他的不適。
費力睜開了眼睛,他看清她眼底不加掩飾的擔憂:
“好點了嗎?”
不知怎的,他竟想對她傾訴自己心中的真實感覺:
“……還是痛。”
但更多的是一種不知所措的情緒。他沒想過她會回來,更沒有預料到她會關心他。
盛婳輕聲問:“還需要我做什麽?”
祁歇艱難地動了動手指,指向自己的心口:“藥。”
盛婳會意,開始扒拉他的衣襟,果然找出了一個裝著黑色藥丸的小瓶子。
給他倒了一杯水,任勞任怨地餵他吃下,看著他難看的面色有所和緩,盛婳總算是松了口氣。
秉承著送佛送到西的道理,她沒讓他繼續在夜間冰冷的地板上躺著,而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把他攙到了閣樓下一層的房間裏。
這是她剛剛發現的整座閣樓裏唯二的房間之一,只是比起她的房間,這裏布置得實在寒磣,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凳子,別的什麽都沒有,要不是桌上整整齊齊地放著他一成不變的黑衣,盛婳險些要以為這是個雜物間。
好不容易把人帶到了床上,她給他掖好了被子,正要拍拍屁股走人時,卻被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攥住了衣角。
她回身望去,只見這位平日裏氣質一貫冷戾的殺手大人此時仿若一個怕被人拋棄的小孩,濕潤的長睫掀起,烏黑的眼瞳中竟透露出一絲渴望。
他什麽都沒說,只用動作懇求她不要走。
也不知怎的,或許是意識到這是拉近兩人距離的好機會,又或許是心中難得的一絲惻隱,盛婳蹲下身來,拍了拍他的手,無奈道:
“好,我不走,留下來陪你,行了吧?”
青年仿佛被她這句話一瞬間安慰到似的,竟然真的放心地闔下了眼皮,沈沈地睡了過去。
折騰一夜,大喜大悲之下,盛婳也累了,此時見他睡著,便想要不動聲色地掰開他攥著她衣服的手,誰知這人的手指像是焊在上面似的,怎麽掙都掙不開。
盛婳在心裏惡狠狠地罵了幾句煩人精,又不想委屈自己蜷縮在床邊就這樣睡過一夜,只好把外衣脫下來才離開了房間。
第二天一早,晨曦初露,天光大亮。
盛婳被透過窗柩的陽光照得微微瞇起了眼睛,迷迷糊糊翻了個身,想要躲避這陣惱人的光線。
結果這一轉頭,她好險沒被站在對面隔著屏風朦朦朧朧的人影嚇了一跳。
她瞬間坐起身來,惺忪睡意頓時沒了大半。
“……還以為見鬼了。”
看清了來人的身形,盛婳拍著胸口嘟囔了一句,把身上睡得有些淩亂的衣裙整理一番,臉上還有些怨氣,對著那邊問了一句:
“這麽早過來幹嘛?”
若是盛婳此時繞過屏風,必定能看到青年通紅的耳朵,只是她視線受到阻隔,只能聽到他頗有些晦澀的聲音,低得快要聽不清:
“昨夜……”他似乎頓了一頓,換了個說法:
“為什麽你的衣服在我的房間裏?”
準確來說,還是在他的手上。
想到某種旖旎的可能,祁歇的耳尖驀地燒上愈發滾燙的紅意。
盛婳辨認了片刻,才聽出他的問題。她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惡從心頭起,故意誇大事實道:
“你說呢?你一個大男人,昨夜好意思對著我一個小女子拉拉扯扯,哭著喊著求我不要走,還抓著我的衣服不放……我總不能不睡覺吧,只好脫下來讓你拿著咯。”
她故作可憐又不失輕佻的調笑令屏風後的青年楞了一楞,隨即心頭湧現出更多的不自在,和一絲半信半疑的踟躕:
他真的……幹出了這種事?
盛婳看著那道人影仿佛被定格在原地,從他凝滯的身形中都可以窺見他的震驚和羞赧,於是又大大方方道:
“我不會跟你計較的,放心。”
祁歇沒有說話,只是逃一般地離開了。
等他端著早飯再次出現時,盛婳已經洗漱完畢,很乖覺地坐在桌前等開飯。
看著他已經恢覆平靜的神情,再看看他身後不知是他故意不關還是無意疏漏的門,盛婳並沒有提醒。
她敏銳地嗅到了一絲松動之意。
祁歇放下漆盤,一反常態地想要離開,盛婳連忙拉住了他:
“坐下來一起吃吧?”
