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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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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7章

掉落的烤雞腿落在炭火上, 噗呲一聲,冒出幾個火星。

顧雲秋張了張口,呆楞地看向李從舟。

而李從舟在屋外的大雨中緩緩起身, 微微瞇起眼挑眉,審視地看著這一屋子的人。

顧雲秋:“……”

李從舟:“……”

四目相對半晌後, 顧雲秋啊了一聲,喚了句:“蔣蔣蔣叔!”

結結巴巴的。

站在門口持刀而起的蔣駿聞言收劍,似乎也認出了李從舟。

這時,一道閃電伴著悶雷沈沈劈下, 雨聲更響、大雨瓢潑。

顧雲秋舔了舔嘴唇, 多少有點手足無措, 他慢慢從暖桌後站起來, 雙手不安地在袍子上蹭了蹭——

小、小和尚這是……幹、幹嘛啊?

這、這麽不遠千裏而來, 不不不會……還要殺他吧?

李從舟咬咬牙, 往前跨了一步。

這一步嚇得顧雲秋險些熬地一聲叫出來, 連連往後退、整個人都貼到了墻壁上,一張小臉也嚇白。

蔣駿看顧雲秋怕成這樣, 再次上前想要阻攔。

反是坐在一旁的陳婆婆擦擦手站起來,笑得慈祥, “小師傅是雲秋少爺的朋友吧?家裏還有豆腐和粥,我給您弄道素齋去——”

她說著就撐傘,給陳槿一個眼神後, 祖孫倆就推門往豆腐坊走。

不過這話倒是提醒了顧雲秋, 他眨巴眨巴眼,回想李從舟進來以後的種種行徑, 好像確實是——目光一直盯著他們暖桌上的滾鍋。

那可憐的大雞腿落地後,他的視線更在上面停留了很久很久。

雖然, 是有點荒唐。

但……

顧雲秋深吸一口氣給自己鼓勁兒,然後蹬蹬跑到桌旁,小心翼翼從烤雞上扯下來一個雞翅膀。

同樣黃金酥脆、焦香流油,他捏著熱騰騰的翅膀,繞過暖桌來到李從舟面前,舉手就將翅膀送到他嘴邊:

“請、請你吃這個好不好?另一個雞腿已經分給點心了。”

他吸吸鼻子也有點委屈,多好的大雞腿!

他都還沒吃呢。

坐在暖桌後的老伯被逗樂,忍不住提醒一句:“小秋公子,這位是出家人,哪能吃雞翅膀?”

說著,他還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沖李從舟招手,“小師傅來這邊坐,我給你烤點薯蕷吃。”

李從舟深吸一口氣沒應聲,而是眼神更淩厲地瞪著顧雲秋。

顧雲秋要被他嚇死了,舉著雞翅膀的手都微微顫了顫,他委屈地扁扁嘴,“啊你還沒還俗呢?”

“你都失蹤了我還什麽俗?!”

忍了一晚上的脾氣終於在此刻爆發,李從舟疾言厲色、聲音嘶啞,瞪著顧雲秋真想給他生吞活剝了。

顧雲秋被他吼得下意識縮脖子,眼睛都閉起來。

點心看不下去,起身擋在顧雲秋前面,不卑不亢地看著李從舟,“公子留了信,您當時不是在場麽?”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李從舟眼中的郁色就更甚——

那封信……

那封信雖然沒有稱呼、沒有提稱詞,可字字句句都是對著王爺王妃說的,根本跟他李從舟沒半點關系。

前一天還說的那般情深義厚,要邀他到家中小住、一起過團圓節;後一日真假世子案告破,就能這樣毫不留念地溜走。

李從舟心下澀然,看著顧雲秋、看著這一屋子和樂融融的人,忽然覺得自己才是多餘的那個。

他想笑,最後卻只是扯出個很難看的苦笑:

“你並沒有留信給我。”

點心一楞,而躲在他身後的顧雲秋倏然擡頭。

小和尚的眸色是他從未見過深邃,黑漆漆的仿佛照不進一點兒光,而他被大雨淋濕的腦袋上、臉上,一直在汩汩流著冷雨匯成的水。

配上他那一臉失魂落魄的表情,倒真像哭了一般。

顧雲秋:“……”

完了,有點心虛。

他確實沒給小和尚留信,可、可是……

顧雲秋心裏霎時跳出來兩個小人——

其中一個看熱鬧般捧腹大笑:“哈哈哈你完啦,撩完就跑你這回死定啦!肯定要被未來的大魔王這樣那樣砍成十段八段!”

