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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前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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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前世(3)

熱……

盛婳感覺自己像是置身在一個蒸籠裏,有滾燙的呼吸傾灑在頸後,激起一陣難以言喻的顫栗。

腰上似乎覆著什麽,很有些重量。以為是被褥蓋得太多的緣故,盛婳迷蒙間往那處摸去,驚悚地發現那是一條手臂。

有人跟她睡在一處……?

意識到這一點的盛婳猝然睜開眼睛,睡意霎時間如鳥獸散。

她僵硬地轉過臉,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沈靜俊美的面容。

祁歇還在熟睡,可能是因為衣衫不合身的緣故,他衣襟微敞,露出小半精壯胸膛,欲掩不掩,高山冰雪般的臉也帶出幾分旖旎的意味。

如果不是兩人睡在同一個被窩裏,他的手還搭在她的腰上,盛婳會覺得清晨醒來見到這副美男臥睡的景象很美好。

理智回籠,她努力回想昨夜的情形,一時無言。

好吧……確實是她疏忽了,在祁歇的手放上來時,她沒忍住睡了過去,並且難得沒有像從前一樣痛得輾轉反側,而是一夜無夢。

但這並不妨礙盛婳在心裏唾棄自己拋至九霄雲外的戒備。祁歇看上去再不近人情,再清心寡欲,終究也是個正常男人,他對她再好,也是把她擄來這裏的殺手,她怎麽能就這樣無知無覺地在他床上睡過去呢?

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想到這裏,她下意識檢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物,除了有些褶皺外,還是正常的。

看來沒有發生什麽。

盛婳短暫松了口氣,隨即便小心翼翼地將他的手挪開,坐起身來,輕手輕腳地越過他下了床。

過程中,她並沒有發現祁歇呼吸一屏,耳根已經悄悄紅了,也是因為他側身枕著胳膊,才勉強遮擋住被褥之下某個早已不受控的地方。

盛婳出了門,便直奔自己的房間洗漱,然後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開始看書,等著祁歇睡醒,再一如既往地端來早餐。

不過早餐沒等到,她倒是聽到了……一聲口哨?

意識到那不是祁歇的聲音,盛婳腦中靈光一現,忙沖過去打開了房門。

閣樓之下的草地上還飄浮著清晨的薄霧,一個高挑的人影身著與祁歇如出一轍的黑衣,肩上背著一個包袱,靜靜地站在那處,同時擡頭向上張望。

見盛婳從樓上探出頭來,他面上的神情顯然楞了一楞,隨即像是見到什麽有趣的事物一般挑起了眉,很有幾分風流倜儻的意味。

發現來人自己並不認識,盛婳心中期望落空,但還是跑下了樓。

在經過祁歇的房間時,她極力放輕腳步,凝神靜氣,沒有聽到裏面有任何動靜傳來,這才稍微定了下神。

來到男人身前,盛婳率先噓了一聲,佯裝擔心地往上看了一眼:

“你是來找祁歇的嗎?他還在睡呢,別吵醒他。”

這十天來好不容易見到一個除祁歇以外的活人,她可不想祁歇突然冒出來打斷他們。

男人會意地“哦”了一聲,壞笑道:“原來這些東西是帶給你的啊。”

他把包袱丟給她,盛婳往裏頭看了一眼,都是她日常生活中的貼身衣物和必要用品,粗略掃了一眼,材質與她在宮中用的東西大差不差。

但盛婳卻沒心思註意這些,她只是盯著面前的人問:

“你是他的什麽人?”

“我是他的……”男人似要脫口而出,話到嘴邊卻又不動聲色地拐了個彎:

“……朋友。”

“你也是落星閣的殺手,對嗎?”盛婳一針見血,沒等他回答,便攥住了他的手腕,語速飛快道:

“帶我出去,事成之後,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男人眨了眨眼,他這個角度剛好能看見從閣樓上悄無聲息飛身而下的祁歇,於是面不改色道:

“抱歉,我幫不了你。”

被攥住的手卻在她的掌心處帶著暗示意味撓了撓。

盛婳猛然意識到什麽,回頭看去,果然見到了幾步開外、神色淡淡的祁歇,他身著單衣,唇色蒼白,發絲被山風拂動,就那樣平靜地看著她。

她啞然一瞬,心中遺憾大好機會就這麽錯過,臉上卻帶上了識趣的微笑,若無其事地與祁歇打招呼,同時後退一步和身前這人拉開距離:

“你來了……那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祁歇沒有反應,盛婳便與他擦肩而過,上了樓。

踏進房門的前一瞬,她又在走廊往下看了一眼,見兩人似乎在原地談論了什麽,男人轉身離開前,還往她的方向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眼。

盛婳想起方才男人提的醒,隱約意識到這個人或許會成為她離開此地的突破口。

心知還得從長計議,她轉身進了房間。

沒過多久,祁歇的身影便出現在了房門口,他還是像往常一樣帶來了早飯,在盛婳面前放下。

漆盤裏只有一雙筷子一個碗,盛婳於是知道祁歇這是有點生氣了,或許是氣她只是被他囚禁在這裏的人質,沒有權利越過他和他的朋友搭話,所以才不跟她一起吃。

她只好率先出口,打破了這陣沈默的氛圍:

“謝謝你讓人帶來了我想要的東西。”

祁歇垂眼看她,語氣不帶一絲溫度:“你跟他說了什麽?”

藏在桌底下的手搓了搓指尖,盛婳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尋常:

“沒說什麽啊,太久沒看到活人了,我只是想問清楚他是誰而已。”

見祁歇面色看不出什麽異樣,盛婳便接著試探性問道:

“他叫什麽名字啊?真的是你的朋友嗎?”

怎麽看上去好像很怕他的樣子。盛婳此時回想起那個男人的異樣,也覺得有些奇怪,難不成那個人是祁歇的下屬?

