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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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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8章

蔣駿遠赴西北這事兒就這樣定下來, 點心一邊張羅著給蔣叔收拾東西,一邊準備寫招工的告文送到城中官牙。

寫到一半正巧被聽著動靜來送豆腐的陳婆婆看見,她隨口問了一嘴, 知道蔣駿要走後,忙攔住雲秋和點心:

“小公子你們這是城裏人的想法, 我們鄉下招工可不這樣。”

陳婆婆將手中的豆腐放下來,“你們張貼告文找來的人,對我們村上的情況不甚熟悉,也不便與大家打交道, 很難融入的。”

她老人家是個熱心腸, 還給雲秋講了——前些年朝廷修水壩, 要淹著神霧山北坡的兩個小村子, 鄉上就請資給他們在吳家村後蓋了片房安置。

“他們村裏人搬下來, 頭兩年幾乎不和吳家村的人來往, 而且兩個村子互不通婚, 都是自己跟自己村裏人過。”

“中間幾年,吳家村只要有人丟了東西, 就懷疑是他們偷的;他們的牲口走失,也懷疑是吳家村裏的人搞鬼, 村子間爭執不斷、甚至發生過械鬥。”

“最後鄉上沒辦法,才又給他們重新遷到曹河下游一片未經開墾的土地,這才歇了紛爭。”

“你們不知道, 外姓人、外來戶在村子裏的日子可難呢。”

雲秋想想也確實是這麽個理兒:

先前他就有這般感受——若非陳村長一家和陳婆婆照顧, 他在村中也是少不了要挨些風言風語。

諸如村裏人請客辦酒,人人都知道你買得起村口的田莊, 都會在心裏尋思你是個富戶,你隨禮給多給少都不是個意思:

給得太多, 村裏其他人會掂量酸話,說你堂堂一個富戶、竟然給得還不如他們村裏人,是不是看不起主人家;給得太少,又會被主人嫌棄這富人原來這般吝嗇,難怪能成為富戶、竟然是一毛不拔。

反正村裏傳什麽話都過得快,好賴你都得受著。

好在雲秋並不需要自己上村中買菜買肉,多少能少些與村中人接觸,有什麽帖子也是下到蔣駿那兒。

蔣駿少時在田家村見得多,也知道如何應付。

“所以婆婆,”雲秋抽走點心寫了一半的告文疊了疊,“我們應該直接去找陳村長幫忙?”

陳婆婆笑著點了點頭。

“謝謝婆婆,”雲秋謝過她,然後吩咐點心拎上兩條莊上的臘肉,再提上一籃子雞蛋和兩壇酒,“走,我們去拜見村長。”

陳村長一如既往地忙碌,雲秋他們去的時候他正好要出門,遠遠看見雲秋提著東西來還楞了楞,聽明白他們來意後,他先給兩人讓進屋:

“你大娘在家呢,你們先坐,我去村東口看看就回,小六家的上房修瓦摔下來了,這會兒正缺個主事的人呢。”

雲秋一聽什麽從房上掉下來,想著一時半會兒也完不了,便與村長客氣兩句,要點心給東西送進去,說他們過會兒再來。

沒想那李大娘十分熱情客氣,遠遠聽見門口動靜就拎著炒勺跑出來,不由分說將兩人拉進去,更是三五句話就套出了他們的來意。

瞧兩人竟還帶著東西,李大娘忍不住嗔罵到:“你這孩子,怎麽這樣和我們客氣!不就是找個可靠的人嘛,這事兒不用他,包在大娘身上了!”

如此雲秋和點心又陪著坐了一會兒,李大娘原還要留他們飯,雲秋實在架不住這熱情,只能找借口推說還有事、帶著點心趕快脫身。

村裏人熱絡起來是真熱絡,雲秋點心兩個走遠後還相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見了一種劫後餘生。

不過既然李大娘幫忙,雲秋也要點心記上,回城後就再扯兩匹布,留著給李大娘和村長一家裁制新衣,現下是年節也用得上。

如此,三五日後,陳村長就帶著兩個人上田莊拜訪,說是見工。

其中一個瘦高蓄須戴浩然巾的,雲秋認得——是陳家村的私塾先生,姓孔,自稱是聖人的五十代孫。

另一個身材健壯的是個年輕人,端看年紀二十歲上下,上身著交領夾襖、腰系一條虎皮、下|身紮著綁腿,一看就是個有功夫的。

見雲秋打量自己,年輕人大大方方沖他一笑。

“這是孔先生的外甥,姓賀,叫賀梁,今年二十二歲,原先是跟著他爹走江湖的,幹了幾年武行後,前年上在晉中給府衙做過外莊管事。”

