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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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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6章

白帝城位於長河北岸, 是入蜀的必經之地和重要關隘。

李從舟模模糊糊覺得,前世他和襄平侯曾在白帝城有過一戰,又實在想不起來具體的時間。

艱難攻城的掠影還在腦海裏浮沈, 可城中出現的人,有時候卻會變成西戎的十二翟王;長河裏波濤洶湧的水, 也會變成漫天的黃沙。

李從舟沈眉,重重閉了兩下眼睛。

前世他被西戎俘虜後,腦子裏就經常會出現臆想、眼前常常出現幻覺,有時候很清醒, 有時候又昏昏沈沈的好像在做夢。

以至於重生後, 有些事情的細枝末節他記不大清, 有些事情他能記著發生過, 但具體是和誰、在什麽時間, 他卻不能一一說明。

如果腦海裏的記憶是一幅長卷, 那他這幅長卷上, 就有一個又一個被火撩燒過的洞。

至於“銀財”這名字,李從舟總覺得在雲秋和他說起那些事情前、自己好像在什麽地方聽過, 而且對方還並不姓劉。

“是挺巧,”小邱在旁邊混了個雲秋的桃糕吃, “但劉家倒了,城裏可再沒有找您麻煩的人了,這不是挺好?”

雲秋偏偏頭, “……那也是。”

李從舟蹲在地上, 小聲指導點心要給雲秋的褲腿別進靴子裏,“嗯, 這樣疊,你那樣塞的話待會兒要磨腳, 是,對。”

點心乖乖依言照做,還時不時擡頭給李從舟確認自己做的對不對。

小邱看看雲秋又瞅瞅蹲在地上的這位,他眼珠一轉、拍拍手上的糕碎,“得嘞,我也不跟這討您嫌了,山上的小兔子、小山雞可等著呢!”

京城人春蒐秋狝,有非常多可以去的地方。

西郊羅池山以及綿延出去的神霧山、玄鐘山是一處,東郊出祭龍山後的整片冷水峪是一處,南郊水月林是一處,還有北郊禦苑也偶爾會開放。

反正善濟堂的學堂開在冷水峪的桃花關上,雲秋這回就約李從舟去了冷水峪的盤石嶺,還可以順路去善濟堂看看。

對於他想去的地方,只要不是太危險,李從舟素來都是點頭同意的,只是按著先前的約定——他們這回打獵的東西,都是雲秋帶的。

李從舟就牽了他的馬、給雲秋帶了新制的騎裝,其他水囊、幹糧,打火石、絨毯、帳篷什麽的,都是由雲秋準備。

接過來那兩包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東西裝上馱箱,李從舟給雲秋扶上馬,然後也跟著跳上去,拱手與點心作別。

“晚上不用等我,”雲秋也跟點心揮揮手,“你回我房裏睡,別總學陸老爺子住樓梯間。”

點心微微紅了耳根,但還是點頭應下。

兩人策馬疾馳,照舊是趕在天光徹底大亮之前出了南城門,然後取道祭龍、直奔冷水峪桃花關。

今日是九月十七日,正巧碰上渾山鎮上趕集。

雲秋還撞見了之前蕭副將請他吃飯那家野店的大叔和大嬸,他們推著輛小車,上面擺著自家做的幾兜柿餅和棗幹。

這會兒天剛蒙蒙亮,鎮上大多數百姓還在高睡,大嬸和大叔趕早兒占據了十字交叉道口的一個位置。

集市上還沒有很多人,靠近城鎮後李從舟跑馬的速度不快,大嬸聽見馬蹄聲擡頭,遠遠就跟雲秋對上了視線:

“誒?!小公子?”

雲秋認出他們,笑著拍拍李從舟的手要他勒馬、停下來和大叔大嬸說了一會兒話。

桃花關灰戶鬧過那些事後,林瑕自己隱瞞身份、帶人到渾山鎮心下一個小村莊上租住了一段時間,算是切實了解了百姓對青紅冊的看法。

如今渾山鎮上人口和賦稅重算,大嬸也不知道裏面的道理,只知道她家今年需要繳納的稅款比往年少上了三成。

更重要的是,善濟堂開在桃花關後,附近百姓一則看病方便,二則仲先生帶著眾多學徒們在山中栽植了很多藥草、銀杏樹。

“不知怎地,山中的水流漸漸增大了,溪水現在都能沒過膝蓋了,”大嬸樂呵呵的,“好像自從你們來後,一切都越變越好了!”

