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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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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9章

南漕村在京畿東郊的萬年縣境內, 萬年縣北部有祭龍山、蒼嶺山和豐茂山三座高山,其中蒼嶺山中有泉眼,清澈泉水流淌下來形成多個溪谷。

在眾多溪谷中, 又以位於山腹正南邊的神泉鄉最為出名。此鄉是個遠近聞名的長壽鄉,鄉下轄的六個小村落裏多得是身體硬朗的耄耋老人。

南漕村就在神泉鄉境內, 因其村落位於大運河之南而名。

雲秋僵坐在馬車內,維持著原本的姿勢一動不動。點心也傻了,視線在車廂和車頂間反反覆覆。

第一次見這般大陣仗的小鐘,被嚇得臉色慘白, 整個人瑟瑟發抖地貼到了車壁上。

外面駕車的車夫早被破開車頂那一聲巨響嚇暈, 臨時控制住受驚的馬沒讓馬車翻倒的、是坐在旁邊的賀梁。

賀梁籲了兩聲勒馬停車, 回頭戒備地看著車上多出來的兩人, 問雲秋的意思:“公子?”

雲秋眨眨眼, 半晌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沒事。”

他猶豫片刻, 還是挪動上前、將那個掉進車廂裏的人翻了個面, 扒拉兩下他淩亂的頭發、露出臉。

啊,果然。

雲秋擡手, 啪地打在臉上、有些無語地捂住眼:

“……是認識的。”

賀梁狐疑地皺皺眉,但既然東家都這般說了, 他也就放下戒心,只指了指車頂上的人,“那——我給他弄下來?”

雲秋慢慢放下手, 仰頭看了眼車頂上的大洞, 臉上的表情更加無助——也幸虧南漕村口沒什麽人,不然這一下肯定要鬧成轟動十裏八鄉的大奇聞。

馬車裏突然天降兩個“血人”什麽的……

等賀梁爬上車頂, 給身負重傷已經昏迷的烏影弄下來,點心才慢慢回神, 猶豫了半晌,又叫了聲公子。

雲秋看著烏影被鮮血染紅的衣裳,又看看車內那一口泛黑的老血,終於抖抖嘴唇、閉上眼睛嗚了一聲。

回回搞這麽驚心動魄!

怎麽他從來不知道——當寧王世子是這麽危險的一件事情?

雲秋哀怨了一小小會兒,但睜開眼還是迅速做出判斷,“賀梁你調轉馬車,找個最近的驛館或能住人的野店,然後再請他們去尋個大夫。”

想了想,雲秋又拍拍小鐘問,“你剛才說的那戶人家叫什麽來著?”

小鐘這才慢慢從車壁上滑下來,目光呆滯地開口,“……是南漕村的陸家,信使說見過老爺子,是村裏很出名的一個瘋老頭,叫陸商。”

雲秋哦了一聲,正準備湊過去用巾帕擦掉李從舟唇畔的血,反應過來小鐘剛剛說了什麽後,他突然大聲驚呼:

“陸商?!”

小鐘不解地點點頭。

“賀、賀大哥!”雲秋忙叫住準備調轉馬頭的賀梁,“我們不去驛站了!我們、我們先去南漕村!小鐘你上前面帶路,快!”

小鐘咬了下嘴唇,指指車廂內的兩人小聲道:“東、東家,行上的事什麽時候都可以辦……我們要不還是先救人?”

賀梁也點點頭,這兩人一個內傷嚴重、一個失血過多,雖然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但延誤最佳施救時機總是不好。

雲秋卻搖搖頭,執意要他們去南漕村,“別別別,聽我的!我們快走!”

陸商?這不就是杏林陸家最後的醫道傳人麽?這還真是巧了!

杏林陸家醫稱國手,能活死人、肉白骨,他們這點傷算什麽?

雲秋心裏美滋滋的,一件事情能事半功倍心情總是好。

但他這選擇落在旁人眼裏就是十分的……難以理解。

賀梁和小鐘猶猶豫豫,最終還是按他說的做。

點心嘴上沒說什麽,可還是忍不住扯了塊幹凈的布給烏影包紮止血。而這一番折騰其實已經轉醒的烏影,閉著眼睛翹了翹嘴角——

幸虧李從舟昏著,不然聽著這話不知該多傷心。

他家小相好的心裏只有事業,可沒他一丁點位置。

馬車之上銅鈴叮咚,入村後因車頂破開的大洞引得不少村民側目,而當他們終將車停到陸商家門口時,更得一群人駐足圍觀。

“你們這是……找老瘋頭啊?”一個端著盆準備去溪邊洗衣服的大嬸湊上前,好奇地問了一嘴。

雲秋點點頭,等大嬸看見他們馬車上的血後,怪叫了一聲,周圍百姓也驚恐地退了幾步,“怎麽有血啊你們這?!”

