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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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什麽？”小姑娘回過神來，神色一慌。本能的往後退了幾步，卻不小心踩上了裙擺，身子重重的往後仰。
索性身後不是冰冷堅硬的地面，而是矮凳。
楚燁也沒扶她，由著她跌坐在凳上，疼的眉頭微微一擰，始終負手身後，站立不動。
“看來丫頭健忘。”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一如往常，微微的柔，微微的輕，帶著一絲蠱惑，好聽的讓人心魂皆丟，“下了學只顧著出去玩，家也不曉得回了。你們兩個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街市非想象中太平，要是出了事，怎麽辦？”
不知為何，從前面對他的溫柔，他的關懷，南枝的心中是喜悅的。
而如今，心卻是死的。
“你還會在乎嗎？”越是努力克制自己，話就越不受控制的蹦出。
楚燁楞了一下：“什麽話，當然會在乎！”
“是和蕓昭一樣的在平嗎？”南枝擡起臉，睫毛微微一顫，被燈火照出一道一道的陰影，沈入沒有光澤的眼底，模糊了她目色中的悲傷。
“我以前喊你陪我出去逛一班，你總是不耐煩。言語之中盡是在那臭顯擺你有錢、有權，要什麽不過是揮揮手的事，何必親自出來，做些無聊之舉。”
楚衣慢慢放下手，眸色閃了閃，剛要解釋，她又說，“多想回到小時候，你總是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同我講著街市光景。得了空就會牽著我的手去市集，哪怕是幾文錢的糖丸子，也會親自買了給我。逛累了，就抱著我。直到無處可逛，我在你懷中睡著，一覺醒來，已經回到了王府。”
那些深刻在心底的日子，是屬於她一個人的美好光景，只屬於她。
沒有蕓昭，沒有子伊，誰都沒有……那個時候，她黑暗又狹小的世界裏只有楚燁，而楚燁的身邊也只有她。
“可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殿下就變了。我想不明白為什麽，明明以前我們相依為伴，我們那麽好。直到今天，遇上了你和蕓昭姑娘，忽然就懂了，其實殿下不是厭倦那種日子，只是厭倦了和我一起過那種日子。”
她淚喪的坐在那，耷拉著腦袋，整個人都懨懨的。臉上沒有笑意，亦沒有淚意：“你們說的不錯，我將來是要嫁人的，殿下的身邊也有了心愛之人，背道而馳，是遲早的事。”
她說著，忽然笑了笑，那笑容苦澀極了。
楚燁看著，只覺得有一只手，在心上狠狠捏了一下。
他走到南枝身邊，扶著她瘦弱的肩頭，本欲擡起她的臉，但一看到她低垂著腦袋，十分悲傷的模樣，又松開手，輕輕嘆了口氣，撩袍蹲在了她面前。
“你想進街，我自然是願意陪的。那些東西，你若喜歡什麽，讓掌櫃的送來府上便是，何必與人擠破了頭，只為爭奪一物？”
楚燁還記得南枝喜歡添香惹的胭脂口脂，說是香氣十分好聞。他一個人男人不懂這些，但每回看見小姑娘同那些女子擠在裏面爭搶一盒巴掌大的小玩意兒，就十分不能理解。
喜歡，就讓掌櫃的定期往府裏送，這不好嗎？
小丫頭卻覺得這樣就失去了親自去買的樂趣。他也不再說什麽，得了空定要陪她去上幾回。而這過程中，少不得要發表幾句中肯的意見，卻被南枝誤解。
