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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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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1章

珍娘並非要有意隱瞞, 而是當初看完那回熱鬧,就從方家的手段裏學到了——原來砒石這樣好用。

至於雲秋和恒濟解當,珍娘也是幾天後才弄明白:原來馬掌櫃受她恩公雇傭。

紅信石在京城的各家藥局和生藥鋪中就能買到, 只要能拿出相應的藥方做登記,或記下戶籍姓名並說明用途。

這樣就算日後出了命案, 官府來查問時,藥局和生藥鋪的老板也能皆是清楚情況,也算對他們自己的一種保護。

珍娘一直很想殺包大,從被他買下來的那天就想。

這種渴盼像一簇火, 雖然在長年累月的毆打折磨裏火苗變小, 但隱藏在一片狼藉和廢墟下的火種並未熄滅。

只要有機會, 這一點火星就能燒起熊熊烈火。

在包大吃醉了酒的那些夜晚, 她無數次想抄起尖刀了結了這畜生, 但她還不想死, 有了寶兒後, 更不能讓孩子那麽小就成為孤兒、還背上個殺人犯娘親。

珍娘自那日聽說將紅信石研磨成粉後就可以制成鶴頂紅,而且還無色無味無法令人察覺, 她心上就一直坐了這個病。

直接去藥局購買她拿不出方子,被記下戶籍名字更是不成。直到後來珍娘發現紅信石其實並不難找, 因為這本來就是一種天然的礦物。

雖說官府已經將能開采到紅信石的地方劃片管起來,但他們這兒是冷水峪,是個漫山遍野都有人在砍樹鑿山的地方。

珍娘雖不知包大那些上山的密道, 但她知道好幾處灰戶們新鑿的采石場, 只要有耐心,她就能在其中找到她想要的東西。

等珍娘從後廚回來時, 包大和閔氏兄弟已經圍在了雲秋身邊對他大獻殷勤。只是這三人都沒念過書,講出來的話翻來覆去就那幾套。

不是吹噓自己的本事和膽量, 就是畫餅——說什麽現在西北有戰事,等此間事了他們能去投軍,到戰場上做出一番偉業。

“小表妹,你別看我現在這樣!”包大端著酒碗,臉上已出現醉態,“你們那句話怎麽說的?莫欺少年窮!我將來肯定打個天下給你!”

雲秋挑挑眉,皮笑肉不笑。

包大這都四十好幾近五十歲的人,竟還好意思說什麽莫欺少年窮。要算少年也該是小和尚那樣的。

當真是吹牛皮不犯死罪,可勁兒地雲山霧罩。

他聽得不耐煩,正想找點什麽打岔引開包大的註意力,瞥眼就看見珍娘端著酒壇子從後廚走出來。

於是雲秋打斷了包大的話,“剛才不還騙著我喊你‘姐夫’?怎麽是給我打,我表姐不還在這兒呢麽?”

包大一噎,轉頭看見珍娘。

珍娘僅剩的右眼淬著寒光,那種眼神像是山中的毒蛇猛獸一樣,每回包大對上都會被嚇得渾身一顫。

而且珍娘臉上那塊傷疤在黑夜裏乍一看其實很恐怖,尤其是被疤痕覆蓋的那只左眼,看上去很像是故事裏的那種白瞳妖邪。

他啐了一口,在心中暗恨這婆娘害他在漂亮的貴族小姐面前丟了臉。

但當著雲秋他也不好直言什麽,只能厚著臉皮打哈哈道:“嗐,你表姐見識過什麽天下不天下的,她在不在也不影響我們呀。”

雲秋本想和珍娘交換個眼神,看看是不是配合她給這群人下蒙汗藥放倒完事,但沒想到珍娘眼帶殺意,竟是惡狠狠地瞪著包大。

他心中咯噔一聲,總有不好的預感。

“你還杵著幹嘛?給兄弟們倒酒去呀!”包大回頭叫罵道。

珍娘咬咬牙,第一次沒有服從包大的“命令”,而是看著他的酒碗勉強擠出個笑容,“……您這碗裏不空了麽?”

包大一楞,沒想到珍娘竟然敢反駁他的話。

——這可是之前從沒有過的事兒,他瞇了瞇眼,心中生出幾分警覺。

雲秋隨機應變,在旁輕笑一聲掩護道:“得,我看我表姐這是吃味了,我得坐得離您遠些。”

珍娘會吃他的味?