雲秋不敢居功,只說是大叔大嬸自己吉人天相。

李從舟從後只能瞧見雲秋一個側臉,可那白皙泛著一點兒粉的臉龐上,始終掛著淺淺的梨渦,叫人看了就心生親近。

那大嬸也不例外,說話間就包了些柿餅和棗幹遞與雲秋,“帶些這個去,是我們自家曬的、很幹凈的,你們打獵餓了吃。”

雲秋拒了兩回沒能拗過大嬸,只能接過來謝過。

“嗐,這有啥好謝的,”大嬸是個熱心人,“要是你們出來晚了天黑、山路不好走,就上嬸家來住。”

雲秋嘿嘿傻樂,又跟大叔大嬸客氣了幾回,這才跟著李從舟打馬走。

到桃花關時,往盤石嶺的路是分岔的,李從舟駐馬問雲秋是這會兒去、還是等明日回來時再去學堂看。

“嗯……”雲秋想了一會兒,“明日吧,我怕我們進去耽擱時間太久,到時候出來,山裏的小兔子和小野豬就都藏起來了。”

藏起來?

李從舟忍俊不禁,雲秋的措辭都挺有意思的。

他點點頭應聲,正準備撥轉馬頭時,桃花林後忽然走出來一個中年人,他穿著一身圓領麻衫、腳上踏著謝公屐,後背上背著個大大的草藥筐。

“仲先生?”

“小東家?”

仲賢傑和雲秋同時開口,他背著草藥筐快走兩步,到近前看清楚馬上的李從舟後,猶豫了片刻,拱手微微躬身:“世子殿下。”

這稱呼當著雲秋的面兒喚,李從舟多少有點不自在,只抿嘴微微頷首。

倒是雲秋全然不在意、跟沒聽見一般,只顧著問仲先生為何出來這麽早,“您去山裏采藥了?”

“啊,您說這些吶?”仲賢傑回頭看了眼草藥筐搖搖頭笑,“這不是,這些是授課用的。”

“所以今日是您的課?”

仲賢傑點點頭,瞧出來雲秋他們是進山打獵,便不再多話,只說自己要趕著回去教課,便與他們二人拱手作別。

等李從舟提韁重新跑馬,雲秋才開口給李從舟講,“聽說仲先生教課和其他藥學先生不一樣,他也不照著書本講,就到山裏直接采一籮筐藥草,然後回來每個學生發一株,要他們去山裏面找回來同樣的。”

李從舟想象了一

下那個場景,點點頭很讚同,“這樣印象深刻,比照著書本學來有意思。”

“是吧?”雲秋高興地靠回到他胸口,“我也覺著挺好的。”

如今在善濟堂山上的學生已超過百人,有一百一十五人數,桃花關後面又在加蓋學舍,許珍家的小寶也長胖許多。

而且,冷水峪那些被灰戶砍伐一空的林地上,陸商要求每個來拜師學藝的人都帶一株杏樹苗或者桃樹苗來。

栽種下去一年後成活,就退還一半的學費給他們。要是三年後樹上無蟲無病,生長成材,就再退還另外一半。

那些學生因此分外上心,每日放課後都要到他們的樹前轉一轉,澆水施肥抓蟲,樹要是病了,他們更是著急上火。

如此,冷水峪上禿了的好幾塊林子漸漸被填充上綠意,而仲賢傑自己也在林中種了一小片銀杏,能入藥、少量也能做小食吃。

到盤石嶺的時候,紅日剛起。

雲秋這回有備而來,請李從舟推介、找人專門制了一把他能拉滿的小弓,雖然被那店老板誤會是要給小孩或姑娘用的,但他才不在乎。

——能獵到獵物就是好弓。

李從舟觀察過盤石嶺的地形,和神霧山不同,這裏多巖石灌木,山雞較少,松鼠、兔子、獾什麽的相對多,再高點兒到雪線,也確實可能會有野豬和野熊出沒。

他找了塊背風的巨巖搭帳篷,擺放好東西生火做營地。

雲秋這回帶齊了火折子和火石,所以兩人用撿來的石頭壘砌了一個火塘後,就很快點燃了營火。

看過山風的方向,李從舟帶著雲秋從下風處往上風處走,“動物的嗅覺都很靈敏,順風走的話他們聞見生人的味道就會提前跑……唔?”

雲秋一手捂著他的嘴,一手豎起來壓低聲音噓了一聲。

然後李從舟順著他視線的方向,果然在不遠處的一塊巖石後看見了兩只灰色的兔子,它們吃一會兒草擡頭張望一會兒,模樣很警覺。

李從舟拉下雲秋的手,也悄聲,“想獵這個?”