雲秋不和村民閑聊,只吩咐賀梁看好車和車上兩個傷患,然後他帶著點心和小鐘上前敲門。

——其實也不用敲,因為陸商家這小院根本就沒有門。

土墻圍起來的小院裏雜草叢生,到處都是碎瓦爛衫破罐子,正對院門有三間低矮的平房,房子的門窗都是壞的,裏面黑黢黢一片什麽也看不見。

進院子左手的一片地還算整齊,但上面亂七八糟長滿了枯草,也看不出原本是個

喃颩

什麽作物。右手方向是竈房和牲畜棚,竈房塌了大半,畜棚裏窸窸窣窣隱約傳來響動。

點心一看這情況就護在雲秋前,而小鐘雖害怕,但也逼自己挺直了腰板在前面帶路:“陸、陸、陸……先生在家嗎?”

聽見他喊,畜棚裏的聲音驟然停了。

然而裏面的人卻未應聲,片刻後響聲又繼續響起來。

小鐘縮了一步,有點不敢上前。

反是雲秋繞過他和點心,自己蹬蹬往前兩步,墊腳就往畜棚裏看。

——裏頭是個頭發花白的老頭、身上穿著那件青白狐襖,正蹲地上看一株從墻縫中生出的草。

“這是您新種的藥草?”雲秋問。

他驟然走近出聲,嚇了那老頭一跳。

老人神經質地轉頭,瞇起眼睛來看雲秋一眼,然後嗷地怪叫一聲跳起來,“什麽藥草?!這是仙草!”

“這是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賜給我的仙草!等它開花了我吃下去就能成仙!到時候我就是天上的聖君!”

說著,他還撿起了地上一根蘆葦桿,學著戲裏武將的動作哇呀呀地喊了兩嗓,轉頭就目露兇光瞪著雲秋一行:

“專門誅殺你們這些惡鬼!”

小鐘害怕地後退兩步,小聲喊了句:“公子要不我們還是走吧?”

點心也皺眉,直覺老人是個瘋子。

雲秋面不改色,迎著老人舞得虎虎生風的蘆葦桿反而上前一步,“可您這兒不就是……一株遠志麽?”

遠志安神益智,祛痰開竅,有消散癰腫、養神護心之用,能用來改善失眠多夢、咳嗽痰多、心煩意亂等癥候。

是一味以根入藥的草植類藥材。

老人的動作頓了頓,看向雲秋的眼神裏閃過一絲審視,片刻後,他又嚷嚷起來,“你個娃兒懂什麽?!我說是仙草就是仙草!”

雲秋偷樂了一下,點點頭順著他的話說:“好好好,仙草,您說是就是吧,反正能救人活命的東西,也確實是仙得很。”

老人:“……”

雲秋趁著他無話搶先開口:“您和醫署局的恩怨我們都清楚,眼下倒有個極好的機會能叫您翻身,您——感興趣麽?”

聽見醫署局三個字,老人的態度就倏然變了,他鼻翼扇動、臉色忽白忽紅,一雙猩紅的眼睛瞪著雲秋,好像下一刻就要撲上來咬人。

他這樣激動,雲秋心裏也終於犯了點兒悚。

但他還是咬牙強撐著,擡手一指門口、飛快吐出最後一句:

“那兒躺著的人是寧王世子,他娘是定國公幼女、宮裏有個當貴妃的姨母,西北還有個做正二品大將軍的舅舅……可謂權柄滔天、富貴無兩,您考慮救是不救?”

