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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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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0章

珍娘哭得極傷心, 跪在地上咚咚磕得一下比一下重,橋上鋪砌的是防滑的棱花碎石子,才兩下就擦破了她的頭。

她動作極大, 挽著發髻的木簪也應聲落地,一頭沾染油汙的長發散開來, 顯得整個人更加狼狽。

臉上藏好的傷疤也因此露出來,恐怖的疤痕和被灼傷的眼睛嚇得周圍看熱鬧的百姓連聲驚呼、退避三舍。

即便是在橋上隔得遠,雲秋也隱約聽見了一兩句“妖怪”、“好醜”的議論,他忙支使點心打發了那個官牙, 自己上前扶起珍娘:

“您別著急, 慢慢說, 寶兒怎麽會被人擄走?有沒有報官?”

珍娘搖搖頭, 被扶著站起來後才發現橋上橋下聚集了這麽多人, 她看著雲秋又要跪, “恩公對不住, 我剛才、剛才是一時情急……”

她也知道自己這張臉,大庭廣眾這麽多人, 珍娘怯怯看著雲秋,生怕惹惱了這位小恩公, 他便不幫自己了。

雲秋看看周圍的人,在心底呿了一聲,轉頭拉著珍娘回雲琜錢莊, 請曹娘子簡單替她梳洗上藥、重新挽了發髻, 才聽她細說詳情。

原來自從前些日子雲秋告訴珍娘桃花關上鬧事後,她就一直帶著小寶住在城內的慈雲觀。白日到食肆幫廚, 晚上到觀內借住。

白雲觀的觀主靜真師太是個極和善的人,觀中眾女冠也多是良善溫婉之輩, 素日除了修身抄經,也會騰空出來做些縫補漿洗之事。

女子間相處總是更親密貼心,女冠們得空也會幫著珍娘照顧小寶,教他認字、陪他打鬧嬉戲。

而珍娘在得知昌豐村生了民亂後,等了兩天發現包大並沒有找來——往日她三天沒回去或者沒送錢回去,包大都要喝得醉醺醺地來找她。

找到了就免不了一頓打,甚至邊打還邊拖著她、當著小寶的面兒做那種見不得人的惡事。

雖然害怕,但珍娘心裏難免重新燃起希望:趁此機會,她是不是能帶著寶兒離開京城、遠遠逃開包大的魔掌。

但離開京城需要路費盤纏,珍娘在食肆幫忙的工錢並不多,她便又尋了份給酒樓洗碗的夜工。做到子夜時分,能拿兩倍於食肆的錢。

不過夜裏帶著孩子出門並不安全,珍娘便向靜真師太陳情,請她和眾女冠在夜裏幫忙看顧小寶。

靜真師太自是愉快答允,幾個年輕的女弟子也表示很願意替她照顧小寶,然而第三天晚上,也就是昨日夜裏就出了事。

給小寶餵過飯,領著他的女冠好心,便抱他到觀對面的月塘走走逛逛,結果過廣運橋的時候,突然從後面躥出來一個蒙面大漢。

漢子一把搶了孩子過去,趁那女弟子分神,竟給她一下撞到了橋下去,女冠並不會水,連連呼喊救命。

附近百姓幫忙給人弄上來後,那搶孩子的大漢早就不見了蹤影。

“是包大,是他……”珍娘憤憤地絞緊了手帕,“女冠說是個黑面大漢、渾身橫肉,這裏還有條疤,”她點點右眼額角,“就是他。”

“而且,寶兒丟了後,我還收著了這個……”

珍娘從袖中掏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面寫著歪歪扭扭幾個字,大概是說想見孩子就滾回昌豐村來。

滾字還寫錯了,塗抹了好幾回,形成黑黢黢一團。

雲秋皺了皺眉,“桃花關不是已經被封鎖了麽?怎麽他還能下山來?”

