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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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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娶

每個人對昭靖公主這個孩子的態度都不同。

她自己自從那日宴會上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出自己懷孕一事後,便賴在沈執荑的殿內不走。

她撫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在明太後端著墮胎藥來時,就往沈執荑身後躲:“皇嫂救我。”

沈執荑雖然對陳醒的行為不甚讚同,但也不能讓明太後真的就這樣給陳醒灌墮胎藥。

她攔下明太後的動作,勸解道:“太後娘娘,樂太醫說公主此胎已經有三月,此時再打胎怕是有損母體。”

“她做出這種淫/蕩之事,還不如死了算了。我明珠怎麽會有她這般不知廉恥的女兒。”明太後露出兇狠的模樣。

沈執荑毫不懷疑,若不是自己在這裏攔著,太後是真的能把這碗墮胎藥灌下去。

陳醒聽到明太後的話毫不意外,她只繼續往沈執荑身後躲,平日尊貴的公主此刻就像只無家可歸的小貓般楚楚可憐。

明太後冷聲道:“讓開。”

“公主乃是陛下胞妹,此事又牽扯徐丞相,不論怎麽說也該由陛下決斷。”沈執荑護住她身後的人。

其實,她想說公主的孩子該由自己決斷,徐丞相、太後、太皇太後誰都沒有資格替公主決定以後。

但她知道這些話明太後不會聽的,宮裏的人倘若聽得進去勸慰,就不會十個有九個都偏執瘋狂。

明太後聽懂沈執荑話裏的意思,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好。”明太後隨手將墮胎藥重重扔到托盤上,轉身離去。

“皇嫂可真是好心腸。”沈執荑聽到身後人的話。

這話聽起來不像感謝,更像某種意義上的憐憫。

沈執荑轉身看到陳醒眼裏是細碎的光,這人和陳習彧生得略有兩分像,不過她更像明太後。

尤其是她上挑多情的桃花眼,只是這雙眼裏此刻滿是戲謔。

她道:“皇嫂要知道,在這宮裏,好人是不長命的。”

沈執荑聽到這話什麽也沒說。

她比誰都知道爛好心、多管閑事的下場,也比任何人都清楚為了一時心軟會付出什麽代價。

但就這樣吧,沈執荑就是這樣的人,她早就在一次又一次事情裏認清自己了。

從起初無比討厭,到如今欣然悅納,她很喜歡現在的自己。

“真喜歡皇嫂。”陳醒坐下,手撐著下巴,盯著沈執荑,“你又漂亮又聰明,還有份不害人的心……你別喜歡我大皇兄了,好不好?”

“他才不值得人喜歡。他又自私又懦弱,既自負又自卑。雖然這些年好多了,但人的本性是不會變的。”陳醒這話說的誠懇,倒有些像為沈執荑著想的閨中密友。

沈執荑問出了一直以來的疑惑:“公主為何總說陛下的壞話?”

這人連徐鶴言都能誇得天花亂墜,提起二皇兄更是滿心懷念。唯有提及陳習彧時,說的話永遠淬著恨意。

陳醒忍不住笑出聲:“大皇兄可不是什麽好人。皇嫂,你以為真的只有明家侵吞二皇兄的功績嗎?大皇兄當年不過是在離關山最遠的遙城督戰,結果也能被父皇褒獎。”

“你真以為大皇兄手上幹凈嗎?”陳醒眼裏閃過一絲了然。

沈執荑不信。陳習彧絕對不是會侵吞旁人功績的人。

年少時,他連學堂裏夫子把他錯的地方認成對的,都會耿直地讓夫子更正最後結果。

他怎麽可能會要別人的功績。

而且,她比誰都更清楚這人——他看起來溫和,骨子裏卻是驕傲的。他不會要不幹凈純粹的愛,同樣更不會要虛假的美名。

就像沈執荑一樣,兩人會彼此喜歡,就是因為兩人有著無比契合的想法。

“他不會。”沈執荑堅定道。

陳醒笑得眼角都溢出淚花來,指著沈執荑道:“好,可能對你確實不會。”

畢竟同一個人對愛人、仇人和尋常人肯定都是不同的。

陳習彧最後到永寧殿時,比明太後冷靜得多,他問陳醒:“你當真要嫁徐鶴言?”

