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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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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黛玉這一倒恰落入追趕而來的寶玉眼中。

寶玉人雖已迷了心竅,卻依舊將林妹妹放在心尖尖上,此時驚見黛玉昏倒,當真是什麽也顧不得了,直沖上去便攥著黛玉的手大哭,驚得欲攙扶黛玉的冬兒險些失了手,也驚動了在各自屋內歇息的邢王二夫人並探春,連尤氏婆媳也裝模作樣出來胡亂安慰了眾人一番。

王夫人此生最恨黛玉這個勾引得寶玉不上進的狐媚子,哪能容得寶玉迎娶了寶釵後還與她攀扯不清?偏又舍不得呵斥寶玉,只得沈下臉轉頭訓斥寶釵,命她帶寶玉回房好生照料。

寶釵心底更是苦不堪言。

她豆蔻年華便遷至賈府與寶玉晝夜相伴,情份雖比不得林丫頭,到底也是青梅竹馬。

且寶玉素日最是溫柔小意體貼女孩兒們,又是那樣好的相貌、天賦、家世,加之姨母王夫人素來疼她,可說是天上有地上無的好姻緣。

又得了宮裏娘娘賜婚,多麽體面風光?

可若是她早料著寶玉竟癡傻癲狂了也不忘黛玉,早料著寶玉婚後竟也不顧她這結發妻的顏面與黛玉牽扯不清……

黯然垂眸,寶釵不願再瞧慈愛不再的姨母王夫人,上前幾步扶住寶玉手臂低聲勸解,行動間一派端莊大氣。

自古婆媳似冤家。她原以為自己總好過珠大嫂子李紈,其實未必。

入門當日娘娘橫死賈家抄沒,一樁樁一件件,誰又能忘呢?

不過是甘苦自知罷了。

寶釵心下雖冷,舉止卻分毫不錯,面上更是做足了溫婉賢淑的樣子,連一門心思看王夫人笑話的邢夫人心裏也不得不讚,怎奈偏偏入不得婆婆王夫人的眼。

王夫人眼裏只見著寶釵十分沒用攏不住寶玉,由著寶玉與林丫頭胡鬧,半點兒盡不到為人/妻的本分,哪裏還有閑心去細看寶釵的姿容儀態?

真真是氣也氣煞了。

萬般沒奈何,王夫人只得扯下慈愛的面皮親自上前對著寶玉一番連哄帶罵、軟硬兼施,生生扯開了寶玉攥著黛玉的手,覆又將寶玉交到寶釵手裏,諄諄叮囑了一番才目送二人回房。

寶玉隨寶釵走了,王夫人無意理會黛玉自也欲走,沒成想賈母似是動了真怒,竟聲聲兒喚著“二太太”,王夫人無法,只能打點起精神入內到賈母跟前立規矩。

“如今咱們家的爺們雖多半還在牢裏,聽著倒都沒有性命之憂,這是今上的恩典,也是祖宗們的福祉庇佑。”

王夫人將一進門,禮尚未行完,賈母便自顧自說道,王夫人猜不透賈母的心思,只得諾諾應是。

“既如此,黛玉的年紀也不小了,很是該定門親,也是你做舅母的慈愛。我瞧著這回為咱們家奔波許久的,寶玉的至交柳湘蓮,便是個頂好的。祖上也曾襲爵,人品樣貌都是出色的。”

賈母見王夫人仍作個菩薩樣,心裏先厭了,只為了黛玉耐著性子與她周旋。

果不其然,王夫人一聽是為黛玉做媒臉色便先沈了,眼珠子更是轉了幾轉,似是在琢磨敷衍過去的法子。

“你也不用弄鬼,咱們家若是沒到這地步,倒還能腆著臉說姑娘家必是要人上門來求的話,現如今還有什麽好說嘴的?我說柳湘蓮那孩子好,配得上玉兒,你若是立時能找個更好的,根基樣貌皆般配的,我就依你。若不能,你便帶上玉兒自柳家帶回的丫頭,不拘哪一個,立時便去柳家探探口風。”

賈母病愈後身子到底是虛了,說了這一回子話便覺目眩耳鳴神思昏聵,只強撐著不欲讓王夫人知曉。

她是真心覺得黛玉再尋不出似柳湘蓮這般樣樣皆配得的良人,又憂心兩個玉兒的小兒女心事終釀大禍,才這般心急。

黛玉一介孤女,賈家敗落又已無轉圜餘地,哪個肯來求娶?

唯這柳湘蓮,乃是寶玉至交好友,亦為世家子弟,兼著父母皆無,只要說動他點了頭,此事便成了。

況且世人多愛錦上添花,誰能似柳湘蓮一般雪中送炭?讚一聲品貌皆佳不為過。

再者,賈母心裏忖度著柳湘蓮未必沒有求娶黛玉的心思。不然縱是至交好友的表妹,如何能日日燕窩滋補,歸家時又得財物女婢相贈?