珍娘吸了吸鼻子,小聲道:“冷水峪是連通的,朝廷封鎖只是堵住了從桃花關下山的路,但並沒有堵住他們翻過渾山通往慧峰山和翠嶺的山道。”

“那些山道隱蔽,只有常年挖山的灰戶們才知道位置,其中還有幾條是需要徒手爬上斷崖絕壁的,包大能下來也不奇怪。”

“那——小路的位置你知道麽?”雲秋問。

珍娘又搖搖頭,她蹭了蹭紅紅的眼眶,“我若知道,也不會來求您了。只要是與灰戶相關的事,那姓包的都諱莫如深,從來是半個字不肯透露的。”

她其實也知道,自己三番五次找雲秋,頗有些厚臉皮之嫌,但她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

上山的通路上包圍有官兵,她就算解釋自己是昌豐村人對方也不讓她過去;說自己的兒子在山上,官兵也只會安慰她一定會給人救出來。

繞到山後想嘗試著找山路,但走來走去也摸不出個門道,跑到廢棄的采石場上,又實在爬不上那絕壁。

珍娘走投無路,只能硬著頭皮來求雲秋:

“雲老板,小寶不能跟著那姓包的。他之前就懷疑這孩子不是他的,險些給活活摔死,他要是生氣起來,拿寶兒撒筏子、給他臉上也燙出傷疤可怎麽好……”

“求您千萬想想辦法,我這輩子給您做牛做馬償還恩情!”

說到激動處,珍娘站起來又要給雲秋磕頭。

雲秋忙和曹娘子一並攔了她,說會給她想辦法。

這事兒要換在三兩天前,雲秋當即就能給她套車上渾山,因為那時候駐守中軍的人是蕭副將,蕭叔人好說話,興許能通融。

但現在灰戶們又是殺人又是修築防禦工事的,聲勢浩大、朝野震動,中軍帳內駐守的人已經變成了寧王。

寧王……

雲秋搖搖頭嘆了口氣,他還沒做好準備在這種情況下跟寧王見面。但小寶的情況危機,這件事也不能拖延,得找個從中轉圜過話的人選。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輔國將軍府的曲懷玉,但派人去輔國將軍府詢問後,卻得知——曲懷玉最近在關中幫家裏辦貨、剛巧不在府上。

雲秋撓撓頭,絞盡腦汁想了半晌,最終只能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去了位於和寧坊內的六部。

六部內院中的正堂名為論思獻納堂,左右對稱各分布有三重門廊,東首依次是吏部、戶部、禮部,西首則列兵部、刑部和工部。

論思獻納堂是太傅大人輯總、攬閱六部公文之處,但文太傅多病,素日也很少來這中堂上坐堂,各部之事實際上還是由他們各自的尚書負責。

六部大門左面,是六部監門所在。

監門掌管六部官員的出入規制,有奉行各署官命、糾正胥吏過失、輔佐尚書決斷之責。

而六部大門往右,過六部井後水雲橋到天都院,就是六部的架閣庫所在。架閣庫內貯藏著六部往來的繁覆案牘,有專門的庫管守著。

萬松書院那件事後,林瑕就留在京城任了三品戶部都事。

雖然林瑕的關系沒有曲懷玉那般近,但林瑕近日在忙著改變籍冊之事,應當常到京畿走動,托他辦這件事應該不難。

可惜,點心上前使了銀子詢問,也是得到林大人並未到六部上值的消息。

不過那守門的小吏是個實在人,既拿了他們銀子,就還是告訴了他們林瑕的行蹤:

“非朝日裏,林大人是晨起到監門畫卯,然後就乘馬車出城到京畿附近各個村子裏實地探查。朝日的午後就會在部衙上處理卷宗,你們可以三日後再來。”

三日的時間太長,珍娘顯然等不及。

曲懷玉和林瑕這兩條路都走不通,雲秋也實在沒了辦法,只能輕輕扯了扯點心,“……我們去一趟清河坊。”

清河坊在京城西南,裏頭除了熟悉的醫署局、慈雲觀,還有朝文院、太學和東西市的兩座貢院。

最重要,還有柳記香粉鋪在清河坊。

雲秋今年虛歲十六,個頭沒怎麽往上長,那些舊襦裙也還能穿,但點心已經是十八,身量高大挺拔、怎麽看也伴不成姑娘。

最後是張昭兒想辦法,給點心畫了一道疤在臉上,還往嘴角點了一枚痦子,不細看的話確實分不清楚點心的人。

如此,雲秋又重新變成了“雲姑娘”,由張勇雇了馬車、帶著他們和珍娘上祭龍山,從小道來到渾山鎮上。

挑開車簾遠遠看了一眼,小鎮和前幾日他們來時完全不同,家家閉戶、街巷無人,就連春耕正該農忙的田地裏,也見不著一個人。

他們馬車的聲音在鎮上顯得十分突兀,還未靠近渾山鎮,就被銀甲衛攔住了去路,“車上什麽人?往渾山鎮去做何事?”