“……”老人沈默了比剛才還長的時間,院內就能聽見正月裏的風聲,以及門口那匹拉車老馬的呼哧聲。

最後,老人繃著的肩膀慢慢放松,雙眼中的猩紅漸漸褪去,臉上的瘋狂也變成了一種無奈和滄桑。

“……擡進來吧。”

點心和小鐘面面相覷,倒是雲秋笑著握拳,做出個大功告成的手勢。

陸商家的正堂黢黑一片,賀梁他們幾個擡人背人時,都險些被地上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絆倒。

而陸商在屋內摸索半天,最後只點燃了一根指節長的蠟燭,屋子亮起來的一刻,眾人才發現屋內別有洞天——

外面一團混亂,這件正房卻收拾得很規整:

炕上墊著幹草、鋪著席子,枕頭雖有些破舊,但看上去幹幹凈凈的。陸商取用蠟燭的地方立著個藥櫃,櫃上每個小抽屜都打有銅件。

藥櫃外一張矮幾,上面放著閘藥刀、藥碾、搗藥罐子等用物,還有許多曬幹的藥草放在簸箕裏沒有揀,幾包銀針也捆好放在上邊。

矮幾東側放著兩張竹編的軟榻,上面都蓋著用來擋灰的布,陸商扯下來兩張氈布、空中也沒抖落下來多少灰,看得出來主人在經常有打理。

陸商指指兩張榻,讓雲秋他們給人放上去。

然後不用他吩咐,雲秋就支使小鐘去幫忙燒熱水、點心去村上買蠟,賀梁候在院中,以防待會兒有賣力氣的活。

陸商看他一眼,這位倒是個厲害的小公子。

雲秋接觸到他的眼神,還以燦爛一笑,“我叫雲秋。”

陸商的目光落在他唇畔梨渦上一瞬,最後搖搖頭,轉身拿來脈枕,挨個俯身給李從舟和烏影細細看過。

雲秋遠遠看了一眼,實在怕見著太多血暈過去給老人家添亂,就與陸商說了一聲後退出去到院子裏。

他出來時,賀梁正抱著手臂倚在墻上,眼神審視地環顧著小院。

見他過來,賀梁稍正了正形,先轉頭指指堂屋,然後又壓低聲音問雲秋,“東家,這老頭……有譜沒譜?”

雲秋瞅著他神神秘秘的樣子好笑,也跟著壓低了聲音,“他是泰寧朝的太醫院正五品院使,如今醫署局的韓局長也曾給他當學徒,你說呢?”

太醫院百姓們都熟悉,院使用大白話說就是太醫院的頭兒,在他之下還有左右院判、禦醫、吏目、醫士和眾學徒。

而那醫署局,則是泰寧朝、由太醫院左院判韓硝提出並主持建立的一個官屬的醫藥行會,專管著審核、覆核各處大夫的行醫資質。

醫署局建立的初衷,是因為泰寧年間,天下冒稱自己是大夫、是郎中者繁,幹的盡是謀財害命、欺世盜名的勾當。

那左院判提出來,若天下行醫的大夫、坐堂醫都如官員一般需經考核揀擇並在通過後頒憑放證方能行醫,那便能徹底杜絕造假此項。

大夫憑證行醫,百姓也能放心用藥。

此奏獲準,當時的左院判韓硝就在如今京城南面的清河坊、藥王閣附近,劃地建立了醫署局,並固定每年二月、四月和六月的十七日為開科考核日。

至於各村上的村醫、游醫,則由醫署局將行醫憑引分發到各州郡的府衙內,由府衙出面認定記名,以方便各地的郎中不必遠赴京城得憑。

朝廷和當時的百姓,都很歡迎醫署局的建立,說左院判韓硝是想民所想、急民所急,是切切實實替百姓辦了件好事。

但只有當時太醫院的院使陸商十分不同意,為著此事與那韓硝爭吵過好多回,甚至發展到在錦廊上對罵,引得同僚惶恐、宮人側目。

最後甚至驚動了泰寧帝親自過問此事,而結果卻是:陸商憤而辭官、左院判韓硝無奈接手了太醫院並全權主持建立了醫署局。

泰寧朝不算長,僅有二十二年。

這件事還發生在泰寧二十年後,所以醫署局歷經了泰寧、建興兩朝,到如今的承和年上,已成為朝廷內設的固定官署。

只是經過這麽四十多年,醫署局也暴露出來不少問題。

而各州府的醫館、藥局,有些地方也漸漸不再理會什麽官憑,還是又回歸到從前——口口相傳的那一套老辦法找大夫。

賀梁從小跟著父親行走江湖,又在晉中府衙做過一年半的外莊管事,對這醫署局自然是熟悉得很,一聽老人來頭竟如此大,他立刻收起不敬的態度。

“東家您……怎麽知道他老人家的?”