賈母這裏愈想愈覺柳湘蓮確是黛玉良配,王夫人卻是搜腸刮肚仍未尋出推脫之辭,只得含恨應下,自去梳妝換衣,又隨手指了瞧著不甚伶俐的秋兒陪她出去。

一無描金帖子相邀,二無丫鬟婆子環繞,發無簪環、身無綾羅,王夫人活了數十年第一次這般淒涼的走親訪友,若不是柳湘蓮得著信兒便命人開中門恭敬相迎替她挽回了些許顏面,王夫人真真覺得下輩子的臉面都丟盡了。

縱是如此,王夫人也沒給殷勤備至的柳湘蓮幾分好臉色,一路行來借著寶玉與柳湘蓮的交情長輩架勢擺得十足,很有些為子侄輩謀劃的慈愛模樣。

柳湘蓮面上笑盈盈應諾,心下實則很不以為然。

他素重孝義二字,待長者十分恭敬,便是為著寶玉的婚事有些不齒王夫人為人,也是以禮相待,沒成想王夫人竟越發拿大了。

想他柳湘蓮數遍九族也沒個王姓親友,倒難為王夫人一把年紀還硬貼上認親。

思及此,柳湘蓮不由心底一樂,眼波流轉間不免帶出些許風流體態,誰知竟堵住了王夫人喋喋不休的教導,倒是意外之喜。

原來,王夫人一瞥見柳湘蓮流露出這般輕佻神色心裏便極為不喜,直將其當作了黛玉一般的夭俏禍害,一時也不顧柳湘蓮多番接濟的恩情,竟暗暗揣測起寶玉往日的荒唐行徑有幾分是這柳湘蓮帶壞了去的。

心中起了恨意,王夫人自是懶怠再屈尊指點柳湘蓮一二,閉口妝起了菩薩,卻不知她這般作為恰如了柳湘蓮的心意。

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

柳湘蓮倒是盼著王夫人自此與那廟裏的泥塑木雕一般再不開口,可就算王夫人仗著輩分不守為客之道,他卻不能失了禮數叫人說嘴。

“嬸娘請。”

柳湘蓮抻著衣袖躬身請王夫人上坐,邊命小廝上茶邊笑問王夫人來意:“不知嬸娘有何吩咐?在下定盡心竭力。”

王夫人聞言尚不及思量便欲與柳湘蓮虛言寒暄幾句,一捧茶盅卻變了主意,竟開門見山起來。

“你上無父母宗族依靠,又無兄弟姊妹扶持,我既得你喚一聲嬸娘,很該盡一份心力。說起來,你倒比我那孽障更招人疼些,寶玉但凡有你三分懂事明理,我便是日日念佛都是願意的。只不知你可定了婚事沒有?”

王夫人一席話說得不可謂不刻薄。

縱古觀今,從無哪一朝哪一代哪一家的規矩容她如此放肆評議他人家世。她先諷柳湘蓮父母皆亡薄命已極,又輕輕巧巧讚上幾句聊作敷衍更是刺人心肺,不但不顯長者慈愛,反倒更露其心之虛偽。

若不是被王夫人末了提及婚嫁的話勾住了全副心神,只怕柳湘蓮立時便要端茶送客。

“並不曾……母親去時我尚年幼,不曾議過婚事。”

柳湘蓮雖抿緊了唇,到底敵不過心間渴盼,一不留神便略顯急切的接過了話,縱是及時醒悟描補了一番,終究是失了分寸禮數。

再一瞧王夫人已是面露不悅,柳湘蓮心下愈發忐忑,唯恐她一怒之下消了聯姻之意。

這倒並非柳湘蓮自作多情。

以王夫人之為人,若非為做媒聘嫁斷不會多此一舉,過問一無親無故晚輩的婚事。而黛玉自幼居於賈府,承歡賈府老太君膝下,與賈府三位姑娘一般無二,論序齒絕無越過黛玉先許配餘下兩位姑娘的道理。

心知魂牽夢縈多少日夜的佳人離己不過咫尺,柳湘蓮怎能不方寸大亂、患得患失?

他這也算得關心則亂,卻不深思倘若王夫人真個兒疼愛黛玉不肯輕易將她許配,又豈會於議婚之時盡提些引他動怒之言?

今日之事設若換個對黛玉情思皆無的,可要如何收場?

女家上門議親本就落了下乘,若是再添一份怨懟豈有黛玉的活路?

王夫人心裏很是瞧不上柳湘蓮急色的德性,言語間倒仍是端著長者慈愛之風。

“我們府上兩位姑娘雖年幼頑劣,老太太自幼接入府中撫養的嫡親外孫女倒是恰與賢侄年紀相當。其母便是寶玉的親姑母,其父林海曾是上皇欽點的探花,官至巡鹽禦史,說來根基門第皆是般配的。不知賢侄意下?”

不及聽完,柳湘蓮便先呆了。

賈府老太太的嫡親外孫女,不是黛玉又是哪個?

饒是柳湘蓮心裏早已料著了王夫人的來意,也不禁被美夢終成真的狂喜沖得忘乎所以,只覺胸中萬語千言皆道不盡此時心聲,一時竟有些魔怔,只拿眼望著王夫人,卻是訥訥不成言。

“賢侄?可是有甚話說?雖然我那甥女成日與寶玉沒黑沒白的廝混胡鬧,頑劣了些,也是她父母去得早,我與她大舅母不曾好生教導的緣故,年紀大了,自是好些。”

柳湘蓮久久不語,王夫人只當他心存不滿,自然笑言相勸,只這到底是勸解是挑撥,便只有她自個兒知曉了。

哪知柳湘蓮聞言仍是不語,這下子不但王夫人,便是一旁伺候的梨仙杏奴都暗暗納罕:那林姑娘分明是大爺心尖尖上的寶,怎地好容易心想事成,大爺卻這般扭捏起來?

當下二人對了對眼色,便由近來惹禍少些的杏奴執茶壺上前添水,順勢手一抖,便添到了柳湘蓮手上。

隨即滾倒、磕頭、認罪一氣呵成,氣得柳湘蓮哭笑不得,卻也收回了神智。

“嬸娘既有此愛護之意,湘蓮莫敢不從。明日必請官媒上門求娶。”

稍定心神,柳湘蓮起身便對王夫人拜了三拜,縱繃緊了面皮也掩不住眼角眉梢的歡喜得意,恰如三月桃花迎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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