“……我已經能嘗出味道了。”祁歇忽然說。
意思是,這些東西的味道已經變得正常,她可以放心吃,不需要他打頭陣。
解讀出來這個意思,盛婳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真的只是想讓你跟我一起吃而已。”
聽到這句話,祁歇眼神微動,不知想到了什麽,終於還是坐了下來。
今天的早餐是幾個包子和燙熟的雞蛋。盛婳向來吃得不多,但祁歇每次都會往多了做,至於她吃剩下的食物是被倒掉還是另有解決方法,盛婳就不清楚了。
她更傾向於他會任勞任怨地吃掉,畢竟在她的認知裏,殺手的夥食一般不會太好,不太可能會浪費食物,應該是有多少吃多少的。
所以這樣看來,還不如兩個人坐在一起吃呢,還能順道增進增進感情。
盛婳打定主意,便率先向雞蛋伸出了手,想要給他剝個水煮蛋獻獻殷勤。
孰料過了熱水的蛋殼還有些燙手,盛婳指尖感到痛意,不慎一滑,雞蛋便咕嚕嚕滾到了祁歇那邊。
“我來。”
他制住了她想要再次伸過來的手。
盛婳也沒堅持,撐著臉看他熟練地剝殼。修長的手指搭上瑩潤的蛋清,一時分不清哪個更為白皙。
只見他三兩下便剝出了一個光滑又幹凈的雞蛋,十分自然地放入她的碗中:
“吃。”
盛婳卻搖了搖頭,把碗向他那邊推去:
“你吃。”
祁歇顯然沒有預料到她有這樣的舉動——又或者說,沒有人對他做過這種事,於是肉眼可見地楞住了。
他盯著碗裏的雞蛋看了很久,一眨也不眨,眼中似乎閃過什麽微妙的情緒,如平靜多年的潭水有朝一日被人投擲了一顆小石,泛起一圈圈震蕩的漣漪。
盛婳自然沒有錯過他的神情,心下也很有些怪異。
不是吧,這雞蛋還是他自己剝的,她也就是借花獻佛而已,至於感動成這個傻樣麽?
不過想起昨夜他倒在地上神志不清地喚著母親,再結合他此時此刻的反應,盛婳倒是得出了一個結論:
他的內心應該是極度缺愛的,或者說,很少有人善待過他,因此別人只是隨手分出了一點羹湯,他卻動容得像是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珍寶。
這就好辦了。盛婳垂下眼睫,掩住其中的算計。
祁歇沒有拒絕她,接過碗,一點點把水煮蛋吃完了。
神情竟然還有幾分認真。
盛婳於是又把盤裏的包子分去兩個,自己拿過一個吃,邊吃邊含糊不清地說:
“以後多拿一個碗和一雙筷子吧,一個人吃太冷清了,我想你陪我一起吃。”
她不說他需要陪伴,而是委婉地換了種說法,說她不想一個人。
“陪”這個字眼一出,祁歇動作一頓,半晌才聲音沙啞道:
“好。”
他也是有人陪的人了。
從那天起,盛婳便放棄了言語上的套近乎,轉而將精力付諸在實際行動上。
不過受能力局限,盛婳也做不出來幫他洗衣縫衣之類的事,最多就是在吃飯的時候把好吃的分享給他,沒事的時候幫他梳一梳頭發,來時為他倒一杯熱茶,亦或是在他做菜不小心被燙傷的時候為他塗藥……
也是由此,她發覺祁歇似乎格外嗜甜。那種齁得慌的甜度,只是嘗一口都讓人反胃,盛婳無法接受,他卻能面不改色地消受下去。
她很懂得把控那個度,對他好但不是盲目地放低姿態,而是以一個普通朋友的方式在一些力所能及的方面潛移默化地滲透。
她的舉動卓有成效。祁歇對她的看管日益放松,甚至只是因為她一句隨口抱怨屋內太潮的話,便主動拆卸了門窗的機關,讓陽光透進屋內——他或許也知道,僅憑盛婳一個人的力量,穿不過外圍的重重山林,所幸沒再拘著她的自由。
