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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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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雪下的沈了,京城早晨的街道上,總會出現凍死的屍體。

還好,小魚抱著兩個銀錠子,在魚龍混雜的樂坊勾欄之處,名為落花巷的地方尋了個無人發覺的住處,鍋老頭經驗多,還貼心的給穆麟尋了個面罩,對外就說自家小兄弟幼年大火毀了容,落花巷本就人來人往亂的很,聽一聲便應了,沒人深究。

城隍廟大火果然也沒有引起任何風波,幾個捕快在旁邊轉了一圈,很快得出了幾個乞丐冬日烤火,不小心意外,結果接連喪命的答案。

三人奔逃至花柳巷之後,合計往後的日程,小魚提議出去買塊地,蓋房子娶媳婦,鍋老頭則不以為然,覺得如今天下災荒四起,眼看著京城也保不住,還不如往江南去,自古戰火少有燒到江南的,又是魚米之鄉,終歸餓不死。

小魚覺得鍋老頭的提議太冒險,一路向南幾千裏,一不留神就會死在路上,兩個人吵吵嚷嚷了半天,最後都將目光轉向了穆麟。

“哎,你不是讀過書嗎,你覺得怎樣好?”小魚問他。

穆麟怔怔的看著窗外:“阿音在哪兒,我就想在哪兒。”

小魚無語凝噎:“合著是個書呆子。”

穆麟自知此話說的任性,便不再作聲,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帝王多疑,災民遍地,西南一處民不聊生,自是不用去了。京城也混亂不已,今日破廟大火便是一個例子。若是要尋安生之所,一路舟車勞頓自不用說,也不知道花銷幾何,會耗多少心力。不如只往東邊走一些,山東也算富庶,靠海可吃海,亦有肥田。等開春你們便出發,夏初約可到,到時候用餘錢安頓下來,只等風波過去便好。”

他仔仔細細的出著主意,他思忖之時,眼睛總是習慣性一動不動,瞳孔發灰,毫無光色。

“那你呢?”小魚聽出了其中的意思,這穆麟似乎是不打算走了。

“我……”穆麟眼圈一紅:“我想跟阿音在一塊兒,能在一個城裏也是好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小魚根本看不出來他前幾日殺人的樣子。

“得啦,走一步看一步吧,指不定你那富貴媳婦兒明兒就出嫁了。”鍋老頭說著不入流的笑話,小魚瞪了他一眼,可穆麟卻當真了,只是委屈:“阿音……阿音縱使嫁了,那……那我也守著她。”

“我看京城不給你立一個貞節牌坊,當真是沒有眼色。”鍋老頭嘖嘖稱奇。小魚又瞪了回去,被鍋老頭一巴掌蓋在了腦袋上。

三人各有心思,商量不出一個結果,又迷迷糊糊隱隱綽綽的覺得,應當幾人一塊行動才是,於是便將往後的事情擱置,等到開春再說,姑且先在巷子裏安頓下來,尋個活計,掙點銀兩。

鍋老頭年紀大了,賺不到錢,小魚斷了只手,也無人要。裏外裏,希望就放在了穆麟身上。

要放在往日,穆麟哪能紆尊降貴的做短工、低聲下氣的當奴才,而在今日,他看了鍋老頭和小魚發愁的臉,只是點頭:“放心吧,我一定能找個好些的活回來。”

穆麟出門轉了一圈,如今流民太多,到處都是插標賣首的窮人,不管是添柴倒水還是餵馬餵雞,只要給口飯吃,一堆人搶著幹。

而他畢竟不想惹眼,因此也不打算借著文才去達官貴胄家謀出路,只當自己大字不識一個最好。

他轉了半天,除了走餓了肚子,什麽都沒掙出來,他在落花香轉了三圈終於發現,唯一時時刻刻都要人的地方,便是那些勾欄院,穆麟明明已經蒙了面,但還是能看見白凈的皮膚和纖細的胳膊,門口的老鴇姑娘,先是一句:“小爺來玩呀,看你這麽俊,給你打折。”

穆麟擺擺手:“不必了,我沒錢。”

“沒錢?”老鴇一看他全身上灰撲撲的棉衣,看著好像的確不是什麽有錢人,眼睛一轉問道:“那你在這兒打轉,可是想找份活做?”