雲秋重重點了兩下頭,那兩只兔子的毛看起來好長好長,要是剝下來說不定能做成很暖和的手爐或者毛領。

他偷偷瞥了眼李從舟空蕩蕩的脖子,然後拱了拱身邊的人,聲音放得更輕,“幫我拿箭呀。”

李從舟看他那猴急猴急的模樣好笑,卻還是依言拿出箭來幫忙搭好,甚至還替雲秋瞄準找了個好位置。

本來他還想幫雲秋拉弓的,可是人家擰著眉不讓,於是李從舟就舉起雙手退到一旁,看雲秋好努力地去滿弓射箭。

嗖地一聲,雲秋射|出第一支箭。

李從舟給他找得位置是好,可是雲秋到底是第一回打獵,沒把握住箭矢飛出去之後的下墜力道,竟然只是一箭射中了兩只灰兔前的草地。

那兩只兔子受了驚嚇,躥起來就消失得沒了影。

“唉……”雲秋放下弓,聳了聳有些發酸的肩膀,“好難。”

“第一回都這樣,沒事的。”李從舟笑著重新給他搭了一支箭,然後從後引著他轉向另一個方向。

“……咦?”不知什麽時候,在他們的側後方忽然出現了一只黃鼬,個頭不大,要不是李從舟帶著他看,雲秋肯定要以為是大橘貓。

黃鼬看上去很精明,偶爾還會用後腿支撐自己直立起來,黑色的小眼睛滴溜溜轉,東張西望地在觀察著什麽。

李從舟幫忙給雲秋調整好位置,在他拉滿弓準備射|的時候,輕輕給他的手臂往上擡了擡,“要計算箭矢的下墜程度。”

雲秋懵懵懂懂地依著他的動作,這回一箭射|出去哆地一聲,雖然也沒中,但那箭矢擦著黃鼬的身子紮進了草地裏,嚇得那黃鼬一下鉆進了灌木叢。

“哇!”

李從舟笑著揉揉他腦袋,讓雲秋玩個盡興是一重,但晚上他們也不能就這樣餓著,所以他彎弓搭箭,嗖地一聲射|中了一只樹後還未來得及跑的獾。

雲秋:“……”

而李從舟回頭瞧見雲秋的一張臉皺成了包子,便好笑地湊過去俯身親了他一口,“勁弓和普通的獵弓不一樣。”

雲秋默默地看了眼李從舟手裏那張豎起來比他還要高的弓嘆了一口氣,摸摸被李從舟啵唧過的右邊臉後,又仰起左邊臉,“這邊也要。”

李從舟無奈地睨他半晌後,最終落敗認輸地笑出聲,“好好好。”

兩邊臉都平等地得到了安慰,雲秋滿意了,拍拍手主動牽起李從舟,“走,我們去撿獵物。”

李從舟射|得很準,箭|頭從那灰白二色獾的頸部紮進去,給之穩穩地釘在了樹上,雲秋還拔不動那箭,只能分得個拎著獵物的差事。

動物的嗅覺靈敏,獾流出來的血會順著風飄散出去數十裏,附近的小動物聞見了都會逃離這片區域,但相應的,肉的腥味也會吸引像是熊、狼、老虎這樣的大型動物。

所以他們需要再往上轉移一個地方,重新尋找合適的獵物。

雲秋後來又嘗試了兩回,終於在第五回掌握了要領,一箭射|得了一只花皮兔子,而李從舟那邊也收獲頗豐。

在林中找到一處水源收拾好獵物,皮子剝下來捆成一束,剩下的臟腑搗爛包做一包,肉和骨頭包做一包,一起帶回了營地裏。

剛才雲秋光顧著狩獵的興奮勁兒,現在回到營地坐下來,他才覺著自己從沒有走過這樣多的路,腰疼、腿也疼,右手臂也有點酸酸的。

而李從舟看起來就好像個沒事人一樣,回來還能找堅硬的木棍搭掛肉、烤肉的架子,然後還重新拾撿了一些柴火堆在火塘邊。

雲秋半躺在帳篷裏鋪好的褥子上,看著李從舟的背影,在心底搖搖頭,承認從小習武的人跟他這樣好吃懶做的確實有差距。

不過或許是他的視線太直白,李從舟竟然似有所感地回頭。

見小家夥癱軟在地,李從舟輕輕笑了聲,搖搖頭道:“本來下午還想帶你去釣魚的,累了就睡會兒吧?”