與此同時,他看她的眼神,也是一天比一天柔軟。再不會裝作聽不到她的話,也不會無視她的問題,哪怕有時候他回答不上來,也會誠懇地告知一句“不知道”。
只是有些時候,盛婳有意無意地提起那片攔在外圍的森林,想要獲取更多的信息時,祁歇卻總是沈默不語。
盛婳已經開始有些心煩意亂了,她在這座閣樓裏待了快有十天左右的時間,不知道如今宮中情況如何,是否一片混亂。雖然祁歇對她漸漸卸下了心防,卻始終沒有提出什麽時候能帶她出去,她也不敢明著問。
畢竟,從他對那片森林的閉口不談,盛婳便有些猜出,他對她的提防始終還是沒有落下。至於是怕她葬身於野獸腹中,還是怕她真的跑了出去,盛婳偏向於二者都有。
她的耐心在接下來的一件小事中瀕臨告罄。
從來到這裏的第三天起,覺察出他並不會對她怎麽樣之後,盛婳便開始得寸進尺地提出想要沐浴。
熱水是由祁歇一桶桶燒開之後提上來的,兌著山泉水調出適宜的水溫。只要她一句話,他便悶不做聲開始幹活,在她洗完後還會任勞任怨地進來清理,把她的外衣拿出去洗,內衫之類的私密衣物穿過一次便丟,索性祁歇也不缺錢,想要什麽直接告知一聲便會送來。
盛婳有時候倒真有股錯覺她是來這裏放松心情的,而祁歇則是那個勤勤懇懇伺候她的男仆。
她心情煩悶的時候,甚至可以一天洗三次澡,祁歇也從來沒有抱怨,由著她折騰。
這天晚上,盛婳照例沐浴。清冽的熱水中按照她的喜好灑上了花瓣,旁邊放著清香的皂角,屏風上還掛著她被洗得幹幹凈凈的新衣服,一切都很合她心意時,她忽而瞥見自己褪下的衣物中出現了一抹刺目的鮮紅。
盛婳眸光一定,頓時連泡澡的心思也無,潦草清洗了幾下身體,她從浴桶中站起身來,迅速穿上了衣服。
這裏的日子過得實在安逸,不像在皇宮中為了政務操勞得不到休息,也沒有像以往一樣飲食不規律,一日三餐被祁歇安排得頓頓不落,她被養著養著,竟忘了癸水的存在。
下腹也仿佛在提醒她似的開始隱隱作痛,想到還要讓祁歇出去給她找月事帶,盛婳便感到一陣煩躁與羞惱——若不是他將她擄來了這裏,她何須面臨如此困窘的局面?
然而此時也只能按捺住所有不滿,她白著臉,出去把祁歇喚了進來。
看著他疑惑的眼睛,似乎是在驚訝她這次沐浴的速度,話到嘴邊,盛婳第一次卡了殼,聲若蚊蠅:
“……我需要月事帶,你去幫我找來。”
祁歇不知是沒聽清還是聽不懂,皺了皺眉:“什麽?”
盛婳深吸一口氣,再次重覆了一遍。結果聽到他認真地虛心請教:
“那是什麽東西?”
……這人以前是沒接觸過女的嗎?連這樣基本的常識都不知道?
不過這些氣急敗壞的想法只在盛婳腦海中閃過一瞬便被她否決了:這人性子本就冷得很,別說他去接觸女人了,就連陌生人靠近他,他估計都會無差別擺出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更何況他是殺手,只懂得手起刀落收割人命,指望他能去了解這些?
盛婳於是又只能耐下性子跟他解釋了一下癸水是什麽東西。
她說得含糊,祁歇卻意外的敏銳,沒再多問,而是紅著耳根轉身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裏。
被夜風一吹,盛婳的惱火也似乎隨之熄滅了。她看了一眼天邊凝聚起來的黑壓壓的烏雲,其中湧動著細長的閃電,似乎隨時有可能向大地鞭笞而來,伴隨著訇訇雷聲,她心中莫名為祁歇打起鼓來。
他會帶來她需要的東西嗎?