可他又給了她暗示,從這一點看,他或許對她提出的豐厚條件是有些心動的,也可能對祁歇不是十分的忠心,而是有所保留,不然他不會提醒她祁歇的到來。

她的問話良久都沒有得到祁歇的回答,他宛如回到了初見時面若寒冰的樣子,冷冷地盯著她:

“吃飯。”

這是一點也不肯透露了。

盛婳癟了癟嘴,暗罵了句小氣鬼,這才開始老老實實地吃飯。

畢竟要借祁歇引那個人過來,還得把關鍵人物哄好了再說。

此時的盛婳心中已然有了對策。

想到那個人遞過來的包袱,她猜到有些東西或許不是祁歇隨隨便便就能為她弄過來的,畢竟他現在既要看管她,又要照顧她,離不開這座閣樓太長時間,山下小鎮的條件也有所局限。

如此,只要她好好表現一番,不就可以趁機向他討要什麽不好得到的東西,再由那個人帶過來?

於是抱著這個念頭的盛婳第一次破天荒收拾了碗筷。

正想把東西拿出廚房洗時,祁歇便皺著眉阻止了她:

“這些不需要你來做。”

盛婳其實也怕自己碗沒洗著先打碎個遍,此時見他截胡,也只能幹巴巴地哦了一聲。

不過殷勤還是要獻的,洗不了碗,她還可以打打下手嘛。

於是盛婳又跟著祁歇來到了廚房。

見身後多了個小尾巴,祁歇也沒太在意,淡淡掃了她一眼,便挽起袖子幹活去了。

盛婳本是想著來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麽地方需要收拾,但祁歇似乎有做完飯便順手打掃幹凈的習慣,巡視了一圈,她竟沒能找到半點油渣和汙漬。

郁悶地鼓了鼓嘴,她只好把目光放回祁歇身上。

小木凳對這樣高瘦的青年來說有些過分逼仄了,但祁歇的姿態卻顯得十分從容。他一手拿著碗,一手拿著鬃毛刷,手背筋絡微凸,衣袖挽起,露出白得晃眼的勁瘦小臂,比盆中的淘米水還白——盛婳不知道殺手是不是都像他這麽白,隨即想到他們常年潛伏在不見天日的環境下,又覺得有跡可循了。

也是因為他的膚色太過白皙,小臂上一道道縱橫交錯的傷疤便格外引人矚目,有刀傷,鞭傷,劍傷……看得人心驚。

通過這些傷疤,盛婳已經能夠窺見他從前過的是什麽樣的淒苦日子。

與此同時,她也註意到了他左手小指上那一截黑色指套。事實上,在來到這裏的第一天,她就註意到這一點了,以為那是殺手獨有的裝飾,便沒太在意。

但見祁歇連洗碗的時候都沒有把它摘下來,盛婳一時間有些奇怪:

“你……為什麽不把指套摘下來再洗碗?”

這樣不會很不方便麽?

祁歇洗碗的動作一頓,那根被她註視的小指不動聲色地藏進水中,他垂下眼睫:

“習慣了。”

真怪。盛婳在心裏嘟囔了一句,索性她也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習慣,便沒再追問。

祁歇於是接著洗碗,很快便把用具洗得幹幹凈凈,一個個放進籃子碼放整齊後,他又在走廊找了一個采光好的地方放下,碗具在陽光下泛著瓷器般的光澤。

盛婳好奇問:“為什麽不把它們放竈臺上啊?”

祁歇淡淡看了她一眼:“用布擦不幹凈,曬一曬才不會有水漬。”有水漬容易沾灰。

盛婳懂了他的意思,登時有些驚奇:也不知道他作為一個殺手,是怎麽做到對庖廚之事這麽了如指掌的?

察覺到她略帶欽佩的目光,祁歇低著頭將折起的袖子一點點放下,耳根卻微紅,方才因她提起指套時從心底裏鉆出的自餒也像陽光下的水珠一樣消弭於無形。

然而,盛婳下一句誇獎卻硬生生遏制住了這點隱秘的歡喜:

“你這樣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兒郎放在上京,肯定極討姑娘們的喜歡,覓一樁皆大歡喜的姻緣不在話下。”

聞言,祁歇慢慢擡眼,無喜無悲的目光牢牢攫住了她。

盛婳被他盯得頭皮發麻:“怎……怎麽了?”

她承認她說這話確實有那麽一點點私心在,但他也不需要用隨時要殺人的眼神這樣看著她吧?

祁歇緊緊盯著她,仿佛想從她臉上找尋什麽,良久,他喉結一滾,似有什麽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語被他硬生生咽下:

“沒什麽。”

見他收回目光,盛婳心頭一松,隨即又想:

她沒說錯,就是漏了個前提。這人身上的氣質太過陰郁冷淡了,仿佛游蕩人間的幽魂,蓋過了出色的容貌,心情又陰晴不定,如果他能稍微改改,或許才有姑娘看得上他。

腹誹歸腹誹,殷勤還是要獻。她跟上祁歇的步伐,在他即將關上房間門時用腳抵住,討好地笑笑:

“你累了,我給你按按肩怎麽樣?”

感動了吧?她這輩子還沒對人這麽好過呢……盛婳在心裏哼哼。

祁歇皺了皺眉,漠然回絕:“不用。”

沒想到會遭到拒絕,盛婳楞了楞,隨即便是心頭火起:

伺候他還不樂意?今天這個肩她是非按不可了!

也不知哪來的膽子,盛婳把他往房裏一推,跟著踏過了門檻,頗有種惡霸的架勢:

“我說用就用!”

直到把人推進去摁著他坐下,盛婳才意識到此舉不妥。不過看著祁歇雖然驚訝但沒再抗拒的神情,她還是硬著頭皮繞到了他身後。

雙手搭上他的肩,也許是不習慣與人接觸,盛婳察覺到祁歇的身體微微一顫,於是拍了拍,示意他:

“放輕松。”

祁歇閉了閉眼,認命地松懈了因為緊張而聳起的肩膀。

盛婳氣沈丹田,手上開始用勁。

左按右掐,漫無目的的章法和撓癢癢似的力道很快令祁歇皺緊了眉頭。

他把她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攥住,問出了從方才起就一直想問的話:

“你到底想幹什麽?”

盛婳眨了眨眼睛,無辜道:“我按得不好嗎?”