“是,我從小就想嫁給他,他對我很好……”

陳習彧打斷陳醒那些沈執荑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的話,他道:“朕給你三條路。”

“朕會替你挑個好夫婿,你和孩子嫁過去都不會受氣。”

“你一個人把孩子生下來,你永遠是大燕最尊貴的長公主。”

“但你若嫁給徐鶴言,朕會把你從玉牒除名,從今以後你不再是昭靖公主。”

這樣的三條路,陳醒有的選,但她沒有猶豫:“我選徐鶴言!”

這個答案不意外卻讓人嘆息。

陳習彧什麽也沒說,揮揮手讓陳醒退下。見她磨磨蹭蹭不肯走,又道:“母後不會打掉你這個孩子。朕會讓人安排好一切。”

陳醒這才退下。

沈執荑覺得陳醒也是可笑。

她嘴上說著陳習彧的壞話,此時又相信陳習彧會說到做到,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想的。

“陛下,眼睛又不舒服嗎?”沈執荑看陳習彧突然扶額坐到小榻上,她記得這人眼疾確實還沒有好全。

陳習彧握緊拳,手上青筋暴起,額頭上也全是細密的薄汗,耳裏也全是耳鳴聲。

他知道自己這是犯頭疾時的征兆,

他聽不到沈執荑的話,用為數不多的理智道:“執荑,你先出去。”

因為停藥太久,這次的頭疾來得迅猛,他連摸索到腰間香囊的機會都沒有,就覺得整個人快被痛感淹沒。

好疼。

還有兵刃交接的聲音,關外朔風交織的聲音,還有綿密蔓延四肢的疼。

陳習彧很疼,而每當疼到極致時,心底的殺戮欲望就會到達頂峰。

沈執荑聽到陳習彧的話,她不知道對方這是怎麽了。

她剛想開口讓候在殿外的德安去請太醫,就被陳習彧按倒在榻上,連桌上的花瓶都被碰倒在地,碎了一地。

他眼裏布滿血絲,不再像平日那樣端方有禮,更像終於掙脫桎梏的野獸,想要撕碎每個靠近的人。

陳習彧可能會殺她。沈執荑意識到這件事。

沈執荑見陳習彧伸手想掐她的脖子,他卻在即將碰到自己停了手。

“陳習彧,我是沈執荑!”她抓住空當,握住對方的手。

她原以為這會沒什麽用,但陳習彧真的逐漸平息下來。他眼裏的癲狂褪去,只剩下稚童般怔楞的神情:“執荑……”

他腦海裏閃過一個已經模糊至極的畫面。

五大三粗的壯漢們聊著些聽不清的葷段子,少年卻執筆借著篝火,認真落筆。

每封信的信封上,都有四個字“卿卿親啟”。

那個卿卿……是沈執荑嗎?

那少年又是誰?

沈執荑看陳習彧忽然倒下,立刻推開壓在她身上的人,跑出去讓夏橘去請樂太醫來。

樂頤前一刻還在研究那本醫書,原本今日就能看完最後那一點了,卻因為陳習彧突犯頭疾,只得匆匆趕來。

他替陳習彧把脈又給他施了針。

陛下也是,之前那個被他砍了的太醫,別的不說,至少配的藥是不錯的。

那藥陛下只要按時喝,這頭疾不說治好,但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犯。

樂頤偷瞄了一眼沈執荑,瞧他把心上人嚇的。

沈執荑坐在床邊的凳上。她凝視著昏睡的陳習彧,他和剛才一點都不一樣。

他現在的嘴唇泛白,臉也是自己從未見過的蒼白,就好像只要被人輕輕推一把就會碎掉般。

他怎麽會變成這樣呢?這個人在她印象裏,像來都是無堅不摧,沒有弱點的。

因為兼愛,因為他的寬和,因為就算天塌了,這人也只會面不改色地頂上。

可他原來也病著的嗎?那他又病了多久?