這說辭包大根本不相信,但被雲秋這麽一打岔後,他怕雲秋真就這麽走了,於是忙揮揮手,“好好好!倒上倒上!哪那麽多事兒!”

說完後,他一眼不看珍娘,只忙著湊過去挽留雲秋。

而珍娘順利給他倒酒後,就挨個去給閔氏兄弟以及聚在筵席上的灰戶們倒酒、一壇子酒倒得一滴不剩。

雲秋一直在註意著珍娘的動作,見酒倒完後,他就推開圍著他的一群人起身,指了指遠處的珍娘:

“吃飽了,我也困了,我要跟我表姐去休息了。”

“休息啊?休息好呀!”包大臉上露出一個猥瑣的笑容,“走走走,我們回屋——”

珍娘在家可沒有自己的房間,都是跟他睡在一處。這小娘子要跟表姐休息,那他不是有很大的機會……?

只瞧他臉上的表情,雲秋就知道這畜生在想什麽,他剛想要開口打碎包大的幻想,瞥眼卻看見那一碗酒、包大一口沒動。

他眉心微跳,卻不顯一分情緒。

只擺擺手,點了點桌面,“這一桌酒菜你們不都還沒吃完麽?男人繼續喝你們的酒,我和我表姐多年未見,要好好說點體己話呢。”

閔家兄弟兩個還圍著他轉,包大卻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桌上喝酒的眾人——他是沒讀過書,但人還不算蠢。

珍娘行為反常,眼前這位貴族小姐也明顯不是省油的燈,銀甲衛願意讓她們過來,肯定是有所籌謀。

而那籌謀,多半就在剛才的酒裏。

包大面上裝沒聽懂,卻也沒堅持要跟著珍娘和雲秋回屋,“那這樣,我送送你們,山裏黑燈瞎火的,別摔著小表妹。”

雲秋觀察他神情,知道包大這是起疑了,再堅持只會起反效果。於是雲秋一手挽住珍娘,一手拉過來點心,“那還真是謝謝表姐夫了哦?”

他本來想說給燈籠拿來,他們自己會提。

可他們到底是包大弄回來的人質,這時候放著人質自己走、包大肯定不同意。而包大看著雲秋一左一右站著的人,在心底諷了一句:小狐貍。

他想著來日方長,便也不著急,只讓人去取燈籠來。

珍娘明顯在酒壇中動了手腳,大概是瀉藥或者蒙汗藥,包大站在後面看那女人,真沒想到她還有這種勇氣。

然而燈籠還沒取回來,包大就聽見身後咚咚倒下和痛苦慘呼的聲音,他轉身回頭,竟是看見那眾多喝了酒的灰戶們雙目圓睜、口吐鮮血。

距離他最近的閔氏兄弟也中了招,閔大郎雙手攥著喉嚨、搖搖晃晃站起來,最終只噴出一口血、爛泥般跌倒在地。

閔二郎卻能撐著往包大的方向走了一步,嘴裏嘶啞地說出一句“酒裏有毒”後就整個人倒在桌上、碰翻了剛才包大沒喝的酒。

酒碗應聲而落,酒液灑了一地,在泥上留下一灘帶有詭異白沫的水跡。

桌上吃席喝酒的灰戶們,轉瞬間就悉數倒下。

在後廚幫忙的村長媳婦不明所以,還端著一盤子菜出來,結果看見滿地死人和鮮血後,嚇得驚呼一聲倒在了地上。

包大一看這狀況,就知道這是服食了□□——他在冷水峪采石多年,當然也見過紅白二色信石。

小時候,鄰居家有個孩子就是舔了一口紅信石就當場暴斃了。

那石塊他至今都有印象:粉紅色透明一塊,在日光下閃著七色光,乍看上去很像一塊好吃的糖。

“臭婊子……”包大暴呵,“你算計我!”

他上前兩步,拽住珍娘就要打,雲秋卻急急拉著珍娘後退,點心也適時上前接住包大這一下。

點心習武多年,力氣也不小,包大被他攥住竟是一點兒動不得。這時候包大才覺得雲秋來頭不小,立刻瞇起眼睛後撤一步。

“點心小心!”

