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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陳習彧先下的馬車，然後扶著沈執荑踩著凳子從馬車上下來。
沈執荑望著眼前看起來隱蔽的院落，她不知道這是哪裏，然後就聽到陳習彧的解釋：“裴應遲把那些漠北來的將士和百姓安置在這裏。”
這件事沈執荑是知道的，就像抱琴最後翻案是由太平街的姐妹們願意站出來作證一樣。
如今也是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最忽視的百姓和將士們站出來說話，她最沒有想到的是院裏住的百姓約數十人。
遠超她以為的人。
沈執荑也沒想到裴應遲在，她看到兩人剛想行禮，就被陳習彧打斷：“喚我們陳公子和沈娘子就好。”
兩人還沒寒暄完，就見有個小孩跑過來抱住陳習彧，歡快道：“大哥哥，你回來啦！”
眾人皆是一楞，不知道這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孩子。
半晌，孩子的父親尋來，在看到陳習彧的臉時也目光呆滯片刻。
隨即他抱過孩子，給陳習彧賠禮道歉：“抱歉，這孩子是將郎君認成了陳將軍，還望郎君莫要見怪。”
小孩子氣鼓鼓道：“大哥哥，你不是下次見面會請我到酒樓吃飯嗎？騙人！”
沈執荑聽到這話也是不解，她側過頭盯著陳習彧。
這小孩是把陳習彧和二皇子弄混了吧。聽說這兩人是孿生兄弟，面容肖像，只是性格和平日行事作風上有區別。
陳習彧蹲下，摸著小孩的頭：“請你去酒樓吃飯可以。不過我不是你的大哥哥，我是大哥哥的兄長。”
小孩的樣子，像是在仔細思考陳習彧的話，過了許久，他失落道：“好像是的。你沒有大哥哥那麽好。”
那個大哥哥會用茅草給孩子們折螞蚱；還會教他們如何躲過敵人的搜查；大哥哥還會耐心用他的長劍在地上劃出痕跡，教他們學寫自己的名字……
大哥哥沒有一點架子，就像他的親哥哥一樣。而眼前這個哥哥，雖然長得像，卻帶著若有似無的疏離。
跟那個同樣是爹爹口中的大官“裴郎君”是一樣的疏離。
小孩子在辨認出眼前人不是他認識的人後，就落寞地低下頭。
陳習彧卻喚來劍柔，吩咐她去上京最好的酒樓點幾桌酒菜送過來。
孩子的爹連忙道謝，陳習彧擺手只說是小事。
裴應遲又帶著陳習彧他們兩人去見了其他人。
沈執荑從百姓的口中，了解到他們此次上京的原因。
關山一戰後，他們不明白為什麽救他們的陳將軍，卻莫名其妙成了紙上談兵釀成大禍的罪人。
更不知道為何這些年，邊關年年祭亡魂，卻從未把那位陳將軍的牌位放到神壇上供奉。
被陰謀家們愚弄的百姓，在徐家找上門去的剎那，人人都為之震怒。
尤其是那些昔年的幼子們。他們有的如今也不過十來歲，也有的如今已經到了成親的年紀。
但在聽到他們“大哥哥”的功績被人搶掠時，幾乎所有人沒有猶豫都選擇上京來作證。
裴應遲介紹道：“這些只是對當年事最了解的，邊關還有上萬人能作證，也願意替二殿下作證。”
即使面對死亡的威脅，這些人都沒有屈服畏懼。
因為他們都知道是誰護住他們的。
七年，黃泉泥銷骨，關外的風雪卻也沒能涼掉熱血。
陳習彧與沈執荑沈默聽著，沈執荑更為難過些。
她對那位素未謀面的二皇弟有所改觀，甚至還頗為敬佩。
當年和親在即，不僅是宗室貴女們害怕前往異族和親，連民間都有了各州征召才貌雙全的女子入宮的律令。
眾人都以為這是皇帝選美封妃，直到自己進宮後，才知道當年這次征召是為了挑選媵妾陪同公主和親。
那時沈家以為這是好機會，甚至想讓沈執荑推掉與李家的親事去參選。
倘若關山之戰輸了，又倘若當時朝堂選擇了和親……沈執荑都不敢想她如今會是什麽下場。
人言可畏，在別人口中評價不一的二殿下，在此刻至少是位可敬的英雄。
沈執荑也愈發理解陳習彧選擇這“次一等”方法的因由。這個法子不會是老謀深算的野心家會選的，但卻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會選的。
這個世上好些人都說好人沒好報，可在面對端品行、正品性的君子時，誰都不會厭惡。
沈執荑望著陳習彧平靜的神色，突然理解裴應遲為何會讓這人進來看這些人而不戒備。
不僅是因為他是皇帝，更是因為就連政敵都會信任他的道德。
誰都可能殺人滅口，唯獨陳習彧不會，因為他求的是清清白白、光明磊落。
沈執荑攥緊陳習彧的手，兩人又去見了將士們，他們中有認識二皇子的人也都是滿臉震驚。
但這些人不是那些百姓，他們也算是有官職在身，很快就意識到陳習彧的身份，行禮道：“參見陛下。”
陳習彧免了禮，看向其中一人問：“聽說你當年是二皇弟身邊的近衛？”
那位生得兇神惡煞，但眼神卻是難得的清明：“是。”
“不知，你怎的到如今才想到上京來為二皇弟平反？”陳習彧一針見血道。
這些人不比百姓，他們應當是該知道其中的一些門道才對。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徐家此時落於下風，他們就來了。
將軍連忙跪下道：“臣、臣也有女兒。”
陳習彧垂眸，眼中仍然不悲不喜，“起來吧。”
世上的人大多如此，有親人、友人、愛人，總之多的是軟肋，極容易受人脅迫。
沈執荑反而被另外幾個缺胳膊斷腿的小兵吸引了目光，他們都成這樣了，怎的還要上京來為二皇子討公道。
一問才知道，這些人就是關山內那幾個邊陲小鎮的人。
當時關山一戰前，二皇子組建了一支先行隊。這些人大多來自這些小鎮，因為身後就是家園，他們便退無可退，就沒人想著活著回來。
“將軍許我們高官厚祿，卻……唉。”小兵嘆了口氣，“厚祿是將軍把他的賞金分給了我們，高官卻因為將軍的死遲遲沒有給我們。”
因為明家侵吞戰果，導致這些犧牲最大的勇士們，卻如一粒塵埃被權貴們擡手拂去。
沒人會知道二殿下的戰績，同時沒人會知道這些卑微如螻蟻卻赤血熾烈滾燙的壯士們。
在避開陳習彧勸裴應遲不要再和徐家合作無果後，她望著對方：“你應當知道二殿下的死，現在這是你最後一張牌。”
徐家最近雖咬死明家侵吞戰果的事，但明家也不知道從哪裏查到了他們害二皇子的事。
他們很快就會推個替死鬼出來。
此時除非裴應遲若是棄暗投明，靠著最後這點籌碼投靠陳習彧或者王子義，還有能掙得一線生機。
但裴應遲還是搖頭，沈執荑嘆了口氣，也不再勸她。