另一個愁眉不展、滿面疑惑:“真假世子案,我占了他親爹娘十五年誒?他竟然不討厭我?還像個怨婦一般追了十萬八千裏來埋怨我?”

兩個小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得顧雲秋頭痛。

他閉了閉眼,最終選擇遵循本心——

而李從舟沖口說出那句話後,心裏就有些後悔,他搖搖頭垂下眼,顧雲秋或許從來都是看他可憐。

如今真假世子案告破,許是他心中尷尬,所以才選擇避而不見。

李從舟轉身,只覺暖閣裏的火和煙、熏得他眼睛痛。

然而他才踏出去一步,身後就咚地撞進來一個暖烘烘、毛茸茸的腦袋,顧雲秋張開手臂就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對不起嘛。”

李從舟一楞,詫異回頭。

顧雲秋卻就著攬著他腰的姿勢,仰頭看著他,認認真真道歉,“我那時候腦子亂,沒有想周全,叫你擔心啦。”

李從舟看著他,嘴唇抖了抖,最終轉身、彎下腰來,狠狠將顧雲秋揉進自己懷中、緊緊箍住。

顧雲秋被他勒得有些痛,卻還是忍住了乖乖沒有動。

要、要死……

小和尚力氣好大哦。

不過,顧雲秋悶在李從舟懷裏,睫簾撲扇撲扇,嘴角還是忍不住往上揚了揚:

原來,李從舟這麽在乎他的呀?

那感情好。

顧雲秋心裏美死了,這回肯定沒人用大刀拉他脖子了。

兩人正抱著,去端豆腐和白粥的陳婆婆又走回來,見他們這樣忍不住笑,然後,佯怒地上前拍拍兩人:

“這倆孩子!身上這不還濕著麽?去去去、別杵著了,去找套幹衣裳換了!秋日裏別鬧得染上風寒了。”

顧雲秋臉熱,忙推推李從舟示意他松手。

李從舟的臉也微有些紅,他想說不用、他馬上就走。

可屋外狂風驟雨,屋內暖和溫馨,竟叫他生出些許貪戀,沒立刻開告辭的口。

看了一會兒,點心也看出來明濟對他們家公子沒惡意,便對著他報以不好意思一笑:

“明濟師傅跟我來吧,我的衣裳您應該穿得下的。”

“不行穿我的。”蔣駿也在一旁笑著補充道。

如此,李從舟就被點心帶入內室換了一套衣衫,再出來坐到暖桌後、顧雲秋的身旁。

“喝點這個,”陳婆婆遞過來一盞姜茶,“驅驅寒。”

李從舟雙手接了,看著老人慈祥的眉眼,“謝謝您。”

“嗐,不客氣,”陳婆婆做了一番自我介紹,又指了坐在旁邊的陳槿,“我小孫女,小時候生病壞了嗓子,不會說話的,您別在意。”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咚咚敲門聲。

伴隨敲門聲而來的,還有一個男孩響亮的呼喊:“雲秋少爺、蔣叔!開門,是我小石頭!”

蔣駿撐開傘出去,在門口停留了好一會兒才回來。

他似乎是在和門口的男孩拉扯著說話,雨聲太大,即便耳力好如李從舟,也只聽見零星幾個“不用”和“拿著”。

蔣駿回來時,除了手中油紙傘,還多了個竹編的提筐,筐裏擺了四組兩兩扣在一起的碗,上面還蓋了一層油氈。

“公子,是李大娘專門做給你的菜。”

“啊?”顧雲秋又站起來,“小石頭呢?”