明明是為她著想的好話，不知為何，到了她耳朵裏就拐了幾個彎，倒成了自己不情不願了。
“才不是這樣，蕓昭姑娘喜歡的，也可以讓人送來王府。”南枝緩緩搖了搖頭，輕聲說，“可是你卻依然願意陪著她，反過來還要和我算賬。難道街市只有你們能去得，我去不得嗎？”
“蕓昭入府前，本就以釀酒賣酒為生，街市她熟，是非好壞也能分清。你呢？”
南枝別開臉，咬唇不語。
楚燁摸了摸她的腦袋，耐著性子解釋：“你眼睛不方便，去哪都是一樣。與其出去拋頭露面，我將你喜歡的直接買回家，不是更好嗎？”
南枝領教過他扯話題狡辯的本事，知道說不過他，總能被帶偏，索性不與他爭論，直言道：“可我就是喜歡去。”
這話多少帶著點脾氣和倔犟，楚燁將她臉上的的不甘盡收眼底，始終保持著半蹲的姿勢與她對話：“好，下次陪你去。但你要答應，不能自己一個人亂跑。”
她大概不知道，見到她的那瞬間，就差沒把人直接給拎回來打一頓。
這丫頭真該慶幸今天那鋪子裏人多，加上李家的姑娘也在，才使他竭力壓下心中的怒意。
李相處處跟他作對，雖非好人，但這老奸巨猾的狐貍如此聰明，生出個女兒自然也差不到哪去，這也是楚燁為什麽沒有阻止南枝和李衡音交往的原因之一。
要是換了個呆笨點的，雖然他嘴上不會明說，但是心裏卻會百般不願意。
有個聰明通透的人在南枝身邊，他多少能放些心。
不過無論如何，她也不該躲開王府的馬車，兩個人擅自跑了。李衡音固然有點腦子，也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南枝更是連看都看不見，根本就毫無抵抗力。這是沒出事的，要是遇上幾個不軌之徒將她們捆了帶走，後果不堪設想。
更過分的是，這丫頭還敢當著眾人的面直接給他甩臉子，從鋪子裏再一次溜走。甚至在他和蕓昭逛了一圈回府後，人還沒回來，簡直是無法無天！
他忍著怒意等她，子伊恰在此時又來提及這幾日朝堂之事，這無異於火上澆油。區區一個江橫，膽敢屢次反駁他，公然叫板，怕是有了文魁加身，就已經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
南枝好巧不巧的趕在這時候回來，恰是他煩到極致的時候，可偏偏又不急著雷霆震怒。
不動聲色的看著子伊將她拽進來，看她跌倒在地，又氣勢洶洶爬起來的跟人拌嘴。最後委屈的回頭喊了聲殿下時，撒嬌般的語氣瞬間消去了他心中所有的憤懣。
直到現在，適才滿腔的怒火已盡數化為無奈。
楚燁看著她，冷銳的目光又恢覆了昔日的憐寵。
當他把一只手覆在南枝冰涼的手背時，小姑娘一個激靈，立時往後縮了縮，掙脫了。
“怎麽？”楚燁看了看她，尷尬的收回懸於半空的手，身影不動，好奇又好笑道，“自己亂跑，倒先有了脾氣，不願理我了？”
“不是。”
“不是？”他身子湊前，將下巴置於她的膝蓋上，清澈的鳳眸暖若春旭，“那是什麽？已經答應以後會陪你出去逛街市，還有哪裏不滿意的？說出來，我妥協。”
南枝對他不滿的事如今是越來越多了，不過這些都是能放一放的小事，她心裏真正惦記的是剛才子伊的話。
“子伊說江橫冒犯你，所以你會殺了他嗎？”
李衡音雖沒有明說，但同為女兒家，南枝又怎會猜不透她的心思。
提到江橫，她言語中皆是藏不住的喜意與羞澀，一向落落大方的衡音連聲音都有了顫意。
少女情動心動，愛而不得的痛楚蔓延上心頭，卻又有一絲奇怪的甜蜜，這種感覺南枝太明白了，對這個文魁，衡音怕是已經上了心。
且不說江橫允諾醫治她的眼睛是一件極具誘惑的事，單單是她和李衡音的關系，也絕不能看著朋友的心上人在楚燁手上出了什麽事。