“後來那府衙磨勘中被查,闔家上下人都被發落,他們這些雇工也多少受到牽連在當地找不著活兒,正巧就來投奔了孔先生。”

陳村長這般介紹,而那孔先生則一直沈眉不言,看向自家子侄的眼神裏,多少帶了點兒恨鐵不成鋼。

等村長介紹完了,賀梁才朝著雲秋一拱手,“雲公子的事兒來的路上舅舅和村長都與我說了,您能以巧計制惡人,賀梁佩服!”

——這便是說吳村長那件事兒了。

雲秋笑著擺擺手,只拉蔣駿一道兒相看。

蔣駿熟悉田莊事務,問了賀梁幾個問題他都對答如流,蔣駿便提出來要帶著人出去看看田地。

等兩人離開,那孔先生才向雲秋作揖,慢慢道出賀梁的來歷——

孔先生家中兄弟六個,僅有一個姑娘、就是賀梁的娘親。

孔氏本跟鄰村一家地主的兒子定了親,結果送親路上卻叫當時還是山賊頭領的賀梁父親給劫了去,被迫做了壓寨夫人。

等賀梁出生後,賀頭領就帶著妻兒退出江湖,輾轉到晉中改名換姓做了個小生意人,後來還當真過了幾年安生日子、開起來一個鏢局。

結果某回運鏢途中,他們不幸遇著從前的弟兄——

那些山賊自賀頭領走後日子不好過,被官兵圍剿、被其他匪幫驅逐,最終分散各地、流離失所。

如今見著曾經的老大,新仇舊恨一並算,最終雖是賀頭領和鏢局武行們殺出重圍,可孔氏卻不幸倒在了血泊中、香消玉殞。

賀頭領的身份也因此暴露,被鏢局武師們告到衙門、押監候審。

晉中府衙查明此事,自請孔家人來認屍。

孔家一門上下都是讀書人,老爺子知道這事就氣暈過去,倒是距離最近的老三走了一趟。

孔家老三看著賀梁還小,而那賀頭領被關在獄中是傷心欲絕、死志已萌,他生來是匪卻待孔氏極好,跪下給孔老三磕頭後,就請善待賀梁。

見他這樣,孔老三的心情也覆雜。

他們一面暗恨這匪奪妹、害得他們一家人多年生離,一面又看著賀梁這妹妹留下的唯一骨肉,心裏多少不忍他少年成孤。

最後孔老三拿了主意,深夜進入晉府與州府交涉——耗重金平了賀頭領的事兒,但有條件,要他親自送靈還鄉。

之後,賀頭領就在孔家挨了孔老爺子七十多下家棍,倒不是孔老爺武藝超群,而是賀頭領沒躲、任憑孔家人打罵。

最後是小賀梁求情,抱著爹爹哭,才讓孔家人歇了手、在孔氏的靈堂上闔家一大哭,才算了結此事。

孔老爺本是想留下小賀梁後讓賀頭領滾,但到底念著孩子喪母不能再無父,就留了他們在家中住了一段時間,還教賀梁讀書。

賀頭領也知道老人家不待見他,便每日隱姓埋名在鄉裏行俠仗義、早出晚歸,也算給自己早年犯下的錯贖罪。

等賀梁長到十五歲,孔老爺子都預備原諒賀頭領、給他記上族譜了,村上卻傳來噩耗,說賀頭領死了。

那年賀頭領也不過四十,孔老爺子被嚇得一踉蹌,細問原因才知:

原來上游有個鄉上發洪水,賀頭領為了救人來來回回往返,送出最後一個小孩後,就被大水吞沒了。

後來洪水散去,那個村子的人都過來孔家扶靈,說賀頭領是他們的救命恩人、是真正的大英雄。

孔先生說完,搖搖頭,透過窗戶看外面的賀梁,眸色依舊覆雜,“用他們江湖上的話說,這叫義氣千秋,可那不是傻麽?”