她的確是在虛心請教的。第一次給人按肩,沒有經驗,她不得其法,只能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祁歇又是寬肩窄腰的身材,挺括的骨架子裹著皮肉也硬得很,她按得手也疼。

聽著她的問題,祁歇也沈默了。

他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她靠近、接觸他時身上那種仿佛被拿捏了軟肋的錯覺,不是那種常年在生死關頭徘徊、面對危險時的警惕,而是一種……如同被貍奴用爪子扒拉的怪異感,不尖銳,甚至可以說是輕柔。

讓他忍不住想將她像昨夜那樣抱進懷裏。

祁歇抿了抿唇,不敢直言這股欲望。他兀自註視著前方,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道:

“你想要什麽,可以直說。”

盛婳收回了手,嘿嘿一笑,也不再裝腔作勢了,索性坦言:

“我想吃荔枝。”

這個季節的荔枝最是晶瑩剔透,鮮嫩多汁,往年這個時候,嶺南那邊都會快馬加鞭給皇宮送來上好的荔枝,這樣的珍品也只有皇帝、寵妃和少數的達官貴人以及外邦使節才能享用。她提出要吃荔枝,無疑是有些為難他了。

但盛婳莫名相信,他會為她辦到的。

果然,祁歇只是思索了一瞬,便答應了下來:

“好。”

盛婳這才露出一個得逞的微笑。

到了晚上,盛婳例行沐浴完,看了一刻鐘的書,準備睡覺時,房門就被敲響了。

她疑惑地掃視了一圈房間,沒有什麽要收拾的地方,但還是走過去打開了門:

“什麽事?”

祁歇站在門外,墨發披散,眉目如畫,在朦朧的夜色中莫名多了一分讓人移不開眼睛的慵懶。

“你痛嗎?”他問。

盛婳先是一頭霧水,反應過來後便僵了僵:他該不會是當人形暖爐當上癮了吧?

想到今早親密若愛侶的姿勢,盛婳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可不想再經歷一次那種窘態,頓時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不不不用了!我不痛了!”

她剛想把門關上,白日裏的情形瞬間顛倒重演,換成祁歇抵著她房間的門板。

看著她避之不及的模樣,他的聲音有些冷了:

“你很怕我?”

盛婳頭皮發麻,暗道你是殺手我是人質我不怕你怕誰,況且你還這麽反覆無常,臉上卻是幹笑道:

“沒有啊,我只是怕麻煩到你而已。”

聽到這話,祁歇的聲音詭異地柔和了下來:

“一點都不麻煩。”

“……”盛婳欲哭無淚,早知道會開這麽個口子,昨夜哪怕痛死也要反抗一下。

頂著他的目光,她只好側身讓開了一條道,然後不情不願地躺回床上。

祁歇在她床邊坐下,熱烘烘的大手順勢往她肚腹上蓋去。

氣氛幾乎凝滯,畫面怎麽看都顯得有幾分怪異。雖然盛婳因為癸水帶來的腹痛漸漸得到緩解,但她還是感到渾身都不自在。

祁歇一向不愛說話,也不會主動問問題,一坐下來便仿若老僧入定。於是絞盡腦汁想要打破這陣僵硬氛圍的人就成了她。

眼珠子亂轉間,盛婳忽而瞥見了他搭在膝上的另一只手。

他手指細長,骨節分明似林間修竹,賞心悅目得很,黑色的指套在燭火下莫名有幾分森冷,襯得這雙手能在一息之間漫不經心地將獵物脆弱的頸骨折斷。

盛婳一瞬間找到了可以打破靜謐的話題:

“你這個指套需要經常換嗎?”

祁歇眼睫低垂,深黑的眼珠就那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半晌才答:

“不用。”

盛婳想起他早上洗碗時也不舍得脫下的姿態,不由得來了興趣:

“我可以摸摸嗎?”

不知為何,這個請求一提出,盛婳莫名感覺到祁歇周身氣息微沈,看向她的目光更加幽深難辨。

他過長的沈默讓盛婳心裏犯起嘀咕,疑心他又是無聲的拒絕時,她聽到他說:

“可以。”

盛婳於是把手伸了過去,試探性地,在她以為包裹著小指的指套上輕撫了下。

見祁歇沒有反應,她又大著膽子捏了捏。

不對,怎麽這麽硬?

盛婳微蹙了下眉。

這不太像是人指的觸感,哪怕是皮包骨也沒有這麽硬,倒像是……一個冷冰冰的鐵塊被打磨成了指骨的形狀。

疑惑地擡起頭,她正好對上了祁歇平靜卻好似裹挾著某種深沈意緒的目光。

一瞬間,他在洗碗時似有若無的躲避、小臂上交錯的傷痕和眼中閃爍的意緒湧現在她的腦海裏,某種福至心靈的猜測也憑空擊中了她。

這不會是根斷指吧?

這個念頭讓盛婳指尖微顫,離開了他的指套。

空氣似乎因她這個動作停止了流動。

祁歇眼中閃過一抹自嘲。果然,沒有人會在得知了他的殘缺後,不對他避猶不及。

孰料一只柔軟的手在他低垂的視線中,再次搭了上來。

盛婳緩緩拉住了他戴著指套的手,認真地問:

“痛嗎?”

痛嗎?自然是痛的。

不過走到今天,祁歇已經很少回憶起十歲那年的經歷了。沒有人問過他痛不痛,他也逃避於追溯往事,於是那些記憶便就深埋在歲月中,再無人提起,包括他自己。

鞭傷能愈合,刀疤能縫合,皮肉能再生,心上經年留下的傷口卻無法自愈,他一直在刻意忽略,卻不能代表它不存在。

他一直在黑暗中踽踽獨行,渴盼著能讓疲憊的身軀無限地沈淪在某個甘願為他敞開的懷抱裏。

他找到了。

所有塵封的痛苦都因為她這輕飄飄的兩個字心甘情願地粉碎,不為人知的瘡疤也被她溫柔的手細細撫去,填補了長年累月的空缺。

祁歇反手握住了她,燭火倒映在他漆黑的眼瞳中半明半昧。他啞聲道:

“都過去了。”

對現在的他而言,真的都是過去了。他有了新的、想要追隨的光,於是所有累贅的苦痛便變得不值一提。

這一刻,他只想擺脫沈重的過去,重新站在光裏。

盛婳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半夢半醒間,她似乎感覺到某種濕熱柔軟的觸感落在了她的額上,輕得像是幻覺。

等到翌日一早醒來,她不由得再次懊悔起自己的不設防,竟然又在他面前無知無覺地睡過去了。

好在房間空蕩蕩的,預想之中兩人一同躺在床上的事並沒有發生,盛婳下了床,看見桌上留著一張紙條——

離開數日,廚房有食物,勿憂。

……走了?把她一個人流放在荒郊野嶺,就這麽走了?