張勇按著雲秋教的說,解釋車上坐著桃花關鬧事百姓的妻眷,期望能獲準通行,或許她們能到陣前勸一勸。

兩個銀甲衛聽後對視一眼,先吩咐張勇挑開車簾,看清楚裏面除了坐著一個疤面婦人和一個模樣好看的小娘子後,便叫張勇、點心在原地等候。

他們一人守著車,一人返回渾山鎮的軍帳內,半晌後帶出來一個戴著兜鍪、腳踏虎頭皂靴、小隊長打扮的人。

那人遠遠瞅著他們兩眼放光,更從軍帳內捧出一卷名冊,問他們是哪一村、哪一戶的家眷,家中是否是灰戶。

珍娘小聲開口,準備一一回稟,可她才開口說了個包大,那軍官就打斷了她:“你就是包大媳婦兒?!”

珍娘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那她呢?”軍官一指雲秋。

“她……”

見珍娘一時語塞,雲秋便主動開口道:“這是我遠房表姐。”

軍官猶疑地看著雲秋,他們查到的記檔上——這包大媳婦是被牙婆哄騙賣來的,家裏父母雙亡、僅有一個舅舅,哪裏來的表妹一說。

雲秋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不動聲色解釋道:

“我這位遠房姨母離世早,我們也是近來才找著這門親。若非表姐掛念孩子,我才不願來這窮鄉僻壤呢。”

他前世是個紈絝,這一番話解釋起來,還當真給一個驕矜的貴族小姐演活了,而且雲秋身上穿的襦裙料子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軍官審視地看了半晌後,信了雲秋的說辭。

他放下冊子,示意張勇牽著馬車跟他們走,然後在路上簡單說了說如今昌豐村的狀況:

一開始鬧事的人家是昌豐村口住著的姓閔的兩兄弟,他們是外來戶,分不著田地也和村裏人搞不好關系。

沒有田就只能采石挖山伐木,本來兄弟兩個都燒灰、錢攢下來是能買到鎮上的房子、去鎮上居住的,但去歲當哥哥的被巨石砸傷了手,家裏的勞力就減少了一半。

再碰上朝廷設立保林碑,那他們家就是徹底沒了收入來源,弟弟好不容易才說上的親事就這樣告吹。

兩人原本也沒想鬧,只是想到渾山鎮找鎮長討個說法,便是能從山上下來做人家的長工也成。

偏是那鎮長以鎮上各村人丁已滿為由,拒絕了二人。

閔氏兄弟心情低落,回村的路上卻碰巧遇著了喝得醉醺醺的包大,三人都是灰戶,兄弟倆也就跟他打了個招呼。

包大也是找了珍娘兩日沒見著人,幹脆邀請了他們來家喝酒。

三人聚在包大家裏吃過酒,對著朝廷的保林碑不滿、對著渾山鎮不滿,繼而對朝廷也不滿起來——

尤其是包大前些日子下山找珍娘,聽說冷水峪之下好些個村落都被劃歸到朝廷戶籍改革的試行區裏。

他沒讀過書,聽不懂什麽青紅二冊、丁畝之分。

道聽途說一兩句後,就以為朝廷這改換戶籍政策是——沒田地的人往後都不征稅,賦稅只會叫那些有田地的人繳。

其實就算沒念過書,尋常人用腦子想想這就是荒唐美夢:

若真按他想的這樣,那豈不是全國各地有產有地的人各個都要盡快賣田賣地,百姓人人都成了名下無田的貧民,朝廷還往哪裏去征賦稅。

但包大就覺得自己想的沒有錯,還為此心生怨懟,覺得下邊幾個村子肯定是給朝廷官員拿錢了,才會讓人家給他們劃定成了“無稅之地”。

跟閔家兩兄弟喝過酒後,包大更認定了是渾山鎮那幫人挑事兒,非要到鄉裏狀告他們桃花關的百姓,他積攢多年的怨氣也就在這時候爆發——

拍桌子就問閔家倆兄弟願不願意跟他幹一場。

那兄弟兩個本來吃醉了酒,被包大這麽一頓仗義豪言訴說後,自然是紛紛響應,三個人在屋裏大聲嚷嚷了一宿。

別的聰明人第二日醒來肯定會裝自己是喝醉了、什麽也記不得,這件事兒也就罷了,但偏閔家兄弟和包大都是莽撞人,竟還歃血為盟、立誓一定要推翻保林碑。

包大橫行鄉裏多年,這回再加上閔氏兄弟,自然是如虎添翼,沒幾日就控制了整座昌豐村,更拉攏了更多村裏的灰戶入夥。

灰戶們封鎖了進入桃花關的山路,只留一兩條他們自己走的險道。

包大殺掉孫衙役後,他們這群灰戶的聲威在村中達到空前,閔氏兄弟更是解了恨了——將從前看不起他們兄弟的村人都收拾了一頓。

尤其是住在他們家隔壁的兩戶鄰居:

一戶的嬸子嘴巴裏不趕緊、成天背後議論他們兄弟,說他們好手好腳的不去城裏幫工、躲到山上肯定是身上背著案子。

另一戶的大娘嫌貧愛富,平日有什麽需要救急的,如一把剪子、一塊磨刀石她都不願意出借,即便借了,也是要說好半天閑話。

大娘上了歲數,只是挨了一頓打。

那嬸子就沒那麽幸運,即便丈夫就在身邊,還是被閔氏兄弟拖到她家的豬圈裏,一番羞辱後,還用餵豬的泔水淋了她滿身。

她的男人本抄起了扁擔想要上去拼命,可包大從後直接踹了他一腳,其他幾個灰戶也跟著上前幫忙,反而給人打得落牙、吐血。

村民們更不敢招惹他們,叫幹什麽就幹什麽,就連村長都好脾氣地伺候著他們,每日好酒好菜地招待著。

包大嘗到了甜頭,更加肆無忌憚。

不過是短短十幾日時間,就給整個桃花關做成一個匪寨一樣,而他們的訴求也從一開始的拆掉保林碑,逐漸變成了要不上稅、要交出渾山鎮長。

這些條件荒唐,朝廷當然不可能答應。

銀甲衛和寧王一直沒采取行動,也是因為顧及著村中數名百姓性命,以及被困在其中的一名鄉上衙差以及那位孫衙役的遺骸。

軍官說到這兒瞥了珍娘一眼,不陰不陽道:“要說您這丈夫還真有本事,喝一回酒就鬧出這麽大的事。”

珍娘抿抿嘴,沒有分辨什麽。

倒是雲秋看不過,站出來與那官差說了珍娘遭遇,“您這話可就差著,我家表姐跟那包大可不是一路人!”

銀甲衛裏的軍官多是和寧王、蕭副將一路的嫉惡如仇,知道桃花關上兩個村子還幹拐賣人口、逼嫁良家女的勾當後也是氣不打一出來。

不過憤恨歸憤恨,他還是先與珍娘拱手,“對不住,剛才末將不知情,並非是有意冒犯。”

珍娘紅了臉,連聲說無妨。

軍官帶著他們穿過了渾山鎮,繼續往桃花關趕,“其實三日前,我們王爺就已經想結束這場鬧劇了,弓|弩|手都已經在附近準備好了。”

“但是那包大狡猾,不知從哪兒得來的啟發,竟將兩個村子裏所有孩童集中到一處,逼著那群小孩走到村口上。”

“我還從沒見過這般不要臉的,竟然叫孩子打頭陣。”

一聽孩子,珍娘的心就揪緊了,急急追問,“那後來呢?”

“王爺不是那種為了打勝仗不惜一切代價之人,他也有自己的孩子,當然是鳴金收兵、退回山下,重新派人全包大投降。”

此時,他們的馬車也來到了那片桃花林外。

軍官領路的動作頓了頓,回頭看向珍娘,坦言剛才他心中的計算,“本來我聽著您說自己是包大的媳婦兒,就想著帶您上來、看看能不能和包大談談。”

“但剛才聽著您過去的經歷……”軍官嘆了一口氣,“您若不想見他,我也可以重新送你們下山,孩子的事,我們會盡力。”