“讓他進來他沒進,說今日是團圓夜還要趕著回家吃他娘做的玩月羹,”蔣駿笑了笑,“石頭說他大哥跟著嫂子回曹家去了,李大娘有點不高興,他要回去幫忙哄。”

顧雲秋哦了一聲,讓點心把那幾樣菜拿出。

自從陳家兩兄弟到雲琜錢莊幫工,李大娘為表感謝,總隔三差五給田莊上送東西——地裏的瓜果蔬菜,家裏的雞、雞蛋和豬牛羊肉。

這回送來的四個菜裏,兩葷一素,還有一碗沒加湯但窩著蛋的面。

“哦這個石頭說了,是李大娘自己扯的拉面,比外面賣的筋道好,而且長而不斷,讓我們這兒的滾鍋好了就直接給熱湯澆上。”

扯出來的拉面長而不斷,上面還窩著雞蛋和小蔥。

李從舟訝異地看顧雲秋一眼:看來他在村中人緣挺好,這位大娘明顯是在給他做長壽面。

顧雲秋被他盯得挺不好意思,忍不住用腳碰碰他,“我、我給你講過的呀!”

講過的?

見李從舟沒反應過來,顧雲秋一邊盛面、一邊往上面澆熱湯,小聲嘟噥著提醒他,說之前的信裏,他給他講過田莊的事。

“李大娘是陳家兩兄弟的娘親。”

原來如此,李從舟了然。

可是……

李從舟又挑挑眉,田莊,那是多早之前的事情。

雖然顧雲秋從沒告訴過他購置田莊、辦錢莊的緣由,可這一切太湊巧。

難道——

從一開始,顧雲秋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他沈眉緊擰,未及細思,手肘就又被顧雲秋撞了一下。

“吃面呀?”顧雲秋道,“待會兒坨了就不好吃了。”

“還有,”他挑著一縷面條,眼睛彎成小月牙,“李從舟,生辰日快樂!”

……傻乎乎的。

看起來也不像胸有城府、早有籌謀的樣子。

大概是……湊巧吧?

李從舟搖搖頭捧起碗,也回了他一句:“生辰日快樂。”

雖然外面下著暴雨,時間地點也不對,但陰差陽錯裏,他們還是一起過了一個八月十五。

顧雲秋給他挨個介紹了在場眾人:

除了點心、蔣駿、陳婆婆和她的孫女,那位老伯也來自城中,是雲琜錢莊隔壁游記漆鋪的老板。

李從舟與他點點頭,倒沒在意這位老伯怎麽團圓節一個人跑到京畿羅池山下,混到顧雲秋的田莊上吃飯。

他沒問,顧雲秋也就沒講。

畢竟游家老伯這件事說起來也蠻尷尬,對方又是長者,還是給他留點面子。

而顧雲秋也給眾人介紹了李從舟,沒用“僧明濟”而是說了圓空大師給他取的俗名李從舟,說他準備還俗。

“還俗挺好,”陳婆婆給李從舟添了點兒菜,笑道:“這麽俊的小公子,做出家人可惜了的。”

李從舟嗆咳一下,最終埋頭吃面、沒說什麽。

手工扯拉出來的面條很筋道、堿味兒也不重,配上熱騰騰的羊湯,一口吃下去,五臟六腑都生暖。

只是分面條時,雲秋秋這家夥迷信得很:

楞說是——長壽面的面條不能斷,所以捏筷子挑了根面條站起來,然後又踮著腳尖、手臂伸個老長,發現還是不夠後,幹脆站到凳子上。

看得他心驚肉跳,跟著站起來虛虛護著。

偏這人笑得沒心沒肺,還嘿嘿傻樂著分了一半窩蛋給他。

而暖桌旁的其他人,得知他預備還俗後都不再那麽拘束,紛紛大口吃肉,蔣叔還和那游大伯兩個燙了一壺酒。

不得不說,顧雲秋他們這吃法新鮮——

暖閣裏的地龍也用上,中間炭火能燒烤也能燉湯,一頓飯吃得熱熱乎乎,也不用擔心秋冬兩季會吃著冷飯冷菜。

一頓飯吃完,外面的雨卻越下越大。

蔣駿撐著傘出去兩三回,疏浚了院裏的汙泥,也幹脆將李從舟拴在外面的馬牽了進來。

“小李公子,”他不知李從舟具體身份,便跟著喊了姓氏,“您若沒旁的事,不如今晚就住下來吧?”

“外頭雨大,村裏都是泥巴路,最容易陷馬。您便是縱馬強行跑出去,若一不小心失蹄,可能要給您摔出個好歹。”

顧雲秋聽了,放下幫忙收拾的碗碟,也蹬蹬跑過去趴到窗口看了一會兒——

屋檐上的雨像小河一樣往下淌,外面的天空黢黑一片,重重雨幕密織,根本看不出幾丈遠。

入村的幾條路都是土路,下過雨就會泥濘不堪,像踩在沼澤地一樣。之前顧雲秋回來,馬車都陷在裏面兩三次,更別提這樣的瓢潑大雨。

原本李從舟都已經起身走到門口,顧雲秋卻突然跑過來,從後揪住了他袖口。

李從舟:“……?”