釣魚?!

雲秋噌地一聲坐直了。

“要去啊?”

“嗯嗯!”雲秋錘了捶腿,然後從帳篷裏爬出來,蹲到李從舟身邊。

李從舟打量他一眼,想了想還是收拾了一個小包袱要雲秋背著,自己拿上釣竿和那包搗碎的內臟,然後再帶夠水囊和幹糧。

熏肉和掛著的肉放在帳篷裏面,門前有火塘,還有李從舟臨時做的陷阱,然後給馬背上的馱箱取下來,兩人就輕裝上了山。

冷水峪的高山上有許多深潭,這種深潭中的魚類大多是吃肉的,所以用動物內臟這樣的腐食來釣,很容易就能咬鉤。

他策馬找了處周圍有林蔭的深潭,然後就要雲秋打開小包袱、給裏面的墊子、麻布毯鋪到地上,“記得用石頭壓住四角,山裏風大。”

“喔。”

原來讓他背著的東西是墊子和小毯子呀。

雲秋給包袱拿下來,從裏面拿出來毯子和墊子鋪鋪好,然後轉過身來,李從舟就給他手裏塞了根已經串好了餌的釣竿:

“試試?”

雲秋從沒釣過魚,由李從舟給他拋出去魚竿後,他也看不懂那水面上的浮漂,只能隨著李從舟的指揮動作——往上拉鉤、順著水流遛魚等等。

那上鉤的魚兒力氣很大,拽得魚竿險些從雲秋手中滑脫,李從舟只能先踩住自己的釣竿,然後過來幫他、不一會兒就從水裏撈起來一條大黑魚。

黑魚長二尺許,魚尾撲騰得很厲害,李從舟取鉤的時候都險些摁不住它。最後拿出魚鉤後被李從舟用大石頭一下敲暈、塞進了口袋中。

雲秋眨眨眼,看李從舟重新串餌後,覺著釣魚比打獵好玩多了:不需要走來走去,就跟這兒坐著,釣得著就釣,釣不著也沒那麽遺憾失落。

而且李從舟選的位置好,這處深潭正好在一處半峰下,山裏的微風從兩翼的森林裏來,並沒有那麽寒涼,是正好的微風徐徐。

李從舟教了他一會兒,雲秋就上手了,很快就掌握了其中要領。

——他們收獲的五條魚裏,有三條都是雲秋釣起來的。

只是回營地的時候,雲秋實在沒力氣走,只能先幫忙拿著釣竿、裝魚的布口袋,然後由李從舟背了回去。

他累得不成、呵欠連天,在李從舟去處理魚的時候,靠著帳篷外面的石壁就昏昏沈沈睡了過去。

再醒來,天已經完全黑了。

盤石嶺上夜鸮啼鳴,雲秋吸了吸鼻子,卻嗅到了一股烤魚的噴香,他緩緩睜開眼睛轉醒,發現自己身上蓋有絨毯,而李從舟正對著火塘在烤魚。

聽見身後窸窸窣窣的聲音,李從舟回頭瞧了他一眼,“醒了?”

“唔哈——”雲秋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他揉了揉眼睛,裹著毯子、拉著墊子做到李從舟身邊,咕咚一下又靠在了李從舟的肩膀上。

“怎麽不……叫醒我?”

“叫你做什麽?”李從舟翻弄了一下烤著的魚,“讓你睡飽。”

火塘上架著有魚、有兔肉,還有兩個四四方方的箬葉包袱以及一根大竹筒,這幾樣東西雲秋都沒見過,便好奇地問李從舟。

“用箬葉或者蘆葦葉包好食物放在火上烤,這是烏影教我的、他們苗疆的做法,”李從舟用一根長樹枝點了點,“這包是魚,這包是兔肉。”

“那……那個竹筒呢?”