否則，她該如何面對衡音，面對江橫。
突來的問題讓楚燁微微一怔，眸中有不明的情緒稍縱即逝。他望著南枝，唇角微揚，似笑非笑道：“怎麽，我在你心裏難道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嗜血狂徒？”
“可是剛剛子伊明明說……”
“子伊是殺手，殺人是他分內之事，難道你指望一個殺手的血是溫的？”
楚燁的聲音漸沈，冰涼無溫：“十二相處，你卻為了一個相識不過幾日，說過的話連一只手的指頭都能掰的過來的陌生人屢次頂嘴、質疑。我什麽都沒做，就已被你認定是個冷血無情的殺人狂。丫頭，你很好。”
南枝剛要辯駁，就聽見一聲不屑的冷笑。
心中一緊，連忙伸出手，掌心所碰的柔軟，是他冰涼的肌膚和漂亮的眉眼。
楚燁皺了眉，本欲拂開她起身，可是捧在頰邊的小手卻使了力道，不讓他動。
“松開。”
他啞了聲音命令，雙目微紅，確實被氣的不輕。
真是個小白眼狼，白養她這麽多年。
這世上的人在她心中都是好的，善的，唯有他十惡不赦，什麽都沒做，就被冠上各種罪名。
“我不松”。
曉得自己話說過了，也從他是聲音中猜出他是真的生氣了，南枝索性一套無賴功夫要到底。
“拿開！
楚燁終於不耐煩，那聲音冷的好像千年的冰原，讓南枝心驚心緊。
從小到大，他沒對她說過一句重話。無論她犯什麽錯，說多無禮的話，永遠是一笑置之。就算假裝生氣，也不過片刻功夫，就抵不住一聲撒嬌，心軟了下來，卻從未有過像此刻這樣，讓屋內的氣氛冷到近乎凝滯。
“殿、殿下……”南枝似乎是被嚇到了，猛地縮回手，背在身後，怔怔的望著一片黑暗的前，不再言語。
面前突然空了一塊，楚燁撣了撣袖子上的灰，站起了身，對她滿眸的惶恐視而不見，直接背過身去不再看她：“我寵你，疼你，不是讓你仗著這些替別人來和我頂嘴，一再二，再而三。”
他氣的手都有些抖，為這丫頭的莫名其妙而發怒。
江橫，究竟是給她灌了什麽迷魂湯？幾面之緣就讓這丫頭死心塌地。
上一次這樣，這一次更過分！
楚燁沒有離開，也許久不再出聲，身子站的筆直，宛若雕塑，似乎在等身後的人解釋一句，或者像從前那樣扯著他撒個嬌，服個軟……只要一句。
他在心裏默默的嘆了口氣，想著只要一句便好，起碼有個臺階下來，心也就軟了。
其實發完脾氣立馬就後悔了，背過身也是不敢去看她受傷的眼睛。
她還小，小姑娘不要那麽懂事，鬧一鬧，吵一吵才是真性情，作甚麽小小年紀就要沈默寡言，擺出一副深不可測的摸樣，弄得老氣橫秋，沒有少女該有樣子。
這麽多年，他沒對她發過脾氣，無論心情多麽陰郁糟糕，在她面前永遠是那個溫柔帶笑的老殿下，由著她嬉鬧。可是剛才，在她一遍又一遍為了江橫質疑自己，詢問自己時，理智一下沖破了頭腦，冰冷的話在那瞬間脫口而出，幾乎不假思索。
他當然看見她害怕的縮回手，就像第一次見到時，她坐在滿地屍骸中，面對他的觸碰，也是這樣害怕又緊張的將手背到身後。
那年，他的心對她尚且是軟的。
如今，又何嘗忍心再看一眼。
漫長的沈寂中，即便暖光拂了滿身，依然有一絲莫名的寒意侵入骨骸，滲透他的心底。
南枝也是沈默，死一般的沈默，屋內唯有兩人此起彼伏的心跳聲。
她先是惶恐，接著又是不可置信，直到徹底冷靜下來，才發現自己似乎是真的錯了。
為了李衡音而著急，以至於語氣急切，有了逼問質疑的意思在裏面，惹惱了楚燁。就算他再溫柔，脾氣再好，也抵不住這樣的語氣一次次撥動心中那根緊繃的弦。