在自己囿於痛苦和不甘的時候,那個她以為是皎皎人間月的少年,那個她以為是澤陂蒼生的君王,是不是早就病入膏肓。

樂頤斟酌著開口:“郡主,您還好嗎?”

瞧沈執荑這仿若神魂出竅的模樣,可別剛倒一個,又給他倒下一個。

“樂太醫,咱們出去說。”沈執荑起身。

不能在這裏,萬一陳習彧聽到,他又會擔心自己的。

可這個人到底隱瞞了她些什麽?

沈執荑向樂頤詢問了他口中的“頭疾”,又了解到陳習彧究竟是何時染病的。

當聽到這事是因為遇刺時,她又忍不住焦慮地扣著自己藏在袖裏的指甲。

她問:“他為何不告訴我?”

可是問完這話,在樂頤平靜的眼神裏,沈執荑反應過來。

還能是為什麽?怕她擔心,也怕天下人心不穩。

陳習彧的失憶都沒有多少人知曉,更別提是身患頭疾這種。

沈執荑回想起她剛離開李府時,每日裏高興不起來,還總是時時纏著陳習彧問些浪費時間卻又毫無意義的問題。

那人卻從沒有不耐煩過。

可他那時就是病人啊。

在沈執荑能夠肆無忌憚抱著陳習彧哭訴,哀求他不要拋棄自己時,溫柔沈默又無可奈何的帝王早就身染重病。

卻還要騰出精力一遍又一遍哄她。

“陛下將您送的香囊留在身邊,他說這個比喝藥有用。”樂頤的話落在沈執荑耳中卻尖利刺耳。

難怪陳習彧舍不得用她縫的腰帶,卻總是把那個醜醜的香囊掛在腰間。

還有自己想逃離皇宮時,對方所有奇怪的舉動都說得通了。

那個風雪裏的擁抱,那句她沒聽清的挽留,都是同樣病著的陳習彧為數不多的求救。

可她一句都沒有聽懂。

沈執荑早已淚流滿面,她吩咐樂頤照顧好陳習彧。

她推開門,坐在凳上,然後抓住陳習彧指尖泛涼的手貼著自己的臉,小聲祈求:“快點好起來吧。”

她已經好起來了。

她卻不知道一點點救她出七年前那個寒冬的陳習彧,早就被困在這座吃人的皇宮不知多久。

陳習彧也快些好起來吧。

雲銷雨霽,斜陽入戶,陳習彧睜眼時,就看到趴在他病床前的沈執荑。

她緊緊握住自己的右手,靠在床沿沈睡。從他的角度上,正好能看到她發簪末尾那只呼之欲飛的小蝴蝶。

他聽到沈執荑的呢喃,靠近了聽卻也沒能聽懂是什麽。

沈執荑突然驚醒,然後就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陳習彧身側。

而身旁披著衣裳在看書的人,察覺到她醒了,才偏過頭看她:“醒呢?餓不餓?”

好像不太對吧,她怎麽記得是自己在照顧陳習彧來著?

但或許是習慣了陳習彧的體貼,她下意識就回答了這話:“不餓。”

沈執荑看陳習彧又變成從前的平靜模樣,根本不像昨日犯病時的樣子。

這樣的人怎麽偏偏會得頭疾那種怪癥呢?