寒芒閃爍,包大竟從袖中摸出一柄匕首,險些劃破點心手臂。

點心也回身後撤,手裏提著的一盞燈籠被點燃,他幹脆丟下上面的提燈,只拎著那一截提棍兒做武器。

包大一擊不中,也不跟他們纏鬥,轉頭捏著刀就跑。

聚集在村裏的灰戶都被他叫來吃席了,剩餘一兩個守道的根本不算戰力,若他留在這,才是要被外頭的官兵生擒。

包大不接受這樣的失敗,只覺是珍娘這臭娘們算計他,匆忙逃竄的時候還不忘回頭瞪人、撂狠話:

“你給老子等著!”

珍娘瑟縮了一下,可看著那群被橫七豎八的屍體,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快意,她也深吸一口氣,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這是你應得的!”

雲秋見包大掉頭跑,就知道他是要去點燃引線。

他忙拉著點心、珍娘往村口跑,一邊跑還一邊給對面的銀甲衛嚷嚷,說明了此間情況。

其實在點心的燈籠落地之時,陡然明艷的火光就吸引了埋伏在周圍弓|弩|手的註意,這會兒他們又嚷嚷起來,立刻就有反應快的一道勁弩射|向包大。

銀甲衛的弓|弩|手自是萬裏挑一,一支帶有倒勾的弩|箭從後直接紮穿了包大的小腿,他悶哼一聲抱著右腿倒地。

蕭副將去請暗部,現在應當在回來的路上。

寧王一直等在拒馬前,聽見聲音後更直接撲出拒馬、手持長劍直奔昌豐村——那村婦!不是說好了會提前給信號麽?!

若是惹急了那幫灰戶,他們直接炸了桃花關可怎麽好。

——他家秋秋可還在裏面!!

寧王心急如焚,在弓|弩|手的掩護下直奔到昌豐村口,兩個戴著藤帽的守衛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兩劍抹了脖子。

距離太近,血濺到寧王身上,但他看也沒看一眼,徑直朝村子裏趕。

跟在他身後的銀甲衛開始敲鑼,讓昌豐村原本的村民們聽見響動不要出來、以免誤傷,現在是他們攻進了村寨。

幾個守在陽谷村道口的灰戶聞訊趕來,遠遠看見包大痛苦地躺在地上,便知道他們的事情要壞——

“大哥!”

“大哥你沒事兒吧?!”

包大白著一張臉,卻是扯過旁白一截細木柴橫到嘴裏,然後抽出來人的刀,一下砍斷了射進腿裏的箭尾。

然後他借著柴火棍當拐杖站起來,遠遠瞧見雲秋、珍娘離開的背影,便是一指那邊對那幾個灰戶說:

“捉住那兩個娘們做人質,我們興許還能活命!”

