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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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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4章

雲秋回到京城的時候, 已是承和十六年的仲冬。

冬月雪飄,官道兩旁的樹木上都掛滿了霧凇,遠看若枝頭銀花千綻。

雲秋帶著點心、張伯, 四個銀甲暗衛和一隊喬裝改扮的銀甲衛從江南取道廬州,過淮水北上潁昌府入京。

雖也是星夜兼程, 但陸路比水路慢,且為防備敵人事先埋伏暗害,這一路上銀甲衛都未投店,實在累了就原地安營, 總之是給雲秋平安送回了陳家村。

天冷, 雲秋不愛在京城裏待。

雖說早動了念在雲琜錢莊二樓加裝暖閣, 但想到年底關店、掌櫃夥計們都要各自回家過年, 他也想多在田莊上陪陪陳婆婆, 所以也就歇了此念。

賀梁聽說雲秋要來莊上住, 早早就燒暖了閣子, 攏了袖等在門口,陳婆婆也讓陳槿一個時辰半個時辰的就往莊上來看一看。

未避免點眼、銀甲衛都是穿著普通的棉襖布衫, 給雲秋送到地方、檢查了周圍無甚危險後,他們就紛紛上馬、返回屯所覆命。

賀梁不認得這樣打扮的銀甲衛, 還當是雲秋生意上的夥伴,還追出去喊了一句,讓那幾位大哥有空就來莊子上吃飯。

張伯是在京畿就與他們分別的, 他還要上輔國將軍府去給曲懷玉回話。

——生意沒談成, 曾泰那小人見利忘義,甚至還訛了他們五百兩。

曲懷玉這個年註定要在京城裏過了, 剛剛成婚加上冬日裏道路難行,輔國大將軍也勸他就偷閑幾月, 好好陪他一段時間。

而雲秋在返程路上時,四公主、五公主兩位是同一吉時在宮中承福殿舉行的婚禮。

承福殿原先是世|祖皇帝大婚的宮殿,後來又成了正經賞賜文武群臣的嘉禮殿,經年改建後,現在是個供奉殿,就位於皇帝寢宮明光殿後、在宮禁中軸線上。

照舊俗,錦朝公主出嫁前都在宮中與生母、養母一起居住,特別得寵的,可能會得到皇家封賞獨殿而居,甚至出宮開府。

四公主、五公主並非嫡出、亦未有優渥聖寵,因而一切都是按著舊禮辦——皇帝和貴妃禦賜東西做陪嫁,然後舒妃、淳嬪宮裏各自出一份,再由廿四衙門配一份。

公主在母親的宮殿中梳妝打扮好、穿上喜服做轎到達承福殿,拜別了父母——也即皇帝陛下後,接受完封賞,就直接送到兩位駙馬府上。

正經的三叩首天地禮,都是在駙馬府上完成。

舒妃和淳嬪是後宮婦人不能出宮,若是得臉些的,皇帝和皇後會到臣子家吃喜酒,但和贏安、曲懷玉兩人都不是什麽重臣,這禮也就免了。

和贏安校尉有自己的府邸,所以四公主的車駕和嫁妝是一並送到了和府,然後擺宴與眾賓客同慶。

和贏安是獨子,府上是母親掌家,和母四十多歲尚年輕,待公主十分客氣,嫁妝等物都由她自己看管,並邀她一起學著管賬。

而曲懷玉是客居京城,並沒有自己的府苑,所以五公主是被送到輔國大將軍府上,特事急辦,曲懷玉的六位舅舅都回來了,其中上回老將軍壽誕被耽誤的江二郎也趕了來。

五公主年紀小,出了宮門後身邊就帶著嬤嬤和四個使喚的婢女。

老將軍敲打過曲懷玉,也與他說了很多成家過日子的道理,曲懷玉雖惦記著他的生意,卻也不會苛待公主。

他是個直人,說話做事不懂轉圜。

旁人的洞房花燭夜是說甜言蜜語、山盟海誓,曲懷玉卻是將自己身上帶著的房地契擺滿了一床、一地,什麽靈州的布行、茶園、馬場,還有京城的田莊等等。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五公主,先小心翼翼賠禮,說:“公主雖然您生得好看,但我……我還有好多生意要辦。”

說完這句話後,他又舉手立誓,說雖不知道五公主看上他什麽,但他有這些生意傍身,就絕不會叫公主餓著、沒漂亮衣服穿。

“我在金蓮池說那番話並不是自視清高、也不是要凸顯自己,那是我的真心話。”

思箏公主看著那一床的房地契,忍不住笑出聲,她嗯嗯點頭後,笑盈盈指著曲懷玉放出來那些東西,給他粗略算完這其中的利錢後,道:

“嗯,我相信你,你和他們都不一樣。”

曲懷玉聽完她的話後兩眼放光,“你、你會算賬!”

