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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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青
踏青這日是個好天氣，空氣裏漂浮著幾許春花香，沈執荑也有些看新鮮的意味。
南州的春，總是綿綿春雨不絕，而上京卻迥然不同，不僅別說下雨，這些日子沈執荑幹得偶爾都會流鼻血。
她對上京剛升騰起來的那點好感很快消失。
不過不下雨對於踏青卻算是件好事，踏青選的常雲山位於上京城郊，算是皇家別苑的地盤。
本朝貴族與平民劃著道天塹，只有每年四月的某日才會放開規定，破例允許平民也能到常雲山踏青。
這日踏青的人很多，沈執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徐宸鸞。
她笑得恰到好處地招呼每位她邀請同游的女眷，不論對方出身是王家、鄭家這種，還是某個名不見經傳的寒門。
平心而論，徐宸鸞這樣的人確實很適合做當家主母，也適合做一國之母。
這些日子，沈執荑已經明白為何大家會好奇徐宸鸞會如何待自己——原來這人就是陳習彧的青梅，與他的情誼肯定不是她這個後來人比得了的。
不過這都不重要，沈執荑已經不再喜歡他了，現在比起陳習彧，她更想知道她的身世。
“那邊好多人啊。”她身旁的明越指著山腳下賣花的人。
那些花都是春日裏最尋常的花，是難得的大部分人都能買得起的東西。
沈執荑眉心微動，笑著對明越道：“你想要嗎？”
“想。”明越歡快答道。
沈執荑便歡歡喜喜過去排隊給明越買花。
這些時日，明家人待她很好，雖然有陳習彧的原因，但她還是覺得該回報人家。
正好要到她時，她聽到個熟悉的聲音：“這些花我全都要了。”
擡眼看過去，正是前幾日見過的鄭觀音，她看到沈執荑，故意拿手帕捂住口鼻，厭煩道：“沒想到這也有你，晦氣。”
有貴女認出鄭觀音，主動和她打招呼：“縣主也來買花呢？”
鄭觀音“哼”了一聲：“誰要這些賤民喜歡的東西，我不過是看這個賣花的婆婆可憐罷了。”
那好心寒暄的人臉上的笑凝滯了。
“算了，不要了，錢給你。”鄭觀音把阿婆的花都扔到地上，順帶著把一錠銀子扔到地上。
她路過沈執荑時，特地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叫這個賤民不自量力勾引陛下，害得京城人看徐宸鸞笑話，連帶著也有人看她笑話。
沈執荑沒生氣想著換家買就是，但她看到旁邊有些荼靡花，思索片刻便彎腰去采拾。
有貴女看到她的動作，又是一陣嘲笑。
連那些平民家的女子都沒幾個買不起花，難不成這個沈執荑連個買花錢都舍不得？
她們的聲音不算小，沈執荑聽見了，卻並不在意。
只是笑話幾句而已，她從小到大聽的嘲諷多了去了。這些京城人已經很有教養了，最多意味不明地笑話幾句，遠遠比她小時候聽的那些惡毒話、下流話好上許多。
她也不是那個心比天高的小姑娘了。
“你再笑一句，信不信我把你嘴撕爛。”沈執荑聽到這句話才猛地擡頭。
明越揪著笑話她的某人的衣襟，語氣兇狠地威脅。
她忙過去拽住明越：“沒事的。”
很早以前沈執荑就已經習慣被人非議了，這些話對她而言不過是撓癢癢，不會傷筋動骨的。
明越盯著沈執荑真的沒有半分難過的眼睛，緩緩松開手。