珍娘搖搖頭,她不見到孩子她不會走。

軍官無奈,只能繼續帶著他們往前走,來到所謂兩軍陣前、村民修築的防禦工事以及軍中拒馬附近。

雲秋隔著老遠就看見了寧王,他眨眨眼,還是心虛地掏出了一塊面紗戴上。

寧王和蕭副將正在議論著什麽,軍官上前稟報後,兩人竟然是齊齊轉過頭來看馬車的方向。

接觸到那樣銳利的目光,珍娘嚇了一跳,雲秋也動動喉結,從嗓子裏發出咕咚一聲。

好在他穿著裙子戴面紗、人又躲在車廂偏後處,那兩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珍娘身上,根本沒多註意他。

雲秋和點心交換了一個眼神,各自都長舒一口氣。

寧王和蕭副將沒動,只低聲吩咐了軍官幾句,那軍官聽著,臉色漸漸變得難看起來,他返回來的腳步都變得有幾分沈重。

“夫人、小姐”他先拱手,“眼下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珍娘要先聽好的。

“好消息就是,您家那孩子沒事兒,前兒還有我們一個士兵看見包大抱著孩子出來玩,爺倆看著挺好,他還給孩子騎大馬逛了一圈。”

聽見小寶無虞,珍娘長出了一口氣。

“那壞消息呢?”雲秋問。

“……”軍官頓了頓,容色慘淡,“附近的灰戶越聚越多,其中也不乏明事理的,給包大點名了他們這是等同於謀反、朝廷不可能接受他的條件。”

“所以那包大一不做二不休,幹脆連夜帶人進入山腹,埋下了能給整個桃花關都炸平的黑|火|藥。”

珍娘啊了一聲,一下慘白了臉捂住嘴。

“這也是王爺沒能下令攻村的原因,”軍官嘆了一息,“灰戶這回鬧得大,大概也知道事情不好收場,有黑|火|藥在手後,他們反而退了一步,又說只要推翻保林碑了。”

雲秋在心底暗暗搖頭,都動用了黑|火|藥,這事兒怎麽可能善了,就算朝廷一時受脅迫、答應了包大等人的無理要求,將來也是要清算的。

“王爺的意思是,若您知道這些還想留下的話……”軍官轉回頭去看珍娘,“就請您下車,到近前敘話。”

珍娘吞了口唾沫,遠遠看著迎風而立的兩位將軍,一個紅袍銀鎧、腰間配著寶劍;另一個銀甲持槍的稍年長些,背上還負著一把長弓。

她心裏多少有點怕,但不是怕昌豐村的黑|火|藥,而是擔心自己行差踏錯、得罪了這兩位大人物,叫他們一怒之下不管不顧、害寶兒葬身火海。

珍娘吸了吸鼻子,小聲道:“我……我要留下。”

雲秋瞧出來珍娘的擔心,遂拍拍她的手,“那兩位都是明事理、好相與的,莫怕。”

珍娘看著眼前的年輕人,不知為何就是從他那雙漂亮的柳葉眼裏獲得了力量,他的手溫溫的並不暖,卻奇跡般讓她心裏升起一股暖流。

珍娘重重地點點頭,起身下馬車、跟著軍官走到寧王和蕭副將近前。

寧王簡單對她點點頭,看見她臉上的疤痕、想到剛才軍官給他說的那些話,他對包大以及這村子的刁民又恨上一分。

蕭副將放緩了聲音,安慰了珍娘一番,說出了他們的計劃:“既然那包大要你回來,就請娘子你順勢到村中走一遭,然後找機會幫我們辦一件事。”

包大是個老爺們,而且是村子裏最典型的那種老爺們——燒水做飯是一樣不會,這些日子都是跟著閔家兄弟在昌豐村長家吃現成的。

蕭副將猜測,包大擄走孩子、逼珍娘回來,一則是想起來自己正經有個媳婦兒、找個能伺候自己穿衣吃飯的人,二則有女人孩子在手,也是方便的人質。

“他對自己妻子的戒備心沒那麽重,我這兒有包蒙汗藥,你看能不能找機會下在他的酒菜裏。”

“……藥、藥倒他之後呢?”珍娘問,“不、不是說他們好多兄弟。”

她實在是被打怕了,而且村裏的男人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她曾經還見過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被買進來,因為性子實在烈不肯,反而被那一家的老頭、兄弟四個人輪流給辦了。