雲秋笑瞇瞇,“秘密。”

這時候小鐘燒好了水,雲秋就又和他一並返回了堂屋內,屋內這麽一會兒功夫、蠟燭已經熄滅,陸商也正好準備走出來。

他擺擺手示意雲秋他們出去說,也讓小鐘給燒開水的銅壺直接撂地上。

“那位苗人朋友,”陸商指了指烏影,“他受得全是外傷,昏過去也只是因為失血,待會縫上撒點藥靜養就好了。”

“至於這一位……”陸商指著李從舟頓了頓。

雲秋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兒,緊張地看著陸商。

“你說他是寧王世子?”陸商卻說話大喘氣地話鋒一轉,反開始確定李從舟的身份,“他挨這一掌,若無深厚的武學功底早死了。”

雲秋眨眨眼,隱約覺得陸商要說出一句很了不得的話。

然後果然——

陸商皺眉摸了摸下巴,猶疑道:“我怎麽記得……城裏人人都說寧王世子是個紈絝子弟、不學無術、成日惹禍來著?”

雲秋:“……”

怎麽您老進城贖當,都沒留意聽著點兒京城傳聞麽?

不過他轉念一想,陸商進城贖當都是今年十一月的事兒了,他們那樁真假世子案都過去了三個月,城裏百姓要議論,也是講敏王世子淩以梁。

無奈之下,雲秋只能拉著老人家、議論起他自己的閑話。

半晌後,點心雇了輛小車,拉著香燭、鍋碗瓢盆、棉被笤帚等用物回來時,一進門就聽見那行跡疑似瘋迷的老人家,嗓門極大地喊了一句:

“天呢——你就是那假世子?!”

點心:“……?”

雲秋撓撓頭,這陸商要是年輕四十歲,他就要撲上去捂他嘴了。

……幹什麽啊,喊那麽大聲。

陸商太過驚訝,用了足一刻鐘才消化了——寧王府的假世子帶著真世子來找他看診這樣一個事實。

他站起來搖晃著走了幾步,然後回頭深深看雲秋一眼:

“那你人還蠻好的。”

雲秋:“……”

陸商走到板車邊,半點沒當自己是外人,摸出來兩根蠟燭進屋點亮,然後才道明了李從舟的傷——

這樣的內傷難養,吃內服藥也只是幫著調養,恢覆最快的法子還是給他下一記猛藥助他蘇醒,然後再由他自己運功療傷。

雲秋問過陸商不用他們幫忙後,就帶著賀梁、小鐘和點心三個,幫忙陸商收拾了他淩亂的小院。

地上的雜草、灰塵清理幹凈,碎瓦片和破罐子都清理出去,那些臟汙東西也打了井水了清洗。

等陸商忙完出來,他的小院也煥然一新。老人楞了楞,而後一句話沒說地沖向他的牲畜棚。

“您放心——”雲秋在後面喊,“沒動您的藥草。”

陸商聽著,腳卻已經到了牲畜棚,於是他匆匆瞥了一眼,發現確實如雲秋所言——他們甚至都沒進這棚子。

“……多謝。”老人看著雲秋,神色覆雜。

這會兒點心和小鐘也都聽雲秋講了面前老先生的身份,對著他的態度也改變成恭謹,點心還提起——說他回來時看到村裏有個野店。

“這會兒正晌午,陸老先生可否賞臉跟我們一道去用個便飯?”

陸商卻撇撇嘴,悶悶說了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我沒學徒藥童。”

點心沒聽明白。

雲秋卻瞬間懂了,他拍拍點心肩膀,“去問問店家,能不能做好了外帶?”

李從舟他們還躺在這裏,陸老爺子的小院連個院門都沒有、房門也形同虛設,他們要是走了,這要是來個人、李從舟他們不是危險?