盛婳一時間氣得把紙條卷成團丟出了窗外,心中又把祁歇大罵個好幾回。

來到這裏之後,她已經數不清自己多少次繃不住引以為傲的禮儀風度。

這些天留在這裏,她之所以還沒徹底與祁歇撕破臉皮,一來她暫時還沒有能力走出那片無邊無際的森林,二來他的確伺候得舒服,三來他雖然看上去不像是活人但的確是個會喘氣會說話的活人,有他在這裏,盛婳才不至於被身處深山老林的孤獨打敗。

而現在人就把她拋在這裏這麽一走了之,連個具體的歸期都沒有,盛婳不免開始心煩意亂起來。

然而再煩,她也不可能原地自盡,還是得活著。郁悶地洗漱完,她先是去了廚房解決早飯問題。

祁歇果然把一切準備得妥妥當當,竈上甚至還小火煨著湯,像是算準了她會進來的時機。廚房裏的食物多得能吃上十天半個月,能久放的蔬菜、風幹肉類都被他分門別類,甚至上面還用紙條寫了詳細的做法,都是些簡單的菜式,絮絮叨叨連三歲孩童都看得懂。

盛婳一一看過去,心裏有了底,但心情還是不怎麽好。

這意味著她要在祁歇離開的這段時間裏學會做飯,否則她很有可能會把自己餓死……

想想就心好累。她好好一個皇帝,本來應該在宮中錦衣玉食,為什麽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怨氣滿滿地吃完了早飯,盛婳出了廚房,險些與一個黑衣人影迎面撞上。

看清來人面容,盛婳瞬間瞪大了眼睛:“是你?”

此人正是日前見過的,所謂的祁歇的朋友。

祁陌挑了挑眉,面上還是一貫的瀟灑不羈:

“好久不見啊。”

“久什麽久,也就一天不見。”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嘛。”

盛婳已經窺見這人與祁歇截然相反、吊兒郎當的性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怎麽稱呼?”

祁陌咳了一聲,正色道:

“幸會,本人姓祁,單名一個陌字。”

“你跟祁歇是兄弟?”盛婳疑惑道。

“哪敢……”察覺到盛婳目光中的探究,祁陌又改了口:

“落星閣首任閣主姓祁,所以只要是落星閣的殺手,都姓祁,如果當上了閣主,就可以改回原來的姓。”

不過祁歇沒改。這話被祁陌默默咽了下去。閣主已經囑咐過他,不要在這位面前暴露他的真實身份。

盛婳恍然大悟,又問:

“祁歇讓你來的?”

祁陌點點頭,把手上提的一小袋荔枝交給她:

“這是他讓我送來的,說你吃到喜歡的容易貪量,而且荔枝沒有冰塊容易壞,讓我先送一點上來。”

盛婳順手接過,面上裝出欣喜的表情,心中卻並沒有多少波動。荔枝只是個幌子,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實是想借機引祁陌過來而已。

這時,她忽然敏銳地嗅到了袋子上沾染的一絲血腥味。

意識到這荔枝或許來之不易,盛婳默了默,還是問出了口:

“怎麽來的?”

祁陌無所謂無地答:“用懸賞人物的項上人頭換的唄。”

盛婳皺了皺眉:“所以他暫時離開是去殺人了?”

祁陌的回答開始變得含糊起來:“算是吧……畢竟這荔枝也不是隨處可見的東西,想要拿到還是得費些周折。”

後半句被盛婳直接忽略,她話鋒一轉,直奔主題道:

“你知道我是誰吧?”

祁陌:“……知道一點。”

“上次開出的條件還作數。”盛婳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開始循循善誘:

“只要你帶我離開這裏,榮華富貴、加官進爵不在話下。”

她以為祁陌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誰知他卻搖了搖頭:

“我帶不走你。”

盛婳微楞:“為什麽?”

他和祁歇一樣,能在這片與世隔絕的地方穿梭自如,為什麽不能帶她出去?

祁陌苦笑道:“我還需要從閣主那拿解藥,所以不能做任務之外的事,抱歉。”

盛婳沈默一瞬,心中再次湧上些許失落。

不過祁陌的話也讓她抓住了某個關鍵點,她問出了困擾她多日的問題:

“所以,你們閣主這是已經徹底打破了不摻和朝中之事的規矩了嗎?”

江湖中的殺手組織不能涉足朝堂,否則就會遭到朝廷大面積的打壓和絞殺,這是自天韶建國起便有的規矩,落星閣也曾明確表態過。多年來,這些活在陰溝裏的生物哪怕以嗜血為生,也都默契地遵守著那一條線。

祁陌撓了撓頭:“這個……我也不知道,沒有聽說過閣中傳出風聲,我們也沒有接過相關的懸賞。”

意思是還沒打破?盛婳敏銳地抓住漏洞,思緒心念電轉:

“若是沒有,為何祁歇還能違背落星閣多年來的規矩,將我擄來這裏?”

祁陌這下不說話了。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或者說,盛婳問出來的問題就不在他事先打好的腹稿裏。

他此時真真是有些汗流浹背了,閣主怎麽能把這麽一個棘手的人物交給他來看管?