她沒有怪楚燁，只是自責與懊惱，沈默無言也是在想該怎麽給他道個歉。而楚燁卻以為這倔丫頭脾氣上來，八成是不會先低頭了。
脾氣是他發的，他也要面子。
小丫頭不肯低頭，他又怎好在這片刻功夫裏就主動開口說什麽。
一口氣堵在心口，讓他有些室息，他甩了甩袖，決定出去透透氣。
哪知剛擡腳，腰間玉帶就被兩根手指扣住了。
南枝聽到動靜，猜到他要離開，本是要來抱住他，豈料摸不準方向，撲了個空，險些跌倒，於是本能的去夠身邊能抓住的東西，不曾想直接就勾住了他的玉帶。
錦袍玉帶，還是記憶中的觸感。
她將臉輕輕的貼在他後背，那幽然沁心的草木香，是春天的味道，無論如何都模糊不了。
“殿下。”
她環抱著他，早已失了剛才頂嘴的氣勢，一顆心七上八下，想認個錯，可話到嘴邊滾了滾，又給咽了回去。
蕓昭的事刺在心中，晚間相遇時那肆意翻滾在的酸楚仍然記憶猶新。她確實怨他，怪他……還有千言萬語想對他說，有責備，有思慕，有疑問，有許多許多。
萬千思緒沈落心底，就算知道自己失言了，也已經主動抱了上來，偏又倔犟的不肯開口，不願服那個軟。
難道他就沒有錯了嗎？
自從蕓昭來了，他總是愛搭不理，慢慢開始變了，變得隨意敷衍，轉頭卻對另一個女子笑意盈盈，體貼入微，還總盤算著要將她嫁人。
擇婿擇婿，蕓昭只要見到她，必提這事，最初聽著覺得溫柔的聲音，才短短數日功夫就讓人頭疼頭大，煩躁無比。
一想到這些，手，又漸漸的松開了。
楚燁等了半響，除了那聲‘殿下’再也沒有聽見別的話，甚至纏在腰間的臂膀也在緩緩後移，將要滑出視線之中。
他終是認命的嘆了口氣，在南枝把手全部抽走前，反握住了它們轉過身來，氣的發笑：“叫聲殿下，就不打算再說話了，嗯？”
南枝沈默垂首，無言以對。想縮回手，他卻拽的更緊：“不講理的姑娘，還要我哄你不成？”
“不要。”她用兩根指尖在他手心輕輕掐了一下，成功掙脫掉後，心虛的別開臉。
每次躲他的時候，總覺得自己能真的能避開，卻不知楚燁的目光一直隨她而動，將她眉眼的落寞和失望盡收眼底。
“又沒說不哄，你躲什麽？”他微微俯下身來，捏著小姑娘的下巴將她的臉轉過來，“真的生氣了？”
還未哄，只柔聲兩句，南枝的心瞬間就軟了，也委屈了起來，在眸中轉起了淚花，又偏又倔犟不肯在他面前掉落一滴，只死死的咬著唇，咬得發白發紫。
楚燁忍不住撫摸上她的唇，企圖用指腹劃開緊咬的唇齒，鳳眸不經意的擡起，望進小姑娘的瞳孔。那裏面光澤流轉，模樣委屈至極、傷心至極，楚楚可憐的模樣讓他歉疚又憐惜，心中更是感慨萬千。
“再咬，咬破了怎麽辦？聽話，不咬了。”他目光軟化，將她摟入懷中抱緊，下顎抵在綢緞般的發絲上輕輕的碾磨著，語氣很是無奈，“老殿下錯了，不該對你發脾氣。”
夜下靜謐，溫柔真誠的幾個字很快消逝。
南枝沈默半響，而後將臉在他心口蹭了蹭，抑住了滿眸淚水，像小時候那樣撒嬌的對他說：“殿下兇我……該罰。”
“好。”楚燁爽快的應下，笑著吻吻她的腦袋，“罰什麽，你說。”
“罰……”懷中的人想了想，一字一句堅定道，“罰你不許將我嫁人，一輩子都不嫁。”
楚燁沈默了一下，再開口時微笑依舊：“為什麽？江陵好男兒有很多，不想挑個喜歡的？
南枝搖頭，目光明凈無塵：“我不要，誰也不會有殿下對我好。”
楚燁是她唯一的親人，也是這個世上待她最好的人。忽然想起李衡音的話，她臉一紅，往他心口埋了又埋：“而且殿下又不知道我喜歡什麽樣的，可不要亂挑。”
楚燁眸光微動，低頭瞧她半響，似笑非笑地問：“這麽說，你有喜歡的人了？”