離開前，沈執荑便摘下頭上的一朵小珠花送給穿得破破爛爛卻幹凈整潔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爹爹也是先行隊的一員，卻早已戰死，是靠著昔日父親的同袍們照顧至今。
“謝謝！”小姑娘捧著珠花眼裏都是明光，“漂亮姐姐真好！”
望著小朋友蹦蹦跳跳的樣子，她一顫一顫的小辮子落在沈執荑的眼中，卻讓人淚濕眼眶。
陳習彧替她擦去眼淚，攬她入懷：“這就是我堅持的事。”
“嗯。”沈執荑悶悶道。
當將士們剛剛取得勝利時，身後卻已經有無數貪婪的眼睛盯著他們，他們每個人都想瓜分他們的功績。
如果不是徐家這次豪賭，如果不是因為陳習彧是個君子。
這些人的故事，永遠會被關山終年不化的積雪鎖在那個寒冬。
回去的路上，沈執荑拉緊陳習彧的手：“陛下，你說得對。”
“這就是你堅持的意義，往後，我會牽著你的手，與你同行。”
見天高海闊，守萬家燈火。
“好。”陳習彧眼裏柔和平靜，他回握住沈執荑，又像想起什麽，“入夏了，你體寒，平日不要太貪涼。”
他要守這天下，可他更要護住眼前人，心尖意。
沈執荑回宮後卻一直覺得心神不寧，這樣的感覺她從前也有過。
那是她收到那封偽造的約她私奔的信那日。她從午後就覺得心煩氣亂，也正因此，她才會輕易就信了那封信。
而現在那種久違的感覺又一次蔓延開來。
她看到夏橘端著幾盒藥丸進來，說是樂頤最近根據那本醫書做的，能夠養顏保身。
沈執荑卻問：“花閑呢？”
“剛才還在照料院裏的紫藤花，說是上京太冷，所以紫藤花才到現在都沒有開。”沈執荑聽到這話，忙去殿外找人。
果然，花閑已經不見了。
她喚來行月，又聽到她說花閑才剛出去，她還隨口問了句。
行月：“她說是去幫郡主給王公子傳話，還給我看了您的印信……”
她這才反應過來，花閑昔日在白衣衛的特長就是偽造公文文件。
沈執荑登時讓人備了馬車，她到王家時，就見王家大門禁閉。
她奮力去敲門，直接問來開門的小廝：“請問今日可有人闖王府？”
小廝知道她的身份，轉身進去通傳，隨後領著她進去。
然後，她就看到了被五花大綁的花閑，以及和上次見面相比，不再清雅穩重的王諶。他焦急地走來走去，看到沈執荑也只是頷首恭敬道：“郡主。”
沈執荑很快從下人口中得知發生了什麽。
花閑放走了被禁足的王子義。
沈執荑還是不清楚這意味著什麽，她不明白王諶為何會這般模樣。她只是覺得自己猛地心口一疼。
又過了一刻鐘，門外突然傳來拍門聲，沈執荑跑過去，她先看到的是渾身是血的裴應遲。
而她身後是鵝黃金線衣被血染透的王子義，他把裴應遲交到沈執荑手裏：“快，讓人救表哥。”
他看起來面色平靜，就連動作也仍有力，想來他身上的血應該都是裴應遲的。
下人們很快把裴應遲帶進去，王子義卻拽住想跟過去的沈執荑。
他開口對站在遠處的男人頗為得意道：“父親大人，我和你才不一樣。”
剛剛還擔心不已的王諶只冷冷看了眼這個兒子，轉身離去。
真是對別扭的父子。
沈執荑聽到王子義道：“沈表姐，我厲害吧，我可是從徐溫手裏救的裴表姐。”
裴表姐！
沈執荑瞪大眼睛，原來王子義一直都知道裴應遲的身份。
“總是容易露餡，都不知道我暗地裏替她除掉了多少知情人。”王子義喃喃道，“還那麽喜歡徐松年做什麽，要不是她喜歡，我早就殺了他了……”
沈執荑這才明白，那日懸崖上，不是王子義“怕黑”的呼喊聲救了自己。而是，他不想讓裴應遲手染鮮血，打算事後替她除去自己。
只是陳習彧足夠愛她，且她沒有往外說裴應遲的秘密，這人才在試探後放過了她。
“沈表姐，你告訴她，就說，從今以後，她可以活在陽光下了。”王子義突然跪下，嘔出一灘鮮血。
沈執荑這才發現少年的後背上有一支正中心房的短箭，血源源不斷溢出，似乎腰間也有刀傷。
“不要自責，不要負愧。”
“王子義，是甘願以命換命的。”
王子義說完這些話才踉蹌著倒下，下人們連忙去喊家主大人。
少年的青玉冠落在血泊中，他死前閉著眼，一聲一聲呼喊：“阿娘，阿娘……”
他早已記不清阿娘的模樣，只隱約有個印象。
死前的最後一刻。
王子義想，阿娘，我和爹爹不一樣。
我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王子義的死，沈執荑是事後才知道來龍去脈的。
簡而言之，就是明家私下和徐家達成和解，雙方各退一步。
徐家把那些證人全部除掉，同時毀掉所有物證，明家也不再抓著徐家害死二皇子的事不放。
殺掉裴應遲也是和解的內容之一。可偏偏那日花閑掩護被禁足的王子義離開，而王子義第一時間就去找了裴應遲。
王子義的劍術不錯，硬是把裴應遲從埋伏在長街上的刺殺手裏救了回來。
裴應遲沒想到自己能活，而徐家更沒想到王子義會死。
因為王子義的意外身亡，這件事終於把王家牽扯進去了。
沈執荑聽說中書令大人在宮門口跪了一夜，只求嚴懲派殺手的徐家。
“中書令還跪在宮門口嗎？”沈執荑昨夜也沒有回宮，而是在王家繼續照顧重傷的裴應遲。
“聽聞陛下召了徐丞相進宮，中書令大人才起身。”行月道。
徐丞相算是徐家家主，現在看來這件事徐家是必須給個說法了，不論是推徐松年出來，還是推徐溫出來。
總之，必須要有人償命。
“裴公子還是不肯喝藥嗎？”沈執荑問。
夏橘點頭：“樂太醫也是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人救回來。這裴公子如今心存死志，可如何是好？”
沈執荑推門進去看到裴應遲躺在床上，走近才發現這人默默在流淚，看到她來了也沒有什麽反應。
“我和你說了王公子的遺言，他從未怪你。”沈執荑試圖安撫這人。
裴應遲聽到這話，忍著身上的疼痛，顫抖著唇：“我是怪我自己。”
她為什麽不早點相信王子義能救的了她；她為何要一次次推開那個人伸出的援手；又為何昨日他來接自己回家的路上，她都沒說一句好話。
那個總是笑得眉眼彎彎的小太陽，在又一次被她罵了以後，像是被雨水淋透的小狗般委屈巴巴道：“表哥，你就不能和我好好說句話嗎？”
如果她知道那就是訣別，她一定不會那樣的……
沈執荑安撫她：“你這樣，王公子還在，看到也會難過的。”
少年以命換命，就是想讓這人高興些地活。
裴應遲閉上眼不再說話。
就在沈執荑要離開時，門被人突然推開，她望向像是蒼老十歲般的中書令，剛想起身問好，對方就擡手示意無事。
沈執荑擔心這人為難裴應遲，更害怕他說什麽話刺激到裴應遲。
這人無妻無妾，中年唯一的兒子也沒了，一時也不知道他與裴應遲誰更可憐。
王諶：“你要好好活著。”