“朕昨日是不是嚇到你呢?”陳習彧目光落在沈執荑還沒有重新梳妝,而有些淩亂的發髻上。

“沒有。”沈執荑立刻道。

這話卻不是假話,她有意外,有不解,卻沒有真的被嚇到。

歸根到底,在她的認知裏,陳習彧是不會傷害她的。

果然,她只要一句“陳習彧,我是沈執荑”,這人就不會再傷害她。

兩人之間有條看不見的紅繩,她只要稍微拽一拽,眼前人就會無可奈何地低頭。

陳習彧放下手裏的書,抱她入懷:“那就好。”

“陛下是自從遇刺就患的頭疾嗎?”沈執荑小聲問。

“嗯。”陳習彧應了聲,又神色覆雜道,“不要可憐朕。”

誰都可以,但他不希望沈執荑可憐他。

沈執荑這才明白對方或許不願意說出自己頭疾的真正原因。

因為害怕她把憐憫當喜歡,更害怕她為了憐憫委屈自己。

陳習彧……怎麽會有這麽好的人啊。

“我愛陛下。”沈執荑擡起頭輕啄了一下陳習彧的下巴,“很愛很愛。”

是比喜歡還要更濃烈許多的愛,是願意和他交心共度一生的愛。

陳習彧的溫和面具裂開一道縫,最終他把頭埋在沈執荑的頸窩。

“朕亦然。”

在她還不知道的時候,他就先愛上了。

即使沒有記憶又怎麽樣,註定相愛的人總會再次相逢圓鏡。

六月十五,宜嫁娶。

昭靖公主因為身懷有孕,擔心再拖下去就顯懷了,故而這場婚事辦得甚為匆忙。

今日嫁後,世間便再也無昭靖公主,只有丞相夫人陳醒。

沈執荑自己尚未嫁給陳習彧,但她和陳習彧的婚事人盡皆知。所以扶昭靖公主出閣的事情便落在了她身上。

兩人隔得近,她清楚地能聞到對方身上的紙錢味。

也不知道對方這次是為她皇兄燒的,還是燒給徐溫的,也可能還是二者皆有。

“我終於嫁給徐鶴言了。”陳醒道。

這人的話被淹沒在喧鬧聲裏,但沈執荑卻因為挨得近聽清楚了。

她覺得這話裏的語氣,不像是終於得嫁心上人的喜悅,反而更像是大仇得報的激動。

雖然陳醒從玉牒中除名,但她畢竟是陳習彧胞妹,嫁的又是徐丞相。今日大婚,來往賓客眾多。

陳醒與徐鶴言拜完堂後,像尋常人家般在閨房中等著夫君掀蓋頭。

女眷們則全都聚在一起聊天,玩投壺、對弈的都有,大家各玩各的。

沈執荑卻發現人群中,不見裴應遲和鄭觀音,按這兩人的身份,今日這種應酬不該缺席才對。

今日婚禮,也有從邊關趕回恭賀的將領,陳習彧在拜堂完後,便送這些將領出城去了——說來,明家出事,徐溫身死,也不知道最終漠北和西南的軍權陛下最終會交到誰手裏。

院內歡聲笑語,直到有人被扔進院內,那人被五花大綁,身上也全是血。

沈執荑認出這是在拜堂結束後就匆匆離開的明太後。

徐家這是……反呢?

今日確實是個好時機。

公主出降,宮中人人同慶,守衛定不比平日嚴密。

且如今西南、漠北未定,定是趕不及入京,至於安西四鎮——賀昀的腿就是先帝當年忌憚下才廢的,他對陛下也未必全然忠心。

而徐全忠更是根墻頭草,他多半也是讓神策軍隔岸觀火,順勢而投。

徐松年臉上全是血汙,提著劍進來掃視眾女眷,他逮住一個裴家旁支的女兒問:“裴應遲呢?”

“不、不知道。”

徐松年將人松開,目光落在沈執荑身上:“我記得你和裴應遲似乎相熟?”