沈表姐以前是不是吃過很多苦，不然怎麽連旁人這種話聽了都不在意。
這麽一想，明越愈發難過和為沈執荑不平起來。
她沖那些笑話沈執荑的貴女放狠話：“你們下次再讓我碰上笑話我表姐，我見一次打一次。”
那些貴女知道明越會功夫的事，也知道明越做得出套麻袋打人的事，聞言個個都收斂了眼中的嘲諷之意。
“表姐不要在意……”明越發覺沈執荑居然在擦眼角，似乎是哭了，“我、我，表姐我不是故意的，你別哭啊！”
明越最不會哄人，尤其是像沈表姐這樣嬌柔的姑娘。
沈執荑搖頭：“我沒哭。”她就是被他人久違的愛打動。
她以為經歷了這麽多自己早已是心如玄鐵。
可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終於承認，即使到了今日境地，她還是那個旁人待她三分好，她就會還之萬千善意的人。
她知道這樣沒出息，可她就是很沒出息，永遠為了點好意就熱淚盈眶。
“明表姐，你怎麽又把人欺負哭了啊？”倒是有個吊兒郎當的男聲打斷兩人。
沈執荑淚眼朦朧循聲望去，只看到有個少年負劍站在不遠處，鵝黃金線衣，青玉雲紋冠。
“王子嫌，你煩不煩，就你話多。”明越不耐道。
沒看到她在哄人嗎？就他屁話多。
“這位就是沈表姐吧？”少年走近，看清沈執荑哭得梨花帶雨的臉，想起近日京中的傳聞，很快就確定了沈執荑的身份。
沈執荑擦掉眼淚，笑著點頭。
少年頭微偏，眼睛笑得像月牙：“沈表姐好，我叫王子義，有情有義的義。”
沈執荑卻只聽到這個“王”字——該不會是瑯琊王氏的“王”吧？
明越：“又吹牛，就你還有情有義，之前是誰給我娘告狀，說我逛花樓的？他叫王子嫌，人厭狗嫌的嫌。”
“沈表姐，你別聽她胡說，我才不是人厭狗嫌。”王子義看起來年紀不大，眼睛又是圓潤清澈的杏眼，說這話頗讓人信服。
沈執荑看到明越和王子義鬥嘴的樣子，有些許感慨和艷羨。
這大概就是少年人才有的那股蓬勃生機，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而她在他們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早就沒有無憂無慮的機會了。
“表姐，這些花好漂亮！”明越沒有繼續和王子義吵，只想著先哄好沈表姐才是。
這話顯然讓沈執荑很受用，她不好意思道：“就是很常見的野花而已。”
“不過，我有法子讓它變得不普通。”沈執荑問夏橘拿了絲線，把荼靡花串在一起，手指翻飛間就做成了手串。
明越眼睛瞪得滾圓，不可置信道：“哇！”
好生漂亮的手串，沈表姐也太手巧了吧！
她誇獎道：“沈表姐你好厲害呀！”
這就厲害啦？
沈執荑可不止會這個，她會的東西有很多。她會用夏日的茉莉花做手串，也會早起去河溝裏撿小螃蟹，還會說幾句胡人的話，去低價買下他們的小玩意兒。
再轉手用高價賣給有錢的人——她知道這樣有點缺德，可她從前很缺錢，不這樣的話她養不活阿娘和自己。
荼靡花沒有茉莉花容易做成手串，但細心點還是可以的。
沈執荑把手串給明越戴上，小姑娘歡喜得不得了，似乎從未見過般。
難不成上京城沒人會做這個嗎？說起來當年南州她也是第一個想到這個法子的。不過她還沒等到多做些茉莉花串賣錢，阿娘……沈老夫人就攀上了沈家。
她攢的錢也沒機會用來租個小店，就被沈夫人要去買了孕期的補品。後來弟弟出生後，她又要幫忙照顧弟弟，還要每日學習歌舞。
