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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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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習

半個時辰後,章韞擱了筆,看向薄言,卻發現她早已趴在小幾上睡著了。

章韞起身走到她身旁。

她休養了幾日,臉色已不像那日般蒼白。在睡夢中,眉頭也蹙著,翹長的睫毛像沾了水的蝶翅般時不時地顫動著,似被夢魘著了。眼底帶了些青黑,應是最近都沒睡好,怪不得這樣也能睡著。

其實她睡夢中的樣子也挺合人心意的。

章韞不禁在心裏想著。

就是個柔柔弱弱的小丫頭,沒了平日的張牙舞爪,也沒了平日的機警謀算,倒像只受了驚蜷縮著的小兔子。

思及此處,他被自己這樣的念頭嚇了一跳。

清醒一點,她不過是只披著兔子皮的狐貍。

這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女子可以輕而易舉地攪起宮中的風雲,可以綿薄之力顛覆一個家族。心狠手辣,對旁人狠,對自己更狠,甚至身上還帶著令人捉摸不透的危險疑霧。

章韞擡腳輕踢了小幾一腳。

薄言果然驚醒了。

她看見了章韞忙跪地請罪。

“陛下恕罪,奴……”

皇帝並未理她,朝桌案後走去。

“過來。”

薄言忙趨步上前,在章韞案前跪了下來。

“到朕身邊來。”

薄言擡頭不解,目有疑惑。

“你不在朕旁邊,如何教朕書道。”

“是。”

薄言走到章韞身邊,刻意與他保持了些距離,姿態恭謹。

章韞用眼神示意薄言展紙執筆。

這些都是禦用之物,他若不發話,薄言自是不敢動的。

她拿起一張宣紙鋪開,又順手挑了枝筆。

還是那日的玉桿宣稱兔豪。

待章韞點頭示意她可以開始了,薄言才娓娓道來。

“陛下,這仿字之道,有一根本,那便是在千變萬化的字跡之中守住自己原本的字跡。”

“千變萬化之中,守住自己?”

“是。就是在模仿千萬人的筆跡時,不能混到自己的字跡中,不能邯鄲學步,失了自我。否則自己原本的字跡會丟失,而仿別的字時又會無意識地將自己的字跡摻進去,漏出端倪。”

章韞覺得他似乎還在這句話中聽到了些別的。

其實這句話對在薄言身上很恰切。

章韞這些日子看到了她的很多面。

自甘墮落的勾引、勇敢無畏的坦誠、毫無根骨的諂媚、狠厲殺伐的算計、不怕苦痛的隱忍、不敢活下去的軟弱、偶爾懟他一句的刁蠻……

但章韞覺得這些都不是真正的薄言,她似乎把真正的自己守的很嚴實。

他看不透。

“陛下,能否請陛下先寫一字,奴要知道陛下原本的字跡,才可以施展授業。”

章韞想了想,在紙上揮灑起來,寫了一個“韞”字。

薄言細細端詳起這個“韞”字。

“陛下的字,似不拘於一家。乍一看臨的是王羲之的小楷,舒展遒勁,行雲流水一般的古樸自然。但細看之下卻藏著顏體的莊重雄渾,且撇捺之間劍走偏鋒,也有著陛下的自創。”

章韞頷了頷首,“不錯。朕幼時臨的就是王羲之的字,而後經了些事,朕為了掩藏身份,改習顏體。朕登基之後,沒了束縛,便還想寫回原來的字,怎奈筆力已變,寫不回去了。後來朕就雜糅摸索著自創了書道。”

他倒是沒想到,薄言的書道造詣竟這般高。

“嗯……奴鬥膽請陛下重新寫一個字。”

“為何?”

章韞面有不解。

“這仿人筆跡是刁鉆之術,須走險路。不守循序漸進之道,而是劍走偏鋒,於最難處開始。所以,最先仿對立相反之字。陛下的字風剛勁,奴想讓陛下先仿清美柔麗的簪花小楷,就是那日奴在晏安殿寫的。為了便於比較,奴需寫同一字,但此字是陛下的名諱,奴……不敢寫。”

“無妨。朕準你寫。”

薄言這才提筆寫下了一個簪花小楷的“韞”字。

“這是你本來的字?”

薄言搖了搖頭。

“奴幼時學的是衛夫人的簪花小楷,後來,同陛下一樣,為了掩飾身份,改寫趙體。如今在宮裏依舊用趙體。那日奴之所以用簪花小楷,是知道陛下事後必然會查奴的身份,奴怕陛下因為字體不同而懷疑奴的身份,便用了從前習的簪花小楷。”

她此刻坦誠相告,因為她知道皇帝章韞想要知道她在宮裏用的字跡再簡單不過,若是發現她又扯了謊,不知又要惹上怎樣的禍事。

“趙體四平八穩、溫和典雅。是個藏拙隱芒的好字體。薄言,你很會選。”章韞語有深意地說道。

他聽了她的話,倒覺得他們之間相似之處真的很多。吃過同樣的苦,歷過同樣的劫。

“陛下謬讚。”薄言垂下眸子,假裝沒有聽出那話外之音。

“這字朕會好好仿。不過朕有一疑惑,朕苦練多年,都不能完全寫回原本的字體,為何你可以轉換自如。”

“不是轉換自如。奴會仿人筆跡,自然也會仿奴從前的字。那簪花小楷早已不是奴的筆跡,奴可刻意仿得,但無法自然寫出,那樣的字跡再也不屬於奴了。陛下若學會了仿字之術,要仿回原來的字,也並非難事。但若想隨心所欲地寫出來,怕是再也不能了。”

怕是再也不能了。

章韞聽出了她話中的感嘆。

回不去了。

永遠地失去,再也回不去了。

即使能夠留住片刻,也是虛假的。

“就像陸惜若這個名字,是麽?”