裴應遲聽出這聲音是王諶的，連忙在沈執荑的幫助下支撐著起身。
“伯父，我……”裴應遲想說自己不是故意害死王子義的。
“就憑那個小姑娘的花拳繡腿怎麽放的走子義，長街上的殺手都是高手，子義一個人又怎麽能敵？”王諶道。
沈執荑和裴應遲都被這話驚到，王諶卻道：“子義這孩子看著不著調，其實最是聰慧，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活著回來。”
“這孩子就是拿他的死，賭我會向徐家發難，賭我不會放過徐松年。”王諶無奈至極，“徐松年沒死，他還抖出了你女扮男裝的事。不過，只要你此時交上徐家害死二殿下的證據，陛下會保你的。”
沈執荑這才發現這位看起來波瀾不驚的中書令，在提起孩子時也頗為頭疼。
裴應遲道：“我會替子義報仇的。”
王諶嗤笑一聲，輕蔑道：“就憑你？”
等中書令大人離開後，裴應遲又失神地發了好一會兒呆，隨後她喃喃道：“我得活下去。”
“我要報仇。”
“我要把徐家人全部碎屍萬段。”
沈執荑默默端起桌上的藥遞給裴應遲，對方接過，一飲而盡。
沈執荑這才松了口氣，裴應遲這樣算是有救了。
就像她從前把等陳習彧當成活下去的理由時一樣，有時人並非真的要做到那件事，只是需要給自己一個理由而已。
小到是為了見到明年的春光，大到是為了天下蒼生。
在兩人不知道的祠堂，王諶移動花瓶，順著突然出現的小道走進密室。
他把新做好的牌位，放到略舊幾分的牌位旁邊。那個略舊的牌位應該是放了很多年，卻也沒有落灰，想來應該是常有人擦拭。
王諶目光落在牌位上“蕭氏”兩個字上，像少年終於完成重任般輕笑：“蕭成璧，當年的賭我贏了。”
“我把你兒子教成了有情有義的人。”
可惜，空曠的暗室裏無人回答他。
“徐溫怎麽會殺王子義！”徐宜主是讓徐溫派人殺了裴應遲不錯，可他怎麽會把王子義也殺了。
這些年王諶願意退讓徐家，就是因為王子義是蕭成璧的兒子，他要保罪臣之子才願意退一步。
可是現在徐溫殺了王子義，就等於直接除了王諶的軟肋不說，還算是直接把王家得罪死了。
王諶那個瘋子絕對不會放過徐溫的。
可徐溫手上握著西南的兵權，推他出去，王家就喪失了最後的一點兵權。
而徐鶴言又絕對不會舍得放棄他的親弟弟。
徐宜主憤怒之後，最終只能隱忍道：“把徐溫交出去吧。”
見跪著的家臣不說話，她問：“又怎麽呢？”
“有人參了奏折，算是徐都督這些年收受賄賂、包藏禍心的鐵證。”家臣道。
徐宜主將整張桌案上的東西全都掃落在地，“哪個吃裏扒外的東西？”除了徐家內部的人，她想不到其他人還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家臣：“裴應遲。”
興慶宮內燈花猛地炸了一下，徐宜主冷笑一聲：“好，她倒有本事。”
“去告訴徐丞相，他再不想著用好昭靖公主這步棋，咱們徐家就真的翻不了身了。”徐宜主取出印信遞給家臣，“去。”
沈執荑在宮外住了三日便回宮了，後來的事，她大多是從旁人口中得知。
譬如裴應遲呈交了徐家害死二皇子的證據，也比如裴應遲功過相抵，陳習彧留了她一命，也沒有責罰。
至於徐家他們最終把二皇子的死、王子義的死都推到徐溫身上。尤其二皇子的死，他們只說徐溫是旁支子，所作所為徐家皆不清楚。
大家心裏都有數，朝堂中人都知道徐家這是棄車保帥，但無奈徐家在找替罪羊這種事上就是很得心應手。
最後轟轟烈烈的二皇子案，以明將軍被收回兵權貶官，徐溫被收兵權並數罪，最終賜鴆酒作結。
到徐都督府抄家時，人們卻發現這位被告貪汙並且受賄證據確鑿的徐都督家裏，除了十兩白銀和一支金釵再無別的值錢東西。
那支金釵按例充公，東西卻是要從沈執荑手裏過。
她卻被這支金釵的樣式吸引。這支金釵是鎏金的，並不值錢，那就說明徐溫留著它，應該不是為了收藏。
可徐溫至今未娶妻生子，那這支金釵又是從何而來？
沈執荑摩挲著金釵，最終想到撞破徐溫和昭靖公主兩人私下見面的那次。
徐溫收受的賄賂不少，可他府上卻一點都沒查出來，還有昭靖公主從前說過的那些話……難不成那些財產都用來供奉公主呢？
她最終揣著金釵來到側殿。
陛下已經解了昭靖公主的禁足，她此刻不在殿中，宮人們說她是去給了後院。
沈執荑坐著等陳醒，那人剛回來，沈執荑就聞到了她身上的紙錢味。
陳醒眼角都還有些泛紅，她故作平靜道：“皇嫂來了。”
“我在給二皇兄燒紙錢，我想如今大仇得報，他肯定也能夠瞑目了。”陳醒欲蓋彌彰道。
沈執荑相信她是在給二皇子燒紙錢，但今日同樣也是徐溫的頭七，這人順手給徐溫燒兩張也不是沒可能。
沈執荑直接將金釵放到桌上：“我想，這個或許是公主的。”
“皇嫂說什麽呢？”陳醒偏頭，似乎不解，“我不認識這個金釵。”
沈執荑以為能從對方眼裏看到一絲難過或者不舍，可惜都沒有，什麽也沒有。
她也不知道這人是裝的，還是演的，便將金釵收進袖中。
陳醒又開始訴說她對徐鶴言的深情，她道：“我真的好生喜歡徐丞相啊，幸好最後查出害死二皇兄的是徐溫，不是徐丞相。”
“還好這次的事沒有波及到他，我真的好生擔心他啊……”
沈執荑聽著對方一遍遍重覆，愈發覺得陳醒不對勁起來。
她的眼神很是奇怪，比愛更濃烈幾分，比恨又更柔些，看起來既偏執又瘋癲。
她聽到陳醒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徐鶴言的好話，以及自己有多愛對方，饒是沈執荑脾氣好都有些覺得不對勁兒。
果然，這宮裏真的吞沒了無數鮮活的生命，最後讓每個人都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沈執荑最終還是將金釵留在了桌案上，只是也不知道沈迷於和徐丞相愛的陳醒有沒有註意到。
她剛從陳醒殿中出來，就看到陳習彧站在檐下等她。她歡喜地跑過去，最近諸多的不悅都因為這人的出現消失殆盡。
“陛下！”沈執荑喊他的名字。
陳習彧垂眸看她，拉著她的手：“最近的事情總算是完了，咱們隨處走走，去看看湖上的芙蕖？”
沈執荑盯著陳習彧的眼睛，偏著頭擔憂道：“外面的日頭太烈了些，會不會對陛下的眼睛不好啊？”
這些日子陳習彧的眼睛時好時壞。有時候上朝時就算還看不見，也得強撐著去上朝。
為了不讓外人知道陛下身體欠佳，從正殿到側殿的路這人摔了不知多少次，才最終能夠即使看不見也能安穩走下來。
可是正值初夏，此時去看荷花，必然會被烈日灼傷眼睛。
沈執荑最近是有些煩悶，但總不至於讓對方犧牲眼睛來陪她。