等空閑下來，累得倒頭就想睡，更沒心思去想什麽做手串的事。
沈執荑很高興明越會喜歡這手串：“你喜歡就好。”
王子義羨慕道：“明表姐運氣真好，有這麽好的表姐……那我先行一步，我和你待久了別人會說閑話的。”
少年轉頭就走，沖遠處大聲喊道：“裴表哥，你等等我！”王子義沒半點高門子弟的儀態。
但被他喊的人沒停留片刻，沈執荑也沒能看清那個人。
“切，明明就是自己又要去做跟屁蟲了。”明越看到遠處熟悉的人影撇嘴。
沈執荑等王子義走後，才試探著問：“他是……”
“中書令王大人的兒子。”明越把玩手中的手串，語氣隨意：“表姐別理他，他就是我說世家裏唯一不瘋的那個。不過他腦子不好使，是個傻子。”
沈執荑不相信世家真會有傻子，在她的認知裏，傻子在這種勾心鬥角的地方是活不久的。
“他沒兄弟姐妹，所以見人就喜歡攀扯關系。”明越也不能理解怎麽會有這般奇怪的人，換了別的世家子巴不得沒有兄弟姐妹爭寵。
明越：“我壓根就不是他表姐，但他總是見我就喊表姐。至於他親表哥，他更是天天寸步不離地跟著。”
沈執荑也覺得奇怪，她見過很多人，卻從沒見過王子義這樣的世家子弟。
“表姐，怎的還不過來。”明越看沈執荑突然停下腳步。
“這的花都能摘嗎？”沈執荑仰頭看到滿樹的海棠花，開的正好，清婉又不失風骨。
明越：“當然可以。”
然後，她就看到沈執荑又摘了許多海棠花，不知道是要做什麽。
常雲山高，明越看沈表姐身子瘦弱的樣子，還擔心她爬不了多遠，結果明越自己反而有些跟不上沈執荑的腳步。
沈執荑見明越氣喘籲籲的樣子，停下腳步：“對不起，我走的有些太快了。”
她小時候經常到處瘋跑，這些年養尊處優久了，還不比當年體力好。
明越搖頭，是她先入為主了，她好歹也是習武之人哪裏會真的跟不上沈執荑。
兩個人因為是避開人群走的小道，雖然略遠些，但一路沒碰上那些高門貴女壞了好心情，直到半山腰的涼亭，才覆看到她們。
沈執荑她們穿的衣著簡單，再加上這路上走得快，薄汗浸出，顯得有些許狼狽。
對面的貴女們也看著她們，場面有些尷尬。畢竟剛才明越放了狠話，鄭觀音不敢再亂開口——她是見過明越打人的，這個女人說動手那是真動手的。
徐宸鸞早就知道剛才的事，正想開口打圓場，就見沈執荑上前一步，掏出一塊素白手帕。
中央放著一只海棠花手串，西府海棠開的正好，做成手串也格外精致。
沈執荑：“多謝徐娘子前幾日送的布料，我沒什麽送的，就把春日送給你好了。”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①
徐宸鸞下意識想到的就是這句詩。她接過手串戴在手上，真心實意的笑了：“多謝。”
沒想到，她這輩子第一次收到除牡丹以外的花，會是個算敵人的人送的，但她確實很喜歡。
徐宸鸞悠悠想，難怪陳習彧喜歡這個人。
換成她也會喜歡。誰能不喜歡珍惜自己心意的人，又會讓人覺得被深愛的人呢？
反正她不會。
沈執荑擠出一個客套的笑。
她只是不喜歡欠著別人，朋友、親人、愛人她都不想欠。
而且剛才她看到那些海棠就想起了徐宸鸞，她覺得這沒有香味的花很像這個姑娘，清雅婉約，獨有自己的風姿。
徐宸鸞身旁的貴女問沈執荑：“沈娘子，能不能也給我們做一串。”
“對啊，這花真好看。”
就連鄭觀音也把目光轉頭她身上：“不就個手串，這你們也喜歡？”
沈執荑點頭，就真的接過她們遞過來的春花給做成手串。
不過她沒給鄭觀音還有那幾個笑話她的人做。她只是不喜歡每日都把無意義的事放心上徒惹煩憂，但她從來就是個記仇的人。