雲秋瞧孔先生這樣,其實多少明白了——

賀頭領早年殺人劫道的所作所為他們不能茍同、搶孔小姐上山的行為更是讓他們恨得牙癢癢,但最後賀頭領那般死法,又讓孔家人感慨震撼。

不過人的情感本就覆雜,單純的善惡好壞都只在話本戲文裏,便是真有書裏的正派反派都是簡單的好壞人,那書也算不上暢銷、賣不了幾個錢。

雲秋對著孔先生笑笑,說了一句,“父母之愛子。”

孔先生是讀書人,自然知道雲秋這是懂了他的心思,於是這位私塾先生沖雲秋拱拱手,算謝過他收留自家子侄。

這時蔣駿也帶著賀梁看完了外面的田地回來,他先沖雲秋一點頭,然後才向陳村長和孔先生讚了賀梁——見事明白、心思縝密。

“而且賀兄弟身手不俗,若公子您有什麽事兒,也可請他代替我出面,我能放心許多。”

雲秋之前請蔣叔幫忙,也是看中他從過軍,以防將來遇見什麽事兒時、身邊沒個可幫襯的人。

賀梁聽著,也屈起右臂,給雲秋展示他上臂鼓起的肌肉|塊兒,“是呢,我可有勁兒了。”笑得還有點憨。

如此,雲秋田莊上的新任管事便定下了賀梁。

他是陳村長作保薦來的人,又是村上私塾先生的外甥,身契等事都好辦,只用了半日時間就把需要的憑證都辦妥。

雲秋和蔣駿商議後,讓賀梁跟到莊上來住,就跟蔣駿同屋,也抓緊在蔣駿赴西北前,將能交待的事都與賀梁交待清楚。

時間又過去一旬,恒濟解當上那件換錯的貨還是沒找著,連小邱都有些犯愁——城裏人皆說不認得那來當貨的年輕人,便是那老人也無人見過。

小邱因此猜測是城外各鄉各村的人,有時候百姓嫌在家附近當東西丟臉,也會舍近求遠跑到城裏沒人認識的地方當貨。

只是這樣一來,找人的困難的加大,京城附近十裏八鄉,村子更是不在少數,一時半會可能是找不著人了。

雲秋聽完,只是請朱先生代筆寫了一張類似於欠條的東西,當日就拿到那胡屠戶的攤位上,給他講明白了前因後果。

沒想,那胡屠聽完後、看也不看就扯過來那張紙撕了,他一面給旁邊等著的客人切肉,一面笑著對雲秋說:

“雲老板,你人實在,我也不是蠻不講理之人。我知道您有這份心就夠了,東西能找回來固然好,找不回來……您不也已經賠還我銀子了麽?”

他切好了肉遞出去,那位客人聞言也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雲秋,“原來您就是恒濟解當的雲老板呀?”

雲秋笑著點點頭。

“胡老板經常與我們提起您,說您人好又誠信,”客人拎著肉轉身走,“祝您生意興隆!”

雲秋忙謝過他,又與胡屠戶買了兩斤肉才算完。

而且站在肉鋪排隊這會兒,雲秋和點心也聽了胡屠戶議論了好幾回他們解當行上的事,胡屠確實如雲秋所料,拿這件事當趣聞在分享。

輪到雲秋的時候,雲秋再次認真謝過他,然後再三承諾一定會想辦法給他找到,胡屠戶卻只是笑著擺擺手,已經不甚在意的樣子。

將買來的肉送與曹家娘子,讓他們帶著回家,眼下已是臘月廿一,雲琜錢莊明日就要閉門歇業,恒濟解當最後也定在臘月廿五日上閉店。

小鐘歷來是跟著馬直回家去過年的,剩下張勇兄妹倆在京城裏也沒個親人,雲秋就邀請他們一道兒上田莊過。

“這……好嗎?”張勇有點不好意思,“會不會太打擾?”