陳習彧卻攬住她，熟悉的沈香傳來，他道：“最近樂太醫查了那本醫書，找到了能快些治眼疾的法子。已經沒有什麽大問題了。”
見沈執荑不信，他也不多說，拉緊身旁人的手就走。
上京是座四季分明的城，入夏了的上京，日頭很烈，連迎面吹來的風也都是燥熱的。
陳習彧走得很快，沈執荑小跑著跟上。恍惚間，她覺得兩人好像又回到了年少時，私下見面的日子。
那時也總是這樣，腳步匆匆，風從兩人耳邊拂過，偶爾遇上賣蓮花的船女，還會打趣他們：“好生般配的小郎君和小娘子。”
那時南州的風溫柔吹拂著少年的碎發，她總是認真瞧著，而少年則以為她是累了，停下腳步詢問：“是累了嗎？”
“累了嗎？”陳習彧發覺沈執荑的腳步慢了些，他停下腳步等身旁的人。
沈執荑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又望著陳習彧在發呆，連忙搖頭辯解：“沒有，就是想起一點舊事。”
“那先在這兒坐會兒吧。”陳習彧拉著沈執荑坐下。
她這才註意到兩人已經來到了一處奇怪的宮殿，這裏碧波蕩漾，一朵又一朵芙蕖遺世獨立地綻放。
“這是縹緲軒。”陳習彧道。
沈執荑聽到這個名字仔細回想，最後才想起來這裏是何處地方。
這是前朝皇帝所建，聽說是為他那位從江南來的皇後所建。皇後想念江南接天的荷葉，與乘船聽雨眠的舊憶，皇帝便下令修了此處。
幾百年過去，昔人早已不再，此處的荷花卻成了宮裏最有名的。
“朕聽說了王子義的事，讓人唏噓不已，朕也在為他們惋惜。”陳習彧道。
他知道沈執荑這個人就是容易被別人感動。
心地善良的人就算自己也曾受過傷，但看到別人難受時，先想到的也是悲憫，而不會去落井下石。
或許是這裏的清風吹走宮裏的沈悶，沈執荑難得吐露心聲：“我就是想到了自己。”
想到她當初不斷拒絕陳習彧，而陳習彧那時卻也從未放手的事。
那時但凡兩個人中間有一個人再退一步，或許這個故事就完全不同了。
多年以後，沈執荑想起陳習彧只會懷念與感激，卻永遠不會如今日這般再次心動。
驕陽照在陳習彧身上，金線繡的盤龍與玄衣形成鮮明對比，他湊近沈執荑：“朕不是王子義，你也不是裴應遲，我們和他們不一樣。”
王子義從未想過早些與裴應遲攤牌，即使他知道對方的一切；裴應遲也背負著整個家族的興衰，自始至終都沒有向對方邁出那一步。
如果說抱琴與葉之玄是天意的“不得已”，那這兩人就是造化的“無奈何”。
“這話你從前說過。”沈執荑隱約能察覺到陳習彧其實不太喜歡自己提及過去。
但此時此刻她卻忍不住道。
陳習彧了然：“朕那時說的是抱琴和葉之玄吧。”
沈執荑點頭。
她被陳習彧拉住手，攬入自己懷中：“七年前，是那個無知無畏的小姑娘奔向我；七年後，換我一點點抹去所有不讚同的聲音。”
他們從始至終都和別人不一樣。不是哪一方無怨無悔地付出，從最初的起點，他們的故事就是兩個人盡力相擁。
沈執荑緊緊回抱住陳習彧。
他們從前看起來格格不入時，就會抱緊彼此，而此時，他們一步步走向彼此，最終在夏日的明光裏擁抱住彼此。
夏日漫長，越發炎熱的天也讓人沒有胃口，沈執荑望著夏橘變著花樣給她做的酸梅湯。
她攪動碗裏玫紅色的湯湯水水，碎冰碰壁發出好聽的清脆聲音。
沈執荑想起花閑這些日子似乎也在為王子義的死而自責，她便讓夏橘給花閑也送了碗酸梅湯去。又想起這些日子聽說昭靖公主似乎也茶飯不思，她又讓人給那人也送了碗去。
午後，有宮人來報，說是太皇太後請自己和公主同去賞花宴。
這宴會她知道是徐宜主請的京中貴女們入宮賞蓮。原本是沒有請她的，也不知道怎麽突然又來了。
不過陳習彧如今對徐家的態度可以說是人盡皆知，雖然大家都知道陳習彧不會放過徐家，但她的態度某種意義上也代表陳習彧。
她若不去終究是有違孝道，恐怕會落人口舌。
沈執荑點頭：“好，我知曉了。”
沈執荑卻不再會像一開始那般局促，她讓夏橘給她換了身衣裳，又重新梳洗打扮。
換下素凈低調的衣裳，鏡中的她身著華美濃艷的妝容再配上桃紅色的綢裙，她起身裙擺就像一朵散開的牡丹花般鋪展開來。
她想起年少時學過的歌謠裏的“細細輕裙全漏影,離離薄扇詎障塵”①，多年以後，她才發覺她就是喜歡這種外人眼裏不入流的裙子。
別人都愛豐肌秀骨的美人，可沈執荑就喜歡這樣資質豐艷的模樣。
十三歲的她喜歡什麽，現在只會更加喜歡。
她去往太後宴請貴女的興慶宮，在宴席上看到了著女裝的裴應遲。
這人穿女裝果然是很漂亮的，頭上插著幾支素銀簪子，穿的也是月白色紗裙——沈執荑莫名想到了“披麻戴孝”四個字。
察覺到沈執荑的目光，裴應遲看過來，苦笑了一下。
沈執荑行禮問安後，在離太皇太後最近的位置上坐下。
她對面是正被身旁的小宦官逗笑的昭靖公主，那人應當是提前準備了，也沒有悉心打扮就來了這宴席。
“清酒最佳，哀家先飲一杯。”徐宜主舉起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沈執荑也舉杯，她不會亂吃別宮的東西，悄無聲息在用袖遮擋飲酒時，將酒全部倒在袖上——無他，同陳習彧學的。
“昭靖怎的不喝？是嫌這酒不好嗎？”徐宜主關切道，倒真像個慈愛的長輩。
“皇祖母恕罪。”陳醒起身到中間跪下，原本有說有笑的貴女們目光都落到她身上，她像是下定決心般道：“孫兒不能飲酒。”
“孫兒已經有孕三月了……是徐丞相的。”陳醒小心翼翼道，看起來好不委屈。
沈執荑碰倒手邊的酒杯。
原來這就是突然請她來的原因。
“殿下這是說什麽，”沈執荑連忙起身扶住陳醒，“今日酒酣，想必郡主只是說您不能再飲了想去歇息，對不對？”
沈執荑話音剛落，一直躲在暗處的行月就抽出手中的刀上前。她仍含笑掃視了一圈人，聲音輕柔卻不自亂陣腳：“眾位說對不對？”
一國公主未婚先孕，陳醒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果然，沈執荑此話一出，那些貴女全都點頭：“是。”
“我也有些頭暈了，太皇太後這酒可真不錯。”
原本是想把沈執荑喊來，讓這件事被鬧得更大的徐宜主忍不住攥緊袖中的手。
這個沈執荑這才入宮不過半年，怎麽和那個陳習彧越發像了起來，處理事情都開始變得圓滑周全。
我日萬了，我日萬了，我居然日萬了！（小鴿子走來走去）（高興得滿地亂爬）