盛婳發現自己作為“人質”,竟開始期盼始作俑者的平安歸來——她只能不斷安慰自己,若是他回不來,不僅她的癸水是個問題,最終結局也可能是被餓死在這座閣樓之中。
外面的天氣愈發惡劣,暴雨傾盆,狂風呼嘯,她只能待在風雨飄搖的閣樓裏,心慌地望著窗上透進的電閃雷鳴和屋內搖曳的燭火,忍著下身的不適,焦灼地等著祁歇的到來。
倏然間,似乎是某扇窗沒關緊,被一股疾風吹開來,屋內大半的燭火霎時熄滅,盛婳也被這陣動靜嚇了一跳。
怕弄臟太多衣物到時候沒得換,她沒給自己穿多少,此時只能哆哆嗦嗦地跑去關窗,又把屋內被吹翻的東西放好,將燭火一一點上。
她原本是不怕打雷的,但這郊外的風雨聲勢浩大得有些可怕,仿佛天地穹廬間冒出了無數索命厲鬼,大力拍打著脆弱的窗柩,叫囂著要把所有的東西摧毀殆盡。
她還在閣樓的最高層,仿佛閃電隨時可能劈中這裏,於是更加直觀地見識到了人在世間災厄前的渺小。
盛婳已經開始想象自己在天災之下被劈得屍骨無存、外焦裏嫩的情形了,亦或是在那之前,這座閣樓會受不住地倒塌,而她被埋在廢墟之中,活生生地憋死。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便給自己設想了無數種可能的死法。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時間也流逝得飛快。蠟燭燃到小半,盛婳也開始有些昏昏欲睡時,忽然聽到一陣敲門聲響起。
“叩叩——”
她飛快地沖過去開了門,熟悉的人影隨著冷風閃身而入。
祁歇全身上下狼狽不堪,只是站了一會兒,地上便積蓄了一道水漬,濕潤的額發淩亂地貼在鬢前,身上還有穿梭山林時帶上的樹葉。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綢布層層包裹的物什,明明衣服已經被雨澆淋得能滴出水來,被他護著的東西卻神奇地沒被淋濕。
他的神情似乎還有些慚愧:“山下小鎮裏借的,制作粗糙了些,天亮我再去給你尋些好的。”
有的用,盛婳就已經不抱怨了。不過祁歇的話語倒是給她提了個醒——這附近有人煙的存在。
她掩下思緒,換上感動的神情,對他說:“謝謝你。”
祁歇避開了她的眼睛,輕咳一聲:“我先走了。”
即使註意到他蒼白臉色的盛婳更急於換下自己被弄臟的衣裳,因此只是敷衍地嗯嗯了兩聲,道了句“早點休息”便啪地一下關上了大門。
好不容易重新換了一身幹凈清爽的衣物,盛婳看著滿室還未來得及收拾的狼藉,終究還是無法做到心安理得地上床睡覺。
別的不說,就那些弄臟的衣裙和褻褲,她也不能心大到都等著祁歇來處理。
無奈之下,她只好抱著東西往樓下走去,想就地挖個坑埋起來。
好在今夜的風雨似乎已經消停了,盛婳踏著滴滴答答的木階下了樓,吭哧吭哧挖了個坑,把衣服丟進去,又嚴嚴實實地埋起來。
她沒註意到樓上的走廊有一道目光正靜靜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做完這一切,盛婳才捶著有些酸痛的腰,慢慢上了閣樓。
經過祁歇的房間時,她聽到裏面傳來一聲清晰的咳嗽。
本想當做沒聽見繼續上樓,但她的腳步卻像是粘在了臺階上,再也無法前進半步。
想起他帶來的那個護在懷裏的包裹,盛婳輕嘆口氣,又認命地折返回去,敲響了他的房門。
門被打開,青年披頭散發地站在燭光裏,面容被照得有些蒼白,瞳孔中倒映著她的身影。
他又咳了一聲,以為她找他有事,聲音有些病態的沙啞:
“我待會會上去收拾的。”
盛婳無言,他怎麽搞得她像壓榨奴仆的無良地主?
不過想想她好像也確實差不離了。
她擠身進去,看著他的濕衣服皺了皺眉:
“怎麽還不換身衣服?”