而且,還很懂些經商的門道!

不然只看位置和房地契,不會能算出這麽□□差不離的利錢。

“哼,”淩思箏驕傲地揚揚頭,“你不知道,我會的還挺多呢!”

不過說完她又嘆了一口氣,低下頭絞了絞自己的巾帕,臉上的神情有點暗淡,“不過在宮裏,女孩子精於數算並不是什麽好事……”

“娘也要我在外面規行矩步、不要招惹什麽事,凡事讓著四姐姐,不要太出挑,要盡量平庸,才能保全自身。”

淳嬪林氏沒有母族,自己在宮裏也並不算得寵。

這些年看著太子|黨和四皇子相爭,也覺得太過出挑不是什麽好事,再加上若雲公主還朝是那般光景,林氏就希望女兒平安、門第家世都沒那麽要緊。

曲懷玉也不喜歡宮廷朝堂裏的角逐鬥爭,聽了她這話點點頭笑,“那你在我家不用這樣,外祖父重視規矩,但不拘著小輩,我是做生意的平頭百姓,也不在乎這個。”

“我爹我娘都在西南,頭裏的哥哥也沒這麽多規……”

“噓——”五公主俏皮地眨了眨眼,“你家的事我都知道,那日我就偷偷看過譜牒啦。”

正是因為看過譜牒,她和淳嬪都覺得曲懷玉好。

曲家遠在江湖,沒有廟堂上的煩心事,而輔國大將軍和江家的子弟又算是曲懷玉的外家,能夠護著他們長遠。

“這樣就很好,”五公主挽了曲懷玉手臂,“特別好。”

曲懷玉撓撓頭,嘿嘿傻樂一下。

他沒想到,皇室裏尊貴的公主竟然喜歡商道,還讀水經、山經,向往游任天地。這可真是意外之喜,他也不用怕娶妻後生活的拘束。

兩人當夜絮絮說了不少話,鬧到後半夜裏都還不住傳出咯咯笑聲。

往後的事情也就水到渠成,第二日裏曲懷玉還叫公主想怎麽睡就怎麽睡,反正他的爹娘都在西南,老將軍也不拘那些新婦請安的虛禮。

……

這些都是雲秋他們安頓下來後,曲懷玉那個叫小白的小廝專程到田莊上回的話,他口才不如小邱好,卻是個老實人,問什麽說什麽。

雲秋讓點心給了他賞錢,還包了份田莊上的瓜果蔬菜叫他帶回去。

“等我家酒坊的酒釀好了,再給你們府上送去。”