“嗯。”穆麟並不隱瞞:“家中有老人兄弟要養,做什麽活都好。”

他剛說完什麽活都好,老鴇便捂嘴笑了起來:“小公子什麽活都行啊,那我這裏可有一個賺大錢的生意。”

穆麟並不傻,在老鴇說完的那一瞬間,他就從其眼神中讀到了危險:“陸某絕不賣身,告辭。”

他匆匆要跑,被老鴇沖下來一把拉住:“哎——你別走啊,我哪裏說過你一定要賣身?你有本事的話,賣藝也行啊。”

賣藝?

這倒不失為一個辦法。

鍋老頭與小魚要跋山涉水尋個地方安家,四十兩銀子在他們看來夠,在穆麟看來,不過是九牛一毛。

論掙錢,確實還是花柳巷裏掙得多。

穆麟善琴,雖不至於成名成家,但在樂坊裏輕易能博個頭位。賣藝雖然實在丟人,可他畢竟是個大男人。

男人能屈能伸,咬死了不賣身,頂多給人看幾眼戲謔兩下,還能吃什麽虧不成?

老鴇名叫月娘,見穆麟動搖,笑吟吟的將他迎進了屋,給他驕傲的指著自己那有亭臺樓閣的小院子道:“你別看我外頭門小,裏頭可別有洞天,整個落花巷,我這雲夢閣排不進前三也在前五。來的客人都說,我這裏雍容華貴,與王府也不相上下呢。”

穆麟四處打量了一番,只覺得山石小氣,亭臺粗劣,連聽音別院的十分之一也比不了,但仔細一想自己已經淪落乞丐,便還是有三分真心的點了點頭:“月娘說的不錯。”

“我這兒不僅屋子好,掙得也多,平日裏打賞起來,少說能掙一貫錢,一天一兩銀子的也不少。我看你這樣俊,你隨便做些什麽,遲早能掙大錢。”

月娘笑吟吟的開口。

月娘這麽說,自然不是完全存了好心思,她看著穆麟身形挺拔,雖然半張臉蒙著面,可那雙眼睛一看就十分勾人。穆麟一身寒酸,便篤定他沒有靠山。來她這雲夢閣的,有相當一部分是達官貴人家的公子,不賣身的琴師又怎樣?少爺們看上了把他拖下來,月娘自不會阻攔,到時候發生了什麽,他也只能當吃啞巴虧,等次數多了日子久了,他也就習慣了。

月娘心裏的算盤打的劈啪響,已經將穆麟當成了館子裏的半個娼妓,只等著他哪天運勢不好隨時掛牌。穆麟則悶悶的看著花團錦簇大廳當中的幾道垂簾,以及後頭的古琴,點了點頭:“好,那我明日便來。”

第二日,穆麟梳洗幹凈,將頭發挽上了一個發髻,看起來很有幾分富貴公子的模樣。月娘給他梳洗打扮,左看又看,終於是又套了一身竹青色的衣裳。

他於垂幕後頭彈琴,臺上歌女扭的活色生香,比往日他在官妓坊裏見到的要風情百倍,他起初看著臉紅,手下的琴弦都錯了好幾次,等到過了兩日,也就習慣了。

穆麟善琴,也愛琴,他許久沒碰過這東西,如今能坐下來重新彈奏,也算得上愜意,垂簾一擋,便是自由自在,再不管外頭的事了。

只不過,既然是風花雪月之地,他不想管,並不代表別人便不來問,沒過兩天,就有人註意到了簾子後面坐了一個新來的琴師,便打聽姓甚名誰,家從何來,最重要的是,值多少銀子,前兩日月娘還裝模作樣的攔了攔,而到了今日,那簾子突然一下被掀開,穆麟嚇了一跳,琴弦差點沒繃斷。