點心也反應過來,應聲去辦了,而賀梁主動跟過去,“我一起去,提東西也方便。”

小鐘本來也要跟上的,但被雲秋叫住,讓他留下來幫忙、兩人合力擡了塊廢棄在院中的門板,平放到老人閑置的石磨上,這樣就做成了一張臨時用的長桌。

等他們這兒收拾好,點心和賀梁也提著四個提籃回來,“店家許外帶的,只說我們吃完了要洗好給他還回去。”

點心叫的菜多,除了葷素搭配的十來碟菜和湯,還有一盅白粥和四五個生的大白饅頭——是想著李從舟他們要是醒來,上過蒸一溜就能用。

雲秋邀了老人坐,家中小杌和凳子不夠,賀梁幹脆從門口搬回來一塊石頭坐上頭。陸商吃飯快,狼吞虎咽的,一桌子菜大半都被他塞進了肚中。

甚至那幾個想留著給李從舟他們吃的饅頭,都被老人生啃了。

他的吃相實在兇悍,就連賀梁這般走江湖的,也被他快如疾電的落筷速度駭住,直覺他這是許多年都沒吃過飯。

等這一頓吃完,點心他們提著碗碟去溪水邊涮完、還給野店店主後,雲秋才與陸商說起來他身上那件青白狐襖的來頭。

沒想老人聽完後瞪直了眼,孩子似的把雙手一抱,竟開口嚷嚷出一句——“不給!”

雲秋:?

小鐘:??

陸商大叫:“你們店上拿錯的,憑什麽找我討啊?我還從來沒過過這麽暖和的冬天,我當時也是付了當票和錢的,拿錯了就是我的了!”

雲秋一噎,小鐘和點心幾個也沒想到老人會突然這般蠻不講理。

他們都講明白青白狐襖是胡屠戶亡妻留給他的愛物了,尋常人這時候就該答應歸還了,而且小鐘為著行事方便,還專門找人給老人那臟兮兮的羊皮襖洗幹凈了帶來。

但陸商就是不願換下身上的青白狐襖,還反反覆覆嚷嚷著一句——貨物離櫃概不負責。

這話在解當行裏常用,某些錢莊也愛在欄櫃上刻上這句。多是用來提醒告誡百姓們清點好錢數和自己的東西,以免生出糾纏和事端。

恒濟解當上沒有這話,馬直也只強調貨物進出要甄別持慎。

雲秋想了想,直接問老人,如果他們也按著給胡屠戶那套法子——三倍賠還給他一兩銀子呢?

結果陸商還是搖頭,很奇怪地看著他反問道:“我要銀子做什麽?”

“銀子又不能吃又不能燒的,放在手裏重、藏在家裏怕丟,要那勞什子做什麽?不要,我就要這暖和和的襖子!”

雲秋想了想,拉過來小鐘和賀梁,在他們耳畔低低耳語了一番。

小鐘聽著不了一會兒就連連搖頭,“東家不可!之前胡屠戶那一單就已經是賠本買賣了,您要是都這樣幹,解行會開不下去的!”

賀梁也搖頭,覺著雲秋這是在助長老人的刁滑氣焰——他們都帶來了原本的羊皮襖,雲秋現在卻要叫他們去城裏買一件新的狐裘。

雲秋見他二人不肯,無奈,只能轉向陸商,他拉起老人布滿了老繭的手,牽著陸商的手碰到他身上的狐白裘。

“您瞧瞧,我這件衣裳如何?”

陸商也不客氣,上手抓捏兩把後,點點頭,“比我這好。”

“那我用我這件換您身上這件,您看成不成?”陸商的身量瘦,雲秋十五六歲孩少年人的衣衫也能給他穿。

這回,陸商還沒發話,點心也跟著不幹了,他皺眉重重叫了聲:“公子!”

雲秋身上的狐白裘是所有狐皮裏的上品,原本這東西寧心堂的庫房裏要多少有多少,可雲秋離開時什麽都沒帶,這件還是今年新買的。

雖然做不到雪貂裘那般雪落自消、風吹更暖,卻也是要十數兩銀子,價值在那羊皮襖的百倍往上。

雲秋瞧瞧他們,也沈下臉來,“陸大夫這兒家徒四壁,正月雪未盡,羊皮襖的保暖效果當然不如青白狐襖,你們上來就要扒人衣裳,沒這道理。”

“那、那我們也帶回來他的羊皮襖了呀?”小鐘不服氣。

“帶回來人家就一定願意換麽?”雲秋打了個比方,“就好似你去鬼市,只花十枚銅板就買得了一方前朝古硯,店家不識貨,還覺得自己賺了。等一會兒別人給他點出來,他要用十枚銅板找你買回、你賣是不賣?”

小鐘抿抿嘴,低下頭不說話了。

“那公子你也不能……”點心開口,“用自己身上的衣裳和他換吧?”