小白推拒了一番沒能推過,只能紅著臉、老老實實拿了紅封、帶著那一小板車的東西回輔國大將軍府。

而酒樓這邊,風水先生相看的喜日子不遠,就在兩位公主婚期後的第五日。

雲秋思來想去,還是不打算以東家的身份露面,就請雨娘子全權主持,他和點心就是去門外看個熱鬧,跟外面路過的一眾鄉親都是一樣。

雲琜錢莊、恒濟解當和善濟堂的賀禮早已提前備下,聽聞這宴驚鴻酒樓裏全是女子,已經離開京城的方夫人還專托人送過來數十套功夫細針。

姚家油鋪、毛|家生藥鋪等與他們關系較近、知道裏頭內情的鋪子,包括聚寶街上的左鄰右舍都分別送了開業禮,像折扇店的老板就很大方送了數把精致的團扇。

雨娘子到底是經營過食肆的人,很懂得利用人們的好奇心,宴驚鴻酒樓以女子經營聞名,但在外圍裝飾上,卻多用素雅清凈的綢簾。

給人清新雅致之感,不妖冶、也無艷俗,讓那些揣著壞心過來試探的人一看這樣的裝飾就能明白自己招惹錯了地方。

而冬日裏百花雕零,要裝飾只有梅花。

雨娘子選用了十來盆各式各樣的梅,早早命人拜訪在了前院的門口,以及那四方的蓮池旁,遠看過去很有淡雅之美。

鞭炮百響、圍觀百姓增多,曹娘子和另外兩位廚娘商量,拿出了許多新制的點心免費分與大家,也告訴眾人價錢不貴,要他們覺著好吃再來。

雲秋看了一會兒,發現圍觀百姓雖多,但當真進去點菜吃飯的人卻很少,大約是冬天的緣故,大部分食客都不愛出門,所以正經營業起來並不算熱鬧。

他和點心又站了會兒,想著這年上就先這樣,等明年開春再看。

結果才攏袖回頭走了一步,遠遠就看見衍源錢莊、謙益錢莊、文遠錢莊等幾家大銀號的老板在往這邊走,說是想要嘗嘗宴驚鴻的飯菜。

原來自從劉家被查、正元錢莊被封,劉氏建立起來的錢業行會分崩離析後——眾錢行老板還是商量著想要重新辦和行會,只是找誰來牽頭還未定。

他們私下裏已經拉幫結派地吃過不少回飯,這次衍源號的老板也是新聽聞了這家宴驚鴻,便想著帶人來嘗個新鮮。

雲秋生怕被他們拉攏吃席喝酒,又怕被他們窺見自己站在這裏誤會——錢業同行都是人精,要知道他又新辦了酒樓,肯定心中又有打算。

雲秋無意惹事,也不想再有第二個正元錢莊和劉家,便是轉頭帶著點心幾步快走。

過惠民河上的安遠橋,卻又撞上蘇馳和林瑕兩個。

林瑕與雲秋拱手見禮,蘇馳則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雲秋還禮林瑕“林大人”後,又扭頭笑盈盈叫了聲:“蘇大哥。”

聽見這聲大哥,蘇馳臉上才舒展開笑容,伸手替他撣落了肩膀上不知什麽時候落上的冰碴子。

西北大捷後,蘇馳沒選擇像是四皇子、徐振羽那樣留在西北,而是跟著李從舟班師歸了京。

用他自己的渾話說就是——既無戰事,那他留在那兒要算計誰?

蘇馳在軍中已是正三品祭酒,如今凱旋歸京,品階上是要再升一升的,正巧今歲磨勘戶部官員裏多空缺,皇帝便順勢封了他做正二品戶部司長。

“你的蘇大哥啊,如今已是我的頂頭上司了,”林瑕攏了攏蓋在腿上的絨毯,玩笑道,“往後,小雲老板你可要替我多美言幾句。”

雲秋眨眨眼還未開口,蘇馳卻先嗤了一聲:

“我家小弟不會喝酒,你找他托情不如灌我喝酒來得容易,真有什麽事的話,要是有美酒,那我一定替你遮掩過去。”

林瑕被逗樂,仰頭哈哈大笑。

倒是雲秋終於反應過來他們是在開玩笑,跟著笑笑後問他們,“這麽冷的天,大哥和林大人這是要上哪兒去?”

蘇馳哼了一聲,冷冷吐出一句:“你的林大人要賄賂我。”

“……啊??”雲秋懵了。

林瑕坐在輪椅上,又是忍不住悶笑出聲,他眼角都快笑出淚來,但還是順著蘇馳的話點點頭道:

“是是是,我聽說聚寶街上新開了家館子,就特意邀蘇大人過來嘗嘗。”

“外祖父說,那館子之前是一間民宅,他曾經有幸進去看過一回,說裏面有一方四方形的大蓮池、中間立了快漂亮的黃色千層巖,上面還有亭臺樓閣種種雕刻,很值得一看。”

林瑕多解釋了兩句,“正好今日蘇大人有空,便邀了他。”

蘇馳卻聳聳肩,立刻給自己摘出來,“美景什麽的我可不懂,這種附庸風雅得混賬事我可不幹,是他說這裏有好酒我才來的。”

好酒?

山紅葉新釀的那些酒,倒正好合蘇馳胃口。

雲秋也不多言,與他們拱拱手,“那我就不打擾兩位啦。”

蘇馳挑挑眉。

“誒?!”林瑕也攔他,“小雲老板這就走了?難得遇見,不跟我們一起去麽?”