“用來燒熱水的,”李從舟用一個藤編的網給那竹筒從火上兜下來,然後又弄出來兩截小竹筒做杯子,“煮了點竹葉,嘗嘗看。”

雲秋捧起來喝了一口,大概是因為冷水峪這裏的水好,明明是普通的竹葉茶,他卻喝出了香香甜甜的味道。

“所以打獵其實也可以不帶水?”雲秋問,“山裏好像什麽都有。”

他根據上回李從舟帶的東西,專門吩咐點心收拾了一袋水和一袋牛乳。

“能帶當然要帶,”李從舟收回那根木棍,用來撥開了火塘邊一處土,“你帶來的牛乳在這兒,從水囊裏倒出來再熱,有些靡費了。”

李從舟是給整個水囊埋在了還溫熱的塘灰中,外面再用土蓋住。

雲秋接過水囊舉起來仰頭喝了一口:他果然還是更喜歡甜甜的牛乳。

這會兒魚和肉也得了,那兩包用箬葉包著的包袱也給他用兩根木棍夾下來,裏面是裹滿了醬料的魚肉和兔肉,有葉子的保護,油脂和水份都沒流失,肉質吃上去很嫩,比單純的烤肉好吃。

“這法子好,”雲秋點點頭,“有名字不?我能學回去讓曹娘子在酒樓裏跟著做麽?”

李從舟想了想,“名字是叫‘包燒’,不過烏影說他們家鄉的做法是用芭蕉葉,這山上沒有芭蕉樹,所以我就用箬葉代替了。”

雲秋默默記下這個名字,然後捏著筷子小口小口地吃起來。

既然提到了酒樓,李從舟也便隨口一問,“你的酒樓怎麽樣了?”

“正在建呢,”雲秋用巾帕擦了擦嘴,“外圍一圈的二層小樓已經差不多建好了,裏面的改建還沒完工,不過我已經給官牙登記變更了用途。”

在京城事經營其實很有講究,賣酒釀酒需要有酒憑酒引、辦商業也需要明確到官牙登記,像是之前另一家酒樓可能的選址——

用自家民宅改建酒樓的,就要去官牙上登記:民房做變更。

民宅不繳納坊市統管費用,但商道經營就需要按月繳納一筆銀錢,不多,也就三五十文,算是給望火樓、凈夫等人的挑費。

民間自然有那種想要剩下這筆錢、偷偷經營小本生意的,官府不知道還好,若是被人著意舉報到了官牙處,那可是要三倍甚至十倍地賠還這筆費用。

“那——雇工呢?”

“還在挑呢,不過跑堂的倒是有了幾個中意的人選。”

雲秋抱著魚骨頭嘬,從李從舟的角度看過去,很像是抱著魚骨頭小貍奴。

吃完一條魚的“小貍奴”還有些意猶未盡,他舔了舔嘴唇,眼巴巴看著剩下兩條被李從舟掛起來的黑魚,“我……”

“還想吃?”

雲秋連忙點頭。

李從舟嘆了一口氣,給自己那份推過去給雲秋,“包燒的用料都是重辣,一口氣吃多了倒嗓子。”

“……這樣嗎?”雲秋吞了口唾沫,又給那份推回去,“那你吃,我給你講講酒樓的事。”

李從舟哦了一聲,拿起來筷子卻沒有給魚肉夾起來塞嘴裏,只是一點點給上面的魚刺剔了出來,“你說——”

酒樓無論大小,都需掌櫃、賬房、掌廚、跑堂和灑掃。

有些體量小一些的食肆,像是他們在渾山鎮遇著的大叔大嬸開的那家,大叔就是掌櫃兼任掌廚,大嬸就是跑堂兼任灑掃,賬的事是兩人一起算。

而像是他們雲琜錢莊對面那家分茶酒店,就是掌櫃兼任了賬房,但是店鋪裏面還多了一名茶博士。

雲秋是想給掌櫃、賬房分開請兩個人,掌廚就由曹娘子擔任,然後再給她找幾個打下手的廚娘或者幫工。

跑堂的話,根據那間二進小院的大小,雲秋覺著至少要兩個,甚至是四個六個,都要機靈會說話、像小邱那樣會來事兒的。

至於灑掃,他們沿著原本的昆山千層池做出來一圈三面的二層小樓,需要灑掃清洗的範圍也大,可能也需要六七人。

這麽一算,就是要招用二十人左右。

在這其中,曹娘子倒是給雲秋推薦了兩位廚娘,都是她兒時的好姐妹。

一人嫁到了東郊的支浦村,京城大疫那年,丈夫不幸病死了,如今是在家中守寡,夫家姓王,本姓孟,也是做得一手好菜。

另一人就留在他們本村,姓康,原是跟著鄉上一個大師傅幫廚的,那大師傅年老還鄉後,東家原本是希望這個康姑娘能留下來做掌廚的。

可是康家人嫌她一個姑娘家在外面拋頭露面丟臉,生是給她拉回家裏,非逼著她嫁人。

“這位康姑娘也剛烈,家人給她捆上花轎,她就到了夫家撞墻尋死,鬧得厲害了,還有一回當場給金剪子紮進了自己脖子裏。”