雲秋笑了笑,“這不是你們不願幫我去買狐裘麽?”

他們說這些時,陸商就那般站在旁邊聽著,直到雲秋說完這句話,他才若有所思地回神,然後收回自己的手攏在一起,評了一句:

“你這小公子,還有點意思。”

雲秋回頭看他,陸商也終於正色提出自己的要求:

“得了,我不要你的狐裘也不要你的銀子,你們人多、有力氣的人也多,這會兒去村上幫我請兩個工匠回來,讓他們給我修修門窗和院子。”

他撇撇嘴別開視線,扯了下領口,“修好了,我就把這襖子還你。”

修院子、換門窗不要幾個錢,便是算上木料、工時和工費,一套算下來也就幾百錢,比雲秋提出的那個三倍賠還一兩銀子還少許多。

“不過先說好……”陸商摸了摸鼻子,“要是沒人來,你們可不得說我是為難你們。”

這下雲秋懂了,老人家“瘋”名在外,小院弄成這樣或許也不是他不願意修的緣故,而是工匠們不敢來。

賀梁這回明白了,帶著小鐘出去不到半刻,還真帶回來兩個工匠,那兩人幹活的動作也麻利,很快就修好了老人家裏的門窗和院門。

只是臨走的時候,其中一個工匠議論了一句,“嗐,你們這給人家修好了,過幾天他兒子媳婦看見又要來鬧,還不如直接給人接走呢。”

兒子媳婦來鬧?

雲秋嗅到了一絲隱秘的味道,正想湊上去細問,陸商就面色不虞地拎著根笤帚跑過來,看樣子是要發瘋毆打工匠。

工匠也不敢久留,彎腰拎起自己的工具箱就大步跑遠了。

雲秋好奇地看了陸商一眼,但老人家卻沒有展開講的意思,無奈,雲秋只能先讓小鐘拿著青白狐裘先回城。

然後讓賀梁跟車夫去處理馬車賠還的事,然後又吩咐點心、去附近驛館看看有沒有車能租的。

聽著他這般安排,陸商又怪叫起來,“怎麽你就打算給這兩人扔我這兒啦?!”

雲秋眨眨眼,“不扔您這兒,您怎麽攀著寧王府這棵大樹呢?”

陸商和韓硝、還有韓硝背後的醫署局矛盾重重,當年以他一人之力沒法改變現狀,但若是榜上了寧王世子和寧王府,肯定能有一番大作為。

陸商更氣了,他拍拍胸脯,突兀地說了一句:“我今年六十二歲了!”

雲秋:“……?”

“你們好手好腳的,好意思讓我一個老人家來伺候兩個年輕人穿衣、換藥、煮飯洗碗換屎尿桶嗎?!”

雲秋噎了一下,他倒沒想這麽多。

偏他不說話,陸商就更以為他是這般想的,氣得當場跳起來轉了一圈,然後蹬蹬沖進那黑黢黢的房間裏,在裏面鬧出呯呯咚咚很大的噪音。

雲秋:???

半晌後,老人頭上戴了頂臟兮兮的氈帽、身上裹著他剛換回來的羊皮襖,肩上挎著個巨大的藥箱,手上還拎著個打了補丁的布包袱。

“走走走!”陸商翻著白眼,“你家在哪,我上你家!或者你就給我們送王府!反正我不伺候!”

雲秋:“……”

這時候,黑黢黢的堂屋內又緩緩走出來一個人,他捂著腹部的傷口,遠遠沖雲秋一笑,然後虛弱開口道:

“不能去驛館,我們就是在哪兒著了埋伏。”

雲秋一下驚訝地瞪大眼睛——

小和尚這是又招惹了什麽了不得的人?怎麽驛館裏還能有人埋伏行刺寧王世子的?

“去……京城裏吧,”烏影想了想,力氣耗盡靠著門框滑坐在地,“那裏是天子腳下,他們的勢力……到不了那裏……”

陸商點點頭,看著雲秋聳肩,那意思是:你看吧?

“順帶一提,”烏影在昏過去失去意識前,還沖著雲秋淺淺做了個自我介紹,“我是你家小和尚的影衛,叫烏影……”

說完,他就腦袋一歪昏了過去。

嚇得雲秋朝那邊跑了兩步,“哎餵你——!”