“不了不了,”雲秋擺擺手,“我不會喝酒,待會兒大哥要嫌我掃興,你們二位去吧,要是好吃下回再帶我!”

說完,他就一蹦一跳地拉著點心跑遠了。

——他才不去呢,他要是去了,宴驚鴻的幕後東家不是要露餡兒?

還是先別叫蘇馳、林瑕知情,請他們先去酒樓裏憑自己的本心嘗過後,雲秋才能知道這酒樓能不能在京城立足呢。

辦完酒樓的事,雲秋就準備收拾收拾回田莊上窩著等過年。

各家掌櫃也都在盤點清賬,尤雪和小鈴鐺今年上就跟山紅葉一樣留在京城裏,雨娘子招待大家一起在宴驚鴻裏過年。

雲秋將京城裏發生的事情都寫在了信裏,不過驛站的信使,交由銀甲衛直接遞與李從舟,而李從舟那邊的回信,大抵也就是這兩日到。

這日上雲秋正跟著陳婆婆學包三角梅花形狀的餃子,陳槿不在,聽婆婆的要求往楊家送些她們自家的豆腐。

點心跟賀梁兩個在院裏燒水、磨刀,準備殺雞備晚上的菜。

“雲公子在家嗎——?”

院外忽然傳來陳村長家李大娘的聲音,她探頭進來看見賀梁和點心,“唷,點心小爺在呢?這是要殺雞?”

“大娘。”

“李大娘。”

賀梁和點心分別與她還禮,賀梁看見李大娘臂彎上挎著個裝得滿登登的筐、手上還提拿著不少東西,便上前去幫忙接了一把:

“大娘您這是辦年貨去?”

“那兒啊!這哪夠年貨的!”李大娘睨他一眼,笑道,“我是瞧著你們莊上這兩日炊煙裊裊的,想是家中有客,這就帶了些東西過來。”

“您這也太客氣了,”賀梁沒多想,笑著給李大娘迎進屋,然後取來長巾撣去她身上的落雪,“鄉裏鄉親的,您這樣,東家又要怪我怠慢您了!”

“所以小雲老板在呢?”李大娘的聲音突然壓低。

賀梁還沒回答,那邊雲秋就從暖閣探出個腦袋,笑盈盈喊了李大娘一聲,“都好久沒見您了!”

李大娘哎哎應著湊過去,挨擠著雲秋進了暖閣,瞧見陳婆婆坐在裏面,她略微楞了楞,但很快又滿臉堆起笑:

“唷,陳婆婆您也在呢?這是在——包餃子?”

陳婆婆點點頭,雲秋指了桌子上一堆歪歪扭扭的餃子,臉上有點熱,“……婆婆在教我包梅花餃。”

李大娘瞥了一眼桌上那些幾乎可以用奇形怪狀來形容的餃子忍了忍笑,最後她卷起袖子來,也挨著陳婆婆坐下,“我也來跟著學學。”

陳婆婆看她一眼,搖搖頭,“得了吧,誰不知道您是村裏包餃子的一把好手,我這麽一個老婆子,還能教你什麽唷。”

這話不假,雲秋在陳家村的時間不長,也知道李大娘包餃子又快又漂亮,而且她搟面皮速度很快,能十張面皮一起搟,堪稱一絕。

李大娘卻半點不覺有什麽,她坐下以後就用手肘輕輕撞了下陳婆婆手臂,“怎麽,還藏私不許我學呢?”

“得了得了,您別寒磣我老太婆了,”陳婆婆搖搖頭、好笑地站起身,她拍了拍身前圍子上的面,“您明顯就是有話想對小公子說。”

“小雲公子你過來坐,梅花形狀的餃子你大娘也會包,我那屋裏還燒著水,我這就回去了,待會兒丫頭要是找到這邊,你就說我回豆腐坊了。”

雲秋眨眨眼,誒了一聲。

可陳婆婆動作快,出去和賀梁、點心客氣沒兩句,人就消失在門口。

雲秋眨巴眨巴眼,看著坐在暖桌旁邊的李大娘,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剛才大娘在門外問的就是他在不在家。

眼瞧著李大娘手裏已經新包了倆漂亮的三角梅花餃,他才輕咳了一聲坐過去,“大娘,您找我什麽事兒啊?”