就算這或許是個能緩和關系，打入京城貴女圈的機會，她也不要。她的東西只給喜歡的人！
徐宸鸞自然也看出了沈執荑的小心思，她這般端莊持重的人，難得忍不住笑意，擡袖捂嘴輕笑。
真是個好生可愛的姑娘。
沈執荑是個細心的人，她不僅做的花串好看還很是牢固。
幾位貴女們都很喜歡她的手藝，忍不住舉起手看了又看。
鄭觀音越發不高興，平日裏這種聚會，她與徐宸鸞都是無可爭議的主角，至多是徐宸鸞偶爾會搶她的風頭。
可輸給徐宸鸞又不丟人，但讓她輸給沈執荑這個寡婦，她心裏不舒服！
徐宸鸞察覺到鄭觀音想開口，連忙打斷：“鄭娘子，前面有處好風景。聽說他們那些郎君今日在那裏也有詩會，咱們不如去瞧瞧？”
鄭觀音蠢笨但卻是她未來的嫂子，如今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得幫幫這個人。
“好。”鄭觀音只好跟著徐宸鸞過去。
沈執荑為大家都做好手串後，有好幾個貴女都熱心和她閑聊起來。
明越看到大家都很喜歡表姐，心裏滿是與有榮焉。
她就說表姐就是不愛出門，像沈表姐這樣長得漂亮、脾氣又好還多才多藝的誰能不愛？
等到沈執荑給大家都做好了手串，才繼續和明越手挽著手走。
明越一擡頭，就看到沈表姐在她耳邊別了朵花，她聽到對方含笑道：“給你留的花，希望阿越不要嫌棄。”
“不嫌棄！謝謝沈表姐！”明越小臉微紅。
誰能對溫柔大美人給自己別花無動於衷，反正她不可以！其他人可以愛沈表姐，但能不能別和她搶沈表姐。
沈執荑心裏也很放松。
這些小姑娘幾乎都是家裏寵著長大的，就算再惡毒也不會壞到哪裏去。她看著這些姑娘就像看一群嘰嘰喳喳的小孩子一樣。
不過在這些孩子裏待久了，她感覺自己都變得幼稚起來，居然會主動給人鬢邊插花了。
這還是她當年逗陳習彧時最喜歡做的，給最俊俏的少年郎鬢邊別朵好看的花，看他無可奈何又妥協的笑容。
沈執荑用力搖頭，想把腦海裏的想法都甩出去，她怎麽又在想陳習彧，這樣不好。
既然說要忘記就得快點忘掉才行。
“我們也去那邊看看吧。”沈執荑不想回憶過去的事，拉著明越也向徐宸鸞那邊走過去。
那邊是些郎君在鬥詩，沈執荑對詩詞這種東西不感興趣，當年陳習彧……
她怎麽又想到那個人了，她才不要想他。
總之就是，她不喜歡詩詞，也沒有那個附庸風雅的樂趣。
聽那些郎君作詩，她聽不懂還腦袋昏昏沈沈，她便和明越暫時告別尋了個地方坐下。
山風吹在臉上，涼風習習，視野也格外開闊，俯仰天地間，山景與眾生相皆入眸。
她正看著新綠的叢山峻嶺發呆，就被人拍醒。
“沈表姐，打擾了。”王子義指著遠處拿著弓箭的男人，“表姐，你看我表哥這箭射的好吧？”
王子義語氣裏全是驕傲語氣，不像對朋友兄弟，說句像對自己孩子都說得過去。
這個王子義真的好生奇怪。
沈執荑不知道那些郎君已經從作詩改成了射箭，只見王子義口中的表哥也向自己看過來。
他眉眼微垂，眼角有顆淚痣，看她卻不像厭惡，反而像是單純的無趣。因為覺得日子無趣，所以得給自己找點樂子。
他激弦發矢，卻沒有向靶心射過去。
那人的箭向沈執荑直直射過來，還好藏在暗處的行月及時出手，攔下那迅疾的飛矢。
眾人一片驚呼，人群驚慌之下，有人推了沈執荑一把。
在墜落的片刻，沈執荑只有一個想法——
他們世家的人果然都是瘋子。