“放心沒事兒,”陸商頭也沒回,“失血過多而已,死不了。”

雲秋:“……”

於是,等賀梁跟車夫談完了價錢回來,看見的就是幫忙陸商收拾了大包小包東西、累得氣喘籲籲的雲秋和點心。

“東家,您這是……?”

“賀大哥,勞煩您,還要幫我去弄輛車,”雲秋大口喘著說完這句後,想了想又補充一句,“還是兩輛好了。”

一輛坐人、安排兩個傷患,另一輛正好拿來安排陸商的那些瓶瓶罐罐。

如此到正月十二,京城裏好些鋪子還關著門沒開張,雲琜錢莊門口就停了兩輛馬車,一種夥計來來回回幫忙,運送下來好多東西。

如沒有烏影那幾句話,雲秋原是想帶著他們幾個回田莊的。

那裏地方大而且有暖閣,陸商一定要移植在瓦罐裏帶走的幾株遠志也能放到田裏栽植。

但烏影說城外有刺客,進城投宿的話也有諸多不便、住起來花費的銀子也多,最後雲秋無法,只能給大家都帶到了錢莊和解當行。

——他也不願回王府。

小和尚傷成這樣,回王府免不了驚動朝廷上下、皇宮內外,而且王爺王妃見著他,惹出來的風波也不小。

所以,還是回聚寶街兩個鋪子上比較妥當。

好在陳家兄弟兩個和曹娘子都還在家過年、榮伯他們也能在京城家中安排得開,所以雲秋就暫借了院裏的兩間房給陸商和烏影,安排李從舟跟他住樓上。

倒不是他要區別對待烏影,而是他傷在腹部來回搬動爬樓不易,直接跟小邱說好、擡進他的房間才是最方便的。

本來雲秋是要借陳二郎的房間給陸商,但老爺子進門看見樓梯下那間茶水間,二話不說就就給自己的藥箱放進去。

任是誰勸也不聽,說急眼了還拖動桌子過來從裏側頂上了門。

雲秋實在無奈,只能由了他。

安頓好眾人後,雲秋算了算時間——雲琜錢莊定的是正月二十覆工開業,恒濟解當晚三天,定在了廿四日。

所以,從今天開始算起,他們有八天時間……

“點心!”

“哎公子,什麽事兒?”

“你往對街的分茶酒店定上八天的早晚飯,打量夠我們五六個人吃的份,請他們做好了送個外帶,價錢上也讓人家一點,畢竟還在年裏。”

點心撓撓頭,想說做飯而已,他也能做。

然而雲秋卻看出了他的心思,搖搖頭道:“不用你做飯,這幾天照料傷患,肯定還有其他好多事情要你忙呢。”

點心領命去辦,回來還得著老板額外送他們的一兜湯圓。

吃住都安排好,雲秋伸展手腳、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這才要點心燒了熱水,替李從舟擦身後、他才洗漱好撲到床上。

他這奔波了一天真是累極了,尤其是陸商老爺爺那一堆東西:爬上爬下,有幾個要緊的匣子竟然分別藏在櫃子頂上和床底下。

雲秋雙手扯過枕頭來抱著側躺下,眼睛看著躺在軟榻上的李從舟緩緩眨巴眨巴,嘴裏忍不住嘟嘟囔囔:

“唉,你好淘神呀……”

又是高熱昏迷、又是渾身是血,算起來都多少次了!

他的意識昏昏沈沈,也分不清楚是寧王世子難當,還是小和尚本事太大、所以才要承擔更多本不屬於他的責任。

按著陸商的方子抓藥煎服,兩日後烏影就能下地走路。

雖然臉色還很差、做不得太劇烈的動作,但已經能跟人正常交流,吃飯喝藥都能自理,還與雲秋說了許多李從舟在西北的事。

“他每回收著你的信都稀罕得跟什麽似的,他不說,但西北大營的士兵們都知道,你是沒瞧見過——他那張冰霜一樣的臉、只有聽著‘有京城來的信’這六個字,才會冰雪消融露出點暖。”

雲秋沒聽出烏影話中的揶揄,只為他講的那些險境:什麽李從舟被西戎武士偷襲、險些深陷流沙,什麽被狼群包圍、險些命喪月下的……狠狠捏了把汗。

他實在不敢深想,好怕小和尚就這樣死在戰場。

越聽他的心越怦怦跳,雲秋實在不敢繼續聽下去,就突兀地站起來,“我、我去看看他的藥——”

