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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16

謝淩從不知自己是幸運還是不幸，留在幻境裏的人不多也不少，但偏偏被拉著墜下懸崖的是他。

也幸好是他，在被金丹自爆炸飛失去意識之前，他隱約窺見池青薇著急撲過來、想拉住他的身影。

少年不想連累他人，避開了鞭尾，與轟鳴聲一同墜入黑暗。

“謝師侄？謝淩？”池青薇幾經波折才在谷底的廢墟裏找到人。

加上這一次，謝淩已是兩次直面金丹自爆的創傷，又為拖住荊羊鏖戰多時，身上盡是刀傷和燒傷，胸口更是被炸得血肉模糊。

那個像高山雪一般出塵端雅，就連受罰時都永遠背梁筆直的謫仙少年，如今像破布娃娃一般奄奄一息地沒入塵埃中，連扶他時多用力稍許都怕把人折騰散架。

池青薇不忍地咬緊唇把淚意憋回，迅速翻找儲物袋。先前為了給狐貍治傷，她從江從凝那裏要來的止血帶還沒用完。

她先餵謝淩服下兩顆培元丹。少年的唇瓣緊合，不肯張開，眉頭在她觸及傷口時蹙緊。池青薇只能把丹藥碾碎，一點點塞進他的齒縫中，讓他自行含化。

清理傷口才是大工程，謝淩身上幾乎沒一塊好肉。池青薇取出水囊沖洗，費了兩個水囊沖出的還是血汙，灑下止血的藥物亦是無用。

池青薇頭一次這麽迷茫，臉上感覺到冰涼，她以為是自己哭了，仰頭才發現是下雨了。

四周均無遮擋之物，豆大的雨滴越來越急，烏雲遮蔽的天空傳來一聲悶雷，閃電劃破了寂靜。

池青薇反應過來，從儲物袋取出一件鬥篷披在謝淩身上，扶住他的肩頭，踉蹌著把人抱起，在雨中跋涉。

謝淩的求生意識讓他在雷鳴聲中漸漸恢覆意識，雨滴濺落在長睫上，隔著雨幕，他痛得發麻的軀體無法調動，視野中只能窺見少女嬰兒肥消去後繃緊的下顎和她抿得發白的唇瓣。

池青薇沒察覺謝淩已醒，她被大雨澆得筋疲力盡，連飛行靈器都無法使用，一切仿佛回到師父們集體飛升的那一天，既絕望又無助。直到眼前出現了一間破廟，她連忙帶著人闖入。

柴扉隔絕了雨幕，坑坑窪窪的屋頂不甘地漏雨，地面尚有幹爽的地方。池青薇軟倒在地上，把謝淩安置好才得了間歇，在開裂的佛臺前松下一口氣。

“小、師叔。”謝淩微弱的聲音傳來。

池青薇聽了一會兒才敢確認，她甚至都忘了走，手腳並用地爬到謝淩面前，身上都是未幹涸的水痕。

她咬著唇，想把哭腔憋回，但眼睛已經模糊了。一道雷聲炸響，她眼裏積攢的淚終於落了下來。

“謝淩，你不會有事的吧？”她不想在雷雨天再失去一個重要的人。

謝淩默默地看著她。他從未受過這般嚴重的傷，但此刻，他相信自己能活下來，只因為不忍心辜負少女的希望。

“咳咳咳……”

謝淩想開口卻被淤血嗆到了，不住地咳嗽。池青薇立刻把眼淚抹去，衣袖因為先前摔倒沾上了泥濘，沒幫她吸幹水漬，反倒劃出了一道泥印。

她沒察覺，只一心顧著把手擦幹凈，取出水囊，扶起少年，又拿出丹藥給他送服：“我先前餵了兩顆培元丹，還有止血的藥物。你現在感覺如何，可有什麽需要的？”

池青薇吸了吸鼻子，她的情緒來得快去的也快，如同眼底的色彩，非純黑邊緣泛著淺金色，輕盈發亮像小太陽一樣，健康而有活力。

謝淩的視線落在她側臉的泥印上，就著她的手服下了養靈丹，緩了片刻後道：“我的傷勢雖看著嚴重，但沒有傷及經脈，小師叔不必擔心。”