淹死在醋壇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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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小姑娘回過神來，神色一慌。本能的往後退了幾步，卻不小心踩上了裙擺，身子重重的往後仰。
索性身後不是冰冷堅硬的地面，而是矮凳。
楚燁也沒扶她，由著她跌坐在凳上，疼的眉頭微微一擰，始終負手身後，站立不動。
“看來丫頭健忘。”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一如往常，微微的柔，微微的輕，帶著一絲蠱惑，好聽的讓人心魂皆丟，“下了學只顧著出去玩，家也不曉得回了。你們兩個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街市非想象中太平，要是出了事，怎麽辦？”
不知為何，從前面對他的溫柔，他的關懷，南枝的心中是喜悅的。
而如今，心卻是死的。
“你還會在乎嗎？”越是努力克制自己，話就越不受控制的蹦出。
楚燁楞了一下：“什麽話，當然會在乎！”
“是和蕓昭一樣的在平嗎？”南枝擡起臉，睫毛微微一顫，被燈火照出一道一道的陰影，沈入沒有光澤的眼底，模糊了她目色中的悲傷。
“我以前喊你陪我出去逛一班，你總是不耐煩。言語之中盡是在那臭顯擺你有錢、有權，要什麽不過是揮揮手的事，何必親自出來，做些無聊之舉。”
楚衣慢慢放下手，眸色閃了閃，剛要解釋，她又說，“多想回到小時候，你總是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同我講著街市光景。得了空就會牽著我的手去市集，哪怕是幾文錢的糖丸子，也會親自買了給我。逛累了，就抱著我。直到無處可逛，我在你懷中睡著，一覺醒來，已經回到了王府。”
那些深刻在心底的日子，是屬於她一個人的美好光景，只屬於她。
沒有蕓昭，沒有子伊，誰都沒有……那個時候，她黑暗又狹小的世界裏只有楚燁，而楚燁的身邊也只有她。
“可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殿下就變了。我想不明白為什麽，明明以前我們相依為伴，我們那麽好。直到今天，遇上了你和蕓昭姑娘，忽然就懂了，其實殿下不是厭倦那種日子，只是厭倦了和我一起過那種日子。”
她淚喪的坐在那，耷拉著腦袋，整個人都懨懨的。臉上沒有笑意，亦沒有淚意：“你們說的不錯，我將來是要嫁人的，殿下的身邊也有了心愛之人，背道而馳，是遲早的事。”
她說著，忽然笑了笑，那笑容苦澀極了。
楚燁看著，只覺得有一只手，在心上狠狠捏了一下。
他走到南枝身邊，扶著她瘦弱的肩頭，本欲擡起她的臉，但一看到她低垂著腦袋，十分悲傷的模樣，又松開手，輕輕嘆了口氣，撩袍蹲在了她面前。
“你想進街，我自然是願意陪的。那些東西，你若喜歡什麽，讓掌櫃的送來府上便是，何必與人擠破了頭，只為爭奪一物？”
楚燁還記得南枝喜歡添香惹的胭脂口脂，說是香氣十分好聞。他一個人男人不懂這些，但每回看見小姑娘同那些女子擠在裏面爭搶一盒巴掌大的小玩意兒，就十分不能理解。
喜歡，就讓掌櫃的定期往府裏送，這不好嗎？
小丫頭卻覺得這樣就失去了親自去買的樂趣。他也不再說什麽，得了空定要陪她去上幾回。而這過程中，少不得要發表幾句中肯的意見，卻被南枝誤解。
明明是為她著想的好話，不知為何，到了她耳朵裏就拐了幾個彎，倒成了自己不情不願了。