李大娘捏著面皮,猶豫了很一會兒,才輕聲道:“……也沒什麽大事兒,就、就想請您幫忙留意著,看看京城裏……能不能弄套房子。”

“房子?”雲秋來了興致,“大娘你們準備搬家啦?”

“誒?”李大娘忙擺擺手,猶豫了半晌臉有些紅,“不是我們,我這不是……想給石頭買麽。”

小石頭?

哦對,雲秋想起來了,點心給他說過這件事。

小石頭爭氣,今年秋闈的童子試是通過了,雖是最末一榜的倒數幾名,但到底是舉生員了,也算他們老陳家最有出息的孩子。

陳勤既娶了崇禮齋學正的長姊,小石頭也算關學正的姻兄弟,通過了童子試就能鄉試會試一路往上考,學正也關心,幹脆給陳碩邀到崇禮齋讀書。

崇禮齋是京城府學,能教授的東西比陳家村私塾多。

而且崇禮齋裏的同窗也多是寒門讀書人,跟他們在一塊兒讀書,也能學到很多東西。

“之前那混小子不是一直喜歡……婆婆家那啞巴姑娘,”李大娘嘆了一氣,“如今他既考上了,就……隨他吧。”

說完這句,李大娘還有些不甘心。

嘟噥了兩句日子都是自己選的,往後要是有什麽苦有什麽累不要埋怨她這個當娘的沒有奉勸。

“所以……”雲秋眼睛亮起來,“您這是、答應了?!”

——之前小石頭想娶陳槿,李大娘嫌那姑娘是個孤兒來路不明、加上又不會說話,所以沒同意。

母子兩個相爭,最後李大娘放下話來,說如果陳碩能夠考過童生試,那她就隨他、不再管了。

也就是從那會兒起,陳石頭就沒再胡鬧,開始了埋頭苦學。

如今李大娘既然打聽京城的房子,那肯定是已準備要答應這門親事。

“先別告訴石頭!”李大娘又囑咐道,“那孩子心性好不容易定了些,這要是知道我松口了……還不知要鬧成什麽樣……”

雲秋笑了笑,幫小石頭說好話,“您家老三是聰明,不是鬧。”

“唉……”李大娘嘆了一口氣,搖搖頭,很不甚讚同,“您不用揀好聽的來哄我,那孩子從小就是個皮猴子,他既能考過……”

“算了算了,也有陳家那小丫頭的功勞,就……隨他吧。”

雲秋看著這位大娘寵兒子,但又拿兒子沒辦法的模樣好笑,最後應承下來,叫了點心進來一並記著這件事:

“按著您手頭的錢,然後位置我們盡量給您找在崇禮齋附近,周圍鄰居都安生些,好讀書也方便生活的地方,是不是?”

李大娘哎哎點頭,搓了搓手後,又道:“我也知道京城裏物價貴,要是……要是遇著實在好的……”

她一咬牙,上前執了雲秋的手,“那就請小雲老板一定先給盤下來,我、我給您寫借條,一定會還!”

雲秋拍拍李大娘的手,表示自己一定辦到,並安慰她道:“錢的事情您先不用著急,我和點心會上心找的,有消息了就帶您一起去相看。”

李大娘點點頭,謝過雲秋。

而雲秋看她似乎還想要囑咐什麽,便了然地補充一句:“您放心,陳婆婆和陳槿那兒我都不透底,村裏人問,我也只當沒這回事。”

李大娘哎了一聲,臉上笑紋更深,走出去張羅著給她帶來那些瓜果蔬菜、幹貨糕點什麽的收拾到田莊上。

送走李大娘,陳槿倒真如陳婆婆所料那樣來了田莊,聽雲秋說婆婆回了豆腐坊,她還有些驚訝,然後點點頭不好意思地笑、扭身準備離開。

雲秋看著外面天色暗、風也急,便讓賀梁給拿了把傘。

正好點心進來這一會兒,外面的水燒得、刀也磨好,賀梁送小姑娘走到大道上,便轉身回來去棚裏逮雞,順口問了句:

“公子,今歲來莊上過年的人多麽?”