①出自《贈範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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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青這日是個好天氣，空氣裏漂浮著幾許春花香，沈執荑也有些看新鮮的意味。
南州的春，總是綿綿春雨不絕，而上京卻迥然不同，不僅別說下雨，這些日子沈執荑幹得偶爾都會流鼻血。
她對上京剛升騰起來的那點好感很快消失。
不過不下雨對於踏青卻算是件好事，踏青選的常雲山位於上京城郊，算是皇家別苑的地盤。
本朝貴族與平民劃著道天塹，只有每年四月的某日才會放開規定，破例允許平民也能到常雲山踏青。
這日踏青的人很多，沈執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徐宸鸞。
她笑得恰到好處地招呼每位她邀請同游的女眷，不論對方出身是王家、鄭家這種，還是某個名不見經傳的寒門。
平心而論，徐宸鸞這樣的人確實很適合做當家主母，也適合做一國之母。
這些日子，沈執荑已經明白為何大家會好奇徐宸鸞會如何待自己——原來這人就是陳習彧的青梅，與他的情誼肯定不是她這個後來人比得了的。
不過這都不重要，沈執荑已經不再喜歡他了，現在比起陳習彧，她更想知道她的身世。
“那邊好多人啊。”她身旁的明越指著山腳下賣花的人。
那些花都是春日裏最尋常的花，是難得的大部分人都能買得起的東西。
沈執荑眉心微動，笑著對明越道：“你想要嗎？”
“想。”明越歡快答道。
沈執荑便歡歡喜喜過去排隊給明越買花。
這些時日，明家人待她很好，雖然有陳習彧的原因，但她還是覺得該回報人家。
正好要到她時，她聽到個熟悉的聲音：“這些花我全都要了。”
擡眼看過去，正是前幾日見過的鄭觀音，她看到沈執荑，故意拿手帕捂住口鼻，厭煩道：“沒想到這也有你，晦氣。”
有貴女認出鄭觀音，主動和她打招呼：“縣主也來買花呢？”
鄭觀音“哼”了一聲：“誰要這些賤民喜歡的東西，我不過是看這個賣花的婆婆可憐罷了。”
那好心寒暄的人臉上的笑凝滯了。
“算了，不要了，錢給你。”鄭觀音把阿婆的花都扔到地上，順帶著把一錠銀子扔到地上。
她路過沈執荑時，特地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叫這個賤民不自量力勾引陛下，害得京城人看徐宸鸞笑話，連帶著也有人看她笑話。
沈執荑沒生氣想著換家買就是，但她看到旁邊有些荼靡花，思索片刻便彎腰去采拾。
有貴女看到她的動作，又是一陣嘲笑。
連那些平民家的女子都沒幾個買不起花，難不成這個沈執荑連個買花錢都舍不得？
她們的聲音不算小，沈執荑聽見了，卻並不在意。
只是笑話幾句而已，她從小到大聽的嘲諷多了去了。這些京城人已經很有教養了，最多意味不明地笑話幾句，遠遠比她小時候聽的那些惡毒話、下流話好上許多。
她也不是那個心比天高的小姑娘了。
“你再笑一句，信不信我把你嘴撕爛。”沈執荑聽到這句話才猛地擡頭。
明越揪著笑話她的某人的衣襟，語氣兇狠地威脅。
她忙過去拽住明越：“沒事的。”
很早以前沈執荑就已經習慣被人非議了，這些話對她而言不過是撓癢癢，不會傷筋動骨的。
明越盯著沈執荑真的沒有半分難過的眼睛，緩緩松開手。
沈表姐以前是不是吃過很多苦，不然怎麽連旁人這種話聽了都不在意。
這麽一想，明越愈發難過和為沈執荑不平起來。