烏影楞了楞,看著雲秋落荒而逃的背影,忽然悶悶發笑:

好羨慕啊。

笑了半晌後,他又捂住腹部的傷口搖搖頭——眼前的小公子雖然不開竅,可他眼裏心裏行動上都關心著你。

李從舟,你真是好福氣啊。

想到這,烏影又嘆一口氣靠著石桌不想動、幹脆靠在院裏曬太陽。

早春雪消,歲初暖陽。

正月裏的陽光不刺眼,還挺暖,烏影靠了一會兒,見雲秋端著個木托盤,小心翼翼走上樓——

李從舟還沒醒,但陸商說不用急,就這一兩天,猛藥下多了反而傷身,順其自然為上。

雲秋端藥上去,李從舟還沒醒,尤其是聽完烏影剛才說的那些話,他心裏就一直酸酸漲漲的。

放下托盤後,雲秋忍不住一點點挪到李從舟旁邊、輕輕坐到榻上。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勾了下他的指尖。

才幾個月不見,李從舟手上的皮膚就黑了一截,指尖的肌膚粗糙、指甲蓋後生出許多倒刺,食指的骨節上還有一道剛愈合的泛紅刀疤。

雲秋吸吸鼻子,手又挪了挪,攥住他兩根指頭。

“明明答應我要平安……”他開口,聲音有點啞,像被人扼住了喉嚨,鼻腔裏也悶悶的,所以這句話說了一半,雲秋就選擇閉口、不說了。

——小和尚一點兒也不懂得愛惜自己。

雲秋擡起另一只手,用袖子胡亂擦了把臉,惱火地用手指在李從舟虎口上重重掐出個淺白色月牙。

這下他用了十成十的力,然而沈睡中的人無知無覺,既沒有漆黑銳利的眼睛盯著他,也沒有那聲標志性的冷笑。

雲秋盯著李從舟看了半晌,最終挫敗地撇撇嘴,起身去端那碗藥,卻根本沒註意在他站起來的時候,李從舟的手指微微動了兩下。

藥碗摸起來還很燙,雲秋先吹了吹,然後又拿起湯匙來攪了攪,等掌心感覺到的溫度沒那麽高了,才舀起一勺餵李從舟。

這兩日的藥都是他在餵,應該說每次李從舟人事不省,最後都是他來餵藥。

點心當然也幫過幾回,但後來雲秋看點心又要燒水又要煎藥的,就主動攬下這個與他來說稍簡單些的活。

一回生二回熟,雲秋現在已經完全掌握了技巧——再不會像第一次那樣餵一半灑一半,恨不得給李從舟的下巴、頸項和胸脯都塗滿。

將碗放在一邊,伸手扒拉下巴拉開一線唇縫,然後再給藥灌進去。

這套流程雲秋是很熟悉了,但不知為何今日扒開那道縫兒後,藥液卻沒如願灌進去,反而順著嘴角往下滑。

連試了兩次都這樣,雲秋一邊用帕子擦掉那些多餘的藥液,一邊皺眉思考究竟是哪裏不對。

他一直盯著李從舟,目光也就漸漸垂落到那對唇瓣上。

好像還挺軟。

鬼使神差地,雲秋伸手戳了一下,然後又勾起嘴角來,又戳一下。

李從舟的唇緣弓飽滿,唇形不厚、薄似小舟,被藥液潤過以後亮晶晶、水潤潤的,有點像緋紅色的櫻桃糖。

想到糖,雲秋眨眨眼,竟似著迷般緩緩閉上眼俯下身:

……

真的好軟!

等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麽時,雲秋一個激靈彈起來,更呯地一聲撞翻了藥碗,他整個人燒起來,像看見什麽怪物般連連後退。

最後蹬蹬邁著極重的腳步跑下樓,直跑向石桌旁、抱住正在給烏影診脈的陸商:

“陸陸陸陸陸大夫!”

“幹什麽?”陸商態度敷衍,“別結巴了我聽見了,不就一碗藥嘛?打翻就打翻了,再請人煎一碗就是,別嚎喪。”

“不,”雲秋臉上艷紅一片,他卻瞇著眼搖頭,一邊搖頭還一邊卷起袖子露出手腕,“不是。”

陸商轉過身疑惑地看他。

而雲秋拿過脈枕給自己手放上去,目光誠摯而認真:

“陸大夫,我有問題。”

“而且,問題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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