——要是人多,現在他們幾人就先吃只瘦些的,等到過年再宰肥雞。

雲秋在心底默默算了算——雲琜錢莊上的大家都有地方過年,恒濟解當裏有小昭兒、張勇兩個,還有個善濟堂的小左,其他姑娘們都是到酒樓過年。

他這正說著各人的去向,外面就進來一人敲門。

雖然對方穿著粗布麻衣,可雲秋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這是銀甲衛。

那銀甲衛和雲秋對上眼神,知道對方已經認出自己,於是先對賀梁點點頭,然後從懷中取出厚厚一沓信遞與雲秋。

也不等雲秋打賞,那銀甲衛抱拳拱手就離開了田莊,翻身上馬很快消失在了村口的岔道上。

賀梁這會兒也回過點勁兒來,這樣的人可不是信使這麽簡單。於是他往後讓了讓,找了個借口給雲秋留出空間,自己到堂屋裏面忙。

雲秋拆開信封,抱著信紙坐到暖桌旁,逐字逐句地看:

江南大營的霍統帥已經給皇帝送去密報,皇帝如何反應還要看這幾日朝堂上文武群臣的態度。

李從舟說他一切都好,只是對外還裝著病,等朝廷對這些蟲卵、蠱毒的事情有個定論,他再出面徹查江南的河道事。

——這樣,就能將寧王府、四皇子和徐家從黨爭裏摘出去。

而李從舟也查清楚了:

杭城府衙姓丁,膝下無子、唯有三女,長女配給了榕溪縣的縣令,次女嫁給了布商曾泰家的公子,小女兒最近在議親、看中的是福州船政的四子。

雲秋撇撇嘴,小聲議論道:“這府衙倒挺會往高裏攀著去。”

福州船政手底下管著多少船只、碼頭,單是船運的工人都成百上千,沿海一帶的船商、商隊,哪個不要來討船政的好。

這位置是個肥缺,雖只是個正五品官,但民間卻有俗諺稱:給得船政老爺做,便是皇帝也不換。

這位置上,哪怕指頭縫裏流出點兒,都是十數萬兩的計數。

至於那榕溪縣,則是杭城東南端最靠近福州的一個縣,縣轄五鄉廿一村,地處最北的一個村正好在長河入海口,也是遠近聞名的漁村。

“丁府衙為人謹慎,甚少落下什麽把柄,”李從舟在信裏寫,“杭城百姓還多有讚他的,說他給杭城修了不少義學、義渠。”

雲秋皺了皺眉,義學、義渠這種東西都是表面上的,只要有錢誰都可以修。而且自從辦了善濟堂桃花關的學堂,雲秋才發現裏頭門道很深。

他們桃花關上的學堂,還因為是教授醫道、學子數量不像府學那般多,加之要有藥材損耗、備器具等需要一些經營的巧思。

像是城裏崇禮齋那樣的府學,一則有地方上分撥的銀兩,二則有學生們交來的學費,三則文房筆墨都不用學校準備、學生們都要自帶。

——如果有名家宿儒在,那學堂裏更是不愁生源、不愁財源。

義學雖說是私家出錢、不收學費,但辦學的這筆錢實際上也並非府衙本人來掏。

凡是那些想托丁府衙辦事的人,直接抱著十數萬兩的銀子上門告求,他一定是當眾嚴詞拒絕,甚至是棒打呵斥出去、表示再也不見。

可等那人走遠後,必定又會被府衙支使的人攔下暗中指點:

“府衙某時某地要在某處興辦義學,你就扮做是路過的商人,感慨於府衙的仁義壯舉,自願捐獻銀子若幹若幹。”

這時候點心端了果子糕點推門進來,順便替雲秋續上熱牛乳。

聽著雲秋說起杭城府衙行徑,他忍不住奇道:“這捐獻銀子也是捐給義學,這是要記賬的啊?府衙又拿不到,他這……就圖個名啊?”

“他又不是傻?”雲秋正好自己一個人看信乏味,就給點心拉到身邊坐著,“記賬也是丁府衙的人自己記,其中就可以做門道了唄?”

