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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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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見面

盛婳亦步亦趨跟在崔樹旌身後, 走在寬敞幹凈的宮道上。秋日的早晨尚有未能完全消散的寒氣,風一拂過很是令人醒神,哪怕此時她還有些旅途帶來的倦怠,在這樣的環境下也不敢松懈了註意力。

崔樹旌原是要讓她戴上他做的人.皮.面具的, 但盛婳嫌棄他技術不行, 做出來的東西不夠貼臉, 騙騙守衛還好,到了祁歇面前一準要露餡。不僅如此,他做的人.皮.面具戴上去還癢得出奇, 她只堅持了不到一刻鐘就取下來了。

所以, 她在來之前給自己做了充足的偽裝。長發用樸素的發帶束起,穿上一身不起眼的小廝服, 妝把自己往醜了化, 現在她看上去就像一個再尋常不過、頂多長得有些寒磣的侍從。

盛婳遠遠地看著傅裘穿過另一端的宮門, 目不斜視往這邊走來。

她有些恍惚。五年時間, 他的身高又拔竄了一截,紫色官服穿在他身上不顯突兀, 反而襯得他的眉眼更加如春辰碧山一般俊挺。收起了當年桀驁張揚的影子, 現在的他看上去像是沈澱了心境,一舉一動都透露著板正端方的意味。

如果不開口的話。

此時距離朝會已經過去有一會兒了, 除他們以外,經過的多是些垂著腦袋行色匆匆的宮人, 間或夾雜著一兩個交談的文官, 有男有女, 見到崔樹旌都會客客氣氣地行禮。

只有傅裘的語氣聽上去不是那麽情願:

“見過崔將軍, 崔將軍今年這麽早進宮述職?”

崔樹旌對這個人沒什麽印象,但不妨礙他感受到傅裘對自己莫名其妙的敵意。每次與他夾道相逢, 他不被這個文臣刺幾句,往往是走不了的。

他也不懂既然傅裘對他的厭惡完全不加掩飾了,為何每次還要眼巴巴地湊過來找罵。如此,崔樹旌的語氣也不是很好:

“怎麽,難道這裏是你的地盤?我來還得向你稟報一聲?”

“不敢,”嘴上這樣說著,傅裘的表情看上去卻沒什麽誠意:

“下官只是覺得崔將軍往年不拖到年後是不會來的,今年提前了兩個月,有些突兀罷了。”

這話聽上去像是在陳述他到來的時間不規律,實際上暗指他沒規沒矩,想什麽時候來就什麽時候來。

“哦?突兀在哪?”崔樹旌皮笑肉不笑道:

“聖上還未說什麽,再怎麽樣也輪不到傅侍郎來咄咄逼人罷?”

盛婳發現崔樹旌回嘴的本事有所提升了,換作以往,他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一架再說的,這會兒竟然懂得扯大旗,和傅裘打得有來有回。

傅裘語氣淡淡:“下官只是提醒將軍莫要壞了規矩,若是因為言行不當叫人在奏本上彈劾,可別氣得捶墻才是。”

聽到這裏,崔樹旌徹底冷下了臉,仿佛一肚子的火氣亟待發洩:

“彈劾我的除了你還有誰?傅裘,你疑心病別太重了,我是在這方面不拘小節了些,但絕對不至‘殃害風氣’那般嚴重。”

“不至於?崔將軍真是心大,你是四軍統帥之一,不以身作則,偏要當這只與眾不同的離群之鳥,那便怨不得箭矢會對準你。”

盛婳簡直要給傅裘鼓掌了,論上升高度,這小子絕對能把人逼到啞口無言。

果然,崔樹旌被氣得臉色發青,將將拂袖離去之時,他又猛地想起一旁默默無聞的盛婳,拽過她的手臂,這才揚長而去。

傅裘站在原地,靜靜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被崔樹旌拽著的那個小廝有些眼熟。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種玄之又玄的感覺忽而攫住了他的心神,讓他忍不住在與崔樹旌互嗆的時候連連瞥去好幾眼。