灰戶不疑有他,包大說什麽他們都聽,立刻是提著兵刃追了上去,借著這幾個楞頭青的沖鋒,弓|弩|手顧不到包大,他也一瘸一拐躲到了一堵矮墻後。

轉瞬間,身後就響起了嗖嗖箭簇破空的聲音,幾個灰戶根本沒想到他們信賴的大哥會用他們的性命當誘餌。

噗地聲音先後響起,這幾個人才往雲秋他們所在的方向走了一步,就被射|殺在當場,而包大也借著這麽一點時間、悄悄爬過那段矮墻。

他將引線藏在了村中大槐樹井的邊上,這口井因旁邊有一棵百年老槐樹而得名,樹幹有兩人合抱那麽粗,正好能做掩體。

只是從矮墻到槐樹還有一段沒有任何遮擋的土路,包大將自己藏到藍三姑家的牲畜棚後,然後瞇著眼睛算計自己要如何活著躥到大槐樹。

他手中就只有一根柴火棍,附近也沒什麽能夠用的上的東西,他正東張西望呢,那邊寧王就已經帶人殺進村子來。

銅鑼聲咚咚響,士兵鎧甲鏗鏘。

寧王眼瞧著就要走到雲秋身邊,可包大也終於註意到自己身後靠著的牲畜棚裏有三姑養的很多只雞,還有他們家裏一頭耕牛。

包大立刻就有了主意,他轉身、費勁兒地用手裏的柴棍捅開了牲畜棚的門,然後撿起手邊的小石頭一下打在牛身上。

耕牛受到驚嚇站起來哞了一聲,包大更是乘勝追擊、接二連三地用小石子打窩在棚裏的母雞,母雞被吵醒、咯咯噠地叫了兩聲。

但這點動靜明顯還不夠大,包大看見耕牛動了兩下就不動了,又給目光轉向了牲畜棚上一盞吊著用來照明的油燈。

油燈掛得很結實,用小石子是打不下來的。他猶豫再三,終於是豁出去了——將手中的柴火棍順著牲畜棚的縫隙捅進去掀翻了油燈。

油燈掉下來,四濺的火星碰上牲畜棚裏的幹草,一下就騰起熊熊烈火,耕牛和母雞們受著火光驚嚇,憤憤掙紮著從棚裏逃出。

那頭耕牛原本是拴著的,可是求生的本能讓它瘋狂掙紮起來,竟扯斷了繩索就往外跑去。

耕牛幾乎是一個農家最重要的財富,為了買這頭耕牛、藍三姑險些熬瞎了眼睛,她根本不顧丈夫的阻攔,沖出去就要護著她的牛。

而那些撲棱翅膀的母雞,也鬧出了漫天雞毛,成為包大很好的掩護。

他咬牙、朝著大槐樹的方向一撲,結果丟掉柴火棍後行動不便,動作沒有他想象的那麽靈活,才跑了一步就重重摔倒在地。

發現了目標的弓|弩|手才不會給他反應的時間,立刻又往他沒受傷的腿上補了一箭,包大再也忍不住,嗷地發出淒厲的慘呼。

慘呼聲驚動了更多的弓|弩|手和銀甲衛,那個敲鑼的更遠遠揚聲道:“包大聽著——!昌豐村已經被我們包圍了!你若不想犯下更重的罪,還是快些束手就擒吧!”

更重的罪?

包大在心裏嗤笑一聲——他都已經這樣了,還怕什麽?!

他一口咬在自己的下唇上,然後雙手撐著往大槐樹那邊爬,弓|弩|手繼續放箭阻止他,但因為距離太近、反而沒有再射中包大。

包大順利來到了大槐樹後,然後陰笑著從懷裏拿出火折子。

村裏各種各樣的聲音太吵,他那點吹火折子的聲音自然被掩蓋,眼瞧著引線被點燃,包大也長舒一口氣,脫力地靠倒在大槐樹上,發出桀桀怪笑。

偏偏有大槐樹的遮擋,躲在樹上的弓手們看不見他動作,寧王等人也沒能瞧見其中的危險,他的目光只看向火光下的……雲秋。

雲秋躲了躲,也自知躲不過。

剛才他在村中喊了“點心”之名,現在距離這麽近,寧王目力極佳,沒道理認不出他來。

雲秋只能吞口唾沫,小心翼翼站起身,正準備提起裙擺給寧王行禮。寧王卻忽然目光一動,駭然扭頭看向大槐樹的方向——

“快撤!帶著百姓撤退!”

“引線被點燃了!”

他這麽一說,安靜下來的眾人也聽見了那嘶嘶聲。

銀甲衛雖說是寧王的私兵,但也是能上戰場的錦朝軍人,在面對強敵的時候,沒有道理丟下老百姓自己跑的道理。

寧王想了想,先吩咐樹上的弓|弩|手繼續策應,然後自己帶來的士兵們盡快叫那些村民撤離,本來他是想疾步過去親自了解那姓包的。

但走了一步後,又陡然頓住腳步。

他咬牙,點了兩個銀甲衛的名字,“你們盡快過去、看住匪首,然後看看有沒有辦法弄斷引線,阻止爆|炸。”

兩個銀甲衛對於他的命令沒有異議,當然是動作飛快地躍墻、上房避開逃難的村民們朝著大槐樹去。

寧王素來身先士卒,這回是第一次破例。

他胸膛起伏兩下,突然扯下來身後的紅鬥篷,一下蓋到雲秋腦袋上,然後一彎腰、手臂穿過他的臂彎、直接給人抱了起來。

雲秋啊了一聲,然後頂著那紅鬥篷老老實實不敢動了。

點心見寧王臉色不虞,生怕王爺動怒責罰雲秋,便跟在後面一個勁兒地道歉。可是他越說,寧王的臉越黑,最後直給人抱回了拒馬後,才停住腳步。

隔著一重紅鬥篷,雲秋看不著寧王那張冷厲的臉,但寧王周身的怒意他感受到了,只能小心翼翼地縮成一團、也不敢說話。

他停步太猛,點心要不是練過就該撞在他鎧甲上了。

“……責罰?罰你有用嗎?!”寧王深吸一口氣,轉頭語速飛快,“你知不知道這山上有多危險?!就帶著公……帶著‘小姐’這般胡鬧?!”