“才不是這樣，蕓昭姑娘喜歡的，也可以讓人送來王府。”南枝緩緩搖了搖頭，輕聲說，“可是你卻依然願意陪著她，反過來還要和我算賬。難道街市只有你們能去得，我去不得嗎？”
“蕓昭入府前，本就以釀酒賣酒為生，街市她熟，是非好壞也能分清。你呢？”
南枝別開臉，咬唇不語。
楚燁摸了摸她的腦袋，耐著性子解釋：“你眼睛不方便，去哪都是一樣。與其出去拋頭露面，我將你喜歡的直接買回家，不是更好嗎？”
南枝領教過他扯話題狡辯的本事，知道說不過他，總能被帶偏，索性不與他爭論，直言道：“可我就是喜歡去。”
這話多少帶著點脾氣和倔犟，楚燁將她臉上的的不甘盡收眼底，始終保持著半蹲的姿勢與她對話：“好，下次陪你去。但你要答應，不能自己一個人亂跑。”
她大概不知道，見到她的那瞬間，就差沒把人直接給拎回來打一頓。
這丫頭真該慶幸今天那鋪子裏人多，加上李家的姑娘也在，才使他竭力壓下心中的怒意。
李相處處跟他作對，雖非好人，但這老奸巨猾的狐貍如此聰明，生出個女兒自然也差不到哪去，這也是楚燁為什麽沒有阻止南枝和李衡音交往的原因之一。
要是換了個呆笨點的，雖然他嘴上不會明說，但是心裏卻會百般不願意。
有個聰明通透的人在南枝身邊，他多少能放些心。
不過無論如何，她也不該躲開王府的馬車，兩個人擅自跑了。李衡音固然有點腦子，也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南枝更是連看都看不見，根本就毫無抵抗力。這是沒出事的，要是遇上幾個不軌之徒將她們捆了帶走，後果不堪設想。
更過分的是，這丫頭還敢當著眾人的面直接給他甩臉子，從鋪子裏再一次溜走。甚至在他和蕓昭逛了一圈回府後，人還沒回來，簡直是無法無天！
他忍著怒意等她，子伊恰在此時又來提及這幾日朝堂之事，這無異於火上澆油。區區一個江橫，膽敢屢次反駁他，公然叫板，怕是有了文魁加身，就已經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
南枝好巧不巧的趕在這時候回來，恰是他煩到極致的時候，可偏偏又不急著雷霆震怒。
不動聲色的看著子伊將她拽進來，看她跌倒在地，又氣勢洶洶爬起來的跟人拌嘴。最後委屈的回頭喊了聲殿下時，撒嬌般的語氣瞬間消去了他心中所有的憤懣。
直到現在，適才滿腔的怒火已盡數化為無奈。
楚燁看著她，冷銳的目光又恢覆了昔日的憐寵。
當他把一只手覆在南枝冰涼的手背時，小姑娘一個激靈，立時往後縮了縮，掙脫了。
“怎麽？”楚燁看了看她，尷尬的收回懸於半空的手，身影不動，好奇又好笑道，“自己亂跑，倒先有了脾氣，不願理我了？”
“不是。”
“不是？”他身子湊前，將下巴置於她的膝蓋上，清澈的鳳眸暖若春旭，“那是什麽？已經答應以後會陪你出去逛街市，還有哪裏不滿意的？說出來，我妥協。”
南枝對他不滿的事如今是越來越多了，不過這些都是能放一放的小事，她心裏真正惦記的是剛才子伊的話。
“子伊說江橫冒犯你，所以你會殺了他嗎？”
李衡音雖沒有明說，但同為女兒家，南枝又怎會猜不透她的心思。
提到江橫，她言語中皆是藏不住的喜意與羞澀，一向落落大方的衡音連聲音都有了顫意。
少女情動心動，愛而不得的痛楚蔓延上心頭，卻又有一絲奇怪的甜蜜，這種感覺南枝太明白了，對這個文魁，衡音怕是已經上了心。
且不說江橫允諾醫治她的眼睛是一件極具誘惑的事，單單是她和李衡音的關系，也絕不能看著朋友的心上人在楚燁手上出了什麽事。
否則，她該如何面對衡音，面對江橫。