①出自《樂府新歌應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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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陳習彧先下的馬車，然後扶著沈執荑踩著凳子從馬車上下來。
沈執荑望著眼前看起來隱蔽的院落，她不知道這是哪裏，然後就聽到陳習彧的解釋：“裴應遲把那些漠北來的將士和百姓安置在這裏。”
這件事沈執荑是知道的，就像抱琴最後翻案是由太平街的姐妹們願意站出來作證一樣。
如今也是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最忽視的百姓和將士們站出來說話，她最沒有想到的是院裏住的百姓約數十人。
遠超她以為的人。
沈執荑也沒想到裴應遲在，她看到兩人剛想行禮，就被陳習彧打斷：“喚我們陳公子和沈娘子就好。”
兩人還沒寒暄完，就見有個小孩跑過來抱住陳習彧，歡快道：“大哥哥，你回來啦！”
眾人皆是一楞，不知道這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孩子。
半晌，孩子的父親尋來，在看到陳習彧的臉時也目光呆滯片刻。
隨即他抱過孩子，給陳習彧賠禮道歉：“抱歉，這孩子是將郎君認成了陳將軍，還望郎君莫要見怪。”
小孩子氣鼓鼓道：“大哥哥，你不是下次見面會請我到酒樓吃飯嗎？騙人！”
沈執荑聽到這話也是不解，她側過頭盯著陳習彧。
這小孩是把陳習彧和二皇子弄混了吧。聽說這兩人是孿生兄弟，面容肖像，只是性格和平日行事作風上有區別。
陳習彧蹲下，摸著小孩的頭：“請你去酒樓吃飯可以。不過我不是你的大哥哥，我是大哥哥的兄長。”
小孩的樣子，像是在仔細思考陳習彧的話，過了許久，他失落道：“好像是的。你沒有大哥哥那麽好。”
那個大哥哥會用茅草給孩子們折螞蚱；還會教他們如何躲過敵人的搜查；大哥哥還會耐心用他的長劍在地上劃出痕跡，教他們學寫自己的名字……
大哥哥沒有一點架子，就像他的親哥哥一樣。而眼前這個哥哥，雖然長得像，卻帶著若有似無的疏離。
跟那個同樣是爹爹口中的大官“裴郎君”是一樣的疏離。
小孩子在辨認出眼前人不是他認識的人後，就落寞地低下頭。
陳習彧卻喚來劍柔，吩咐她去上京最好的酒樓點幾桌酒菜送過來。
孩子的爹連忙道謝，陳習彧擺手只說是小事。
裴應遲又帶著陳習彧他們兩人去見了其他人。
沈執荑從百姓的口中，了解到他們此次上京的原因。
關山一戰後，他們不明白為什麽救他們的陳將軍，卻莫名其妙成了紙上談兵釀成大禍的罪人。
更不知道為何這些年，邊關年年祭亡魂，卻從未把那位陳將軍的牌位放到神壇上供奉。
被陰謀家們愚弄的百姓，在徐家找上門去的剎那，人人都為之震怒。
尤其是那些昔年的幼子們。他們有的如今也不過十來歲，也有的如今已經到了成親的年紀。
但在聽到他們“大哥哥”的功績被人搶掠時，幾乎所有人沒有猶豫都選擇上京來作證。
裴應遲介紹道：“這些只是對當年事最了解的，邊關還有上萬人能作證，也願意替二殿下作證。”
即使面對死亡的威脅，這些人都沒有屈服畏懼。
因為他們都知道是誰護住他們的。
七年，黃泉泥銷骨，關外的風雪卻也沒能涼掉熱血。
陳習彧與沈執荑沈默聽著，沈執荑更為難過些。
她對那位素未謀面的二皇弟有所改觀，甚至還頗為敬佩。
當年和親在即，不僅是宗室貴女們害怕前往異族和親，連民間都有了各州征召才貌雙全的女子入宮的律令。
眾人都以為這是皇帝選美封妃，直到自己進宮後，才知道當年這次征召是為了挑選媵妾陪同公主和親。
那時沈家以為這是好機會，甚至想讓沈執荑推掉與李家的親事去參選。
倘若關山之戰輸了，又倘若當時朝堂選擇了和親……沈執荑都不敢想她如今會是什麽下場。
人言可畏，在別人口中評價不一的二殿下，在此刻至少是位可敬的英雄。
沈執荑也愈發理解陳習彧選擇這“次一等”方法的因由。這個法子不會是老謀深算的野心家會選的，但卻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會選的。
這個世上好些人都說好人沒好報，可在面對端品行、正品性的君子時，誰都不會厭惡。
沈執荑望著陳習彧平靜的神色，突然理解裴應遲為何會讓這人進來看這些人而不戒備。
不僅是因為他是皇帝，更是因為就連政敵都會信任他的道德。
誰都可能殺人滅口，唯獨陳習彧不會，因為他求的是清清白白、光明磊落。
沈執荑攥緊陳習彧的手，兩人又去見了將士們，他們中有認識二皇子的人也都是滿臉震驚。
但這些人不是那些百姓，他們也算是有官職在身，很快就意識到陳習彧的身份，行禮道：“參見陛下。”
陳習彧免了禮，看向其中一人問：“聽說你當年是二皇弟身邊的近衛？”
那位生得兇神惡煞，但眼神卻是難得的清明：“是。”
“不知，你怎的到如今才想到上京來為二皇弟平反？”陳習彧一針見血道。
這些人不比百姓，他們應當是該知道其中的一些門道才對。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徐家此時落於下風，他們就來了。
將軍連忙跪下道：“臣、臣也有女兒。”
陳習彧垂眸，眼中仍然不悲不喜，“起來吧。”
世上的人大多如此，有親人、友人、愛人，總之多的是軟肋，極容易受人脅迫。
沈執荑反而被另外幾個缺胳膊斷腿的小兵吸引了目光，他們都成這樣了，怎的還要上京來為二皇子討公道。
一問才知道，這些人就是關山內那幾個邊陲小鎮的人。
當時關山一戰前，二皇子組建了一支先行隊。這些人大多來自這些小鎮，因為身後就是家園，他們便退無可退，就沒人想著活著回來。
“將軍許我們高官厚祿，卻……唉。”小兵嘆了口氣，“厚祿是將軍把他的賞金分給了我們，高官卻因為將軍的死遲遲沒有給我們。”
因為明家侵吞戰果，導致這些犧牲最大的勇士們，卻如一粒塵埃被權貴們擡手拂去。
沒人會知道二殿下的戰績，同時沒人會知道這些卑微如螻蟻卻赤血熾烈滾燙的壯士們。
在避開陳習彧勸裴應遲不要再和徐家合作無果後，她望著對方：“你應當知道二殿下的死，現在這是你最後一張牌。”
徐家最近雖咬死明家侵吞戰果的事，但明家也不知道從哪裏查到了他們害二皇子的事。
他們很快就會推個替死鬼出來。
此時除非裴應遲若是棄暗投明，靠著最後這點籌碼投靠陳習彧或者王子義，還有能掙得一線生機。
但裴應遲還是搖頭，沈執荑嘆了口氣，也不再勸她。