行賄之人當場捐銀十萬兩,事後十萬兩裏大約只有不到一成用在義學上,只要給學校建起來、維持基本運行就好,剩下的幾乎都到了府衙處。

“那這大宗錢財來路不明,他不是也解釋不清麽?”點心追問。

“你以為他拿了十萬兩銀子會存在自己名下啊?還不是分出去記名女兒、女婿,最後對外還能做個清官。”

點心想了想,每年官員秋日磨勘,查的都是官員本人,從不會牽扯他的親眷子女,只要名下財產來路清白、賬面上能做平,就不算貪墨。

他嘆了一口氣,“朝廷也真難。”

雲秋也嘆,不過他嘆的不是朝廷,“小和尚真難。”

主仆倆挨擠在暖桌旁仔細看完了李從舟這封信,說的大多是江南各境堤壩的事——有丁府衙這般的長官,各處的橋梁、水壩情況都不樂觀。

信末,李從舟又一次囑咐雲秋註意安全、別貪涼喝生水,也不要輕信陌生人,也不要隨意離京、一切等他回來。

最後幾句話看完,雲秋又翻了翻宣紙背面,然後抄起信封來抖落兩下。

“公子找什麽呢?”點心看他動作奇怪,忍不住問道。

雲秋擺下信封,長長嘆了一口氣,搖搖頭、深感小和尚還是和從前一樣,一點兒情腸也不講:

眼瞅著是厚厚一沓信十七八張紙,裏面大部分內容都是江南堤壩、是曾泰和丁府衙。

雲秋數了數,跟李從舟自己相幹的,怕不是還沒超過十句話。

唉,算了。

雲秋將信箋自己收收好,李從舟要不這樣也不是李從舟了,那些好聽的話還是他來給小和尚講吧。

○○○

宮中,壽安殿。

馮太後今日難得有興致,皇帝過來請安時,她老人家正在碎金紅紙上寫福字,惠貴妃重著身子,竟然還在旁侍墨。

皇帝先拜了母後,然後又瞪了惠貴妃身邊幾個宮人嬤嬤,“你們都是瞎了盲了斷手斷腳了?怎麽叫貴妃操持?”

“哎,”馮太後笑了笑,“皇兒莫惱,剛才我已經勸過貴妃了,可她偏是不聽,不是宮人們的過錯。”

“陛下,”惠貴妃捏著墨條福了一禮,“產期在明年春二月,這才幾個月的身子,不妨事。”

皇帝卻嘖了一聲皺皺眉,還是給惠貴妃扶著到一旁坐下,他自己捏墨條侍奉太後,手上的力道也穩。

太後最後頓筆一橫收尾寫完,叫宮人嬤嬤給那張紅紙拿走後,下一張紙上起筆卻先劃了一橫。

福字起筆先落點,壽字倒是先做橫,皇帝沒多想,繼續低頭研墨,結果等墨池裏墨滿再擡頭時,卻發現馮太後寫的,是一個“平”字。

皇帝頓了頓,面色凝重起來。

他看了看太後,又轉頭去看惠貴妃。

“不是貴妃,”太後擱了筆,“江南大營的霍亦清是先父的門生,他寫了什麽密信給你,我倒也知道一二。”

“只是近日朝堂多議論青紅冊和磨勘事,似乎皇帝並未將此事告知文武群臣,是……在顧及那孽障什麽?”

馮太後當年做貴妃的時候,就不喜歡容妃方月,後來因奪嫡、出嗣之事和小兒子生分,自然也厭惡襄平侯方錦弦。

“昔年留他一命,是顧念先帝和皇家的顏面,如今他心生妄念做下這樣一件大事,皇帝難道還要姑息麽?”

壽安殿內三人,皆知情當年之事。

馮太後這麽幾句話責問之意很深,惠貴妃不好插話他們母子,便只是抱著小腹靜靜聽著。

皇帝咬了咬牙,最後只頂住壓力、跪到炕下道:“此事幹系甚大,那霍亦清並無實據……”

“還要什麽實據?!”馮太後終於惱了,她忍不住將那張寫著“平”的紙揉成一團摔在皇帝肩膀上,“你父皇當年這樣,你也這樣!”