祁歇抿了抿唇,說:“都拿去洗了。”
盛婳恍然,這廝對打掃衛生清洗衣物之事的執著可謂是她平生所見之最,把東西都拿去洗,又剛好碰上晚上下了雨全都被淋濕了,沒得穿,不奇怪。
“你等等。”
她又跑了出去,上了樓,鞋子在臺階上發出噠噠的聲響,不一會兒,她便抱著自己的衣服下了樓。
那些都是她不穿的,起初,她讓祁歇給她買些換洗的衣物來時,因為不知道她的尺寸,他把所有可能的大小都買了一遍,自然也少不了最大的她穿不下的一碼,正好能給他穿。
嗯……就是尺碼還是小了些,以及顏色粉嫩了些。
盛婳見到繞出屏風的身影,好險沒忍住偷笑起來。
實在是太奇怪了,這種感覺就像高山冰雪上忽然長出了一朵粉雕玉琢的小花,很有些違和感。
好在祁歇的臉長得很不錯,面上神情無波無瀾得很,看上去也算不得是一個女裝癖的變.態。
她正欣賞得起勁,卻忽然覷見他面上浮現出不正常的燒紅,眼睛裏也起了迷蒙的水霧。
走過去探了探他的額頭,發現確實燒得厲害,盛婳偏頭開始打量他的房間:
“有沒有藥吃?”
祁歇搖了搖頭。
盛婳皺了皺眉:“你從前沒有生過病嗎?難道都是這麽熬過來的?”
“生過病,”祁歇低垂著眼睫,唇色浮現出不健康的蒼白:
“但落星閣只治外傷,不會管殺手們是否得了風寒,我也沒時間找藥,一旦松懈,師父的鞭子和拳頭就會落下來。”
明明是悲慘的經歷,由他嘴裏說出來,卻仿佛成了平平無奇的過往。
這麽慘嗎……竟然連生病的權利都被剝奪了。盛婳在心裏犯起了嘀咕,又問:
“這樓裏有沒有備用的草藥?”
祁歇想了想:“有。”
那是給她準備的,以備不時之需。
不過祁歇沒想到會用到自己身上。他遲疑地看著她,聲音很輕地問:
“你會熬藥?”
盛婳瞇起了眼睛:“看不起誰呢?又不是做飯,我當然會啊。”
她這話其實說得有些大言不慚了,但為了不在他面前丟臉,她還是毅然決然地離開了房間,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找出了他放在特定位置的草藥,也找到了可以熬藥的器皿,接下來便是倒水,生火,搖扇,守候。
換作往常這個時間,盛婳早就已經上床睡覺了,此時卻還得強撐著沈重的眼皮,守在小火爐前,看著空氣中汩汩冒出的熱汽,腦袋一點一點似小雞啄米。
不知打了多久的盹,等她再次驚醒時,藥已經快被煮幹了,她趕忙接過小盅,把所剩無幾的藥湯倒了進去,結果也只是滿了一半。
算了,聊勝於無。盛婳為了補救,順便還帶上了廚房裏剩下的蜜餞,一小包揣進袖子裏,端著漆盤上了閣樓。
祁歇正坐在床邊擦拭著自己的劍——那劍其實早就被他擦得閃閃發亮、一塵不染了,他卻仍在不厭其煩地擦,似乎只有借著某個舉動才能消解心中因為等待帶出的忐忑。
見她面有倦色地走來,又看清小盅裏盛不滿的藥湯,祁歇一點也不意外。
她從小十指不沾陽春水,能為他做這樣的事,又或者說能有一個人在他病中時還記得他,他已經很滿足了。
只是她一句訕笑著、有些心虛的“久等了”,他心中漲滿的意緒便愈發濃烈,沈甸甸的,卻不陌生。
與她相處這段時間,他總能頻繁地體會到被人記著是什麽感覺,哪怕她並不是那麽真心實意,他也貪戀這種於他而言已經相當奢侈的溫暖。
盛婳將東西放在他面前:“喝吧。”
隨即找了個凳子坐下來。
她第一次下廚房,哪怕只是熬個藥,也是需要驗收一下自己的成果的。
不過她方才倒藥時,聞著那股刺鼻又濃重的藥味時就已經猜到了,她煮出了濃縮的精華——正是因為濃縮,所以這藥會很苦,特別苦。
但她怎麽也沒想到祁歇會面不改色地一口氣喝完,像個沒事人似的放下了小盅,臉上一點異樣也沒有。
“……不苦嗎?”盛婳懷疑地看著他。
祁歇啞然,他該怎麽對她說,比這藥還要難以下咽的食物,他已經吃過不下百遍了。
他動了動唇角,終於還是順了她的意:“苦。”
見盛婳露出了“我就知道你在裝”的神色,他緩慢眨動了一下眼睛,心中有些喜愛她那雙能傳遞出無數種靈動情緒的瞳眸。
走神間唇角被抵上了一顆蜜餞,盛婳憐憫地看著他:
“吃吧。”
人已經夠苦了,還要強撐著在她面前不露怯,她真是不知道說他什麽好。
祁歇順從地就著她的手,咬過那顆甜絲絲的蜜餞。
只是——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薄唇一張,竟帶著滾燙的呼吸輕輕擦過了她的指尖。
柔軟而異樣的感覺從相觸的地方傳來,盛婳脊背泛上麻意。
偏他還擡著眼看她,眸中意味不明。
她不知怎地想到了自己後宮中為了平衡勢力招進來的男.寵,咳,不,是侍君。
他們在她面前搔首弄姿,眼波流轉,使盡各種手段想將她留下來的樣子,她早已看遍。
所以……祁歇這是在勾.引她嗎?