雲秋聳聳肩,先指了自己然後又指點心,“今歲就我們倆加上田莊上的蔣叔,還算上我們莊子隔壁的一位婆婆和她的孫女,人本來也不多。”

“你們一起去還熱鬧些,”雲秋想了想,“昭兒也可以多認識些朋友,都是村上的,年紀和她也差不多。”

陳槿今年上是十四歲,比雲秋小一歲,尋常人家的女兒在這個歲數就該議親了,但陳婆婆家裏至今還沒有媒人上門。

陳家村裏暫且不提,但附近十裏八鄉誰不知道她家裏那點事:說的好聽她是陳婆婆的孫女,實際上根本就是個來路不明的棄嬰。

陳婆婆的女兒殺夫,女婿好賭又溺嬰,加上陳婆婆這些年也“兇名”在外,尋常男子也不敢冒然上門。

只有些不懷好意的賭徒惡棍,妄想上門吃絕戶,騙得老人家的豆腐坊。

算上陳婆婆自己,老人家算是上過兩回惡當,自然不會再將這幫人的花言巧語放在心上。媒人上門她也不急,只想著慢慢找好的。

陳槿自己也不急,每每她家的佃戶楊大嬸提起這事,她都紅著臉躲到婆婆身後,止不住地對楊嬸擺手。

不過也不知是不是雲秋的錯覺,好像他們長大後,陳石頭到莊上的次數也漸漸少了,問蔣駿,蔣叔也只說陳石頭在苦讀、要參加明年的考試。

陳家大郎和二郎都沒能考出來,石頭平日就是個貪玩的,村長和李大娘倒對他沒什麽太多期望。只是孩子愛讀書了,倒也是一件好事。

“就這麽說定了,倒是也介紹幾個人給你們認識。”雲秋給張勇點點頭,然後又吩咐人到莊上遞話——讓蔣駿和賀梁提前備下房間。

如此,等到大年二十五關店。

雲秋就雇了輛車,給張勇兄妹和點心一道兒帶回了莊上。

陳婆婆是喜歡孩子的,加上張昭兒性子活潑,很快就和她們祖孫倆熟悉起來,陳槿雖然不會說話,但看著昭兒還是眼前一亮,當即就送了她一朵她自己縫制好的小絹花。

張昭兒在來的路上就聽過這位姐姐的事,一邊高高興興戴在頭上,一邊將自己繡的一塊手帕交換給陳槿,兩個小姑娘擠在一起,無聲地交流著。

張勇剛開始還有點局促,但當賀梁拉著他去烤肉後,很快他也融入了田莊中,不一會兒就摸清楚了各人性子,一群人聚在一起、吃了頓熱乎乎的飯。

年三十這天一大早,蔣駿和賀梁一起給田莊掛上新的紅燈串,貼好請孔先生寫好的春聯、山神廟裏請回來的門神。

陳婆婆則掌勺,由陳槿、張家兄妹兩個打下手,置辦年夜飯。

日落時候又下了一場大雪,將村口榕樹下的幾條道路都染成了純白,村裏家家戶戶都掛著新的燈籠,從窗戶看出去千燈一片。

眾人圍坐暖閣,吃飯飲酒,到興頭上,張家兄妹還給眾人清唱了一段,聽得陳家村眾人連連鼓掌。

賀梁也湊趣,在人兄妹之後,演了一套劍給大家看。

劍光凜凜,滿室寒華,給眾人看得是興奮異常,唯有雲秋看著看著,忽然想起遠在西北的李從舟,也不知——他最近過得怎麽樣?

十六日上送出的信,他至今沒收著回信。

也不知是李從舟出事了,還是他預備回京過年、所以信使沒趕上錯過了。可惜那時候小邱已經跟著榮伯回家,雲秋也找不到人幫忙打聽。

如果李從舟在,他舞起劍來應該也十分精彩。

不過雲秋轉念,又忽然想到一事——

對,信使!

派人到京畿鄉鎮上挨家挨戶打聽必然是不現實,但信使來往各個鄉鎮上送信,肯定見過不少人,說不定找那些信使打聽打聽,能找到那兩個解當行的客人。

京畿周圍的信使人數雖多,但也比每個村子上找要方便得多。

雲秋將這主意說給點心聽,點心聽了也覺得好,等過完年,他們就去挨個找那些信使,興許很跨快就能找到那拿錯了東西的客人。

○○○

十五日前。

西北,黑水關。

李從舟正跟著在城墻上巡邏,城內卻遠遠有人喊他——

“世子,有您的打京城來的信!”