皇帝一頓伏地,惠貴妃也在嬤嬤的攙扶下起身,“母後息怒。”

馮太後皺眉看跪在地上的兒子,深吸一口氣後,對著伺候的一眾宮人揮了揮手,“你們先出去,我有幾句話要對皇帝和貴妃說。”

嬤嬤領頭帶著人退出壽安殿、合攏大門後,馮太後才長出一口氣,咬牙慢聲道:

“方月,當年利用貞康皇後的同情之心,哄得皇後留她在身邊做了侍婢,然後再用下作手段勾引先帝、謀得皇妃之位。”

“若非借種生子事敗,今日坐在金鑾殿的、住在壽安殿的,就不會是我們母子,而是容妃和方錦弦。”

太後失望地搖搖頭,“先帝仁善,也是顧念自己和皇家的顏面——疼了多年的兒子是個野種、寵了多年的女人是個毒婦。”

“所以最後只要容妃自裁,他答應會留給那孽障一個體面。”

“你呢?你倒好,他平亂西南有功,你就給他封賞個侯爵位,如今江南百姓為他的蠱蟲控制,你卻還要找什麽實據?那金哨不夠證據麽?!”

太後越說越憤懣,最後一甩袖子,“一味仁善是庸主!”

這話就說得有些重了,惠貴妃不免要站出來在他們母子間轉圜,“母後您消消氣,陛下也有自己的苦衷,陛下不是那樣的人。”

皇帝跪在地上,聞聽母親直言也只是唇畔泛起苦笑:

他是他父皇的親子,血脈一系,母後要這般說他,他也無可反駁。

襄平侯是心生妄念,但——

皇帝咬了咬牙,輕聲解釋道:“非是兒子,不想痛下這個殺手。而是母後,兒子總想到承和九年那場大疫,最後是方氏、敬獻了藥方。”

馮太後一楞。

皇帝說完這句話後,又再拜伏地,“不過母後教訓的是,此事幹系甚大,兒子不該擅專,這就詔常參進宮了。”

說完,他再拜了拜,也不等太後說話,就匆匆忙忙離開了壽安殿。

而馮太後站在原地沈默了許久,最終只是跌坐回暖炕上,搖搖頭,哀哀嘆了一句:“冤孽……”

……

如此到到十一月,京城朝堂上風雲詭譎。

雲秋遠在田莊上都感覺到風聲鶴唳,文黨、太子|黨少見地偃旗息鼓,沒有再針對徐家和四皇子,只專心應付江南事。

文黨慎重,奏請秘密派人往西南探查襄平侯虛實;而其餘朝廷清流則提議增派人手到江南,重新修繕堤壩、徹查貪墨之事。

寧王知道江南官員連成一片,不想李從舟泥足深陷,便故意做局、主動請命,提出說自己想往江南、支援兒子。

結果文黨、舒黨多疑,紛紛阻攔拒絕,反而給寧王以機會、討要得一封詔命書——給李從舟從江南撈了回來。

雲秋不管背後如何,只知道在臘月十八這日,他剛和點心看好了京城裏幾處宅子,準備坐馬車回陳家村找李大娘說道說道。

結果回到田莊上還沒撣雪,遠遠就看見了烏影立在田莊門口,正笑盈盈與蹲在地上的遠津說著什麽。

雲秋眼睛一下就亮起來,從馬車上下來時差點沒一下撲到在雪地裏。

他歪扭了一下起身,仰頭就看見披著一件墨色大氅的李從舟,他好笑地蹲下身拍拍雲秋身上的雪,然後直接給人打橫抱回了田莊。

“你們怎麽回來了?!”雲秋摟著李從舟脖子,眼睛彎成小月牙。

點心倒是記著過去拿熱水,帶著遠津給眾人凈手、撣落身上的雪。

李從舟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翻出雲秋手腕亮給烏影。

烏影聳聳肩,笑著上前一邊給雲秋探脈門,一邊解釋道:“你們皇帝老兒叫我們回來的,另外,我們還從聖山得到個好消息。”

聖山是蠻國境內的一座終年積雪的高山,白苗族人都信奉聖山和裏面住著的大巫。

“好消息?”雲秋乖乖給烏影診脈,他讓換手就換另一只手。

烏影笑了笑,故意賣關子不說話,只回頭看李從舟。

李從舟對上雲秋亮晶晶的眼睛,最終無奈敗下陣來,“簡單來講,就是我們找到了對付襄平侯的辦法。”

“而覆雜來說,”烏影擠了擠眼睛,松開雲秋脈門,“就是我們意外從大巫處得到了一卷黑苗巫典的殘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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