雲秋說著縮了下脖子,“他家裏人嫌丟臉,幹脆裝沒這個女兒。”

“她這些年都是輾轉在附近的食肆野店裏幫忙,或者曹娘子、孟娘子接濟她一點兒,日子過得也清貧,我覺得用她們倆挺好。”

李從舟這會兒也擇完了魚肉裏的刺,趁著雲秋轉過來看他的時候,一筷子給那魚肉塞進了他嘴裏,“嗯,是挺好。”

雲秋眨眨眼,唔唔兩聲想要說什麽。

李從舟卻在他開口的時候,又眼疾手快地塞了一筷子肉進他嘴中,最後直給雲秋填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才罷手。

“沒事,你吃,我不喜歡吃魚。”

雲秋鼓著腮幫嚼吧兩下,好不容易才給魚肉吞下去一點兒、讓出能夠動舌頭說話的空間:“……咕嚕嘰裏嗚。”

聲音很含糊,可李從舟偏是從他的神態動作表情裏猜出個八九分。

他好笑地用手背蹭掉雲秋嘴角的油腥,“沒騙你,我真不喜歡吃魚。”

“……咕?”他真的填塞得太多,雲秋已經很用力在嚼,可是半天都沒能咽下去很大口,只能繼續含含糊糊地給李從舟說。

“你想問‘為什麽’啊?”李從舟想了想,“大概是被魚刺紮過?”

這其實不是今生的事,大概是前世在西北的時候,西戎不給他們俘虜飯吃,為了避免同族相食的悲劇,他們是食鼠啃草、勉強度日。

後來行軍遷徙的時候,路過某條大河,俘虜中有人懂得叉魚、撈魚的本事,給他們弄上來許多的魚做口糧。

餓了許久的人哪裏還講究什麽魚刺,很多人是不等烤熟就撲上去大口啃咬,最後被魚刺紮破喉管、活活卡死的人不計其數。

李從舟幸運,只是被卡著一下,抓了幾把水草吞咽勉強是活了命,其他人就死的死、傷的傷,還要被西戎人嘲笑說他們漢人脖子細。

不過他素來對食物沒那麽挑剔,好吃、喜歡這種概念,也是今生和雲秋混在一起後才漸漸形成的。

“呼……”雲秋終於給那些魚肉嚼好咽下去了,他揉了揉有些發酸的腮幫子,然後伸出雙手抱住李從舟胳膊,“那以後我給你挑刺!”

魚肉多好吃,前半生當小和尚就沒肉吃了,怎麽可以往後還吃不到魚。

“……”李從舟楞楞地看了雲秋半晌,最後擡起手來一捂臉,悶悶地笑起來。

“幹嘛?”雲秋被他笑得不樂意了,“我認真的!”

他不說還好,強調這一句後,李從舟更是笑得停也停不下來,身體都隱約在顫抖。

雲秋不知道這有什麽好笑的,氣呼呼地戳了他兩下。

李從舟則是順勢捉著他的手,給人攏到了自己懷中,親了親雲秋額頭後伸出小指頭,“好好好,吃魚挑刺,我們拉鉤。”

雲秋猛然被親了一口後就忘了剛才的火,尤其難得看見李從舟主動要和他拉鉤,這可是他們小時候他纏好多次李從舟才答應的。

“拉鉤拉鉤!”雲秋笑盈盈地伸出手,“我最講信用了!”

兩人鬧了一會兒,又繼續說酒樓的事——

其實這些日子來見工的人很多,雲秋也確實對其中一些人有意,可最近他心裏總轉著個念頭:

掌廚的曹娘子是女子、兩位廚娘也是女子,若再算上他想邀到酒樓裏沽酒賣的山紅葉,這就已經有四名女子了。

她們當中有姑娘、有婦人、有寡婦,要知道竈房裏面忙碌起來可是很熱的,總不能再找幾個大老爺們進來——男的脫個大光膀子,而女的一個個只能捂著。

京城也有許多女老板開店,像是柳記香粉鋪的柳三娘,像是柴仙兒絲鞋店、馮家粉心鋪、李家茶湯店等,都是女子當家。

左不過新作酒樓也需尋著不一樣的賣點,如何不給他這間酒樓做成一家盡由女子的店?