點心悶著頭連連應是,是了兩聲後,才猛然擡頭“咦”了一聲。

——剛才王爺他說什麽?

小、小姐……?

被寧王抱著的雲秋也楞了楞,在紅鬥篷下猛猛眨巴眼。

寧王被他這聲質疑鬧得面色多少有點尷尬,輕咳一聲竟紅了耳根,他本來想將雲秋抱到中軍帳,但想想這回出來帳中只有行軍床。

那窄小的木板床他們家秋秋怕是睡不慣,時間緊迫,他視線左右逡巡一番後,最終選擇將雲秋放到了他們來時的馬車上。

雲秋屁|股挨著車板,正想扒拉兩下給頭上的紅鬥篷摘下來,寧王就摁住了他的手,轉過身去氣呼呼地指責起點心:

“好人家的……小姐怎麽能拋頭露面?!”

點心懵了。

寧王卻多一眼都不看他,轉身招來幾個留營的銀甲衛,一指馬車上蓋著自己紅鬥篷的人,“看顧好他!”

交待完這些,寧王稍稍平覆了下自己咚咚直跳的心,然後握緊拳轉身,急速地往昌豐村裏面跑——

灰戶們可有炸|藥,那些能鑿山的炸藥真被點燃了大家都沒命。

包大的引線很長,他點燃以後就因為是血過多而昏了過去。上前的銀甲衛看他暈了,而且行動不便,就分了一人留守、另一人去追那引線。

引線一直通往大山深處,火星子躥得極快,像是劃破長空的流星。銀甲衛快步上前,抽刀砍斷那一截被引燃的線。

嘶嘶兩聲,火星熄滅。

就在眾人都長舒了一口氣時,銀甲衛忽然聽見身後傳來噗地一聲,那是一種人體血肉被紮穿的聲音。

他們兩人回頭,正好與循聲找過來的寧王看了一個對眼兒。

而大槐樹下,古井旁:

不知什麽時候逆著人潮找過來的珍娘,手裏不知從哪兒撿了一把殺豬刀,竟然是一刀紮進了包大的胸口。

包大靠在樹上,這一下給他又疼醒了。

看著眼前滿面疤痕,臉上又是血又是淚的女人,他終於是有些害怕了,他擡手擋了擋,喚了一聲珍娘。

珍娘力氣小,能紮包大也只是因為殺豬刀尖。

聽見聲音,珍娘握刀的手緊了緊,眼珠一轉看向包大:他還能叫她,說明他還沒死、還沒死……

珍娘啊地高呼一聲,抽出那把刀就又朝著包大砍去。

“哎,這位夫人……”

“您……唉……”

銀甲衛和寧王在旁邊想攔,可珍娘已經殺紅了眼,根本一句話也聽不進去,一刀先劃傷包大擡起來阻擋的手掌,然後再一刀割他腿上。

包大連喊了兩聲救命見銀甲衛無動於衷後,又改換了思路來求珍娘,“珍娘、珍娘,我是你丈夫啊,想想孩子!想想我們的孩子啊……”

他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珍娘就看著他、慢慢拎起那把滴滴答答落著血的尖刀突然詭笑起來:

“丈夫?你這樣的歹徒強人配當別人的丈夫嗎?!至於孩子……孩子……我只盼著小寶從來沒有你這樣的爹!”

說著,她又撲上去想捅包大。

結果包大瞅準了時機,一下打掉了珍娘手中的刀,他是受了傷,但力氣上到底是個男人,真是近身|肉|搏起來,珍娘根本不是他對手。

包大反手甩了珍娘一耳光,“臭婊子看清楚!老子是你什麽人?就憑你也想殺爺爺我?我告訴你我現在就是只剩下一只手也能給你脖……啊!”