顧雲秋瞅著他踟躕了一會兒,覺著直接說我床很大會產生誤會,又怕問他留不留下來、會被小和尚冷著臉拒絕。

所以他咬咬唇,小小聲道:“你答應了要和我一起看月亮的。”

李從舟皺了一下眉,正想說今天下雨哪有月亮,忽然意識到——顧雲秋說的是八月十六。

之前,他們約定了要去祭龍山頂登高望月。

他嘆氣,“若明日也天陰呢?”

知道他這是答應了,顧雲秋便樂呵呵抱緊他手臂,“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說,走走走,我們洗漱去。”

雖然顧雲秋甚少來田莊上住,可正堂裏一直留有他的房間。

房間不算大,進門後只有不足一丈的進深,不像寧興堂裏設有香案、花架、懸掛匾額,進堂屋後就是一面土墻。

西窗下放著一張四方木桌,桌後是條凳一張,桌上點著一盞油燈,燈下擱著算盤和賬冊。

東側用石磚壘砌了一張炕,炕頭放著兩只用來裝衣裳的木箱,炕尾擺著一把舊竹椅,椅面被當做盥洗架擺了個木盆、椅背上擔著一件中衣。

顧雲秋踢了鞋子,撅著從炕頭的木箱中又抱出來一床被子,“枕頭我待會兒問問蔣叔還有沒有多的,要是沒有我給你用衣裳疊一個?”

“……都成。”

“那被子我給你放在這兒,”顧雲秋從炕上挪下來,環顧屋子一圈後,又悶頭往門口走,“我再去拿個木桶來。”

“木桶?”

顧雲秋回頭看看他,不知想到什麽竟揶揄地笑了下,嗯嗯啊啊賣了個關子,沒直接回答他的話。

半晌後,點心和顧雲秋先後進來。

前者是提著燒開的一壺水和一桶涼水,後者拿著個帶蓋的木桶,一進來就把木桶順到了門後墻根下。

點心給木盆兌水,見李從舟的目光一直盯著門口,回頭看了一眼後笑著解釋道:

“田莊上的茅房遠,外面下著雨,您要是起夜不方便。”

李從舟:“……”

——這小壞蛋。

是還記著他傷重時那碼事兒呢。

李從舟瞪顧雲秋,卻換來對方捂著嘴偷樂。

先後抄水勻面,李從舟監督著顧雲秋用了牙粉,然後兩人像小時候一樣,挨擠在一個盆裏泡腳。

田莊上的東西不全,顧雲秋也就過來住了一個日夜。

所以這盆兩個人用起來有點小,稍稍一動就能碰著彼此的腳。

炕太高,他們是各自端了個小杌坐在堂中,旁邊就是那張點有油燈的方桌。

李從舟盯著冒著熱氣的木盆沒說話,千言萬語、萬般話頭,不知從何說起。

他想問顧雲秋為什麽要離開,想告訴他寧王他們收養義子的決定,想問他在這樣的地方真的住得慣麽,還想問問他將來的打算。

結果他自沈眉心亂,那邊和他同望一盆水的顧雲秋,卻真心實意發出一聲慨嘆:

“你腳好大——”

李從舟:“……”

顧雲秋還擺弄自己的腳丫往他腳背上踩了踩,“你看,我都能這樣踩在你的腳背上,後面還長出來這麽一大截。”

木然地看著踏在自己腳背上、玩得不亦樂乎的顧秋秋,李從舟嘴角微抽兩下,覺著自己剛才一番心思全付諸東流。

顧雲秋的皮膚白,常年裹在鞋襪裏的雙足更是白皙如玉。

整齊指甲蓋下的指尖白裏透粉、足踝纖細,腳背繃起來的時候能清晰地看見皮膚下的經絡和骨骼。

李從舟垂眸看了一會兒,最終千般話只化作一句問:

“不回去了?”