離開前，沈執荑便摘下頭上的一朵小珠花送給穿得破破爛爛卻幹凈整潔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爹爹也是先行隊的一員，卻早已戰死，是靠著昔日父親的同袍們照顧至今。
“謝謝！”小姑娘捧著珠花眼裏都是明光，“漂亮姐姐真好！”
望著小朋友蹦蹦跳跳的樣子，她一顫一顫的小辮子落在沈執荑的眼中，卻讓人淚濕眼眶。
陳習彧替她擦去眼淚，攬她入懷：“這就是我堅持的事。”
“嗯。”沈執荑悶悶道。
當將士們剛剛取得勝利時，身後卻已經有無數貪婪的眼睛盯著他們，他們每個人都想瓜分他們的功績。
如果不是徐家這次豪賭，如果不是因為陳習彧是個君子。
這些人的故事，永遠會被關山終年不化的積雪鎖在那個寒冬。
回去的路上，沈執荑拉緊陳習彧的手：“陛下，你說得對。”
“這就是你堅持的意義，往後，我會牽著你的手，與你同行。”
見天高海闊，守萬家燈火。
“好。”陳習彧眼裏柔和平靜，他回握住沈執荑，又像想起什麽，“入夏了，你體寒，平日不要太貪涼。”
他要守這天下，可他更要護住眼前人，心尖意。
沈執荑回宮後卻一直覺得心神不寧，這樣的感覺她從前也有過。
那是她收到那封偽造的約她私奔的信那日。她從午後就覺得心煩氣亂，也正因此，她才會輕易就信了那封信。
而現在那種久違的感覺又一次蔓延開來。
她看到夏橘端著幾盒藥丸進來，說是樂頤最近根據那本醫書做的，能夠養顏保身。
沈執荑卻問：“花閑呢？”
“剛才還在照料院裏的紫藤花，說是上京太冷，所以紫藤花才到現在都沒有開。”沈執荑聽到這話，忙去殿外找人。
果然，花閑已經不見了。
她喚來行月，又聽到她說花閑才剛出去，她還隨口問了句。
行月：“她說是去幫郡主給王公子傳話，還給我看了您的印信……”
她這才反應過來，花閑昔日在白衣衛的特長就是偽造公文文件。
沈執荑登時讓人備了馬車，她到王家時，就見王家大門禁閉。
她奮力去敲門，直接問來開門的小廝：“請問今日可有人闖王府？”
小廝知道她的身份，轉身進去通傳，隨後領著她進去。
然後，她就看到了被五花大綁的花閑，以及和上次見面相比，不再清雅穩重的王諶。他焦急地走來走去，看到沈執荑也只是頷首恭敬道：“郡主。”
沈執荑很快從下人口中得知發生了什麽。
花閑放走了被禁足的王子義。
沈執荑還是不清楚這意味著什麽，她不明白王諶為何會這般模樣。她只是覺得自己猛地心口一疼。
又過了一刻鐘，門外突然傳來拍門聲，沈執荑跑過去，她先看到的是渾身是血的裴應遲。
而她身後是鵝黃金線衣被血染透的王子義，他把裴應遲交到沈執荑手裏：“快，讓人救表哥。”
他看起來面色平靜，就連動作也仍有力，想來他身上的血應該都是裴應遲的。
下人們很快把裴應遲帶進去，王子義卻拽住想跟過去的沈執荑。
他開口對站在遠處的男人頗為得意道：“父親大人，我和你才不一樣。”
剛剛還擔心不已的王諶只冷冷看了眼這個兒子，轉身離去。
真是對別扭的父子。
沈執荑聽到王子義道：“沈表姐，我厲害吧，我可是從徐溫手裏救的裴表姐。”
裴表姐！
沈執荑瞪大眼睛，原來王子義一直都知道裴應遲的身份。
“總是容易露餡，都不知道我暗地裏替她除掉了多少知情人。”王子義喃喃道，“還那麽喜歡徐松年做什麽，要不是她喜歡，我早就殺了他了……”
沈執荑這才明白，那日懸崖上，不是王子義“怕黑”的呼喊聲救了自己。而是，他不想讓裴應遲手染鮮血，打算事後替她除去自己。
只是陳習彧足夠愛她，且她沒有往外說裴應遲的秘密，這人才在試探後放過了她。
“沈表姐，你告訴她，就說，從今以後，她可以活在陽光下了。”王子義突然跪下，嘔出一灘鮮血。
沈執荑這才發現少年的後背上有一支正中心房的短箭，血源源不斷溢出，似乎腰間也有刀傷。
“不要自責，不要負愧。”
“王子義，是甘願以命換命的。”
王子義說完這些話才踉蹌著倒下，下人們連忙去喊家主大人。
少年的青玉冠落在血泊中，他死前閉著眼，一聲一聲呼喊：“阿娘，阿娘……”
他早已記不清阿娘的模樣，只隱約有個印象。
死前的最後一刻。
王子義想，阿娘，我和爹爹不一樣。
我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王子義的死，沈執荑是事後才知道來龍去脈的。
簡而言之，就是明家私下和徐家達成和解，雙方各退一步。
徐家把那些證人全部除掉，同時毀掉所有物證，明家也不再抓著徐家害死二皇子的事不放。
殺掉裴應遲也是和解的內容之一。可偏偏那日花閑掩護被禁足的王子義離開，而王子義第一時間就去找了裴應遲。
王子義的劍術不錯，硬是把裴應遲從埋伏在長街上的刺殺手裏救了回來。
裴應遲沒想到自己能活，而徐家更沒想到王子義會死。
因為王子義的意外身亡，這件事終於把王家牽扯進去了。
沈執荑聽說中書令大人在宮門口跪了一夜，只求嚴懲派殺手的徐家。
“中書令還跪在宮門口嗎？”沈執荑昨夜也沒有回宮，而是在王家繼續照顧重傷的裴應遲。
“聽聞陛下召了徐丞相進宮，中書令大人才起身。”行月道。
徐丞相算是徐家家主，現在看來這件事徐家是必須給個說法了，不論是推徐松年出來，還是推徐溫出來。
總之，必須要有人償命。
“裴公子還是不肯喝藥嗎？”沈執荑問。
夏橘點頭：“樂太醫也是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人救回來。這裴公子如今心存死志，可如何是好？”
沈執荑推門進去看到裴應遲躺在床上，走近才發現這人默默在流淚，看到她來了也沒有什麽反應。
“我和你說了王公子的遺言，他從未怪你。”沈執荑試圖安撫這人。
裴應遲聽到這話，忍著身上的疼痛，顫抖著唇：“我是怪我自己。”
她為什麽不早點相信王子義能救的了她；她為何要一次次推開那個人伸出的援手；又為何昨日他來接自己回家的路上，她都沒說一句好話。
那個總是笑得眉眼彎彎的小太陽，在又一次被她罵了以後，像是被雨水淋透的小狗般委屈巴巴道：“表哥，你就不能和我好好說句話嗎？”
如果她知道那就是訣別，她一定不會那樣的……
沈執荑安撫她：“你這樣，王公子還在，看到也會難過的。”
少年以命換命，就是想讓這人高興些地活。
裴應遲閉上眼不再說話。
就在沈執荑要離開時，門被人突然推開，她望向像是蒼老十歲般的中書令，剛想起身問好，對方就擡手示意無事。
沈執荑擔心這人為難裴應遲，更害怕他說什麽話刺激到裴應遲。
這人無妻無妾，中年唯一的兒子也沒了，一時也不知道他與裴應遲誰更可憐。
王諶：“你要好好活著。”
裴應遲聽出這聲音是王諶的，連忙在沈執荑的幫助下支撐著起身。