她沖那些笑話沈執荑的貴女放狠話：“你們下次再讓我碰上笑話我表姐，我見一次打一次。”
那些貴女知道明越會功夫的事，也知道明越做得出套麻袋打人的事，聞言個個都收斂了眼中的嘲諷之意。
“表姐不要在意……”明越發覺沈執荑居然在擦眼角，似乎是哭了，“我、我，表姐我不是故意的，你別哭啊！”
明越最不會哄人，尤其是像沈表姐這樣嬌柔的姑娘。
沈執荑搖頭：“我沒哭。”她就是被他人久違的愛打動。
她以為經歷了這麽多自己早已是心如玄鐵。
可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終於承認，即使到了今日境地，她還是那個旁人待她三分好，她就會還之萬千善意的人。
她知道這樣沒出息，可她就是很沒出息，永遠為了點好意就熱淚盈眶。
“明表姐，你怎麽又把人欺負哭了啊？”倒是有個吊兒郎當的男聲打斷兩人。
沈執荑淚眼朦朧循聲望去，只看到有個少年負劍站在不遠處，鵝黃金線衣，青玉雲紋冠。
“王子嫌，你煩不煩，就你話多。”明越不耐道。
沒看到她在哄人嗎？就他屁話多。
“這位就是沈表姐吧？”少年走近，看清沈執荑哭得梨花帶雨的臉，想起近日京中的傳聞，很快就確定了沈執荑的身份。
沈執荑擦掉眼淚，笑著點頭。
少年頭微偏，眼睛笑得像月牙：“沈表姐好，我叫王子義，有情有義的義。”
沈執荑卻只聽到這個“王”字——該不會是瑯琊王氏的“王”吧？
明越：“又吹牛，就你還有情有義，之前是誰給我娘告狀，說我逛花樓的？他叫王子嫌，人厭狗嫌的嫌。”
“沈表姐，你別聽她胡說，我才不是人厭狗嫌。”王子義看起來年紀不大，眼睛又是圓潤清澈的杏眼，說這話頗讓人信服。
沈執荑看到明越和王子義鬥嘴的樣子，有些許感慨和艷羨。
這大概就是少年人才有的那股蓬勃生機，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而她在他們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早就沒有無憂無慮的機會了。
“表姐，這些花好漂亮！”明越沒有繼續和王子義吵，只想著先哄好沈表姐才是。
這話顯然讓沈執荑很受用，她不好意思道：“就是很常見的野花而已。”
“不過，我有法子讓它變得不普通。”沈執荑問夏橘拿了絲線，把荼靡花串在一起，手指翻飛間就做成了手串。
明越眼睛瞪得滾圓，不可置信道：“哇！”
好生漂亮的手串，沈表姐也太手巧了吧！
她誇獎道：“沈表姐你好厲害呀！”
這就厲害啦？
沈執荑可不止會這個，她會的東西有很多。她會用夏日的茉莉花做手串，也會早起去河溝裏撿小螃蟹，還會說幾句胡人的話，去低價買下他們的小玩意兒。
再轉手用高價賣給有錢的人——她知道這樣有點缺德，可她從前很缺錢，不這樣的話她養不活阿娘和自己。
荼靡花沒有茉莉花容易做成手串，但細心點還是可以的。
沈執荑把手串給明越戴上，小姑娘歡喜得不得了，似乎從未見過般。
難不成上京城沒人會做這個嗎？說起來當年南州她也是第一個想到這個法子的。不過她還沒等到多做些茉莉花串賣錢，阿娘……沈老夫人就攀上了沈家。
她攢的錢也沒機會用來租個小店，就被沈夫人要去買了孕期的補品。後來弟弟出生後，她又要幫忙照顧弟弟，還要每日學習歌舞。
等空閑下來，累得倒頭就想睡，更沒心思去想什麽做手串的事。
沈執荑很高興明越會喜歡這手串：“你喜歡就好。”