除了她向他表明身份那次,她都自稱奴,稱自己為薄言,即使他如今知曉她的身份,即使如今大仇已報,她也從不說自己原來的名字。

她目光躲閃,眸有薄霧。

“陸惜若這個名字,奴再也配不上了。”

如今她一個骯臟之人,不想汙了陸家的門楣。

“要學會此術,不是短時間內可習得的,況且少不了高人指點。而你究竟什麽時候學的?”

他狀似隨意地問了一句,有意誆她,套她的話。

薄言斂眉低首平靜道,“陛下,奴說過了,奴在閨閣之中學的。”她並沒有中計,沒有被他繞進去。

“薄言,朕找人查過你。你自五年前玉堂街後,消失了兩年,杳無音訊。後來才出現在青樓,被奉為花魁,但卻極少接客。”

“你能不能同朕說一下消失的那兩年,你到哪裏去了?還有,若你背後無人,那青樓的老鴇又不是大善人,為何不讓你接客呢?”

他此刻突然發難,抓的就是她的猝不及防。

他將她留在宮裏,不但是因為心中莫名的難以割舍,也是因為他要找出她背後的人。

薄言沈默了片刻,顯然章韞此時發難,出乎她的意料。

“陛下應當還記得五年前第一次見到奴的場景。陛下知道為什麽奴當時要拼命去撕咬那些人麽?因為在這之前,他們把奴的親姐姐活活打死了。當初從火中逃出生天的不止奴一人,還有奴的姐姐。” ,語至此處,她有些哽咽,“當時是奴不肯要飯,不肯向那個乞丐頭子低聲下氣,這才惹怒了他們。他們要打奴,奴的姐姐就把奴護在身下,被他們活活打死了。”

“是奴害死的姐姐。也是從那一刻起奴明白了,那些骨頭氣節,什麽用也沒有。那之後奴渾渾噩噩地消沈了幾年,混跡於乞丐流氓之中。用灰土遮臉,籍籍無名,陛下查不到很正常。”

“至於那青樓老鴇對奴另眼相待,不過是奇貨可居罷了。”

她又拋出了些舊事,一些真實的事,將話說的真假參半,企圖迷惑他。撒謊容易被拆穿,但是人會因一部分的真實而本能地去相信其他的話。

可惜,章韞並沒有被她迷惑住。

“薄言。朕倒是認識一個人。他同你一樣,也有這一手千變萬化的字。”

“不過他已經死了。”

他說這話時,看似無意,並沒有看著她。

果然,薄言沒有警惕,一時失神,手中的玉桿筆摔到了地上。

薄言忙跪地請罪。

“奴一時失神,毀了陛下的禦筆,請陛下治罪。”

“來人。”

他並沒有乘勝追擊。

他知道薄言這人嘴硬的很,棍棒烙鐵都撬不開,他要慢慢撬。

有一青衣宮婢匆匆應聲而來。

“宮婢薄言,禦前失儀,毀壞禦筆。責竹板,帶下去吧。”

“奴多謝陛下開恩。”

薄言跪地謝恩,起身欲走。

但那青衣宮婢卻踟躕起來。

因為皇帝章韞並沒有說數目。

“陛下,這……數目……”

“你們斟酌吧。只是她明日還要來教朕習字,別把她手給廢了。”

這宮杖施於臀、脊,竹板則施於手。

這青衣宮婢便帶著薄言往殿外走。

“薄言。”

薄言頓步轉身低首屈膝。

等著他後面的話。

“朕說過,朕不急。咱們慢慢耗。”

薄言聽罷燕尾般烏黑的睫毛輕顫了顫,蹲身福了福就與那青衣宮婢出去了。

薄言真的摸不準這章韞的脾氣。

只覺得他喜怒無常,卻不表於外。

心思不定,出招卻淩厲果斷,讓人招架不住。

在那張將情緒掩飾得極好的臉下,是靜水流深,是暗濤洶湧,讓人不寒而栗。

他明知自己並不會屈於刑供而吐露分毫,可今日卻於皮肉上搓磨她。

若是惱她摔了禦筆,卻為何只是輕罰。

薄言一時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只是她此時已經確定,他將她留下,並不只要學什麽仿字之技,而是想要從她的嘴裏一步步掏出他想知道的秘密。

章韞此時也拿捏不定。

方才薄言那番反應是失神,還是故意迷惑於他。

那人早就死了,難道也逃出生天了麽。

方才她失神將筆掉落之時,他心中有些莫名的惱意油然而生,所以才罰了她一頓毫無用處的皮肉。

只是那惱意,似乎並不是因為那摔斷了的禦筆。

他喚來暗衛。

“去給朕查一個人。”

今夜雲霧濃重,遮星藏月,一如凡人朦朧模糊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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