“伯父，我……”裴應遲想說自己不是故意害死王子義的。
“就憑那個小姑娘的花拳繡腿怎麽放的走子義，長街上的殺手都是高手，子義一個人又怎麽能敵？”王諶道。
沈執荑和裴應遲都被這話驚到，王諶卻道：“子義這孩子看著不著調，其實最是聰慧，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活著回來。”
“這孩子就是拿他的死，賭我會向徐家發難，賭我不會放過徐松年。”王諶無奈至極，“徐松年沒死，他還抖出了你女扮男裝的事。不過，只要你此時交上徐家害死二殿下的證據，陛下會保你的。”
沈執荑這才發現這位看起來波瀾不驚的中書令，在提起孩子時也頗為頭疼。
裴應遲道：“我會替子義報仇的。”
王諶嗤笑一聲，輕蔑道：“就憑你？”
等中書令大人離開後，裴應遲又失神地發了好一會兒呆，隨後她喃喃道：“我得活下去。”
“我要報仇。”
“我要把徐家人全部碎屍萬段。”
沈執荑默默端起桌上的藥遞給裴應遲，對方接過，一飲而盡。
沈執荑這才松了口氣，裴應遲這樣算是有救了。
就像她從前把等陳習彧當成活下去的理由時一樣，有時人並非真的要做到那件事，只是需要給自己一個理由而已。
小到是為了見到明年的春光，大到是為了天下蒼生。
在兩人不知道的祠堂，王諶移動花瓶，順著突然出現的小道走進密室。
他把新做好的牌位，放到略舊幾分的牌位旁邊。那個略舊的牌位應該是放了很多年，卻也沒有落灰，想來應該是常有人擦拭。
王諶目光落在牌位上“蕭氏”兩個字上，像少年終於完成重任般輕笑：“蕭成璧，當年的賭我贏了。”
“我把你兒子教成了有情有義的人。”
可惜，空曠的暗室裏無人回答他。
“徐溫怎麽會殺王子義！”徐宜主是讓徐溫派人殺了裴應遲不錯，可他怎麽會把王子義也殺了。
這些年王諶願意退讓徐家，就是因為王子義是蕭成璧的兒子，他要保罪臣之子才願意退一步。
可是現在徐溫殺了王子義，就等於直接除了王諶的軟肋不說，還算是直接把王家得罪死了。
王諶那個瘋子絕對不會放過徐溫的。
可徐溫手上握著西南的兵權，推他出去，王家就喪失了最後的一點兵權。
而徐鶴言又絕對不會舍得放棄他的親弟弟。
徐宜主憤怒之後，最終只能隱忍道：“把徐溫交出去吧。”
見跪著的家臣不說話，她問：“又怎麽呢？”
“有人參了奏折，算是徐都督這些年收受賄賂、包藏禍心的鐵證。”家臣道。
徐宜主將整張桌案上的東西全都掃落在地，“哪個吃裏扒外的東西？”除了徐家內部的人，她想不到其他人還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家臣：“裴應遲。”
興慶宮內燈花猛地炸了一下，徐宜主冷笑一聲：“好，她倒有本事。”
“去告訴徐丞相，他再不想著用好昭靖公主這步棋，咱們徐家就真的翻不了身了。”徐宜主取出印信遞給家臣，“去。”
沈執荑在宮外住了三日便回宮了，後來的事，她大多是從旁人口中得知。
譬如裴應遲呈交了徐家害死二皇子的證據，也比如裴應遲功過相抵，陳習彧留了她一命，也沒有責罰。
至於徐家他們最終把二皇子的死、王子義的死都推到徐溫身上。尤其二皇子的死，他們只說徐溫是旁支子，所作所為徐家皆不清楚。
大家心裏都有數，朝堂中人都知道徐家這是棄車保帥，但無奈徐家在找替罪羊這種事上就是很得心應手。
最後轟轟烈烈的二皇子案，以明將軍被收回兵權貶官，徐溫被收兵權並數罪，最終賜鴆酒作結。
到徐都督府抄家時，人們卻發現這位被告貪汙並且受賄證據確鑿的徐都督家裏，除了十兩白銀和一支金釵再無別的值錢東西。
那支金釵按例充公，東西卻是要從沈執荑手裏過。
她卻被這支金釵的樣式吸引。這支金釵是鎏金的，並不值錢，那就說明徐溫留著它，應該不是為了收藏。
可徐溫至今未娶妻生子，那這支金釵又是從何而來？
沈執荑摩挲著金釵，最終想到撞破徐溫和昭靖公主兩人私下見面的那次。
徐溫收受的賄賂不少，可他府上卻一點都沒查出來，還有昭靖公主從前說過的那些話……難不成那些財產都用來供奉公主呢？
她最終揣著金釵來到側殿。
陛下已經解了昭靖公主的禁足，她此刻不在殿中，宮人們說她是去給了後院。
沈執荑坐著等陳醒，那人剛回來，沈執荑就聞到了她身上的紙錢味。
陳醒眼角都還有些泛紅，她故作平靜道：“皇嫂來了。”
“我在給二皇兄燒紙錢，我想如今大仇得報，他肯定也能夠瞑目了。”陳醒欲蓋彌彰道。
沈執荑相信她是在給二皇子燒紙錢，但今日同樣也是徐溫的頭七，這人順手給徐溫燒兩張也不是沒可能。
沈執荑直接將金釵放到桌上：“我想，這個或許是公主的。”
“皇嫂說什麽呢？”陳醒偏頭，似乎不解，“我不認識這個金釵。”
沈執荑以為能從對方眼裏看到一絲難過或者不舍，可惜都沒有，什麽也沒有。
她也不知道這人是裝的，還是演的，便將金釵收進袖中。
陳醒又開始訴說她對徐鶴言的深情，她道：“我真的好生喜歡徐丞相啊，幸好最後查出害死二皇兄的是徐溫，不是徐丞相。”
“還好這次的事沒有波及到他，我真的好生擔心他啊……”
沈執荑聽著對方一遍遍重覆，愈發覺得陳醒不對勁起來。
她的眼神很是奇怪，比愛更濃烈幾分，比恨又更柔些，看起來既偏執又瘋癲。
她聽到陳醒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徐鶴言的好話，以及自己有多愛對方，饒是沈執荑脾氣好都有些覺得不對勁兒。
果然，這宮裏真的吞沒了無數鮮活的生命，最後讓每個人都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沈執荑最終還是將金釵留在了桌案上，只是也不知道沈迷於和徐丞相愛的陳醒有沒有註意到。
她剛從陳醒殿中出來，就看到陳習彧站在檐下等她。她歡喜地跑過去，最近諸多的不悅都因為這人的出現消失殆盡。
“陛下！”沈執荑喊他的名字。
陳習彧垂眸看她，拉著她的手：“最近的事情總算是完了，咱們隨處走走，去看看湖上的芙蕖？”
沈執荑盯著陳習彧的眼睛，偏著頭擔憂道：“外面的日頭太烈了些，會不會對陛下的眼睛不好啊？”
這些日子陳習彧的眼睛時好時壞。有時候上朝時就算還看不見，也得強撐著去上朝。
為了不讓外人知道陛下身體欠佳，從正殿到側殿的路這人摔了不知多少次，才最終能夠即使看不見也能安穩走下來。
可是正值初夏，此時去看荷花，必然會被烈日灼傷眼睛。
沈執荑最近是有些煩悶，但總不至於讓對方犧牲眼睛來陪她。