沈執荑看清對方眼底的慌亂與擔憂,她從前以為這人對裴應遲沒有真情。

現在看來,或許也有,只是這點喜歡和真正不求回報的愛相比,實在太微不足道了。

她搖頭:“我與裴娘子也不熟。”

徐家叛亂,京中必然動亂,叛軍哪裏來那麽多軍紀。手無寸鐵的小娘子,誰知道一個人會發生什麽。

不過……這個徐松年自己不早些做準備,如今找不到人才慌張。

說到底,這樣淺薄的愛,一旦沈溺其中的人清醒過來,就只會覺得好笑。

徐松年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擡手就想扇沈執荑卻被人攔住:“你倒是只會打女人。”

陳醒穿著大紅的嫁衣,她的裙擺染滿了血,襯得她整個人透著濃烈的哀艷。

“你……”徐松年正想動手,卻看陳醒捂著自己的肚子,他只好不情不願收手。

大哥在意這個女人,他不能真的動手傷她。

徐松年無可奈何,轉身大步而去。

陳醒挑了個椅子坐下,她看起來興致缺缺,就好像今日被破壞婚禮的人不是自己。一眾哭哭啼啼的女眷裏,她難得的沈穩。

沈執荑這才意識到對方可能並不是真的想嫁人:“你是故意的。”

“猜對了。”陳醒扶了扶鬢邊的芍藥,笑得美艷動人,“你不知道我等今日,等了多久了。”

“陛下待你不薄,你怎可聯合外人……”

“噓——”陳醒蹲下,盯著沈執荑,“先別說話,你聽。”

外面又傳來一陣短兵相接聲音,似乎是有新的人加入了這場混戰。

很快門外有人沖進來拉住陳醒的手,是穿著甲胄的徐鶴言,他失去平日裏玉面郎君的做派,手裏的劍上全是血,也不知道究竟殺了多少人。

他道:“阿醒,你快跟我的暗衛走,我要先……”

“撲哧——”

是尖銳物插進血肉的聲音。

陳醒將手中的金釵,捅進徐鶴言沒被甲胄包裹住的臂膀處,她用盡全力,大半支金釵都沒入血肉之中。

沈執荑認出這是徐溫抄家時那支鎏金的金釵。

徐鶴言剛想再說話,他握劍的整支手被身後的人砍斷。

沈執荑望去,只見是位將軍,看他的甲胄樣式,似乎是安西軍——也就是賀昀的人。

陳醒笑得很是甜蜜,少女懷春般的神態卻說著最冰冷的話:“我真的好喜歡徐丞相的。所以,你只能死在我手上。”

“你與朋友說,我不知禮數,不堪為主母,我能理解。

“我從前那麽喜歡你,你卻提議送我去和親,我也不怨你。

“可你為何要置我兄長於死地呢?我都說了是我不該招惹你!是我錯了,我去和親!是我不對,我不該妄圖春華!”

陳醒每說一句,就把金釵拔/出又捅進去一次,有細碎的肉被金釵帶出,她卻眼睛都不眨一下。

在場的貴女大多沒見過這種場景,面對那鮮血淋漓的斷臂止不住幹嘔。

沈執荑聽到陳醒這話……所以,這人其實是為了替兄長報仇?

陳醒用力捏住徐鶴言的下巴,尖利道:“我皇兄死的那年,只有十七歲!他還來不及向心愛的小娘子表白心跡,就被你們密謀殺於關外……萬箭穿心啊!該有多疼!”

七年前,她聽聞父皇決意送她去和親後,怕得整夜整夜睡不著覺。

是兄長拉著她的手,向她承諾,她不需要去和親。

她確實沒有去和親,可從那以後,她也再沒有皇兄了。

會護著她,會為她辯解,會攢錢替她買新衣的皇兄,就算因她得罪寵妃,寧可受鞭打,也不供出她的皇兄,就那樣沒了。

沈執荑看陳醒悠悠起身,像踢野狗般踢開徐鶴言,冷言吩咐:“把他帶下去,先吊著命。”

她陰惻惻笑著:“我皇兄如何死的,他就得怎麽死。”

陳醒在侍女端來水後洗幹凈染血的雙手,才轉身望著跪了一地的女眷。

她輕笑安撫:“諸位不要怕,今日留下大家,只是想讓各位參加我二皇兄的婚禮罷了。”