附近女人進去收拾的時候,傳出來閑話說那小姑娘身|下全是血,都已經不成人樣兒了,而且那家人一聽大夫講姑娘再不能孕,轉臉就給人賣到秦樓去了。

蕭副將也知道桃花關這群男人的禽獸行徑,“閔氏兄弟那邊您不必擔心,有我們兩個人已經混進去看著他們。包大比他們謹慎,難以靠近。”

“而且導線的位置、點燃後多久會炸,這些都只有包大一個人知道,所以……”

蕭副將大約是覺得他們一群大男人要仰仗一個小婦人,心裏十分尷尬,面上也過不去,說完這些後一個勁兒地抱歉。

珍娘接過那包藥後,心裏那股力量忽然又更堅硬了一些。

她深吸一口氣,點點頭,眼裏閃爍起一些明亮的光,“那……我要如何通知你們我事情辦成了?”

蕭副將指了指昌豐村口兩棵村民平日經常拉線在上頭晾衣服的樹,“您就想辦法在上頭掛件濕衣裳,我們就明白了。”

這幾日包大在村裏作威作福,便是再好的太陽,樹中間的晾衣繩上也空空蕩蕩,倒是個傳遞消息的好場所。

珍娘握了握手中的蒙汗藥,表示自己清楚了。

“但——官爺,我……”她嘗試著開口表達自己,試著說出第一句話後,珍娘說話的聲音也漸漸大起來、句子也順暢許多:

“我想試著和他談個條件。”

“條件?”

“如您所說,他要我回去只是想要給人在身邊伺候,順便能當做人質,我想跟他談談,讓他給我家寶兒送出來,孩子出來了,我也能放心許多。”

蕭副將想了想,不敢擅專,還是帶著珍娘回去問寧王的意思。

他們回來的及時,因為寧王正等得無聊、眼神已經挪到馬車上,正盯著那個嘴角有痦子的小廝,覺得有些眼熟。

聽完珍娘所求,寧王皺了皺眉,直覺包大不會答應。

畢竟珍娘是大人,寶兒是小孩,控制一個小孩要比控制大人容易多了。而且控制了寶兒就等於控制了珍娘,寧王不覺得包大會同意。

不過看著這個可憐的女子堅持,寧王也點頭,願意讓她試試。

聽說她被拐騙來桃花關時才十六歲,寧王瞇起的眼睛裏冷芒閃爍,看著桃林對面的小村莊像是在看一團腐敗發臭還招蒼蠅的爛|肉。

珍娘得到寧王允準,因為毀容而佝僂的身形也稍稍挺直了些。

這些天,昌豐村和銀甲衛互相都有喊話,銀甲衛得了蕭副將命令,自然是敲鑼吸引對面目光,然後說——

“昌豐村的包大出來!你要的人我們給你找來了!”

一連喊了三道後,昌豐村那邊低矮的土墻上終於冒出幾個腦袋。

從雲秋的角度看,那群村民當真是有意思,一個個還有閑工夫編了藤帽——就是那種一圈圈硬藤條繞成盤香形狀,然後再用燙水澆上去捏合成帽子的形狀。

民間一直都在傳,這種藤編的帽子可避刀斧,不少人修房屋、在田埂上翻撿石塊的時候都會戴著——這樣可以避免被砸死。

藤條編起來確實有一定的硬度,但銀甲衛的弓|弩都是勁弓,箭矢也足夠鋒利,真是萬箭齊發,只怕村口的土墻都擋不住一下。

被安排守在村口的,其實也是灰戶,只是冷水峪眾多灰戶裏剛上手一兩個月的“新人”,他們聽清楚銀甲衛的喊話後,這才起身進去通傳。

不一會兒,包大跟那閔家兩兄弟就大搖大擺地走出來。

閔家兄弟身上還穿了藤甲、竹甲,那包大卻是有恃無恐、穿著一身粗布短打就走了出來,遠遠瞧見珍娘還嗤了一聲,像是一點兒不意外她會回來。

不過在蕭副將的人說珍娘的要求時,包大的目光卻越過了珍娘和一眾銀甲衛,註意到了停在拒馬後的一輛馬車上。

銀甲衛是寧王的私兵,軍營裏面是不會有馬車存在的,士兵都騎馬,有馬車就說明有女人,而且——

駕車的車夫旁邊還坐了個陌生的小廝,明明珍娘就站在拒馬前,可那個臉上有痦子的小廝,卻明顯在回頭對著車廂裏說話。

車廂的簾子半蔽,隱約能看到一角羅裙,裙擺的料子很好,即便是隔著這麽遠的距離,包大也知道那是綾羅、是城裏貴族小姐才穿得起的東西。

他眼中精光一閃,收回視線重新看向珍娘。

——真低估這女人了,進京一趟,竟還有本事勾搭上貴族人家的小姐了?