看出了他的無言以對,盛婳心中頓時浮現出一個大膽的猜測:

祁歇這是背著落星閣私自把她囚禁在了這裏,沒有事先過問那位閣主的意見。

現在看來,這個閣主或許會成為她的突破點。也許在他知道了祁歇的作為,會為了維護那個隱形規矩,繼而把她從這裏救出來……

越想越覺得有可能,反正無論是什麽結果,都得拼一把,結局總比耗死在這裏強。

盛婳仿佛看到了重返宮廷的希望,對祁陌說:

“我寫一封信,你必須要幫我轉交給你們的現任閣主。”

她眼眸微瞇,帶出了幾分女帝的威嚴氣勢:

“如果你不能為我送達,那就等著我的臣子順著蛛絲馬跡找過來,而落星閣在朝廷的鐵蹄之下徹底覆滅吧……到那時,你的解藥沒著落,肯定不好受。”

如果她沒猜錯的話,祁陌身上的毒和祁歇應該是一樣的,發作起來都會令人生不如死——連祁歇那樣波瀾不驚的人都頂不住的疼痛,可想而知有多難熬。

她相信祁陌雖然會在朋友和利益之間來回搖擺,但最終還是會選擇後者,畢竟這樣的事情,她從小到大屢見不鮮。

聽著盛婳威脅的話語,祁陌咽了咽口水,為難地想:

要不要告訴她,祁歇就是現任閣主呢?他也很想知道,為什麽他會發瘋把她擄來這裏啊!扯出現在一堆子麻煩事來,現下他還要主動卸去閣主之位,鬼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

心中叫苦不疊,祁陌卻不敢真的怠慢了她,只能點頭答應了下來。

盛婳這才滿意,回屋提筆寫信。

她之前也有趁祁歇不註意偷偷往外傳遞過消息,但不知是密林太大鴿子飛不出去還是祁歇暗中截取的緣故,最終總是石沈大海,杳無回音。

她很快寫好了信,上面的內容無非是警告落星閣閣主盡快派人將她從這個鬼地方救出來,同時對祁歇這個擅自行事的殺手做出處置,否則那些忠心於她的臣子一旦找到這裏,落星閣將陷入萬劫不覆的境地,此時做出補救,事情便還有轉圜的餘地。

將信交給祁陌時,盛婳還不忘威脅他:

“敢告訴祁歇或是偷偷把這封信撕毀,你就等著上朝廷的追殺令吧。大內精銳可不比你們這些殺手差到哪去。”

祁陌不敢再露出不正經的神色,只得稱是。

接下來一連三天,盛婳都在這座閣樓裏等著祁陌的消息——準確來說,是在等著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落星閣閣主給出答覆。

靠著廚房裏的食物和祁歇為她搜尋來的書,盛婳勉強撐了下來。除了在夜間聽到遠處山林裏傳來若有若無的狼嚎和風聲咆哮會豎起十萬分的警惕外,她的日子過得風平浪靜。

第四天傍晚,祁陌的身影出現在了閣樓底下,帶著信件已經被轉達閣主、他不日就會親自過來的消息。

“為什麽他不直接讓你把我帶出去?”盛婳皺眉問:“這樣不是更省時省力嗎?”

她快在這處地方待不下去了,雖然這裏遠離了勾心鬥角和黨派紛爭,但她終究不是甘於安穩的人,一成不變的生活只會讓她愈發煩躁、渴望回宮,哪怕身邊仍有刀光劍影的較量。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原以為祁陌是來帶她走的,沒想到還要讓她等。

祁陌看著她不虞的神色,開始打哈哈:“這不是親自帶你出去比較有誠意嘛?”

他沒敢告訴她,祁歇接到那封信時,臉上那暴風雨來臨前的壓抑神色,宛如化不開的濃墨。

彼時為了卸下閣主之位,祁歇剛從擂臺上下來,身上的血已經把黑衣染成了更為觸目驚心的顏色。那些覬覦他位置的人一個個都不是善茬,下了死手。

現下他已經處理完了交接事務,如果不顧及傷勢,最快晚上就能回來——這個消息,祁歇依然沒有讓祁陌透露。

“什麽破規矩。”

盛婳破天荒翻了個白眼。不過這麽多天也等過來了,確實不差這一時,她只得再次按捺住焦躁的心情。

看到祁陌腰間別著一個嶄新的酒壺,盛婳心念微動,伸手一指,問他:

“喝過沒?”

以往在宮中,她興起時常會在侍君的陪伴下小酌一杯,品過各種各樣的美酒,來這裏這麽多天,她還沒沾過一滴酒。因此見到祁陌的酒壺,她瞬間有些饞了。

祁陌老老實實地搖頭,解下酒壺,在將要遞給她時又猶豫地收回:

“這酒很烈的,你喝得來?”

“瞧不起誰呢。”盛婳一把奪過,晃了晃裏面的酒液,滿意點頭,又自然而然地問:

“會做菜嗎?給我做幾個拿手小菜去。”剛好到了用晚膳的時間,她還在為要不要吃中午的剩菜而煩惱呢。

盛婳完全沒意識到她把在祁歇面前頤指氣使的姿態帶到了祁陌面前。

祁陌傻了眼,立刻跟被丟了個燙手山芋似的否認道:

“我們做這行,朝不保夕的,哪有心思學這個啊?有樹根啃就不錯了。”

說著,他的面容又帶上了些許八卦的神色:“不過……他真給你做這些啊?”

盛婳點點頭:“他在當然是他做。”

祁陌“嘖嘖”了兩聲,感慨道:“他竟然沒有帶著你一起啃樹皮,還願意伺候到這份上,真是稀奇。”

盛婳卻是問:“你很了解他?”

祁陌摸了摸鼻子:“也不算了解吧。他是我們那一批殺手裏性情最冷最不好接近的一個,但也是最吃得了苦的,要不然也不會……”

他及時止住了話頭。

盛婳皺了皺眉:“不會什麽?”

祁陌卻是什麽都不肯說了,像是怕再待下去會暴露什麽,他心虛地施展輕功朝著遠處的叢林飛去,風中只留下了一句話:

“我突然想起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在這慢慢等吧!”