王子義羨慕道：“明表姐運氣真好，有這麽好的表姐……那我先行一步，我和你待久了別人會說閑話的。”
少年轉頭就走，沖遠處大聲喊道：“裴表哥，你等等我！”王子義沒半點高門子弟的儀態。
但被他喊的人沒停留片刻，沈執荑也沒能看清那個人。
“切，明明就是自己又要去做跟屁蟲了。”明越看到遠處熟悉的人影撇嘴。
沈執荑等王子義走後，才試探著問：“他是……”
“中書令王大人的兒子。”明越把玩手中的手串，語氣隨意：“表姐別理他，他就是我說世家裏唯一不瘋的那個。不過他腦子不好使，是個傻子。”
沈執荑不相信世家真會有傻子，在她的認知裏，傻子在這種勾心鬥角的地方是活不久的。
“他沒兄弟姐妹，所以見人就喜歡攀扯關系。”明越也不能理解怎麽會有這般奇怪的人，換了別的世家子巴不得沒有兄弟姐妹爭寵。
明越：“我壓根就不是他表姐，但他總是見我就喊表姐。至於他親表哥，他更是天天寸步不離地跟著。”
沈執荑也覺得奇怪，她見過很多人，卻從沒見過王子義這樣的世家子弟。
“表姐，怎的還不過來。”明越看沈執荑突然停下腳步。
“這的花都能摘嗎？”沈執荑仰頭看到滿樹的海棠花，開的正好，清婉又不失風骨。
明越：“當然可以。”
然後，她就看到沈執荑又摘了許多海棠花，不知道是要做什麽。
常雲山高，明越看沈表姐身子瘦弱的樣子，還擔心她爬不了多遠，結果明越自己反而有些跟不上沈執荑的腳步。
沈執荑見明越氣喘籲籲的樣子，停下腳步：“對不起，我走的有些太快了。”
她小時候經常到處瘋跑，這些年養尊處優久了，還不比當年體力好。
明越搖頭，是她先入為主了，她好歹也是習武之人哪裏會真的跟不上沈執荑。
兩個人因為是避開人群走的小道，雖然略遠些，但一路沒碰上那些高門貴女壞了好心情，直到半山腰的涼亭，才覆看到她們。
沈執荑她們穿的衣著簡單，再加上這路上走得快，薄汗浸出，顯得有些許狼狽。
對面的貴女們也看著她們，場面有些尷尬。畢竟剛才明越放了狠話，鄭觀音不敢再亂開口——她是見過明越打人的，這個女人說動手那是真動手的。
徐宸鸞早就知道剛才的事，正想開口打圓場，就見沈執荑上前一步，掏出一塊素白手帕。
中央放著一只海棠花手串，西府海棠開的正好，做成手串也格外精致。
沈執荑：“多謝徐娘子前幾日送的布料，我沒什麽送的，就把春日送給你好了。”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①
徐宸鸞下意識想到的就是這句詩。她接過手串戴在手上，真心實意的笑了：“多謝。”
沒想到，她這輩子第一次收到除牡丹以外的花，會是個算敵人的人送的，但她確實很喜歡。
徐宸鸞悠悠想，難怪陳習彧喜歡這個人。
換成她也會喜歡。誰能不喜歡珍惜自己心意的人，又會讓人覺得被深愛的人呢？
反正她不會。
沈執荑擠出一個客套的笑。
她只是不喜歡欠著別人，朋友、親人、愛人她都不想欠。
而且剛才她看到那些海棠就想起了徐宸鸞，她覺得這沒有香味的花很像這個姑娘，清雅婉約，獨有自己的風姿。
徐宸鸞身旁的貴女問沈執荑：“沈娘子，能不能也給我們做一串。”
“對啊，這花真好看。”
就連鄭觀音也把目光轉頭她身上：“不就個手串，這你們也喜歡？”
沈執荑點頭，就真的接過她們遞過來的春花給做成手串。
不過她沒給鄭觀音還有那幾個笑話她的人做。她只是不喜歡每日都把無意義的事放心上徒惹煩憂，但她從來就是個記仇的人。
就算這或許是個能緩和關系，打入京城貴女圈的機會，她也不要。她的東西只給喜歡的人！
