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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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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柳湘蓮一揖到底,弓身垂首倒退著避到了墻外才直起身長舒了一口氣,只待佳人先行一步他才好循路回返。

誰知他屏息候了許久,秋兒冬兒依舊門神一般立在青石圓頂兒門一側。

柳湘蓮心下生疑,又不敢冒然發聲,只不停對兩人使眼色,偏二人似已對黛玉俯首帖耳,竟半點兒也不肯理會於這柳宅的正經主子。

若不是情景不對,兼之心內也很有些賞識二人待黛玉之忠,柳湘蓮真有心斥一聲背主刁奴。

柳湘蓮正自胡思亂想,忽而聽著些微衣裾擦過卵石小徑的聲響,由遠及近,止於一墻之隔處。

“多謝恩人大義相助。聞聽恩人晨起便為小女子外祖家之事奔波,如若有了消息,可否煩請恩人遣人告知小女子?不勝感激。”

黛玉一席話說得極是懇切,雖從不許結草銜環之類誓言,卻是真情流露,令人聞之唏噓感慨。

柳湘蓮感於黛玉之心,又醉於伊人妙音,自是沒口子應下了,直待佳人離去方領著兩個小廝一溜煙回了自個兒院子,關上房門笑得見牙不見眼。

自相聚吃酒時偶見寶玉所錄寫的綴名為“瀟”字的諸多錦繡詩篇。他心中便將寶玉的那位林家表妹引為知己,每每拿言語試探寶玉,心中更因此起了幾分別樣心思,一改但求絕色女子為妻的心願。

往日他之所以立此誓願,不過覺得世所推崇之貞靜婦德、管家婦才乃女子應有之本分,唯有絕色二字乃天賦所定,殊為難得。

及至見識過黛玉等人之才華絕倫,柳湘蓮方驚覺彼女子之才竟猶勝男兒百倍,尤以瀟湘妃子林氏黛玉為最。

這倒並非他厚此薄彼,小看蘅蕪、枕霞等女,實是詩詞通人性,黛玉所思所想所憂所感,竟似與他心意相通一般,賦他心中嘆,詠他夢中情,怎能不牽他魂、動他魄?

當真是不消凝神費思量,伊人神魂自現。

憶起方才驚魂一瞥,柳湘蓮再料想不到自己竟真得緣睹佳人芳容,真真喜不自勝偏又不能對人言,不得已只好繃緊面容繞屋行了三圈才稍稍定下神,立於桌前精心默寫黛玉舊有詩篇,以求心緒安寧。

五美吟、葬花詞、詠海棠……

柳湘蓮正嫌自己的字寫不出黛玉問菊一詩的風骨,被他攆到門外聽吩咐的梨仙便拉開一絲門縫在外探頭探腦,半晌方大著腦子喚了一聲“大爺”。

梨仙也機靈,見終是喚得柳湘蓮擡眸橫了他一眼,忙不疊就地滾進來趴在地上回話。

“大爺,李老爺跟前兒的劉小哥在外等著您呢,說是煩您用印鑒,收下林姑娘的家私妥當管著,這事兒才算了結。小的們自作主張,杏奴已去尋林姑娘跟前兒的秋兒冬兒兩位姐姐,好趁便領回去。”

尚未聽完,柳湘蓮便被梨仙的“自作主張”逗得莞爾,隨手自荷包內尋了兩塊銀錠子擲到梨仙身前,笑罵道:“還與我弄鬼呢!怎地我倒不覺得梨仙大爺在請罪,倒像是領賞的?還有什麽舌頭可嚼,趁早一並咽了吧!”

梨仙聞言也不禁一樂,涎著臉將銀子撿起來揣進懷裏才笑著回話。

“回大爺,秋兒冬兒兩位姐姐已是到了,依稀有要緊話兒回大爺,小的們再不敢問的。”

柳湘蓮眉尖一動,鳳目微瞇,似笑非笑瞥了梨仙一眼卻不說話,直等到了梨仙跟前,才俯身壓低了聲兒叮囑:“但凡走漏了一點兒,可仔細你的皮!”

說完,也不待梨仙指天誓日的賭咒,撩起袍角一徑去了。

梨仙卻沒立時跟上,也不起身,就著冰涼的青石板地面想了許久,自以為琢磨出了主子的心思,方就地一滾,爬起來連哄帶勸將秋兒冬兒請進了柳湘蓮的屋子等著,自個兒則極有眼色的退下了。

是以柳湘蓮送走李老爺手下的幾名小吏一回房,便被梨仙的善解人意弄得措手不及。

若不是他身邊兒還跟了個杏奴,這男主子與婢女關起門來獨處一室,傳到林姑娘耳中可如何是好?