“餵!”盛婳氣得跺腳,瞪著他離開的方向。

不過祁陌到底是帶來了好消息,想到很快便能離開這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盛婳心下稍定,終於是回了廚房收拾出幾個能看的小菜,配著酒,想要美美地慶祝一頓。

祁陌還真沒有騙人。他的酒聞著清冽,喝起來確實是烈性十足,輕抿上一口,立刻讓盛婳辣得皺起了眉頭。

不過辣得很有味道。她癸水剛走,這段時間吃慣了清粥小菜,自己做菜時又怕齁得吃不下去,每次只敢放一丁點鹽,嘴巴淡得跟荒漠沒差,這酒正好得勁,於是她又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

索性四下無人,她也不怕自己喝醉,很快酒壺就見了底,菜沒吃多少,盛婳先醉得趴在桌上迷迷瞪瞪。

看著這壺酒,她莫名想起了自己在宮中的時日。

各世家絞盡腦汁想往她後宮裏塞人,打的無非就是靠著男人架空她權力的主意,是以盛婳雖然給了那些侍君一個賽一個好聽的名號,卻沒有真的寵幸他們。

她的冷淡引來了這些人更為猛烈的攻勢,個個都想爭做她的第一個男人。不是起早貪黑在她下朝回殿的必經之路上堵她,就是塗脂抹粉穿著妖艷佯裝崴腳倒進她懷裏,甚至借著送羹湯的名義給她下藥想與她一度春宵……得虧盛婳從小警覺非常,沒有落入他們層出不窮的圈套裏。

也是由此,小時候目睹兄妹.茍.合的陰影加上如今對男人們無所不用其極的爭寵手段司空見慣,盛婳對男女之事更加沒興趣,一心撲在政務上,整天只琢磨著怎樣能創造出澤被千秋的政績。

不過,那些男人倒也不都是心甘情願被家族送進來的。在這些因著她一個眼神就開始鬥得你死我活的侍君裏,有一個出身末流世家、不爭不搶的公子便顯得格外出淤泥而不染——

他叫溫澈,是溫家不受寵的長公子,因為母親早逝,繼母不慈,他被作為沒落氏族最後的希望送進宮中,以期能憑借那副清風朗月的好相貌獲得女帝青睞。

他確實做到了,不過卻並沒有獲得盛婳的男女之情,而是以朋友的方式與她朝夕相處。

盛婳喜歡他做的一手好文章,也喜歡聽他彈琴,更喜歡他在她面前細心聆聽的姿態,待在他身邊,酗酒罵人都不要緊,她總能感受到被包容的滋味。

溫澈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他對她沒有情愛,只有如對待族中小妹一般的寵溺和關懷。

盛婳也很放心把自己一些不為人知的喜好展露在他面前,每次想喝酒,第一時間想到召過來的人也是他。

也不知道沒有她罩著,如今他在宮中的處境會不會舉步維艱,那些仗著傲人家世的侍君最是囂張跋扈,看不慣他,他身體不好,性格又溫吞,不懂得反擊……

抱著這樣憂心忡忡的念頭,盛婳沈沈睡去。烈酒帶來的後勁如潮水般襲來,意識仿佛在雲端飄飄蕩蕩,身體也有些燥熱,她迷迷糊糊間感覺到有人將她攬起,似乎要往床上走去。

“溫澈……幫我脫一下外衣……”

以為是夢中兩人對酌的場景,盛婳酒意上頭,雙頰暈紅,皺著眉,小聲嘟囔著。

衣服上全是酒氣,她雖然沒力氣沐浴,也不想這樣合衣而睡。

孰料她話音剛落,攥著她雙肩的力道陡然加大。

盛婳嘶了一聲:“……疼!”

溫澈什麽時候力氣變得這麽大了!

她不知道的是,此時她身旁站著的不是她掛念的侍君,這裏也不是她的寢殿。

祁歇面容晦暗地盯著她,心口像是盤亙著黑壓壓的烏雲。

直到她再次呼痛,他才放輕了力道。

盡管他在來時刻意掩蓋,卻還是有一絲血腥味掠過盛婳的鼻尖,多年來遭遇過的刺殺數不勝數,她下意識問:

“溫澈,你受傷了嗎?是不是又被欺負了?”

想到以往溫澈被侍君們集體擠兌、羞辱,卻在她面前一聲不吭,盛婳一時間更加擔心。她停住腳步,擡起一雙盈著水霧的眼睛望了過來,登時有些怔楞。

“你……你怎麽變成……”

她怎麽記得溫澈不是長這模樣?他人如其名,表情一向是溫柔似水的,怎會……怎會突然陰沈得如此嚇人……

酒意蒙住了她的雙眼,也遮蔽了她的心神。腦海像是凝固的漿糊,盛婳遲鈍地感覺到不對,卻也還是遵從本心,湊近去打量。

不料面前的人臉忽然放大。

盛婳睜圓了眼睛,從那道陰戾的目光裏捕捉到一絲不同尋常的危險,腦中頓時拉響了警報——

但還是晚了一步。後頸被一雙大手強硬扣近,她被迫仰起了頭,作出引頸受戮的姿態。

帶著怒意和侵略感的吻如急打在窗外的雨,傾軋而下,瞬間席卷了她的所有感官。

嘴唇被蹂丨躪得發疼,磕碰廝.磨間發出羞人的水聲,盛婳張口想要怒罵,卻被身前這人尋覓到了機會,舌頭如一尾游魚鉆了進來,翻攪著她的,使她即將脫口而出的言語變成了咕噥不清的嗚咽。

她雙腿發軟,終於意識到了自己和他的力量差距,轉而發出了哀聲的懇求。

然而她的示弱卻根本沒有被理會,反而換來了更為激烈的撕咬,青年炙熱的氣息似要將她生吞活剝。

僅存的一分神志讓盛婳福至心靈,意識到堵不如疏。於是她轉變了戰略,不再死守駐地,而是笨拙地、試圖用柔軟的唇舌來安撫他。

果然,這個讓她幾近窒息的吻因為她的回應漸漸有所松懈,雖然還帶著揮之不去的怒火,但也比方才要吃了她似的架勢好了幾分。

不知不覺中,盛婳抵著他胸膛的手也變成了攀著他的肩膀,無意識地把這場單方面的掠奪變成了情人間的纏綿。

她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種感覺。或許是烈酒的後勁十足,讓她的身體裏湧現了一場燎原的大火,將那分燥熱越燒越旺。

而這陣滯悶似乎只有面前青年冰冷的體溫才得以紓解,盛婳控制不住地貼近他,懵懂又難受地輕蹭了起來。

祁歇呼吸一沈,懲罰似的咬了一下她的耳垂。盛婳還沒明白過來怎麽回事,痛意讓她低.吟了一聲,隨後耳垂又得到了濕.熱的包裹。

那兩片嘴唇順著她耳後的肌膚愈發向下,蜿蜒了一路春意,附帶著洩憤的噬.咬。她恍惚以為這是一頭餓了數日的野狼,而她成為了砧板上的生肉,只能任由野獸的尖牙釘死在上面。

“看著我。”

下頜忽而被人不由分說地捏住,盛婳睜著一雙失神的眼睛看他。

他的聲音裏分明還帶著未曾消退的情丨欲,俊美的面容卻冰冷得叫人不寒而栗:

“我是誰?”