——掌櫃是女子、跑堂是女子,賬房、後廚都是女子,如若有,茶博士雲秋也想聘一位女子。

畢竟昔年在杭城鬥茶會上,一舉點出山川鳥獸百景奪魁的,也是一位茶坊的女老板。

而且都是女子的話,她們素日起居也方便很多。

“還有,”雲秋壓低聲音,“如果真能辦成,我還想給小昭兒挪過去當迎客呢,她既聰明、也懂看臉色,比藏在解行內庫好多了。”

雲秋說到這裏,又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只是酒樓迎來送往,三教九流聚集、人員關系覆雜,若都是女子,只怕也會有心生歹念去鬧事的,這就要多出一份銀錢,去再雇些護院。

“我倒不是舍不得錢……”雲秋看著火塘中撲撲跳動的火星,“我就是感慨她們都挺不容易的,明明是一樣的事,女人做起來就難很多。”

李從舟淡笑著側首看了他一眼:

果然,雲秋是特別的。

尋常人哪能看到這個,即便看到了,作為受益者的他們,也並不會願意出讓自己的利益、額外加增成本地請什麽護衛。

“不過江湖女子身懷武藝的也很多,你也可以往這方面去找找看。”李從舟一邊往火塘裏添了足夠多的柴,一邊給雲秋建議。

對哦!

雲秋興奮地一砸拳:山紅葉之前還是鏢師呢!他怎麽沒想到這一點。

他高興地湊上去重重地香了小和尚一口,“就知道你最好了!”

李從舟看著他一會兒是狡猾的小狐貍一會兒是貪吃的小貍奴,這會兒卻又變成了搖著尾巴的歡快小狗。

他搖搖頭,轉過身撩起雲秋下巴,湊過去銜住了他的唇。

——他才是何其幸運,遇上了最好的人。

○○○

數千裏外,蜀中,西川城。

襄平侯方錦弦照舊是坐在荷塘後的八角亭內,只是今日他身邊多了張四方小幾,小幾上攤開來一個墊著紅絨布的小皮箱。

箱內裝著斧鑿錘釘、絨繩榫卯,以及金剪和一坤坤的金銀線。

他蓋有絨毯的雙腿上架著一把琴,琴身上有許多碎裂紋,而琴弦也因為琴柱的倒塌而盤繞成了一團亂麻。

方錦弦捏著琴刀,慢條斯理地將那一根根損壞的琴柱撬下來,然後很有耐心地重新榫上新的。

然後是琴面、琴弦,用刮刀抹了松脂填補縫隙,然後再打磨平整、上漆,最後給弦一根根繃緊、調音。

他身後,僅剩下一個捧著香爐的婢女。

調好了最後一根琴柱,方錦弦輕輕撥弦試了試音:

從前這把琴的琴音清澈明凈,如同玉環叮鐺那般脆亮。如今即便他給所有的縫隙都填補上,換上了最好的琴弦,琴聲裏還是有嗡嗡雜音。

方錦弦嘖了一聲,手指深深扣緊了琴弦,喃喃自嘲一句:“……怎麽連你也要跟我作對?”

說出這句話後,他眉間郁滯之色漸重,雙眸內竟然閃過了一抹狠色,只聽得錚錚數聲,緊接著、是他身後捧香的婢女倒抽了一口涼氣:

“侯爺您的手……”

方錦弦竟然將他剛修好的琴弦狠狠地攥成一把握在掌中,那鋒利的琴線已經勒入了他的指節內,鮮血滴滴答答砸落在琴面上。

給剛才上好的面漆暈染開,混合著松脂變成了一股奇怪的腥味。

婢女提醒了那一句後就不敢再開口,只能心焦地看著方錦弦——這要是再不松手,他的手可就要廢了。

九月深秋,池塘內的殘荷突然一陣翻動。

婢女只覺眼前吹起一陣強風,她只是一睜眼一閉眼的瞬間,原本在西苑安心養胎的柏夫人,不知何時降落在八角亭中。

柏氏的肚子已經略有些顯懷,但她走路的步履依舊很穩,或許是年輕又懂點功夫的緣故,她的腰背也挺得很直。

只是在扶著肚子俯身時,略微顯出了一點兒不方便。

她用那只爬有蠍子的手輕輕搭在了方錦弦滴血的右手上,輕聲喚了句:“侯爺?”

“……”方錦弦松開了手,看向柏氏的時候,目光先在她的小腹上停留了片刻,然後臉上慢慢堆起一個笑容:“怎麽不在房裏休息?”

柏氏看他一眼,“不是侯爺用琴聲叫我來的?”