心裏大罵梨仙有眼色過了頭以致行事無狀,柳湘蓮忙命欲留在門外伺候的杏奴與他斟茶磨墨,支使的團團轉,才在黃楊木椅上坐了。

秋兒冬兒等了這許久心底也是惴惴,又貫是伶俐的,如何不懂主子的顧忌?一見柳湘蓮神色微冷,忙由口角利落些的冬兒越前一步,細細回了。

“稟大爺,林姑娘適才由奴婢扶著回房,提了幾句關乎大爺的話。奴婢們不敢欺瞞大爺,便來回稟。林姑娘先是問起大爺這些日子為賈家奔波的事兒,奴婢們自然是如實說了。林姑娘便嘆什麽雪中送炭,義之精妙盡得,文縐縐的,奴婢們也不很懂。後林姑娘又低聲言語了幾句,似是憂心大爺日夜操勞耗了心力,奴婢們聽了,自是要寬林姑娘的心的,忙細回大爺身邊都是妥帖人,再不會有事,這才罷了。”

冬兒自始至終垂著頭回話,一眼也沒瞧柳湘蓮臉上的神色,自是不曉得她這神似說書人的欲揚先抑的調調險些嚇死了她們不敢稍有欺瞞的大爺。

柳湘蓮初聽得黛玉言語間竟提及了他,心中便是一震,後又聽得冬兒言稱“不敢欺瞞”,不免失了魂魄,私以為黛玉話中定將他講得很是不堪,讓家下人等也難以啟齒,再聽得黛玉竟是人前誇讚於他,便很有幾分得意幾許赧然,等聽著(zhao)黛玉竟語帶體恤關懷,竟歡喜的癡了,恨不能登時再打馬揚鞭趕到官衙,為賈府眾人疏通關節。

自此而後,柳湘蓮再為榮寧二府諸人出了多少力氣,又如何時時詢問黛玉飲食起居並為之尋醫問藥不必贅述,且說上下人等忙亂了一月有餘,總算盼來了聖上開釋賈府諸女眷並寶玉賈環賈琮三人的恩旨。

較之黛玉在內室的喜極而泣,柳湘蓮心內卻頓生一絲悵然,轉念一想,更添些微隱憂。

悵佳人將離,憂黛玉尚不知寶玉婚事。

柳湘蓮自身亦不過偶然從賈府三兩嘴碎仆從口中得知寶玉成婚之事,又聽冬兒轉述黛玉言辭之間仍不解當今為何不一並開釋了薛氏女,便知賈家必是恐婚事不順,上下齊齊瞞著黛玉一人。

如今賈家內眷得以脫出牢獄,又得了今上看在祖宗功勞面上賞得五百安家銀子,縱是黛玉不自請歸家,以賈府老太太素日對黛玉的疼寵,安有不遣人來接的道理?

黛玉日日將外祖母掛在口邊,豈有不去之理?

到時驀然得知心上掛念之人竟已大紅花轎擡進了相伴長大的姊妹,這讓黛玉情何以堪?

柳湘蓮左思右想皆無萬全之策,只得對一簾之隔的黛玉拱手道一聲賀,自去叮囑秋兒冬兒二婢盡心服侍等語,又命人將黛玉這些日子用得燕窩細細包好,並另附了紋銀三百,以備不時之需。

柳宅內一時忙碌異常,既有為黛玉柳湘蓮相互跑腿傳話的,也有為黛玉收拾箱奩的,加上本就有差事在身的,喧囂異常。

不論柳湘蓮心中如何煎熬,第二日午後,賈環並賈琮兩兄弟就趕著輛半新不舊的翠緞八寶車登了門,自稱奉了老祖宗的命,來接林表姊回去。

若依著柳湘蓮的本心,自是恨不能將二人立時打殺出去。

可他困獸一般在屋內磨了半晌地磚,也只得起身去陪二人吃茶,又替其出了租賃車輛馬匹的錢,才沈著臉送走了二賈、黛玉並柳家送去的兩個丫頭。

不提柳湘蓮在黛玉小住的院落內長籲短嘆流連徘徊,黛玉卻是於短短兩日內領略了人生至喜至悲,終是嘔血昏厥。

原來,黛玉一到賈家現居的破舊院落便去拜見了賈母,祖孫二人抱頭痛哭,絮絮訴了半晌離情別意,端的是慈孝兩廂得彰。

賈母與黛玉正攜手拭淚,寶玉偏跑了進來,後面還綴著個與他形影不離的賢妻寶釵。

黛玉何等聰慧之人?

一眼望見寶釵如今的婦人裝扮,再瞥見寶釵竟進門便去拉寶玉的手,軟語叮嚀些往日襲人成日價掛在嘴邊兒的話,便什麽都明了了。

怔忪過後更添一層難堪。

親人平安渡了劫難的喜悅再見心上人的期盼皆化為一腔悲憤,黛玉手中握著的帕子尚未遮住眼簾,淚珠兒便簌簌滑落,怎麽也止不住;轉身欲走,卻耐不住賈母聲聲含淚呼喚,只得以帕遮面,無聲淚流。

真真神魂俱喪,六神無主,只餘綿綿傷痛混著恨意,揮之不去。

寶玉何曾見過這般境況?

大步湊過去伸手便要拉黛玉衣袖,口中猶出言安慰:“好妹妹,咱們都好好的,你這可是為了什麽?”

賈母眼瞅著寶玉去拉黛玉偏無力阻攔,急得面皮都有些抖,又恐吵嚷得人盡皆知日後兩個玉兒皆難做人,只得拼命與寶釵使眼色。

寶釵何嘗願意寶玉與黛玉拉扯不清,可寶玉這番似是鐵了心不松手,任寶釵如何哄勸都是白費。

末了,還是黛玉定下心神,厲聲命寶玉松了她的衣袖,而後疾步離去。

然,黛玉將將離了賈母屋子,許是心氣一滯,竟致血不歸經,方欲張口問詢在外等候的冬兒,便一口血嘔了出來,人當即軟在了地上。

萬般傷人皆是情,徒嘆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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