她剛才說什麽?希望給那小野種換回去?

包大忽然笑了,他出乎眾人意料地點點頭,道了一句:“換回小寶?好啊,可以啊,不過——”

他往前走了一步,甚至都快走出了那道土墻,一雙眼睛卻好像是毒蛇一般盯著珍娘,“不過我也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

包大揚手一指那輛馬車,滿臉獰笑:

“官兵封山,你個娘們自己怎麽有本事上來?我給你那紙條本來是想試試看你知不知道你爺們的暗道。沒想,你還真會給我帶意外之喜。”

“那車裏的小娘子是誰?是不是你在城裏找的靠山?什麽樣的靠山能說服官兵給你開路?”

珍娘面色大變,根本沒想到包大竟然會註意到馬車。

“想換寶兒,可以啊?”包大臉上的神情十分囂張,“拿那小娘子來換,我可以考慮。”

這話放肆,寧王的拳頭已經摁得咯咯作響。

其他埋伏在桃花關的弓|弩|手們也憤怒地拉緊了手中的弓弦,偏偏那包大還吊兒郎當地往土墻上一靠,用他難聽的公鴨嗓音強調了一道:

“當然了,各位老爺也可以選擇不同意,反正提出來交換的又不是我。我現在是沒什麽損失,但若是惹急了我——”

包大嘿嘿怪笑著,“我可不介意用我賤命一條跟各位大老爺同歸於盡。”

寧王嘖了一聲,想開口說那就不談了。

但馬車上的人卻動了,雲秋靈活地從車上跳下來,身形極快地穿過拒馬前的銀甲衛,只讓寧王和蕭副將看見他一個背影和側臉。

他掛著面紗,身上一席羅裙在早春的山風中輕擺。

“想要我陪著表姐過去當人質呀?”雲秋嘖嘖兩聲,嫌棄地看著包大,“不是我說——你們這村子也太破了,沒處落腳、也肯定沒好地方睡,飯也沒地方吃、茶的水溫也控制不好……”

雲秋一個勁兒地數落著,但包大卻已經看著他發了癡:

——他還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小娘子,雖然蒙了一半臉,但那雙露出來的眼睛漂亮的仿佛能勾魂攝魄。

——雖說胸|脯小了點兒,但腰肢纖細、皮膚白皙,而且腦後還戴著個一看就是足金重的金釵子。

這樣的女人要是弄到手……

包大忍不住幻想,他說不定能成為金龜婿——畢竟城裏的女人都要臉,名節對於大家族來說比什麽都重要,即便是要打發了他,也肯定要給他一筆錢。

包大想著這些,自然是改變了態度,殷勤地順著雲秋的話說,“那不然——小姐需要什麽,我給小姐去準備?”

雲秋下車之前就有自己的打算,他沈吟片刻後,朝著寧王和蕭副將不會看到的地方轉身,指了指坐在馬車上的點心:

“算了,反正我還有表姐呢,不過我的吃穿度用從小都是有人伺候的,這山野裏就湊合湊合,用我的小廝吧。”

點心是男人,這明顯不好控制。

包大有些猶豫,身後的閔家兄弟倆也不讚同,壓低聲音叫了一聲大哥。他們這位大哥殺伐果斷,但就好色一點不好。

雲秋也瞧出來他們的猶豫,便撇撇嘴道:“啊呀?難道你會做飯?還是你會蒸櫻桃酥酪?或者是你要幫我倒洗腳水?”