“昂?”顧雲秋玩水的動作一頓,反應過來李從舟在說什麽後,他又莞爾一笑點點頭,“嗯,不回去了。”

“為什麽?”李從舟擡頭,認真看著他。

許是他認真的態度感染了顧雲秋,小孩蹭了蹭泡得沁出薄汗的鼻尖,然後也認認真真回他:

“事涉皇室宗廟,宗正院必定謹慎。即便王府有辦法徇私,外頭也有人言、府內也有冷眼,我不想被架在火上——”

何況,顧雲秋垂眸,淺淺笑了一下。

何況前世,他就已經試過一次。

被軟禁、被拘束,被守在門口的管事、仆役冷嘲熱諷,最後放下身段哀求,卻只賠上小點心一條命。

人心難測,人性覆雜。

即便有不舍,但他不想賭了。

與其日後一點點消磨掉彼此的感情,倒不如快刀斬亂麻,早早斷絕了這份關系,往後相見或許還能講三分情。

李從舟沈默。

其實不用往後,昨日在王府,不就有個上趕著落井下石的庶務。

他皺皺眉,審視地看著顧秋秋。

這小家夥調皮搗蛋時,感覺是個心性純良的小傻子,在這樣的瞬間又覺得他少年老成、像飽經人間多少滄桑。

“再說,別人也不能護我一輩子,”顧雲秋垂眸,輕輕搓了兩下腳丫,“小瑾說,他哥哥十五歲就能獨闖黑風寨了。”

他的腳不安分,踩來踩去弄得李從舟很癢。

李從舟看了一眼顧雲秋發頂,忍不住搖搖頭——

跟誰比不好,偏跟那曲懷文。

人十五歲能闖黑風寨,全是因為從小被爹娘別著帶在馬上,會吃飯說話就在馬幫裏,也不看看同樣的曲懷玉。

不過他被顧雲秋那作亂的腳丫踩得心煩意亂,最終沒評價什麽,只是拿過旁邊的布巾捉了他的腳,“泡好就先去床上。”

顧雲秋躲了一下沒躲掉,只能老老實實被他摁在懷裏擦幹凈腳。

“那你也快點哈,”顧雲秋爬上床、屈膝團住被子,“婆婆叮囑過,泡腳只需稍稍出汗就好,泡太長時間也傷身體的。”

李從舟看他一眼,很快擦擦腳、端著水出去倒了。

反身回來上炕,拉高被子後,他才看著墊手臂側躺、眼睛亮晶晶等著他的顧秋秋道:

“能給我細講講麽?陳婆婆,還有陳家村。”

信的時間久遠,且文字帶來的沖擊力遠沒語言強。

“啊恩……”顧雲秋想了想,“那就要從買這個田莊說起啦——”

李從舟仰躺在炕上聽著,身下的鋪燒得暖暖的。枕頭沒找到新的,兩人推了一番,最後是用幾件顧雲秋的衣衫給他疊的。

小秋秋的衣衫都帶有一股桂花清香,也不知是否是用了同一種熏香,還是單純因為他好吃桂花糕所以沾染上。

他躺得規規矩矩,講故事的人卻一拱一拱的。

若非他們是睡著,李從舟很懷疑顧雲秋是要手舞足蹈。

從買田莊,再到豆腐坊合夥的生意,再到巧計鬥倒了作惡的吳家村長……

“原來那就是楊嬸。”

“嗯?你見過?”

李從舟應了聲,昨日在大榕樹見過,就是那個透露見過顧雲秋、後來又被叫走的嬸子。

他趁著夜色睨了身邊的小家夥一眼,沒告訴他自己為了找他廢了多大勁兒。

“楊嬸的豬肝做得好吃,”顧雲秋笑嘻嘻,“爆炒豬肝,特別香!有機會請你來吃——”

得。

他還頂著個光頭,這小壞蛋就忙不疊給他推薦豬肉了。

“那……那位游老伯呢?”

“呃……”顧雲秋噎了一下。

“不方便說?”

顧雲秋撥浪鼓般晃了晃腦袋,又想到屋裏一片漆黑李從舟也看不見,便連道不是。

“就是……”他嘆了一口氣,“唉……我悄悄告訴你,你可不要說出去哦——”

李從舟嗯了一聲。

結果顧雲秋竟往他這邊挪了挪,真湊在他耳畔小小聲,噴出來的熱氣灑他一脖子,激得他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在顫抖。

半邊身體發麻,半邊身體滾燙。

李從舟閉了閉眼,目光無神地看向濃黑一片的屋頂:

世尊,弟子一定是來渡劫的。

顧雲秋嘰裏咕嚕說了一堆他根本沒聽清,只覺後頸一陣陣在發汗。

他伸出手,啪地隔著被子拍了下。

顧雲秋唔了一聲,眼睛瞪得溜圓——小小小和尚竟然打他屁股?!