突來的問題讓楚燁微微一怔，眸中有不明的情緒稍縱即逝。他望著南枝，唇角微揚，似笑非笑道：“怎麽，我在你心裏難道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嗜血狂徒？”
“可是剛剛子伊明明說……”
“子伊是殺手，殺人是他分內之事，難道你指望一個殺手的血是溫的？”
楚燁的聲音漸沈，冰涼無溫：“十二相處，你卻為了一個相識不過幾日，說過的話連一只手的指頭都能掰的過來的陌生人屢次頂嘴、質疑。我什麽都沒做，就已被你認定是個冷血無情的殺人狂。丫頭，你很好。”
南枝剛要辯駁，就聽見一聲不屑的冷笑。
心中一緊，連忙伸出手，掌心所碰的柔軟，是他冰涼的肌膚和漂亮的眉眼。
楚燁皺了眉，本欲拂開她起身，可是捧在頰邊的小手卻使了力道，不讓他動。
“松開。”
他啞了聲音命令，雙目微紅，確實被氣的不輕。
真是個小白眼狼，白養她這麽多年。
這世上的人在她心中都是好的，善的，唯有他十惡不赦，什麽都沒做，就被冠上各種罪名。
“我不松”。
曉得自己話說過了，也從他是聲音中猜出他是真的生氣了，南枝索性一套無賴功夫要到底。
“拿開！
楚燁終於不耐煩，那聲音冷的好像千年的冰原，讓南枝心驚心緊。
從小到大，他沒對她說過一句重話。無論她犯什麽錯，說多無禮的話，永遠是一笑置之。就算假裝生氣，也不過片刻功夫，就抵不住一聲撒嬌，心軟了下來，卻從未有過像此刻這樣，讓屋內的氣氛冷到近乎凝滯。
“殿、殿下……”南枝似乎是被嚇到了，猛地縮回手，背在身後，怔怔的望著一片黑暗的前，不再言語。
面前突然空了一塊，楚燁撣了撣袖子上的灰，站起了身，對她滿眸的惶恐視而不見，直接背過身去不再看她：“我寵你，疼你，不是讓你仗著這些替別人來和我頂嘴，一再二，再而三。”
他氣的手都有些抖，為這丫頭的莫名其妙而發怒。
江橫，究竟是給她灌了什麽迷魂湯？幾面之緣就讓這丫頭死心塌地。
上一次這樣，這一次更過分！
楚燁沒有離開，也許久不再出聲，身子站的筆直，宛若雕塑，似乎在等身後的人解釋一句，或者像從前那樣扯著他撒個嬌，服個軟……只要一句。
他在心裏默默的嘆了口氣，想著只要一句便好，起碼有個臺階下來，心也就軟了。
其實發完脾氣立馬就後悔了，背過身也是不敢去看她受傷的眼睛。
她還小，小姑娘不要那麽懂事，鬧一鬧，吵一吵才是真性情，作甚麽小小年紀就要沈默寡言，擺出一副深不可測的摸樣，弄得老氣橫秋，沒有少女該有樣子。
這麽多年，他沒對她發過脾氣，無論心情多麽陰郁糟糕，在她面前永遠是那個溫柔帶笑的老殿下，由著她嬉鬧。可是剛才，在她一遍又一遍為了江橫質疑自己，詢問自己時，理智一下沖破了頭腦，冰冷的話在那瞬間脫口而出，幾乎不假思索。
他當然看見她害怕的縮回手，就像第一次見到時，她坐在滿地屍骸中，面對他的觸碰，也是這樣害怕又緊張的將手背到身後。
那年，他的心對她尚且是軟的。
如今，又何嘗忍心再看一眼。
漫長的沈寂中，即便暖光拂了滿身，依然有一絲莫名的寒意侵入骨骸，滲透他的心底。
南枝也是沈默，死一般的沈默，屋內唯有兩人此起彼伏的心跳聲。
她先是惶恐，接著又是不可置信，直到徹底冷靜下來，才發現自己似乎是真的錯了。
為了李衡音而著急，以至於語氣急切，有了逼問質疑的意思在裏面，惹惱了楚燁。就算他再溫柔，脾氣再好，也抵不住這樣的語氣一次次撥動心中那根緊繃的弦。
她沒有怪楚燁，只是自責與懊惱，沈默無言也是在想該怎麽給他道個歉。而楚燁卻以為這倔丫頭脾氣上來，八成是不會先低頭了。
脾氣是他發的，他也要面子。