徐宸鸞自然也看出了沈執荑的小心思，她這般端莊持重的人，難得忍不住笑意，擡袖捂嘴輕笑。
真是個好生可愛的姑娘。
沈執荑是個細心的人，她不僅做的花串好看還很是牢固。
幾位貴女們都很喜歡她的手藝，忍不住舉起手看了又看。
鄭觀音越發不高興，平日裏這種聚會，她與徐宸鸞都是無可爭議的主角，至多是徐宸鸞偶爾會搶她的風頭。
可輸給徐宸鸞又不丟人，但讓她輸給沈執荑這個寡婦，她心裏不舒服！
徐宸鸞察覺到鄭觀音想開口，連忙打斷：“鄭娘子，前面有處好風景。聽說他們那些郎君今日在那裏也有詩會，咱們不如去瞧瞧？”
鄭觀音蠢笨但卻是她未來的嫂子，如今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得幫幫這個人。
“好。”鄭觀音只好跟著徐宸鸞過去。
沈執荑為大家都做好手串後，有好幾個貴女都熱心和她閑聊起來。
明越看到大家都很喜歡表姐，心裏滿是與有榮焉。
她就說表姐就是不愛出門，像沈表姐這樣長得漂亮、脾氣又好還多才多藝的誰能不愛？
等到沈執荑給大家都做好了手串，才繼續和明越手挽著手走。
明越一擡頭，就看到沈表姐在她耳邊別了朵花，她聽到對方含笑道：“給你留的花，希望阿越不要嫌棄。”
“不嫌棄！謝謝沈表姐！”明越小臉微紅。
誰能對溫柔大美人給自己別花無動於衷，反正她不可以！其他人可以愛沈表姐，但能不能別和她搶沈表姐。
沈執荑心裏也很放松。
這些小姑娘幾乎都是家裏寵著長大的，就算再惡毒也不會壞到哪裏去。她看著這些姑娘就像看一群嘰嘰喳喳的小孩子一樣。
不過在這些孩子裏待久了，她感覺自己都變得幼稚起來，居然會主動給人鬢邊插花了。
這還是她當年逗陳習彧時最喜歡做的，給最俊俏的少年郎鬢邊別朵好看的花，看他無可奈何又妥協的笑容。
沈執荑用力搖頭，想把腦海裏的想法都甩出去，她怎麽又在想陳習彧，這樣不好。
既然說要忘記就得快點忘掉才行。
“我們也去那邊看看吧。”沈執荑不想回憶過去的事，拉著明越也向徐宸鸞那邊走過去。
那邊是些郎君在鬥詩，沈執荑對詩詞這種東西不感興趣，當年陳習彧……
她怎麽又想到那個人了，她才不要想他。
總之就是，她不喜歡詩詞，也沒有那個附庸風雅的樂趣。
聽那些郎君作詩，她聽不懂還腦袋昏昏沈沈，她便和明越暫時告別尋了個地方坐下。
山風吹在臉上，涼風習習，視野也格外開闊，俯仰天地間，山景與眾生相皆入眸。
她正看著新綠的叢山峻嶺發呆，就被人拍醒。
“沈表姐，打擾了。”王子義指著遠處拿著弓箭的男人，“表姐，你看我表哥這箭射的好吧？”
王子義語氣裏全是驕傲語氣，不像對朋友兄弟，說句像對自己孩子都說得過去。
這個王子義真的好生奇怪。
沈執荑不知道那些郎君已經從作詩改成了射箭，只見王子義口中的表哥也向自己看過來。
他眉眼微垂，眼角有顆淚痣，看她卻不像厭惡，反而像是單純的無趣。因為覺得日子無趣，所以得給自己找點樂子。
他激弦發矢，卻沒有向靶心射過去。
那人的箭向沈執荑直直射過來，還好藏在暗處的行月及時出手，攔下那迅疾的飛矢。
眾人一片驚呼，人群驚慌之下，有人推了沈執荑一把。
在墜落的片刻，沈執荑只有一個想法——
他們世家的人果然都是瘋子。
①出自《贈範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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