他挨個點著包大、閔家兄弟過去,然後又摟住珍娘手臂,“別說有我表姐哦?我跟我表姐過來是看寶兒的,可不是來給你們做羹湯的。”

包大咬咬牙,最終在閔氏兄弟擔憂的眼神中,接受了雲秋的提議。

然而就在點心走過去、寶兒被人抱著送過來的檔口,早春的山中忽然吹起一股勁風,雲秋一手挽著珍娘來不及反應,臉上的面紗就被風卷走。

這下,昌豐村裏那些男人沒有一人質疑包大的決定。

就連向來對女人沒什麽興趣的閔氏兄弟都看著雲秋直了眼,而雲秋卻只是心虛地往旁邊藏了藏——他怕寧王認出自己。

雖然從位置上講,寧王一定看不見他。

但雲秋就是有點悚,甚至都跟著珍娘那微微駝背的身形縮了縮,想讓珍娘擋住自己。

包大卻更興奮了,連忙將孩子推給銀甲衛,上前本來想拉雲秋,但仔細想想覺得自己應該放長線釣大魚,便轉過身來拉住珍娘:

“哎?剛才聽見你喊我家娘子表姐?那小姐你合該叫我一聲姐夫才對吧?以及敢問姑娘閨名幾何?”

雲秋挑挑眉,哼了一聲沒說話。

然後趁著包大不註意,給點心丟了個眼神,點心會意,一本正經地開口道:“小姐剛到京城,就陪著表小姐趕了一日的山路,現在很餓了,不想說話。”

包大挑眉,心想這什麽下人,主人家說話他憑什麽插話。

但看著雲秋很依賴點心的模樣,包大撇撇嘴,在心底暗罵一句狗仗人勢,面上卻只能賠笑著對點心說:

“好好好,我這就叫人安排一桌酒席。”

閔家那兩兄弟也是看直了眼睛,聽見包大這麽說,忙吩咐人操辦起來,一心要給雲秋準備一頓接風洗塵的好菜。

而他們身後,寧王和蕭副將不約而同地沒有看那個被銀甲衛抱回來的孩子,兩人的目光都是直直盯著那個穿著羅裙的“小姑娘”。

“王爺,我怎麽瞧著那‘姑娘’……有點眼熟?”蕭副將表達得很委婉。

寧王沈默半晌後,忽然瞇起眼睛,冷聲吩咐道:“叫暗部來,最好是今日當值的、不當值的都給全部我叫來。”

暗部出動是大事,說不定要驚動皇帝和禦史臺。

蕭副將猶豫片刻,“王爺,您冷靜……”

“冷靜個屁冷靜!”寧王第一次當著這麽多人的面對自己的副將口出惡語,他甚至丟了手中一直捏著的劍,“我兒子深陷敵營!還被迫要穿小裙子!你讓我怎麽冷靜?!”

蕭副將:“……”

抱著小寶的那個銀甲衛是從莊上新調過來的,加上王府和軍營並不是喜歡嚼舌根的地方,他也就沒聽過真假世子那個案子。

銀甲衛往上墊了墊孩子,還有點不解,“世子爺從西北回來了?”

寧王一楞,忽然意識到自己失言。

秋秋他……

但寧王目光一凜,狠狠瞪了那個楞頭青一眼,然後盯著蕭副將:“去叫,我的命令,我不想重覆第二遍。”

蕭副將聳聳肩,算了——

他承認他也挺生氣的,等暗部來了,也是時候給那群刁民一個教訓。

然而就在銀甲衛安排著夜裏奇襲反攻之事時,昌豐村裏卻拜下了形似長街宴一般的流水席:

包大和閔氏兄弟極盡能事地討好,竟然是給雲秋一個人弄出了三十多道不同的菜,而珍娘也在雲秋的幫助下、順利進入了後廚。

只是在靠近酒壇的時候,珍娘掏蒙汗藥的動作明顯頓了頓。

她的目光垂落到旁邊一只小小的、不知是誰遺漏在這兒的研缽上,臉上的神情從掙紮、猶豫,漸漸變成了堅定和一種說不出的解脫和快意。

然後,珍娘對著酒缸淺淺地笑了一下。

從她一直緊緊紮著的袖口裏,解出了一枚粉紅色的砒石,其實她沒告訴過雲秋,方家銅鏡那個案子,她當時就在人群外瞧熱鬧。

聽過衙差呈供,說這紅砒石,又名紅倌、紅信,表面有絲絹樣光澤,材質透明或不透明,普通藥鋪就能買。

但——研磨成粉後,就是鶴頂紅的原料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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