李從舟來西北一個多月,軍營裏的士兵都知道,這位世子平日裏不茍言笑、冷面寡言,僅有在收著信的時候,臉上才會露出一點笑意。

剛開始,士兵們都猜是不是寧王和王妃送來的家書。

後來有一兩個膽子大遠遠偷看,發覺上面的字跡有點兒幼稚,看著並不像是寧王夫妻的字,於是就有人猜——這是世子的相好。

聽見從京城來的信,跟著李從舟的幾個士兵臉上都露出了揶揄神情,不過他們也不敢表現得太明顯,一個個還裝沒事人一樣。

李從舟頓了頓腳步,想板起臉卻最終沒繃住,只能匆匆交待士兵們一句你們繼續,然後就邁著輕快的腳步快速下了城樓。

雲秋的信一如既往厚厚一封,寫了很多京城裏的新鮮事以及他鋪子裏新奇的見聞,李從舟繞回自己的直房仔仔細細看了三道。

最後,卻意外地發現——

雲秋問了他一件事,一件提醒得讓他後脊背有點發涼的事兒。

雲秋提到他莊上那個管事、原本是西北大營士兵的蔣駿,說他準備到西北參軍:

“點心可擔心了,給他收拾了好多好多東西,還帶了好些藥,像是神犀丹、紫雪丹什麽的。雖然感覺你應該不缺什麽,但你需不需要我給你送點藥?”

雲秋應當只是隨口一提,但卻叫李從舟想起前世一件事情:

那時候報國寺被毀,他心灰意冷下選擇北上投軍。結果剛到西北,就遇上了軍中盛行腸游癥。

此癥潛在水源中,只要手口接觸上就極易感染:

初時癥狀並不明顯,只像吃傷了東西,有些反胃惡心,但若不加用藥,往後幾日就會一發不可收拾,人吃什麽拉什麽,最終虛脫而死。

剛才雲秋信裏提到的神犀丹和紫雪丹,就能對這腸游癥。

神犀丹主治的是熱癥,能解熱度深重、口糜咽腐;紫雪丹對癥熱病和神昏諸癥,此二物再混上一些其他方藥,如芍藥湯、白頭翁湯、桃花湯等。

也虧了雲秋這封信,提醒了他。

李從舟當即就找了由頭去拜見徐振羽,這位將軍自從他來西北就十分親厚照顧,總覺得他這樣驍勇善戰的才應該是他們徐家的兒郎。

他去的時候,四皇子淩予權也在帳中,遠遠見他進來,還笑盈盈揮揮手——他們明義上是表兄弟,但實際上也可算堂兄弟,算是從父母的弟兄。

李從舟恭敬回了一禮,也不講原因,只告訴徐振羽、他要回京。

“現在?”徐振羽有點驚訝,想到今日信使送來的信,“怎麽?王府上出事兒了?”

李從舟搖搖頭,“和父親母親無關。”

“那……”徐振羽奇怪,他這侄兒剛來一個月,哪哪都挺好,怎麽就要回京去,而且李從舟看起來不像是那種臨陣脫逃、不負責任的人。

李從舟沈默了一會兒,正在想怎麽解釋這件事呢,旁邊四皇子就開口幫了腔:

“我說舅舅,你就別追著問了,快過年了,想回去過個年還不成麽?”

徐振羽楞了楞,疑惑地看向李從舟。

李從舟感激地看了四皇子一眼,然後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

雖然徐振羽對於這種才來軍營一個月就想著要回家過年的行為不太滿意,但想到他這侄兒剛認祖歸宗,可能孺慕之情是重些。

說了兩句後,倒是很快放了行。

從大帳中出來後,李從舟特意走到城墻下等了一會兒,果然不多時,四皇子淩予權就從帳中出來,一出來就東張西望似乎在找人。

李從舟便輕咳了一聲。

淩予權聽見聲音,立刻笑著朝他走來,“幹嘛啊?神神秘秘的,幸好舅舅沒起疑,不然肯定我也要跟著你挨訓。”

“您是皇子,將軍不敢。”李從舟也報以一抹淡笑。

“怎麽不敢?!”淩予權撇撇嘴,“也就是你,身世坎坷淒慘又能文能武、穩重老練的,舅舅他老人家才高看你一眼,我剛來軍中——每天都挨他三頓訓!”