“好好說,”李從舟聲調平穩,不帶一絲破綻,“屋裏就我倆,你湊這麽近做什麽?”

顧雲秋眨眨眼,關註點被他帶偏:也是哦。

他磨蹭兩下,躺回自己那邊。

可貼在一起久了,又覺得自己的被窩不夠暖,於是又偷偷往李從舟那邊蹭了一點點,然後才重新開口說游老伯的事。

游記漆鋪也是京城裏的老字號,游家人祖上三代都在經營這個。

鋪子是游老伯的爹盤下來傳給他的,原本後院裏還有染坊,但燒漆制漆的味兒太大,染坊和漆膏坊就被左鄰右舍趕著搬到了東郊。

聚寶街那兒,就是一個店面加上後院幾間房,除了院子比雲琜錢莊小一圈、沒有二層樓外,其他構造都大差不差。

游老伯平日不住在鋪裏,常年是跟東郊的燒漆坊待著。他沒念過書,但跟著櫃上的大師傅學了一手好燒造技,還調制出幾種少見的漆色。

宮裏重修長生堂、修補三清像的金漆都是從他這兒進的。

游老伯年輕時,也算遠近聞名的美男子,加上家底豐厚、手中掌握著一門制漆手藝,上門攀親的人絡繹不絕,其中甚至不乏官家小姐。

“美男子?”李從舟忍不住笑了聲。

“幹嘛啊?”顧雲秋不樂意地咕湧兩下,“老伯的五官真挺好看的,你別不信呀!”

李從舟稍稍回憶了下,卻是怎麽也沒法將那位精瘦、蓄著山羊胡的老伯和這三個字聯系在一起。

只能忍住笑,順著顧雲秋的話,“是是是,好好好。”

顧雲秋抿抿嘴,也學著他剛才的動作,隔著被子捅他一拳,“你好煩!好好聽我講!”

李從舟胸口挨了一下,臉上的笑意卻更甚。

他暗自搖頭,伸手捉了小家夥的手放回被子裏,“仔細著涼。”

顧雲秋哼哼兩聲,繼續說游老伯。

老伯少年得志,自然有三分倨傲,挑來揀去,最後選了個落魄的官家小姐,她家祖上曾出過一位三品吏部都事。

不過就是時間太久,少不得要往上推幾代人,輪到這位崔小姐時,家中已經落魄,靠著她父母兄弟淘賣祖上留下的古董撐著門面。

自古官商兩立,商人在厲朝甚至不能參與科舉、不能捐官,只能和其他末業一樣被排擠在外。

錦朝倒是開了商人能登科的先例,只是商家子弟多半願意選擇捐官一途,有個官吏身份,也算生意的一重保障。

游老伯就是出於這樣的考慮,看中崔小姐的門楣,以及她家中還有兩個在讀書、準備應舉的弟弟。

成婚後,游老伯夫妻倒還算恩愛,只在子嗣上一直不順。

最後是聽信了民間偏方,從崔小姐弟弟家裏抱來一個男童做引,才生下游家三個孩子。

有了孩子後,游老伯就帶著三個孩子到東郊上住,每日學習制漆煉漆,意在給游記漆鋪做強做大。

只可惜,游家三兄弟裏,僅有老三對漆鋪感興趣,一直認真跟在父親身邊,日覆一日學那些枯燥的工藝。

等三兄弟長大了,游老伯和夫人也給他們分別娶了親。

結果老二被媳婦挑唆著嚷嚷起分家,而老大媳婦也跟著起哄,鬧得一個家裏雞犬不寧、鋪子的生意也一落千丈。

最後是老三主動讓步,說他不想與二位兄長相爭,願意跟著妻子遠走江南,他已學會了父親的制漆手藝,也可在江南發展。

游老伯拗不過兒子們,只能如他們所願分了家,將鋪子和外莊分別交給年長的兩個兒子,自己跟妻子到東郊田莊上頤養天年。

結果游家老大空有一身力氣、沒有制漆的手藝,根本看不好東郊上的漆坊;老二爭強好勝、遇事從不低頭,也沒法客氣應對主顧。

他們接手後兩三年內,游記漆鋪的聲譽一落千丈,不少老主顧流失,大郎二郎兩人拆東向補西墻,最終捅出個大簍子。

“你還記著昭敬皇後故去後,宮裏重修過一回三大殿嗎?”顧雲秋揪著被角,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嗯。”李從舟幫他挪了挪枕頭。