“都起來罷。”

沈執荑起身去攙扶受傷的明太後,陳醒對她們二人道:“母後和皇嫂也一定要來哦。”

明太後擡眼瞪了眼陳醒,眼裏全是恨意。她也不生氣只小聲道:“阿娘,今日是皇兄的好日子,你得笑。”

陳醒又道:“而且不是母後說的嗎?只要有權勢在手,做什麽都是對的。”

眾人在安西軍的砍刀和長劍的威脅下,來到了拜堂的前廳,這裏的其他賓客都不知所蹤。

地上的血跡已經被清洗幹凈,但空氣裏還彌漫著血腥味。有膽小的聞到這味就又暈了過去,然後又被陳醒的人一桶涼水潑醒。

殿中寫著大大的囍字,但上座的人除了被士兵強硬按著的明太後,就只有已經沒了聲息的鄭翰林。

有侍女手中抱著一只公雞,而跪著的是被綁住手腳、堵住嘴的鄭觀音。

鄭觀音今日的打扮甚是美麗,從她那繁覆精致的發型來看,她怕是早早就被陳醒捉住了——可陳醒這麽做又是為了什麽呢?

很快沈執荑就知道了答案。

因為她看見陳醒將一碗鮮紅的東西倒在鄭觀音頭上。

在那黏著的液體蔓延時,陳醒偏執道:“為什麽要想嫁給別人呢?我皇兄那般喜歡你?他在戰場上都不忘給你寫信……你怎麽可以背叛呢?”

“唔唔!”鄭觀音掙紮著想說,但因為被堵住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還要嫁給徐鶴言?哈哈哈,我皇兄怎麽會喜歡上你這種狼心狗肺的東西!”陳醒不甘道,“連陳繁都能有人願意等他整整六年,你卻還要嫁給仇人!”

沈執荑不知道陳醒是怎麽把這件事和她與陳習彧套上關系的,但陳醒似乎也終於想起了沈執荑。

她走到沈執荑面前,挑起她的下巴:“原本我也是打算殺了你的。”

憑什麽她皇兄死的無聲無息,陳繁卻可以和喜歡的人相守,將來還可能兒女繞膝,夫妻和睦?

憑什麽!

“不過……看在你是個好人的份上,你放心,我不會殺你。”陳醒輕笑,“只要你答應我離開陳繁就好,讓他也嘗嘗一無所有的滋味。”

沈執荑這下終於確定了。

陳醒就是個瘋子。

或者說,在這宮裏就沒有幾個人正常。

“皇兄,你馬上就能和心上人重逢了,皇兄……阿醒也好想你啊。”陳醒癡癡地笑,然後去按著鄭觀音的頭讓她拜天地、拜父母。

只是在夫妻對拜時,陳醒從袖中掏出了幾封沈執荑熟悉卻又陌生的信,以及一個浸滿血的荷包。

她把信和荷包放到抱著公雞的宮女身旁,喜娘大聲道:“夫妻對拜——”

沈執荑不像其他人被這場荒謬可怖的冥婚嚇到,她的目光落在那幾封信上,因為她隱約認出了那幾個字是什麽。

“該送入洞房了。”陳醒手裏端著一杯毒酒,捏住鄭觀音的嘴正想灌下去,就被人推開。

沈執荑拼盡所有力氣掙開按住她的士兵,撲向那幾封信,她的手指捏緊信封,死死盯著“卿卿親啟”四個字。

陳醒想讓人處理掉這個壞她好事的人,就看到眼前這人失神不解地喃喃:“這信是給我的。”

沈執荑好像明白了些什麽。

也就在此刻,另一隊士兵闖進徐家,兩個副將按下疑惑的陳醒。

為首的裴應遲手裏還提著一人的首級,她跪在沈執荑面前,“微臣來遲,還望郡主恕罪。”

鄭觀音被人救下,她立刻大聲罵道:“陳醒,你有病是不是?我和二殿下根本就不熟!”