他的話沒說完,因為他低估了珍娘對他的恨。

沒了刀,珍娘就拿下頭上的簪子捅,簪尖很利、一下就紮進了包大的脖子裏。剛開始那孔洞裏並沒有滲血,包大也只是驚駭地看著面前的女人。

而頭發披散下來、眼中瘋狂更甚的女人,卻沒給他半點反應的時間,一下用力又將那簪子給拔了出來,然後不住地用力往他臉上、身上紮。

包大更慌了,他破口大罵珍娘是瘋女人,用力給她往後一推掀翻在地,自己轉身就朝著大槐樹的方向爬去。

——他剛才用眼角餘光看見了,有個嬰兒被落在那兒。

只要……能靠近那個孩子!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只要能給孩子搶過來抱在懷裏,他就、就能有新的人質,朝廷官兵不會濫殺無辜,還要忌憚山中的炸|藥。

他一定能活命。

包大盯著那孩子目光灼灼,哪怕身後爬起來的珍娘一直在追著打他、紮他,他也像是感覺不到疼一樣。

但就在距離那嬰孩的繈褓只有一寸距離時,包大忽然聽見了破空而來的箭簇聲,他擡頭想辨別方向,可下一瞬,就被利箭直接貫穿了左邊眼眶。

包大只看見一片血紅,然後被射穿的雙腿徒勞地蹬動兩下,最終兩眼一翻、倒在了樹下。

——是銀甲衛暗部。

蕭副將終於趕到,他跑過來,“王爺您沒事吧?”

寧王搖搖頭,目光卻越過他、覆雜地看向大槐樹下:

即便包大已經死了,跟過去的珍娘卻沒有停手,還是用手中的簪子不斷地紮著地上的屍體,簪子斷了就用簪尾戳,簪尾戳進包大身體裏拔不出來就用手掐。

最後更是轉過身去、搖搖晃晃地再次撿起那把刀……

寧王遠遠看著,最終嘆了一口氣搖搖頭,吩咐蕭副將盯著、不要叫附近村民過來看到這一切,然後要人給那孩子抱走。

“王爺,引線一直到山崖下就斷了,”追尋過去的兩個小士兵返回來稟報,“那條路是斷崖絕壁,我們還下去看麽?”

“陽谷村那邊呢?”

“有兩個逃跑的灰戶被我們攔下綁了過來,其他跟著鬧事的也被他們自己村的村民按住了。”

寧王看看周圍,好好的村子變成一片狼藉,遍地雞毛、血汙遍地,他搖搖頭,人也有些疲憊了:

“交給暗部好好審,得著口供後該怎麽辦便怎麽辦。”

兩個銀甲衛點頭稱是,自會善後處置。

惡首伏誅,需要處理的事情很多:桃花關兩村受驚的村民需要安撫、家中的損失需要核準申報,和灰戶相關的人要追查,還有剛才追著包大砍殺的婦人……

然而在寧王眼裏,再多的事都不如那一件事要緊。

他將大致情況與蕭副將說明後,就將這一團爛攤子丟給了他,自己收拾好奔向拒馬後的馬車。

一眾銀甲衛和正在撤離的百姓,只看見這位模樣俊俏、身手了得的王爺停住在馬車邊說了什麽,然後他就跳上車,由馬車帶著去到了桃林後的一處亭子。

駕車的車夫給馬車停駐,坐在車夫邊的小廝下馬,然後是寧王以及他和小廝同時伸手、從車上扶下來的“小姑娘”。

姑娘紮著兩股的丱發,垂下來的絲絳隱約能看見在夜風裏飛揚,她身上似乎披著一件不屬於她的鬥篷,長長的布料一直拖曳在地上。

在走上亭子臺階時,王爺還彎腰下去給“她”提了提後擺。

不少撤離出來的村民,都隔著桃林往那邊看,而銀甲衛在做登記的時候,也有幾個好奇地會往那邊丟眼神——

除了王妃,他們還從未見過王爺對哪個女子這般上心呢。

來亭子這邊說話是雲秋建議的。

剛才寧王去處理包大之事時,他一個人坐在馬車裏、頭上蓋著寧王的紅鬥篷,心中其實想了很多很多——

那時候他是不告而別,無論寧王和王妃前世對他是何種態度,今生的他們是當真用心疼愛了他十五年。

人心覆雜,但感情這種東西做不得假。

尤其是包大點燃引線的時候,寧王再一次破例、帶著他先返回安全的地方,這一點雲秋沒辦法忽略,也沒辦法騙自己說寧王不在乎他。

或許,他們是需要一個正式些的告別?