小丫頭不肯低頭，他又怎好在這片刻功夫裏就主動開口說什麽。
一口氣堵在心口，讓他有些室息，他甩了甩袖，決定出去透透氣。
哪知剛擡腳，腰間玉帶就被兩根手指扣住了。
南枝聽到動靜，猜到他要離開，本是要來抱住他，豈料摸不準方向，撲了個空，險些跌倒，於是本能的去夠身邊能抓住的東西，不曾想直接就勾住了他的玉帶。
錦袍玉帶，還是記憶中的觸感。
她將臉輕輕的貼在他後背，那幽然沁心的草木香，是春天的味道，無論如何都模糊不了。
“殿下。”
她環抱著他，早已失了剛才頂嘴的氣勢，一顆心七上八下，想認個錯，可話到嘴邊滾了滾，又給咽了回去。
蕓昭的事刺在心中，晚間相遇時那肆意翻滾在的酸楚仍然記憶猶新。她確實怨他，怪他……還有千言萬語想對他說，有責備，有思慕，有疑問，有許多許多。
萬千思緒沈落心底，就算知道自己失言了，也已經主動抱了上來，偏又倔犟的不肯開口，不願服那個軟。
難道他就沒有錯了嗎？
自從蕓昭來了，他總是愛搭不理，慢慢開始變了，變得隨意敷衍，轉頭卻對另一個女子笑意盈盈，體貼入微，還總盤算著要將她嫁人。
擇婿擇婿，蕓昭只要見到她，必提這事，最初聽著覺得溫柔的聲音，才短短數日功夫就讓人頭疼頭大，煩躁無比。
一想到這些，手，又漸漸的松開了。
楚燁等了半響，除了那聲‘殿下’再也沒有聽見別的話，甚至纏在腰間的臂膀也在緩緩後移，將要滑出視線之中。
他終是認命的嘆了口氣，在南枝把手全部抽走前，反握住了它們轉過身來，氣的發笑：“叫聲殿下，就不打算再說話了，嗯？”
南枝沈默垂首，無言以對。想縮回手，他卻拽的更緊：“不講理的姑娘，還要我哄你不成？”
“不要。”她用兩根指尖在他手心輕輕掐了一下，成功掙脫掉後，心虛的別開臉。
每次躲他的時候，總覺得自己能真的能避開，卻不知楚燁的目光一直隨她而動，將她眉眼的落寞和失望盡收眼底。
“又沒說不哄，你躲什麽？”他微微俯下身來，捏著小姑娘的下巴將她的臉轉過來，“真的生氣了？”
還未哄，只柔聲兩句，南枝的心瞬間就軟了，也委屈了起來，在眸中轉起了淚花，又偏又倔犟不肯在他面前掉落一滴，只死死的咬著唇，咬得發白發紫。
楚燁忍不住撫摸上她的唇，企圖用指腹劃開緊咬的唇齒，鳳眸不經意的擡起，望進小姑娘的瞳孔。那裏面光澤流轉，模樣委屈至極、傷心至極，楚楚可憐的模樣讓他歉疚又憐惜，心中更是感慨萬千。
“再咬，咬破了怎麽辦？聽話，不咬了。”他目光軟化，將她摟入懷中抱緊，下顎抵在綢緞般的發絲上輕輕的碾磨著，語氣很是無奈，“老殿下錯了，不該對你發脾氣。”
夜下靜謐，溫柔真誠的幾個字很快消逝。
南枝沈默半響，而後將臉在他心口蹭了蹭，抑住了滿眸淚水，像小時候那樣撒嬌的對他說：“殿下兇我……該罰。”
“好。”楚燁爽快的應下，笑著吻吻她的腦袋，“罰什麽，你說。”
“罰……”懷中的人想了想，一字一句堅定道，“罰你不許將我嫁人，一輩子都不嫁。”
楚燁沈默了一下，再開口時微笑依舊：“為什麽？江陵好男兒有很多，不想挑個喜歡的？
南枝搖頭，目光明凈無塵：“我不要，誰也不會有殿下對我好。”
楚燁是她唯一的親人，也是這個世上待她最好的人。忽然想起李衡音的話，她臉一紅，往他心口埋了又埋：“而且殿下又不知道我喜歡什麽樣的，可不要亂挑。”
楚燁眸光微動，低頭瞧她半響，似笑非笑地問：“這麽說，你有喜歡的人了？”
淹死在醋壇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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