藏書閣內,樂頤終於在暫時治好陛下的頭疾,也不用再給陳醒備安胎藥後,能夠看完那最後一點醫書。

他的眉頭卻在不斷翻閱紙頁中皺起。

這藥方……怎麽有些眼熟?

丹參、茯神、代赭石……這些確實都是安神的藥物,但裏面卻有處筆記寫著“茯神過量,亦可忘憂”。

樂頤覺得這筆記有些熟悉,而等他翻到下一頁,看清那密密麻麻的筆記和批註時,他逐漸震驚。

這字是他從前徒弟的字,當年自己不願意替先帝做太多傷天害理的事,先帝也更看重他徒弟的狠辣心性。

樂頤在把那徒弟逐出師門後,就辭官歸隱了。直到陳習彧犯頭疾砍了他徒弟後,他才又被召回宮中。

他翻閱剩餘的內容,最終猛地合上整本書。

原來是這樣,原來……難怪陛下那次大開殺戒,會第一個就殺了他徒弟。

樂頤想,要是自己被這些人這麽對待,恐怕會恨不得拉著所有人一起死。

想起書中記錄的種種,樂頤覺得他的小命迎來了過去幾十年以來最大的危機。

沈執荑!

樂頤想來想去只想到了這個人。

沈娘子為人善良,陛下也聽她的話。只有她去代傳這些話,陛下才能克制住自己。

樂頤從藏書閣出來,才知道徐家竟然在今夜謀反了。

幸好陛下早有安排,裴應遲和賀都督平叛徐家,徐全忠守衛皇宮,才讓這場政/變沒能成功。

就是讓徐宜主和徐貞儀都跑了。

沈執荑也同樣知道了今晚發生了什麽。

她把那幾封信都看了,比廣陵公主給她的信更早,也更重要。

信中陳習彧向她說明了自己是皇子,還去關山領軍的事。

原來那個人給她寫了那麽多的信,可她一封都沒有收到。

聽說陳醒誤會這些信的主人,是因為鄭觀音小字“卿卿”。也因為這些信中有的確實是往上京廣陵公主府寄的——想來是陳習彧托姑姑轉交給自己的,只是在路上就丟了。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①。這些信是當年戰事最吃緊的時候寫的,沒送到也很是正常。

這些信中很多都是後來陳醒花重金找到的,那個浸滿血的荷包也是——就是沈執荑做給陳習彧,而被他弄丟的那只。

陳醒也被裴應遲的人放開了。賀昀是陳習彧的人,只是他也聽陳醒的話。兩方說開了,安西軍和雲南軍自然沒有大動幹戈。

沈執荑這才知道,今夜的叛亂事發突然,但陳習彧早猜到徐家會謀反。所以,徐家一動,他安排好的人立刻響應。

即使他自己現在和賀昀都還在城外。

但沈執荑已經沒有精力去想這些了,她看到被陳醒下令,萬箭穿心而死的徐鶴言,忽然想起對方口中二皇子……也可能就是陳習彧。

他也曾受過這種傷嗎?

王子義僅僅是一支箭矢就要了命,那人又是如何活下來的?

戰場上負傷不少,可她瞧陳習彧身上卻沒有什麽傷疤。

七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陳習彧……她原以為對方是走過花與水,才回到她身邊的人。而現在才發現他竟不是,那他又究竟遭受過什麽?

沈執荑捏著手中的荷包發著呆。

“永昌郡主呢?”

樂太醫跌跌撞撞尋來,他只覺得自己的項上人頭能不能保住,就全靠沈執荑了。

“郡主,臣、臣有要事稟告!”樂頤大聲道。

沈執荑緩緩轉動眼珠,在樂頤的呼喊中回神:“什麽?”

“是和陛下七年前的事相關的。”樂頤道。

沈執荑的睫毛微顫,她覺得自己就快要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①出自《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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