就好像圓空大師對李從舟那樣,大家都需要給倒錯的人生翻篇:他和李從舟要習慣新的身份,寧王和王妃也需要習慣新的兒子。

等寧王走上亭子後,雲秋轉身,躬身拜下道謝。

不是行禮,也不是拜見父親,而是感謝寧王,在明知有爆|炸、會粉身碎骨的情況下,還是選擇在危機關頭第一時間救他。

或許是習慣,或許是本能。

但雲秋想謝謝寧王,從小到大,他一直是他崇拜的英雄:

是小時候能給他做出各式各樣玩具、將他架上肩頭騎大馬、替他打跑壞人的父王;是長大後願意替他遮風擋雨,再生氣也護著他和王妃的寧王。

雲秋很感激,但也不敢奢望。

前世他奢望過一次,最終被關在寧興堂裏,眼睜睜看著最後一個待他好的人慘死在眼前,自己也丟了性命。

今生,他不想也不敢要了,只盼著寧王和王妃長樂無極、平安順遂,將來……將來別知道了他和李從舟的事,要打死他才好。

想到這兒,雲秋剛平覆的心情又有點兒慌。

他偷偷看了眼寧王,卻發現寧王只是微抿著嘴,滿臉愁容地看著他,那樣的神態表情他太過熟悉——

小時候他每回犯了錯,被迫委屈巴巴跪下來認錯,寧王就是這樣一番表情:拿他沒辦法,但又有點生氣。

下一瞬,寧王彎腰給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明明披著鎧甲不便,可寧王還是半蹲下去,親手替雲秋撣了撣他裙擺上沾染的灰塵,然後搖搖頭,看著小家夥:

“動不動就跪……沒個姑娘樣兒。”

雲秋偏偏頭,想說他本來就不是姑娘。

但接觸到寧王含笑的眼眸後,他忽然明白過來什麽、張了張口,有點難以置信地看向寧王。

寧王嘆了一息,站起身遠眺著京城隱約可見的點點燈火,將雲秋走後,他和王妃的所有決定都說了出來。

這些李從舟和點心都告訴過雲秋,雲秋承他們的情,卻不想要這種好。

太好了,他有點不敢要。

畢竟他和李從舟的性格天差地別,王爺和王妃一時難以接受是有的,可是往後還有朝堂、還有黨爭,說不定還要牽扯李從舟的婚事……

雲秋偷偷鼓了下腮幫:

前世他二十歲了都沒議婚,也不知道寧王和王妃對世子的婚事是如何安排的,他們能不能接受李從舟找個男世子妃……

而且,那個世子妃還是……他。

可寧王說完那些話後,轉過身來慈愛地看著他,“……不過我們尊重你的選擇,舟兒他,他也給我們說了你的擔憂。”

雲秋剛才分心了,懵懂地“昂?”了一聲。

寧王卻只是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紮好的丱發,“你長大了。”

雲秋:“……”

他臉一下紅了,從沒任何一刻比現在更慶幸這是在夜裏。

“有空回去看看你母親,她……”寧王想了想,還是改口道:“我們都很想你。”

“到門口直接進去就是,府裏上下我都吩咐過了,你的寧心堂一切如舊,也都有人打理,不用不好意思。”

寧王笑著放下手,給雲秋系好了披風的帶子。

“至於朝堂上那些事……”他臉上閃過一抹驕傲的笑,“我們顧家和徐家還從未怕過誰,也絕對護得住想護的人,不用怕。”

雲秋從小就知道爹娘護短,但沒想到——他不是王府世子了,寧王也願意說出這樣一番話。

在那一瞬間,雲秋確實很想問問:

前世,他們為何要給他軟禁在寧心堂不聞不問?吃穿度用都被克扣,最後還要那樣淒慘地看著唯一的小雜役離開。

可……他又要如何解釋重生這件事?

又或者是,他今生並未像前世那般肆意胡鬧,而且主動離開了王府,寧王和王妃才會這樣待他好?

雲秋心緒紛亂,最終沒開口,只點點頭謝過了寧王。

“天涼了,早些下山去吧,”寧王用手背蹭了一下他被夜風吹涼的臉蛋,“夜裏山道黑,走馬的時候慢些。”

雲秋抿抿嘴,最後帶著稍許鼻音嗯了聲。

寧王遂給雲秋扶回馬車上,然後又一直策馬送他到了渾山鎮的岔路口。

臨分別時,雲秋又從車窗裏探出半個小腦袋,“那……那位珍娘是個可憐人,您能……酌情放過她麽?”