方錦弦噗地一聲樂了,然後渾不在意地甩甩手上的血,自己用一塊巾帕隨便給手掌包起來,拉著柏氏在他腿上坐下:

“瞧你,還是跟從前一樣有趣,我不過修琴,怎麽就成了喚你?”

柏氏沒說話,只是漫不經心看著自己的蠍子。

她懶得與這男人廢話,他要不是心煩意亂,怎麽會給才修好的琴弄出這種聲音,“侯爺似有煩惱。”

方錦弦楞了楞,而後臉上露出了一種很怪很怪的表情,然後用他那只染血的手,輕輕在柏氏微微凸起的小腹上摸了摸。

西戎潰敗得太快,就連淩若雲那個蠢女人都被帶回了京城,這是他根本就沒預料到的——明明已經給了她噬心蠱,可西戎外族當真不堪用!

那寧王世子顧雲舟,當真是跟他爹一樣令人厭惡!

方錦弦咬了咬牙,手掌也隱隱發力,柏氏隱約感到小腹一陣一陣地鈍痛,但她沒掙紮,只是涼涼開口:

“您的煩惱難道來自這個孩子麽?”

方錦弦這才回神松開手,略顯遺憾地看了一眼柏氏的腹部——他不良於行,這個孩子來得不容易。

而且噬心蠱的事不能為多人知,府上此時此刻也不宜有其他女子。

這孩子註定是他的嫡長子,而且還是柏氏這個給他提供了莫大助益女人生的,那日他給柏氏說的話,其實大半發自肺腑,他是真的很看重這胎。

只可惜,這孩子來得時機不好,平白耽擱了他很多大事。

罷了,時也命也。

方錦弦嘆了一口氣,轉而問起另一件讓他在意的事:

“你們苗人的蠱,難道有先來後到一說麽?”

他不遠千裏派人蹲守在真定府,想要在那假世子身上種下噬心蠱控制他、將來說不定能替他完成意想不到的好事。

結果那下蠱的人卻傳訊覆命,說蠱蟲確實進入了假世子體內,可很快又掉了出來,而且還口吐白沫地死了。

派去的影衛算是他的心腹,方錦弦也給了他一根控制蠱蟲的金哨在手,可那人事後試了很多次,卻發現雲秋根本沒受影響。

顧雲舟、或者說從前的僧明濟身邊有一群苗人這個方錦弦知道。但如今細查,才知道那群苗人也在他們各人身上中了蠱。

方錦弦隱去各中姓名身份,將這事兒簡單與柏氏解釋了一通。

柏氏卻笑他大驚小怪,“我當是什麽稀罕事,不過是蠱蟲相克相生罷了,又有什麽稀奇的。”

“什麽意思?”

“意思是——對方身體裏面的蠱蟲大約是和我們的噬心蠱打了一架,雖然我們的噬心蠱沒打過,但那蠱蟲……可能也沒有好到哪裏去。”

柏氏告訴方錦弦,他們苗人的蠱蟲數不勝數,但同一個人身上盡可能存在有一種蠱蟲,“如果是同時被種了許多種蠱——”

“怎麽樣?”

“那可能那人會瘋吧?”柏氏聳聳肩,“反正我見過兩蠱相鬥給人活活折騰死的,也見改變了人性子的、叫人失憶的,總之什麽事都可能發生。”

方錦弦沈了沈眉,“所以夫人的意思是……我永遠無法控制此人?”

柏氏不知道他又憋著什麽壞要去折騰漢人皇室的誰,但此刻她不方便暴露自己,只能繼續冷哼一聲道:

“蠱不成,您不還有毒麽?”

方錦弦聽完一楞,而後突然哈哈哈地大笑起來,更抱著柏氏原地倚著輪椅轉了一圈,“夫人果然是我的解語花!”

柏氏卻只是冷冷翻了個白眼,看也沒看他。

……

千裏之外,次日天明。

李從舟給雲秋送回到錢莊後,將所獲的獵物都交給了點心,自己打馬回武王街王府。

結果才跨步進門就看見自己那個小廝跪在花廳內,而王妃拿著根藤條繞著他轉,瞧見他進門後,還沖他招招手:

“舟兒回來了?來,過來,阿娘要審你。”

……審?

父母命,不可辭。

李從舟雖然茫然不解,卻還是依言走過去,跪到了小田旁邊。

而王妃笑瞇瞇地俯身看著他,一雙眼裏盡是巧笑:

“舟兒,為娘的想問問你,你什麽時候去秋秋那兒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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