所剩無幾的理智在提醒著她這個問題必須要好好回答,否則絕對沒有好果子吃。於是眼前的迷霧散開了一些,盛婳盯著他的臉,被蠱惑似的喃喃道出一句:

“你是祁歇……”

他這才滿意。

海上孤舟於風浪中顛簸,只能無助地隨其起落浮沈。忽而甲板裂開了縫隙,潮水湧入船艙,驚叫躲避也無濟於事,仍是被灌得滿當,裙角濕漉。

檐下的風鈴隨著晚風和雨露搖晃了一夜,不曾停息。

盛婳第二天醒來,渾身跟受了幾遍大刑似的,酸痛不堪。一動彈,身體的異樣和黏膩感很快讓她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

盛婳久久地僵住了。

尤其此時她還被拘在一個密不透風的懷抱裏,背後熟悉的氣息無孔不入地包圍著她,這無法逃避的事實更加令她喘不過氣來。

為什麽?為什麽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她只是喝了點酒而已,為什麽會跟人稀裏糊塗地上了床?這個人還是祁歇?他不是應該被落星閣閣主處置了才對嗎?

無數紛雜的疑問頃刻間湧入腦海,盛婳根本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與其說她無法理清思緒,倒不如說她現在大腦一片空白,直接放棄了思考。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祁陌出賣了她。

或許信也沒有傳出去,現下,她徹底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而且經此一事,祁歇對她的看守一定是只增無減,她前面做出的努力白費了大半。

都怪祁陌這個兩面三刀的小人!

正咬牙切齒著,她忽然感覺到發頂被某人的下巴親昵地蹭了蹭。

“餓嗎?”低啞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兩人此時還坦誠相見著,幾乎是手足相抵的姿態。被衾下的皮肉慘不忍睹,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痕跡,盛婳只向下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勉強定了下神,她強撐著回答他:“……餓了。”

祁歇聞言果真起身下床,看樣子要往廚房的方向而去。只是他甫一掀開床被,身上的血腥氣再無處可藏。

盛婳蹙起了眉,回頭一望。

先是看到他挺括的肩膀,視線往下,才覷見他傷痕累累、包紮得十分潦草的脊背,新傷添舊傷,還沒好全,又因為過激的運動而滲出了血來。

盛婳一時無言。人都傷成這樣了,還有多餘的精力將她折騰得死去活來,這人的身軀當真是鐵打的嗎?

若他沒有保留,她還焉有命在?

像是察覺到她的註視,祁歇也側身望了過來,目光中不見往日的沈肅,只有饜足過後的溫軟。

他問她:“想吃什麽?”

一片寂靜。

盛婳沒有回答他。

或者說,她現在全身心的註意力都放在他因為側身而露出的那塊狀似弦月的紅色胎記上,根本沒有聽清楚他說了什麽。

她只知道自己此刻渾身的血液仿佛被凍結成冰。分明纏綿了一夜,被褥還未冷透,室內氛圍如冬雪化開,暖意融融,她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

腦海裏漸漸冒出了一個不可置信的猜測。

為了驗證這個猜測,她又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放到了那堆衣物裏——

堆疊的黑衣與她的裙裳混在一起,宛如昨夜一般密不可分的姿態,盛婳卻顧不上耳熱,目光死死地盯在衣服上放著的雙鯉紋玉佩上。

那塊玉佩雕刻的紋樣很常見,邊角卻修飾著質地獨特的血玉,紅與白交織,線條流暢而瑩潤,在窗外透進來的日光下熠熠生輝,可見不是凡物。

而這樣的玉佩,普天之下也只有郁皇後才有。

盛婳想起自己臨近登基前從盛瓚身邊的老人那聽到的秘辛——能集齊胎記與玉佩在身的人,十有八九就是那位多年前在皇宮中離奇失蹤的皇子、郁皇後唯一的兒子,盛祈。

可是怎麽會這樣呢?祁歇為什麽會變成盛祈,她名義上的表弟?

盛婳感覺老天爺在給她開一個巨大的玩笑。而她笑不出來,甚至內心變成了一片麻木不仁的荒原。

多年前盛瓚曾親口承認她是他與盛螢偷偷生下的女兒,而今她又與他流落在外的兒子陰差陽錯滾在一處,這到底是什麽悖離世俗倫理的荒謬之事?天底下怎麽會有這樣的巧合?

盛婳發誓她過去二十多年的人生裏都沒有過這樣崩潰的時刻。她甚至疑心這是一場噩夢,期望重新睡上一覺,醒來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可是淩亂的房間,狼藉的床鋪,衣衫不整的兩人,還有腿間的不適,一切的一切都宛如當頭一棒,帶來的痛感如此清晰,都在告訴她這不是夢,不是幻覺,是讓她感到惡心的真實世界。

盛婳隱隱想吐,分不清是祁歇看她的目光太過黏膩,還是剛剛得知的真相讓她喉間翻湧,幾欲作嘔。

不成,絕對不成。

沖擊太大,盛婳反倒在瞬息之間冷靜了下來。

她還要活著走出這裏,回到宮中重新掌權,等到了那時,她一定要讓禁軍一把火燒了這裏,再殺了祁歇,掩蓋她的汙點,鏟除這個威脅她皇位的存在,焚燒這些不能暴露在天光下的罪惡。

只要她離開這裏,只要祁歇死了,她就還可以是一身清白、坐擁天下的女帝。

所以她必不能就此頹廢下去。

見她盯著那塊玉佩看了很久,祁歇主動走過去拿起了它:

“喜歡嗎?”