寧王看著那毛茸茸的小腦袋,勾起嘴角,“叫聲‘阿爹’就可以。”

……啊?

雲秋紅了臉,掙紮半晌後,小聲叫了句:“……父王。”

寧王好笑,不知為何看著雲秋那一瞬間的羞赧、惱火和臉紅,心裏憋著的那口氣一瞬間就順了——

他出嗣後也是堅持不叫陛下皇兄、不喚太後母後。

某種程度上,這小家夥真是他的兒子。

“……行吧,”寧王故意捏了強調,笑著給雲秋揮揮手,“本王會看著辦的。”

雲秋縮回腦袋,最後啪地擡起雙手捂住臉:

堂堂寧王,能有個大人樣兒麽!

怎麽還欺負孩子啊!

如此,桃花關上的民亂算是被平息下來。

剩下的幾個灰戶對自己違抗朝廷禁令鑿山伐木一事供認不諱,而且也承認了自己在惡首包大的蠱惑下:私聚成匪、為禍一方。

帶頭作亂的,諸如閔氏兄弟,都當場給人用□□毒死了。

而那包大,當寧王送完雲秋回來,他已經沒了人樣兒——身上全是血窟窿眼,被紮穿的兩條腿中間,還滲出了很大一灘血。

後來聽驗屍的仵作說,包大的子孫根被人切了,切的人刀法並不好,用的也不是什麽好刀,而是一柄鈍刀,切口上有許多來回拉鋸的痕跡。

除了貫穿他腦袋的致命箭傷,包大身上還有大大小小兩百多處傷口,刀傷、刺傷、咬傷什麽都有。

也不知包大下地獄的時候,會不會後悔——恨自己沒有喝下那一碗□□酒,至少死的時候還無病無痛。

而他引以為傲的、所謂能炸毀整座山的黑|火|藥……等銀甲衛暗部找過去後,卻發現那些火|藥早已受潮、根本炸不了。

至於桃花關的百姓,銀甲衛的暗部可是比刑獄的郎官還厲害,他們昌豐村裏買販婦女的事,自然也是給查了個清清楚楚。

那些被拐來的女子,願意返還本籍的自然由鄉上給她們特具身冊名籍,剩下那些願意留下來跟著丈夫過日子的,就給他們重新登記在冊。

販賣姑娘來桃花關的牙婆,銀甲衛整理了厚厚的籍冊,直接交給了京城府衙,由京府直接張貼榜文抓捕。

鄉上的孫衙役被追贈了八品經國寺丞,並給他風光葬在了鄉裏的山神廟裏,設立香火牌位、享鄉裏供奉。

珍娘恢覆了她的本姓許,毒害灰戶之為被寧王請來的訟師巧辯一番,摘除了其中憤恨報覆砍殺了包大兩百多刀的部分,最後竟是當堂釋放——

釋放後,許珍給小寶改過來跟她姓,就叫許小寶。

桃花關兩個村子以及村民往後的賦稅要怎麽算,京府不能擅專,還是上報給了戶部商議。

不過京城裏也有傳言,說朝廷大概會將兩個村子異地搬遷,然後給整座渾山掛到官牙出售。

許珍照舊帶著小寶借住在慈雲觀,等府衙最終確定了對桃花關眾人的處置法子,她才好去拜謝雲秋,謝謝他救了他們母子。

與此同時,武王街。

寧王府外聚集了許多想要感謝寧王救命之恩的桃花關女子,她們也不進門,就那樣跪在門口恭恭敬敬地給王府磕頭,然後送上些自己的心意。

管事來來回回勸,但那些女子皆是不聽,無奈,老人家只能將東西都收進來,等著王爺和王妃那邊事了,再去通稟。

只是這事兒報進去……

管事看著跪在花廳內的寧王,暗暗搖了搖頭:說不定王爺今日就起不來了。

寧王跪著,王妃笑瞇瞇的,手裏卻捏著根藤條:

“這幾日,城裏人都在傳,說寧王在桃花關上救了個貌美如花的小娘子。親自將人打橫抱出昌豐村,還將自己的鬥篷溫柔地披到她身上。”

寧王一噎:“……”

“那麽王爺,”王妃矮下身,似笑非笑,“我想問問,這位紅顏知己,她是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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