李從舟想了想,忍不住低頭莞爾。

“對了,你回京到底啥事兒啊?”淩予權用手肘碰碰他,“連舅舅都要瞞著,真不是王府有事?”

李從舟搖搖頭。

他沒法告訴徐振羽事情的真相,因為徐將軍此人行軍做事都講究實際,虛無縹緲的事情他是一概不信,莫說前世今生,便是吉兇占蔔他也認為無稽。

若是說出腸游癥,徐振羽肯定要問個清楚——從何得知、如何得知、證據在何處、何人能說明,這些他問得越多,李從舟就越難回答。

倒不如直接避開徐將軍請四皇子幫忙,淩予權還不會問那麽多。

李從舟思考片刻後,這樣告訴淩予權:

“近日,我的暗衛來報,說西戎發現了一種怪病,喚作‘毒痢’,中者初時上吐下瀉、仿佛只是食傷。”

“但若不施救治,幾日後便會赤溺血便、虛脫而死。而且這病極容易過人,飲用同一片水源或者手口接觸就會染上。”

淩予權聽完,眼睛登時變亮:“還有這種好事?!”

李從舟:“……”

“真是老天爺開眼!”淩予權挺高興,但一轉眼看見李從舟的表情一言難盡,他又疑惑地偏偏頭,“怎麽了?這有什麽不好麽?”

“在他們退守的域外草原西南部,有一座雅貢雪山,山上融化下來的雪水經過浦昌海、吹沙河、塔林河,就能流到我朝境內。”

而吹沙河和塔林河,就是他們黑水關所在陽古城的水源——永安河的上游,簡言之——

“如果西戎往南控制了那兩條河流,並且想辦法把他們的毒癥投入水源裏,我們整一座城不都要完了?”

淩予權眨眨眼,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那你剛才怎麽不與舅舅說清楚?”

“徐將軍講究實據,”李從舟露出個為難表情,“我這不是還沒有實據麽?”

淩予權想到徐將軍的性子,也大概明白了李從舟選擇,“所以你這次回京……?”

“我想回去提前尋訪名醫、籌些藥材,便是西戎當真對上游的水動了什麽手腳,我們也不至於應對無策。”

淩予權思量片刻,覺得他的主意好,自然是全力支持。

有了四皇子的幫助,李從舟離開西北大營的過程就很順利,只是在作別當日,他還是忍不住悄悄叮囑了淩予權——

“我回京的這段時間裏,您和將軍都千萬小心,西戎狡猾、防不勝防——尤其是那些來路不明的人,看著再慘、您也一定勸將軍暫緩開門。”

淩予權眉心一動,臉色也沈,他鄭重點點頭,“我會盡力。”

李從舟如此別過眾將,打馬而歸。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前世拿出良方救人的,是泰寧朝就隱居在京畿東郊的陸家神醫——陸商。

老爺子傳奇半生,最後獻出良方後卻活活被不孝子餓死在家中。

李從舟要盡快趕回去勸說老人到西北軍中坐鎮,以免被西戎得手,致使不必要的死傷。

然則,襄平侯的人這些日子也沒有坐以待斃。

李從舟出西北大營後過慶州,就遇上了源源不斷、難纏的殺手,他們一開始只是遠遠地跟著,被李從舟發現後就不管不顧地撲上來。

三人五人一組,都是在子夜過後的後半夜出現。

李從舟身邊帶著烏影,一開始還能應付,可出慶州後到夏州,派來的人就愈發有恃無恐,甚至大白天裏就敢當街殺人。

怕事情鬧大、傷及太多無辜不好收拾,李從舟只能放棄官道改換到城外走小路,然後他就在太原府外,看見了幾個跟西戎武士站在一起的屍人。

那幾個屍人和前世襄平侯掌握的大軍還是有所區別,看起來是方錦弦不信任柏夫人,柏氏對他也有所保留。

被噬心蠱控制的屍人看上去癡傻一片,行動起來的動作極其僵硬,只是不知疼痛,逼著李從舟他們只能盡快解決那幾個西戎武士。

西戎武士能出現在太原府外,這大概也是襄平侯的手筆。

連番苦戰,一路東歸。

李從舟和烏影身上都大大小小受了不少傷,直到進入大同府境內,那些糾纏不休的殺手、西戎武士和屍人才消停下來。

他們是殺敵無數,但烏影的手下也折了兩個進去。

李從舟本來不愛與朝堂官府之人打交道,但如今也是被逼無奈,只能避入大同府衙,住在府衙安排的客舍裏。

那府衙聽得寧王世子名號,十分殷勤,每日大魚大肉、好酒好菜,不是與李從舟論政就是要帶他出去看名山大川。

若非李從舟冷著臉發了一次火,他甚至還想將女兒嫁給李從舟。

“誒誒誒?”烏影出言,“凝神靜心!我都說了溫養蠱蟲的時候最需要心態放平!小心蠱蟲噬主!”