陳習彧卻攬住她，熟悉的沈香傳來，他道：“最近樂太醫查了那本醫書，找到了能快些治眼疾的法子。已經沒有什麽大問題了。”
見沈執荑不信，他也不多說，拉緊身旁人的手就走。
上京是座四季分明的城，入夏了的上京，日頭很烈，連迎面吹來的風也都是燥熱的。
陳習彧走得很快，沈執荑小跑著跟上。恍惚間，她覺得兩人好像又回到了年少時，私下見面的日子。
那時也總是這樣，腳步匆匆，風從兩人耳邊拂過，偶爾遇上賣蓮花的船女，還會打趣他們：“好生般配的小郎君和小娘子。”
那時南州的風溫柔吹拂著少年的碎發，她總是認真瞧著，而少年則以為她是累了，停下腳步詢問：“是累了嗎？”
“累了嗎？”陳習彧發覺沈執荑的腳步慢了些，他停下腳步等身旁的人。
沈執荑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又望著陳習彧在發呆，連忙搖頭辯解：“沒有，就是想起一點舊事。”
“那先在這兒坐會兒吧。”陳習彧拉著沈執荑坐下。
她這才註意到兩人已經來到了一處奇怪的宮殿，這裏碧波蕩漾，一朵又一朵芙蕖遺世獨立地綻放。
“這是縹緲軒。”陳習彧道。
沈執荑聽到這個名字仔細回想，最後才想起來這裏是何處地方。
這是前朝皇帝所建，聽說是為他那位從江南來的皇後所建。皇後想念江南接天的荷葉，與乘船聽雨眠的舊憶，皇帝便下令修了此處。
幾百年過去，昔人早已不再，此處的荷花卻成了宮裏最有名的。
“朕聽說了王子義的事，讓人唏噓不已，朕也在為他們惋惜。”陳習彧道。
他知道沈執荑這個人就是容易被別人感動。
心地善良的人就算自己也曾受過傷，但看到別人難受時，先想到的也是悲憫，而不會去落井下石。
或許是這裏的清風吹走宮裏的沈悶，沈執荑難得吐露心聲：“我就是想到了自己。”
想到她當初不斷拒絕陳習彧，而陳習彧那時卻也從未放手的事。
那時但凡兩個人中間有一個人再退一步，或許這個故事就完全不同了。
多年以後，沈執荑想起陳習彧只會懷念與感激，卻永遠不會如今日這般再次心動。
驕陽照在陳習彧身上，金線繡的盤龍與玄衣形成鮮明對比，他湊近沈執荑：“朕不是王子義，你也不是裴應遲，我們和他們不一樣。”
王子義從未想過早些與裴應遲攤牌，即使他知道對方的一切；裴應遲也背負著整個家族的興衰，自始至終都沒有向對方邁出那一步。
如果說抱琴與葉之玄是天意的“不得已”，那這兩人就是造化的“無奈何”。
“這話你從前說過。”沈執荑隱約能察覺到陳習彧其實不太喜歡自己提及過去。
但此時此刻她卻忍不住道。
陳習彧了然：“朕那時說的是抱琴和葉之玄吧。”
沈執荑點頭。
她被陳習彧拉住手，攬入自己懷中：“七年前，是那個無知無畏的小姑娘奔向我；七年後，換我一點點抹去所有不讚同的聲音。”
他們從始至終都和別人不一樣。不是哪一方無怨無悔地付出，從最初的起點，他們的故事就是兩個人盡力相擁。
沈執荑緊緊回抱住陳習彧。
他們從前看起來格格不入時，就會抱緊彼此，而此時，他們一步步走向彼此，最終在夏日的明光裏擁抱住彼此。
夏日漫長，越發炎熱的天也讓人沒有胃口，沈執荑望著夏橘變著花樣給她做的酸梅湯。
她攪動碗裏玫紅色的湯湯水水，碎冰碰壁發出好聽的清脆聲音。
沈執荑想起花閑這些日子似乎也在為王子義的死而自責，她便讓夏橘給花閑也送了碗酸梅湯去。又想起這些日子聽說昭靖公主似乎也茶飯不思，她又讓人給那人也送了碗去。
午後，有宮人來報，說是太皇太後請自己和公主同去賞花宴。
這宴會她知道是徐宜主請的京中貴女們入宮賞蓮。原本是沒有請她的，也不知道怎麽突然又來了。
不過陳習彧如今對徐家的態度可以說是人盡皆知，雖然大家都知道陳習彧不會放過徐家，但她的態度某種意義上也代表陳習彧。
她若不去終究是有違孝道，恐怕會落人口舌。
沈執荑點頭：“好，我知曉了。”
沈執荑卻不再會像一開始那般局促，她讓夏橘給她換了身衣裳，又重新梳洗打扮。
換下素凈低調的衣裳，鏡中的她身著華美濃艷的妝容再配上桃紅色的綢裙，她起身裙擺就像一朵散開的牡丹花般鋪展開來。
她想起年少時學過的歌謠裏的“細細輕裙全漏影,離離薄扇詎障塵”①，多年以後，她才發覺她就是喜歡這種外人眼裏不入流的裙子。
別人都愛豐肌秀骨的美人，可沈執荑就喜歡這樣資質豐艷的模樣。
十三歲的她喜歡什麽，現在只會更加喜歡。
她去往太後宴請貴女的興慶宮，在宴席上看到了著女裝的裴應遲。
這人穿女裝果然是很漂亮的，頭上插著幾支素銀簪子，穿的也是月白色紗裙——沈執荑莫名想到了“披麻戴孝”四個字。
察覺到沈執荑的目光，裴應遲看過來，苦笑了一下。
沈執荑行禮問安後，在離太皇太後最近的位置上坐下。
她對面是正被身旁的小宦官逗笑的昭靖公主，那人應當是提前準備了，也沒有悉心打扮就來了這宴席。
“清酒最佳，哀家先飲一杯。”徐宜主舉起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沈執荑也舉杯，她不會亂吃別宮的東西，悄無聲息在用袖遮擋飲酒時，將酒全部倒在袖上——無他，同陳習彧學的。
“昭靖怎的不喝？是嫌這酒不好嗎？”徐宜主關切道，倒真像個慈愛的長輩。
“皇祖母恕罪。”陳醒起身到中間跪下，原本有說有笑的貴女們目光都落到她身上，她像是下定決心般道：“孫兒不能飲酒。”
“孫兒已經有孕三月了……是徐丞相的。”陳醒小心翼翼道，看起來好不委屈。
沈執荑碰倒手邊的酒杯。
原來這就是突然請她來的原因。
“殿下這是說什麽，”沈執荑連忙起身扶住陳醒，“今日酒酣，想必郡主只是說您不能再飲了想去歇息，對不對？”
沈執荑話音剛落，一直躲在暗處的行月就抽出手中的刀上前。她仍含笑掃視了一圈人，聲音輕柔卻不自亂陣腳：“眾位說對不對？”
一國公主未婚先孕，陳醒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果然，沈執荑此話一出，那些貴女全都點頭：“是。”
“我也有些頭暈了，太皇太後這酒可真不錯。”
原本是想把沈執荑喊來，讓這件事被鬧得更大的徐宜主忍不住攥緊袖中的手。
這個沈執荑這才入宮不過半年，怎麽和那個陳習彧越發像了起來，處理事情都開始變得圓滑周全。
我日萬了，我日萬了，我居然日萬了！（小鴿子走來走去）（高興得滿地亂爬）
①出自《樂府新歌應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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