……看熱鬧的眼神,跟她好像。

可惜不是她。

兩人長得就沒有一處相像的地方。

傅裘垂下眼睫,看著這身象征身份地位的官袍,自嘲一笑。

連他也不知道自己這些年來這麽努力爬到這個高位,為的是什麽。當初那個笑著祝他前程似錦、風光無限的少女已經長眠於地底了。

他想娶的人早已離開了人世間。

等到拐上另一條宮道,看不見那討人厭的文官時,崔樹旌環顧四周,見沒什麽人在,這才向盛婳抱怨道:

“也不知道這小子是吃錯藥了還是吞炮仗了,別人都不見他逮著錯誤糾纏不休,就對著我一個人來勁,有病。”

盛婳樂不可支地笑出了聲。

“你還笑?他是不是跟你認識啊,對我指桑罵槐的時候還掃了你好幾眼。”

盛婳楞了楞:“有嗎?”

自從她回來之後,崔樹旌一向對他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警覺得很,聞言點了點頭,擔憂道:

“是啊……總不會是認出你了吧?我剛才就說了,讓你戴上人.皮.面具,你就是不聽。”

盛婳摸了摸臉,她這一手化妝技術雖說達不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但掩蓋原本的容貌還是可以的,況且她剛才也沒有發出聲音。

想到這裏,她頓時覺得崔樹旌是在杞人憂天:

“別誇大其詞了。我猜他是對你不爽,看我估計是想從我身上找出什麽錯誤來針對你。”

傅裘最喜歡這一招了。

崔樹旌聽罷也很來氣:“我最受不了這種有張嘴皮子就不可一世的小人了,五年前這小子當上了官,每次見到我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也不知道我哪裏得罪他了。”

五年前?

盛婳一怔,隨即聯想到某種奇異的可能。不過甫一想到傅裘那眼高於頂的性格,她又及時打斷了這個念頭。

他應該不會把她這個不幸猝死在新婚之夜的倒黴蛋放在心裏。

她也笑了笑:“還說他呢,難道他說得不對嗎?你這樣的地位,任何小事都有可能被拿來做文章,更需要修身養性才能明哲保身。”

崔樹旌雖然認可她的話,但言語之間還是忍不住帶上了一絲被分去偏愛的不滿:

“我現在真懷疑你們倆認識了,你竟然站他不站我。”

“我只站理。”

“……”

有宮人朝著這邊過來,兩人終於收住話頭,朝著禦書房走去。

下了早朝,皇帝一般都會在此地處理政務、批改奏折、面見臣子。崔樹旌向門口守候的太監打了聲招呼,轉過頭,卻見盛婳呆呆地望著門口的臺階。

“怎麽了?”

“……”盛婳回過了神,不敢說自己看著這方威嚴的朱紅殿門一瞬間竟產生了畏怯的情緒。

原以為她和祁歇今生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誰知陰差陽錯,時隔五年,她又要見到他了。

她更害怕的是,進去之後會望見祁歇那截斷指。明知道那是他肆意妄為的結果,她不該自責,卻也還是會在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刻心底裏泛起一陣隱秘的酸漲。

那不僅是他瘋魔的證明,也是他不惜以傷害身體為代價試探她會不會回來的證據。

盛婳喉間滯澀,崔樹旌仿佛看出了她的遲疑,握了握她的手,低聲安慰道:

“別怕。”

鄧公公出來時,恰巧望見這一幕。

他有一瞬間的失神。似乎上一次見到類似的情景,是人高馬大、氣宇軒昂的將軍握著那名早已香消玉隕的公主的手呵氣取暖,言笑晏晏。

不過,待看清崔樹旌身前那小廝的眉目時,鄧公公又兀自皺了皺眉,暗罵自己真是年紀大了眼神也花了,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分清那人是男是女。

他收斂下思緒,迎上去對崔樹旌揚起笑臉:

“見過崔將軍,陛下在裏頭等您呢。”

盛婳連忙抽出了手。

她看著這個陪了祁歇有些年頭的太監,心中也很是感慨:

鄧公公頭上又多了不少白發啊……也不知道是被誰給愁的。

她這樣關懷的目光一掃過來,鄧公公立馬就發現了不對勁:

這小輩的眼神怎麽看上去這麽的……悲憫?