但他的勾.引又和低俗搭不上邊。頂著這張冰清玉潔、無欲無求的臉,做出這樣引人遐想的舉動,眼中卻是無辜得很,半分欲.念也無,因為生病目光還有些濕漉漉的,讓人分不清他究竟有沒有那個意思。
盛婳若無其事地收回了手,也不藏著掖著了,把袖子裏的蜜餞都拿了出來:
“送給你了。”
想了想好像有些不對勁,她在他面前似乎格外熱衷於把他的東西當做自己的,再送回給他。
這樣想著,她也被自己無恥到了,於是唇角不合時宜地流露出一分笑意。
但緊接著,這點笑意便蕩然無存了——
她向來便有癸水時腹痛的癥狀,此時不知是夜間吹了風還是穿得不夠多,竟痛得有些厲害。
老毛病,她這幾年一心撲在政務上,不怎麽愛惜自己的身體,惹得太醫們時常念叨,卻總是屢教不改。這一次沒有提前痛個幾天,已經算是比較好的情況了。
祁歇見她忽然捂著肚子、面色痛苦地蹲了下去,頓時失了冷靜,隨著她一同蹲下:
“怎麽了?”
良久,盛婳才從齒縫間艱難擠出一句:“沒事,我回去歇歇就好了。”
祁歇卻兀自擰眉,像是對她的話有些存疑。看著她額間冒出的冷汗,他忽而伸出手去,一把將她抱上了他的床。
盛婳嚇得揪緊了他的衣領,同時瞪圓了眼睛:“你……你幹嘛!”
祁歇沒有說話,只是讓她平躺在床上,同時溫熱而寬厚的大手覆在她的小腹處,不動了。
他此時發著燒,手成了天然的暖爐,放上去很是舒服,盛婳只掙紮了一瞬,明白了他的意圖之後,便老老實實地平放了手腳。
祁歇低聲解釋道:“我去借東西時,有位大娘告訴我,若女子有腹痛之狀,除卻手爐,還可以這樣做。”
盛婳哼了一聲,表示自己聽到了。
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把病號的床給霸占了。
祁歇看著她這樣懶洋洋的神情,很像他曾經在落星閣偷偷餵養過的貍奴,不由得低笑了一下。
被盛婳聽見,她飛快地掀起眼皮,剛想質問他笑什麽,就見他難得冰消雪融的神情,像是初春驅散了凜冬的寒意,微勾的唇角也顯得格外俊逸。
盛婳一瞬間忘了自己原本要說什麽,只是盯著他的臉,半晌脫口而出:
“我覺得你笑起來很好看。”她認真地說:
“你以後要多笑笑。”
祁歇楞了楞,眼神似乎湧動著什麽,他低聲應道:
“好。”
等他答應下來,盛婳又覺得祁歇未免也太順著她了,她也就是隨口說說而已,他竟然真的願意卸下一貫冷漠的面具,對她表露出真實的情緒。
殺手對人質都是這樣百依百順的嗎?
盛婳想不明白,抱著這樣的疑問,她緩緩沈入了夢鄉。
見她慢慢闔上了眼皮,祁歇盯著她望了許久,終於跟著躺上了床。
覆在她小腹上的手一直沒有移開。他看著她熟睡的側顏,耳邊是她平緩的呼吸,第一次想要讓時間無限延續。
他沒有告訴盛婳的是,那位大娘在向他傳授經驗時,他沒有否認她口中自己作為夫君夜間前來為妻借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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