顧雲秋睡覺不安分,明明他睡的才是枕頭,可一邊講游老伯的事一邊就要挨著他,腦袋都枕到了那團衣衫上。

宮中的三大殿,是由南向北處於錦廊上的三座宮殿,分別為:

朝臣上朝議政用的宣政殿、皇帝陛下批閱奏折的勤政殿以及帝後大婚用的明光殿。

三殿由矮至高,碧瓦紅墻、金光巍峨。

昭敬皇後故去也就是三年內的事,李從舟當然記得。

“怎麽?用了游記漆鋪的漆麽?”

顧雲秋應了一聲,撓撓頭,又否認道:“用是用了,但也不是直接用,其中還有一重緣由——”

原來那游家大郎和二郎經營不善、入不敷出,竟動心思走起旁門左道:

他們低價購入了一批青瓦,連夜在瓦上塗滿琉璃黃漆,乍看上去跟那些燒制而成的琉璃瓦一般無二,甚至顏色更鮮亮。

兩兄弟做了假,卻也不完全傻,知道這事被查出來就是欺君之罪,弄不好要殺頭、滅九族。

於是,他們自作聰明地將這批瓦賣給了一個外地的客商。

那商人當然就近就賣給了宮中造辦處,造辦處的官員簡單看過覺得這批瓦不錯,就送去修繕了三大殿。

除非出了意外,宮中修繕大殿的時間都會安排在開春,工期三個月左右、要趕在雨季來臨前完工。

本來這事是可以含糊過去的,但偏偏那年的雨季提前,幾場暴雨過後,那些偽造的瓦片原形畢露,順房檐滴落下來的黃漆甚至浸染了殿前的漢白玉石欄。

出了這樣的事,造辦處的一應官員自然被嚴懲,販貨的商人和游家兩兄弟當然也被捉拿入獄。

欺君之罪、罪無可赦,若非游記是京中有名的老字號,游老伯和他祖上也並無大錯,便是連游記也要被徹底查封。

兩兄弟被判做主謀、皆是梟首,妻子家眷亦沒為奴。

游老伯晚年喪子,還連累鋪子聲名盡毀,也是三兒子從江南回來陪了他很長一段時間,才從絕望中振作起來、重新接手了鋪子。

可惜,游家老三和妻子在江南也有幾間頗具規模的漆鋪,他不能久留京城,父親身體恢覆後就重新回到江南。

而游老伯想著偌大的鋪子終歸要有人繼承,就從外莊諸多制漆的師傅裏,挑了個三十來歲、看著老實本分的小夥子當做繼承人培養。

“然後……”顧雲秋尷尬地咳了一聲,“這個徒弟就出事了。”

“出事?又出什麽事?”

“就……啊就是……”顧雲秋支支吾吾半天,最後放棄般紅著臉低聲道:“游伯母她……她和這徒弟看對眼了。”

李從舟:“……”

行,聽了半天,竟然是這麽個故事。

那游家老伯看起來都已經年過六旬,他的妻子總不會太年輕,這徒弟……還真是夠奇特的。

顧雲秋講了這麽多,口幹舌燥也覺著有些累了,挪了挪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就直接闔上了眼眸:

“他們還合謀準備下毒暗害游老伯呢,後來是被小邱發覺、提醒老伯後,被游老伯帶著官差來捉了個正著……”

“小邱?”