李從舟深吸一口氣,在心中念了一道經文冷靜下來。

他們這一路趕回來,襄平侯的人也嘗試過下毒,三番五次不成功後,竟然也弄了幾個馭蟲師過來。

雖然李從舟身上的蠱蟲能避百毒,但遇上其他蠱蟲還是會產生異動,烏影教了李從舟幾種溫養的方法效果都不佳,只能找個地方靜心修養。

等烏影曲指探過頸側,確定蠱蟲無恙後,李從舟忽然開口問道:“除了噬主,你們這蠱蟲……還有什麽影響沒?”

烏影挑挑眉,正想說我都給你種上了,有什麽影響難道你還要我給你取出來不成。但看著李從舟那般認真的神情,他又忽然意識到什麽——

“哦,”烏影撩起嘴角,“擔心你那小相好啊?”

李從舟沒說話,只是認真地看著他。

烏影受不了他這樣的眼神,撓撓頭道:“蠱蟲畢竟是蠱,你們漢人不都說我們苗人練蠱是用幾千種毒蟲子放在一起讓他們相互廝殺,最後勝出的那只就是蠱嗎……”

“所以兩只蠱蟲相遇,也頂多是在你體內鬥起來,學會溫養的法子也就是痛一陣,反而是你們這樣心境不穩的很危險,搞不好就要被蠱蟲咬死了。”

李從舟皺皺眉:這話說的,說了等於沒說一樣。

“你要是實在不放心……”烏影妥協,“等這陣風頭過去,我請人渡金沙江去問問蠻國的大巫吧,他見多識廣、應該能給你確切答覆。”

李從舟這才沈嗓嗯了一聲。

“行了行了,你好好休息,別想這些有的沒的,”烏影退到門口,“你家那小公子我瞧著就是個福大命大的面相,放心、沒事兒的。”

李從舟從不信相術,但此刻他信烏影所言。

……

○○○

京城的雪,一直下到正月初五。

有張勇兄妹住在田莊上,這一年雲秋過得還挺熱鬧:

陳婆婆在初一日上帶著大家一起包了餃子,張昭兒不會捏、包的那些最後在鍋裏全散了,陳槿接連吃著兩個包了杏仁糖的、被大家夥起哄說今年她一定要走福運。

飯後,陳婆婆還分別給了一眾小輩發了壓祟紅封,包括雲秋也得著一個,一看就是陳槿針功縫制的紅布包裏、裝著一穗串起來的銅錢。

張昭兒沒得過這個,捧著那個紅布包高興得不得了,一口一個婆婆叫得極甜,最後都哄得婆婆額外給她開小竈、做了一鍋香煎黃豆腐。

初二日正好走親戚,雲秋就帶著莊上的人去拜見了陳村長一家。李大娘又留他們用飯,掌勺的人竟然是曹娘子,去年過節是去的曹家,今歲曹娘子就跟著來了陳家村。

看模樣李大娘不怎麽挑眼了,婆媳之間相處得還算不差。

不過酒過三巡正事兒說完,李大娘的眼睛就挨個盯到了田莊上的這幫小夥子身上,先問張勇後問點心,那堆著笑的模樣,一看就是要做媒。

張勇這幾日已經被問過好幾次,一看這架勢就找借口躲了出去。

其實雲秋之前請榮伯和小邱分別跟他聊過,張勇目前並無成家之意,但將來若成家,他也直言並不想找女子。

也是正是因為如此,昭兒漸漸大了,他若找個人來,他們兩個男子帶著個小姑娘也太不成體統,傳出去對昭兒的名聲也不利。

所以按著張勇的意思,大約是要等張昭兒出嫁再成家。

他自己說得坦誠,榮伯卻從沒做過這種給男人找男妻的媒,多少有點無措,轉頭就給雲秋說他攬不了這個瓷器活兒。

小邱倒還是樂呵呵的,拍拍張勇肩膀說他懂,會幫忙留意的。

張勇逃出去了,點心卻沒有,只能苦著臉聽李大娘給他講了好多家的小姑娘,還大大咧咧問他喜歡什麽樣的。

後來是陳村長看不下去了,轉頭責了她一句,“人家是雲公子身邊的人,在外頭什麽樣的人沒見過,哦,就會來找你這兒的村姑?”