池青薇沒因他的話放下心來。先前在銀月谷時，禹聽荷要幫他看傷，謝淩拒絕。那日他來接她去無妄峰時，她分明在他身上聞到了藥香。

謝淩他，能照顧好別人，卻照顧不好自己。

在漏雨的破廟中逡巡，池青薇收集了幹的廢木料，用火折子燃起了篝火，扶著謝淩靠過來取暖。

外面的雨仍跟倒水一般，已經緊湊到無法看清三尺外的樹影。不時的雷聲和閃電讓池青薇抱膝蜷縮在火堆旁，謝淩又昏睡了過去，她不時扭頭察看他的情況。

不知過了多久，雨聲不斷，還沒人來尋他們，謝淩卻開始發燒了。

少年眉頭蹙緊，手腳冰冷，額間燙得嚇人，明明痛到極致卻似怕人聽到一般，咬緊牙關不漏出半點聲響。

池青薇用布巾沾濕了給他擦拭降溫。

雷聲漸漸聽不到了，她陷入忙碌中，專註地給謝淩滲血的傷口重新換藥，另取了養氣丹，可用水灌了半天也灌不下去。

思及兩人同修了大師父留下的劍訣，靈氣一脈同源，池青薇嘗試把謝淩扶起，催動功法引靈從尾閭關探入，幫助他修覆傷勢。

少年的經脈果真如他所言未受太大損傷，只有中丹田到上丹田這一段的經脈可能直面爆|炸沖擊而受阻。

池青薇梳理靈氣和劍氣的經驗十分充足，布下聚靈陣後，耐心地用自己的靈氣安撫、包裹住謝淩紊亂的靈氣引導上行，疏導受損的經脈。

讓池青薇意外的是目前被她封在中丹田的劍氣似乎與謝淩的靈氣發生共鳴，有了自行沖擊上丹田的趨勢。

為方便給少年渡氣，又能隨時觀察他的情況，池青薇一手貼在他的腰下的尾閭關，另一手扶住他的肩頭，避開傷口，讓他淺靠入自己懷中。

時間隨著雨聲流逝，少年緊繃的軀體逐漸放松，額頭的溫度降了下來，不再頻出虛汗。池青薇中途歇了幾回，見有效果，服下回氣丹，繼續引靈助他修覆。

她專心致志，沒註意到謝淩曾睜過眼。

少年眼底閃過了詫異，楞忡地，一直安靜地望著她許久。

他本該向她道謝，隨後說明自己已經好多了，無須她再耗費心力為他渡氣，但話到嘴邊，謝淩卻說不出口。

自小蒙受的教養和一直被壓抑的本心在此情此景下，沖突尤為激烈。

因為優異的天賦，謝淩八歲便離家拜在了易旭門下，無妄峰的冰雪覆蓋了他大半生的溫度。從此，只有赫赫的仙門之光，再也沒有那個愛笑愛甜食愛撒嬌，會被人架著胳肢窩舉高高的“小可愛”。

他戒掉了甜食，背上了“五戒”，活得清心寡欲，只樸素地希望最尊敬的師父也能像其他人一樣喜歡自己。可即便他是師父唯一的弟子，易旭對他亦始終疏離。

越努力越挫敗，到現在他已經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努力，是為師父有朝一日可能的讚許，還是為了順應別人無限疊加的願景。

除了幼時短暫而無憂無慮的生活，謝淩往後的人生蒼白且迷惘，而池青薇跟他恰恰相反。

從小三師父就教導她要以自己為先，無論何種情形都不要讓自己受委屈，與其內耗，不如指責他人。這教導雖與大師父和七師父的相違背，但也讓池青薇在他們的影響下，形成了別具一格的三觀和邏輯——守禮但不刻板，乖張但有原則，單純但不愚蠢，良善但不軟弱。

所以她可以過得很快樂。

這樣的池青薇，她身上有著謝淩向往和期許的一切。

她喜歡的均是謝淩喜歡的，她送的糖，他珍惜；她笑時，他也能從中感受到快樂；就連只是跟她並肩而行，他都能感覺到久違的愜意。

因為要修煉無情道而被迫放棄的東西，在遇到她的那一天，好像又重新回到他的身邊。

仿佛只要他有勇氣伸手，一切便能失而覆得。

謝淩在疼痛侵蝕下不由地、放縱自己靠入池青薇懷裏的剎那，他明白再也無法自欺欺人。

他的心背叛自己，也會因她而跳動。

“池姑娘。”謝淩突然開口，把池青薇嚇了一跳。

“渴了？”池青薇第一反應是去取水囊。

謝淩卻抓住了她的手。少年沒什麽力氣，但態度中透出了珍重：“你先前曾說過，我是你大師父給你定下的未婚夫婿，對吧？”

池青薇訝然地點頭，但自從知道他要修無情道以及無情道意味著什麽後，她便歇了心思沒再提了。

“現在可還當真？”謝淩鼓起勇氣問道。

仿佛看出她的顧慮，少年的手滑下，輕輕拉住了她的小指，長睫如蝶翼般顫動：“我會回去稟明師父，放棄無情道，改修其它道統。”

“ 一切事由，我都會妥善處理，不會殃及池姑娘。”他的語氣愈發堅定。

池青薇不明白他的態度轉變的緣由，思來想去唯有一樣：“因為我救了你嗎？可不論是你，是江師侄、宋照月，還是其他人，只要我有餘力都一定會救。”

謝淩在她提及宋照月時，瞳孔微縮，握住她指上的手不覺收緊：“我知道。”

“我知道。”他又說了一遍，“加上這一次，池姑娘已經救過我兩次。還有一次是容開濟把我扔下靈舟時，你奮不顧身地拉住了我。”

“但我想跟池姑娘在一起，只是因為我，”他擡眸，眼中如綴億萬星辰，熠熠生輝，“ 喜歡你。”

“我很喜歡池姑娘你。”她代表了他所有的歡喜和憧憬。

池青薇呆楞地看向謝淩，一時失語。

山崖處，一只毛發松軟雪白的狐貍咬牙順著陡坡滑下，費盡渾身解數，終於用帶著一點焰紅的尾巴把夾在石縫中的九幽鏡勾出。

吸收了公孫言的元神，九幽鏡竟自行運轉，本模糊不清的鏡面隱隱開始透出畫面。

白光一閃，狐貍變回了人形。

眉眼深邃狹長的紅衣少年盤膝坐在巨石上，端詳中鏡中分裂出的情景。意欲離開的步伐頓住，他微微上翹的唇角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小謝的行動力超強，是一旦下定決心，就會全力以赴，周全所有，連孩子名都想好的那種～

物極必反，就問小宋你小子後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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