正思索著下一步棋該怎麽走的盛婳因他這句話,肉眼可見地楞了一楞:

“什麽?”

“喜歡就送你。”

祁歇說著,將玉佩遞了過去。

這是作為皇子身份的憑據,就這麽直截了當地……給她了?

盛婳一時間分不清他是在試探她還是真的想給她,她訥訥地接了過來,看著上面獨特的玉質,眼珠忽而一轉,語氣便刻意帶上些許好奇:

“真好看……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兩個玉種依附而生,這一定是你很重要的東西吧?”

“是,也不是。”祁歇頓了頓,目光看向地面,接著道:

“從我有記憶起,它就在我身上了。我不記得是什麽人把它交給了我,就這樣一直帶著。”

不記得了?盛婳心下一怔,目光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的神情,沒能從中發現什麽異樣。

他表現平靜,語氣淡淡,沒有過多修飾,像是真的在陳述事實。

盛婳掩下眸中的思索。

如此看來,他或許真的丟失了小時候的記憶,甚至也有可能忘記了自己曾經是一名皇子。

否則無法解釋他明明可以憑借玉佩和胎記回到宮中過好日子,哪怕不受寵也好過朝不保夕、時不時就要落得一身是傷的殺手生涯,但他卻多年沒有出現在大眾的視野裏。

更別提他此時還對這塊玉佩渾不在意,甚至要把它當作禮物送給她。

種種跡象都在表明他的無害,但盛婳能坐上皇位,就不是會輕易放下疑心的人。

她換上關切的神色,問:

“你失過憶?嚴重嗎?是不是遭遇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祁歇將她擔憂的神情盡攬眼底。

心中既因她的別有用心而感到嘲諷,又不可避免地生出一絲隱秘的期冀。

他垂下眼睫,揀她想聽的話說:

“五歲那年,我被人撿到時,已經想不起所有的事情了,自然也不知道自己遭遇過什麽。”

盛祈走丟的時候正好也是五歲。盛婳從他話裏尋不出破綻——倘若他原原本本地覆述出當年的遭遇,她才要懷疑,因為真正失憶的人是什麽也記不得的,祁歇這樣的回應才是常理之中。

於是她暫時定下了心來,轉而語帶同情道:

“這些年來,你一定吃過不少苦吧?”

祁歇沒有說話。盛婳抓著玉佩,展開柔軟的雙臂攬過他的肩膀,強忍著胃裏翻騰的惡寒,裝出一副深情的模樣:

“以後有我陪著你。”

懷裏的肩膀一顫,盛婳緊接著聽到他聲音沙啞地問:

“……真的嗎?”

話語裏充滿了小心和猶疑。

盛婳將頭親昵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眼睛看著手裏的玉佩,目光冷似寒冰,嘴裏卻吐出肯定的字句:

“君無戲言,當然是真的……我們都這樣了,難道你不想同我在一起嗎?”

祁歇耳根微紅,他低聲道:“想。”

盛婳輕捋著他散下來的長發,聲音裏帶上了些許不甚自然的甜膩:

“既然這樣,你帶我出去吧?我許你皇夫之位,遣散後宮,讓你當我一個人的夫君,我們共治天下,互相成就,如何?”

祁歇沈默了。

氣氛一時間有些僵持。

盛婳攥緊了玉佩:難道是她畫的餅還不夠大,不足以吸引到他?

正要再加一些不可能實現的籌碼時,她終於聽到他開了尊口:

“不出去,你也是我一個人的,不是嗎?”

像在敘述今天的日光有多麽好一樣,稀松平常。

對盛婳而言,這句話卻宛如晴天霹靂。她不可置信地放開了他,偏過頭來盯著他的眼睛:

“……你說什麽?”

他真的打算要將她一輩子關在這裏,日日與他相對?兩人就這樣在閣樓裏一直待到老死?

他能出去,她卻不能。一想到今後她可能要守著這座閣樓,從日出盼到日落等著他回來,盛婳便感到背脊一涼。

她勉強扯出了一個笑,牽住了他的手:

“你可別嚇我。難道你不想我們像尋常夫妻一樣辦場熱熱鬧鬧的喜事,將我們關系公之於眾,或是閑來無事走在街上,去感受人間煙火嗎?”

她努力地想向他描述一番未來的美好願景,但祁歇卻好似無動於衷,黑白分明的瞳孔盯著她,有力的手臂箍住她的腰,使她被迫貼近了他:

“你在騙我。”掌下覆著的腰身一僵,他平靜地說:

“等到出去之後,你說的這些,一件都不會實現。”

就算她真的做得到,她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完完全全地屬於他,她的心會分給朝臣,分給國土,分給天下千千萬萬的百姓,她追逐的東西越來越多,他得到的只會越來越少,還不如維持現狀。

意識到他不好糊弄,盛婳的聲音也冷了下來,將他的手用力撥開:

“祁歇,你不能這樣自私。倘若要與我在一起,你必須要懂得尊重我的感受。”

祁歇低頭看她:“不然呢?”

盛婳一瞬失聲。

是啊,不然呢?

她還能怎樣?難道要以性命去威脅他嗎?

那種傷及自身、隨時可能玩火自焚的蠢事,她做不來,也不惜得做。

而且,像祁歇這樣狠心不顧她意見的人,哪怕她把自己折騰得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他也不會松口,而是由著她消耗精力,最後不得不認清現實。

或許是被她啞口無言的神色取悅到了,祁歇唇角微勾,摸了摸她的頭,道:

“別想著逃跑,你不會想知道被我抓回來會面對什麽的。”

我回來咯~~努力在這幾天全文完結!

可能很多小夥伴都忘記前文講什麽了,在這裏解釋幾點:

1、男女主沒有血緣關系(連表姐弟都不是,男主的親生父母是崔淮和郁明珰,女主的親生父母是秦辜和程盈,這一世是女主誤解了);

2、玉佩代表著郁家的寶藏,但女主不知道這個秘密,以為那只是能證明身份的工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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