禦前的老人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索性不再管他,只把目光移向崔樹旌。

崔樹旌對這裏實在沒有什麽好的回憶,第一次來時,他就被晾在門外等了快兩個時辰——他現在也知道了當初祁歇為何要對他置之不理。

故此,他這些年來哪怕有要事不得不在此商議,也都是簡略說完就走,從不多做停留,不過這一次,他可以為了盛婳勉強忍下厭惡,在這裏多待一些時候。

崔樹旌朝著鄧公公應了一聲,擡腳進了門,盛婳也跟了進去。

一踏進禦書房,滿室的書卷墨香鉆入鼻尖。這裏堪比大殿一般寬敞,檀木作梁,金壁嵌珠,地板上仔細鋪著柔白的羊氈毯,讓一些老臣行跪禮時寒氣不至於侵襲膝蓋。

唯有氣氛靜得出奇。守候禦前的侍從一個個低眉順眼,都恨不得自己是一只無聲無息的小蟲,生怕自己會發出振翅一般哪怕很是細微的聲響。

盛婳故意放慢了腳步。她鼓起勇氣,擡起頭,一眼就看到了端坐金漆雕龍寶座上的帝王。

——他看上去瘦了很多,比那幾日在密室時瘦得還要離譜,整個人肉眼可見的形銷骨立,比從前更冷、更幽邃,好似一分人氣也無。

分明是神清骨秀、風神淩冽的青年,此時卻像是靠著一張薄薄的皮囊在勉力支撐著,但只要揭開表面就能窺見此人幹癟的心臟和腐爛的血肉,輕輕一動便會摧枯拉朽。

他唇色淺淡,垂著墨眸,提著筆正在紙上一筆一劃寫著什麽,腕骨凸起,神情很是認真專註。

被白瓷筆山擋著,盛婳看不清他按著紙張的左手是否真的有所殘缺。

她感到心臟悶悶的疼,不敢多看,也很怕自己在望向他時神情會露出馬腳,忙不疊收回了目光,走近前去,跟隨著崔樹旌行了一禮。

上首祁歇淡淡回道:“免禮。”

從他們進門到現在,筆不停,頭也不擡。

而此時,因為距離的拉近,盛婳也終於看到了被筆山擋住的——他殘缺的左手拇指。

和上上輩子一樣,他戴著特殊材質做的黑色指套,外表看上去像是他往自己手上套了什麽裝飾的物什,常人一看很容易就會被糊弄過去。

但只有盛婳知道,此時裏面空空蕩蕩的,根本沒有常人的骨肉。

她在心裏嘆息一聲,再偷偷擡眼,端詳他的表情,只可惜青年神態一片平靜,看不出這張高山冰雪般的面容會泛起什麽樣的漣漪。

一旁的崔樹旌早就習慣了祁歇這樣的做派 ,一開口,便是醞釀了一路的、滔滔不絕的述職說辭。

他其實沒什麽好說的,但是為了能讓盛婳在這裏多待一會兒,他在之前的基礎上潤色了好多不必要的措辭,幾乎要把肚裏所剩無幾的墨水統統擠出。

這實在是很為難他這個才疏學淺的武人。

概因這一年來,北疆也確實沒有什麽大風大浪,換作往年,他只需要不到半刻鐘的時間便能講完這些場面話。

如今卻硬生生放慢了語調,講到後面,崔樹旌實在是憋不出來了,每一個字都說得磕磕巴巴,恨不得給自己多爭取一分一秒的時間想些好聽的話,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

趁著祁歇沒有註意這邊,他忍不住背過手去做了一個求救的手勢,示意自己撐不下去了。

終於,在崔樹旌說到無話可說、口幹舌燥之際,他不得不止住了話頭,等待上首天子如往年一般無關痛癢的提問。

也是在他停下了陳述的時候,祁歇的目光也望了過來——

他不鹹不淡地掃過禦書房內多出來的、垂著頭看不清面容的一人,很難得沒有提問:

“做得很好,下去吧。”

比他的言語更有說服力的是,祁歇根本沒有在意崔樹旌說的是什麽廢話,他知道那是可聽可不聽的內容,自然也沒有拐彎抹角地為難彼此。

崔樹旌意識到這一點,心頭第一反應沒有被人忽略的羞辱,反而是松了口氣。

他轉過身去,便要同兩步開外的盛婳使眼神,和她一同退出禦書房。

卻在這時,祁歇桌上的紙團不知被哪來的一陣邪風一吹,從空中拋出一個顯眼的弧度,吧嗒吧嗒滾到盛婳的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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