李大娘不樂意,翻了個白眼,“村姑怎麽啦?我不是村姑?你兒子的媳婦兒不是村姑?我們村裏姑娘多疼人呢!”

陳村長說不過她,只能憤憤不平地仰頭喝酒。

雲秋躲在一旁偷偷樂,前幾日跟著李從舟上山打獵的那種怪異感覺也稍稍放下來——將來他有人張羅呢。

不過令雲秋意外的是,直到他們吃完告辭,都沒見著陳石頭的身影,問了村長,村長只說那孩子住在孔先生的私塾裏苦讀。

“唉,就回來吃了個年飯就匆匆走了,”李大娘笑著搖搖頭,送了雲秋他們出去,“真不知是坐了什麽病……”

她說這話的時候,村長在她背後搖搖頭,暗暗嘆息。

這一切都落在雲秋眼中,他轉轉眼珠,遠遠喊村長,“老您過來說幾句,我田莊上那口水井有件事兒想請教您。”

李大娘聽著,遠遠還嘟噥一聲,說有事情進家來說,外邊兒天冷。

“不礙的,就幾句話的事。”

陳村長沒多想,等他走近後,雲秋才壓低聲音問,“石頭不回來,是不是和大娘鬧矛盾啦?”

村長沒想到眼前的小公子眼神這麽好,他只是嘆了一口氣就被他看出端倪,“石頭那孩子……唉,也是犟脾氣。”

外面天寒下著雪,雲秋也不想村長站在外面挨凍,便安慰了村長,說他待會兒帶點兒餃子什麽的去私塾看看。

村長拱拱手算是謝過,但還是要雲秋保密、別告訴李大娘。

後來雲秋和點心再跑了一趟,到私塾見到孔先生、賀梁和陳石頭,給餃子分過去,才從石頭口中問出個原委。

原來今年上李大娘給陳家老二議親時,曾經隨口問過一嘴石頭將來想找個什麽樣兒的,石頭想也沒想就說他想娶陳槿。

李大娘當時就嫌棄地撇撇嘴,說你找個啞巴幹什麽。

陳石頭的倔脾氣就上來了,當著媒人的面兒就嚷嚷起來說李大娘說話怎麽這般刻薄。

李大娘被他說的沒臉,也反嗆說我管不了你了,你有本事去考個秀才舉人的,我就不管你、你愛娶誰娶誰。

李大娘心直口快,許多話說過就忘了。

但陳石頭卻上了心、將這話給聽了進去,從那天開始就待在私塾,一心準備明年的秋闈,希望能夠考中。

雲秋聽完蠻佩服石頭的,轉頭也幫著求了孔先生。

孔先生卻只是皺了皺眉,捏著書卷有點嫌棄地罵了聲,“癡兒。”

石頭被罵了也不惱,反而很認真地要雲秋他們早些回去,他這兒還要溫書,等將來考中了,再去莊上請罪。

雲秋當然不怪他,跟點心返回田莊時,還感慨了一句真好啊。

為了喜歡的人努力把自己變好,怎麽看怎麽厲害。

返回田莊上還沒過完年出十五,小鐘卻遞過來消息——說那個拿錯貨的老人家找到了,就在京畿東郊的南漕村上。

而等雲秋馬不停蹄趕到南漕村口時,還未細問客人姓甚名誰家住哪兒,就有一人從天而降、直接掉入他的馬車裏。

那人落進來就嘔出一口黑血,雲秋駭然地擡頭,卻在砸破的馬車頂棚上看見個胸腹破了大洞在汩汩冒血的異域青年。

青年戴著一只漂亮的銀質大耳環,明明已經虛弱得快咽氣,卻還能掛起一臉揶揄的笑,沖他做口型:

——他小相好的,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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