“是呀,他眼力好,之前我不是一直讓他在二樓幫我記人麽?記了幾天看成習慣,也是偶然往游記那邊一瞥,就瞧見那婦人在院裏下毒。”

謀殺親夫是重罪,而且還人臟俱在。

李從舟本以為這位游家老太定是被判個死罪,沒想,顧雲秋卻告訴他——

老太的兩個兄弟在多年前都考中了功名,雖未留京,卻也已是地方上的大員。

最後用重金疏通了路子,只判了黥面,逃過一死。

聽見這個,李從舟在心底嗤笑一聲,這倒確實是官場常見的路數。

上頭有人的手眼通天,下頭黎民百姓卻只能認命認罰。

“啊哈——”顧雲秋當真的困狠了,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後,眼角都滲出幾滴淚,“游老伯接連經受打擊,已經不想在京城待下去了。”

“所以,他就托了小邱,想要就近將游記漆鋪轉給我。”

“然後就南下江南,去和小兒子一起過。”

將鋪面轉讓?

聚寶街可是京城最繁華的一條街,游記漆鋪那位置也不錯。

李從舟眉頭一簇,下意識扭頭看顧雲秋。

可顧雲秋已經嘟嘟噥噥地陷入了半昏迷,嘴巴一開一合還想要告訴他什麽,但人的意識已模糊。

見他困得這般可憐,李從舟微微笑了笑,用適應了房中黑暗的眼眸註視著顧雲秋半晌,最終伸出手指、輕輕拭去了他眼角那點晶瑩。

……罷了。

師父師兄說的都對,甚至連顧雲秋都比他勘得破。

他們,只是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

小秋秋對商道感興趣,身邊又已經有那樣多的忠仆、夥計,還有願意將祖業私下托付給他的鄰裏,可見——他的天地原本就在那裏。

王府、皇宮、朝堂,這些原本就汙濁一團的地方,合該是他這樣滿身殺戮的人的歸處。

何況,還有襄平侯。

以顧雲秋的心智籌謀,對上方錦弦就是個死,根本無有生機。

倒不如他回去接下寧王世子這位置,利用能利用的一切權勢,早些將那瘋子弄死,還這天下一片安寧。

到時候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百姓和樂富足,對小家夥的商道也大有幫助。

想明白這些後,李從舟緩緩收回了手指,將染在指尖那一點點水漬慢慢握緊在掌心,然後嘴角微揚、閉上了眼睛。

只盼——

明天會有個好天氣。

然而次日,顧雲秋和李從舟的賞月之約,還是沒能成行。

這回,從中作梗的不是天公,也並非什麽身世的隱秘。

而是——

顧雲秋攏袖,踮腳著急地在田莊門口張望,“點心,蔣叔請個大夫怎麽這麽慢啊?”

“您別急,”點心陪在一旁,“雨後道路泥濘,是會比平日慢些。”

這時,堂屋內又傳來兩聲幹嘔,然後就是陳婆婆大力拍擊人後背的聲音,之後,就是李從舟嘶啞的嗆咳聲。

顧雲秋發愁地看了眼堂屋,“婆婆的土藥也不知起作用沒有,小和尚怎麽還在吐啊……”

點心搖搖頭,他也沒主意。

應該說,整個田莊上的人都沒料到——

長年茹素的李從舟,昨日驟然被大夥塞了那麽多肉,竟然睡到半夜就上吐下瀉折騰不休,黎明時分甚至脫水昏迷、渾身燒個滾燙。

嚇得顧雲秋連連喊醒點心、蔣駿等人,讓他們去請大夫。

好在田莊上有馬,蔣駿在這裏住了一段時間也熟悉路,三刻後就馱著一位老村醫趕到,診脈、開方、抓藥。

“少爺放心,不是什麽大癥候。”

村醫解釋了一通,大概是李從舟的臟腑十五載來從沒用過葷腥,昨日一次就填塞入那麽多、一時無法適應所致。

“用些和緩的藥就好,還俗吃肉也得慢慢來……”村醫想了想,也好心補充道,“酒色亦然。”

顧雲秋:“……”

他耳根微微熱了熱:

酒就罷了,色……色什麽啊。

怎麽村醫都這、這麽直白的嗎?

由點心去鎮上的鋪子抓藥,並吩咐蔣駿給村醫送回去,等陳婆婆幫忙收拾好正堂裏的穢物,顧雲秋便謝過她進去。

見李從舟面色蠟黃地靠坐在床上,顧雲秋偏偏頭,想起了之前在正陽橋邊撿著渾身是血的小和尚,他也是虛弱了好久。

被他熾熱的目光盯著,李從舟回頭,拋給他一個疑惑眼神。

而顧雲秋卻抱手托腮,愁眉沈吟道:

“小和尚你,是不是,不太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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