他擡頭一看,是兩個身著錦緞衣裝的富家公子,看起來也不是什麽達官貴胄,只不過是有幾個閑錢,便在這裏裝大爺了:“這郎君眉目生的不錯,怎麽卻蒙著面?”擡頭一個拿著扇子故作風雅的人問道,說話間,就拿扇子來挑穆麟的下巴。

穆麟知道來雲夢閣的人大多輕佻,因此也沒惱,只是往後一躲,道了一聲:“幼年大火燒了臉,留了不少傷疤,怕嚇著客人,便蒙面了。”

說到這裏,其實能勸退不少人。畢竟大家來雲夢閣是找樂子,不是來找怪物的。

可總有不信邪的張狂人,聽到這句話反而更來了興趣:“這麽說,是個醜八怪了?”

“是。”穆麟點頭。

“那我倒要看看你有多醜。”那公子直徑伸手過來,本以為要抓住他的面紗,卻不知怎麽穆麟輕輕一閃,又躲開了。

“咦?”他看見穆麟身體並未有太多動作,可自己卻能剛巧偏開,實在是見了鬼:“我沒喝醉啊。”

說罷,他索性一把抓住穆麟的胳膊,旁邊一個他的朋友性子更沖些,興致勃勃的喊道:“不過一個賣藝的琴師,還驕矜起來了,給他把衣服扒了,看他脫不脫那面罩。”

這個朋友五大三粗,看起來便像是跟在少爺後頭的走狗。

他一把抓住穆麟的袖子,自以為用了大力氣,可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穆麟手腕一翻,就跟水蛇一樣的走了。

這人一把抓空,咚一聲跌在地上,半天沒反應過來,擡起頭怔怔的看著他。只見穆麟站在一側,將琴抱了起來,拍了拍長衫上的褶皺灰塵道:“今日陸某身體不適,告辭。”

他說罷,轉身就走了。

扯他衣衫的兩人,一人叫方欽意,一人叫方欽輝,兩人是本家兄弟,只不過方欽意的姐姐攀上了京城赫赫有名的燕家,這才更有了幾分豪氣。前幾日燕家又出了個探花,方欽意走在路上,覺得他自己也值得人多敬重兩分,如今讓一個琴師駁了面子,那還了得。

他回過頭,看見臺下喝酒之人果然有不少在笑他,便拉著方欽輝一路追了出去。

兩人定了主意,等那琴師走到無人的地方時,一定好好的教訓他一頓,讓他丟盡這輩子的臉,跪在地上磕頭求饒。他們跟在琴師後頭,見那青衫終於是進了琴房。

琴房內,擺著豎把古琴,琵琶、笙簫等等一應俱全,雖稱不上上等貨色,但穆麟對風雅之物,從來多有敬重,因此也小心翼翼的將懷中琴放了下來。他剛準備換衣回去,就聽見門吱呀一聲打開,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那兩個浪蕩子來找面子。

“兩位若是想找人陪,雲夢閣中有的是待招的妖童,不必來尋我。”穆麟道,但他也知道這句話毫無意義,若是能三言兩語將這二人請出去,他也不用早早回家了。

“爺就看上你了!”方欽輝一聲大喊,說的直白,把旁邊方欽意也嚇了一跳。

穆麟聽聞此話,無奈的很,他只想賣藝掙幾個賞銀,可誰知道還能招惹這些是非。不過穆麟有如此想法,的確是太過天真,他往日雖然風流,但也只去上等的官家樂坊,只讓名手作陪,談論的盡是風雅之事,連姑娘的手都沒碰過幾次,哪裏見過這種強取豪奪之事?他只嘆了口氣,往旁邊一坐:“看上又如何呢?陸某並非賣身之人,又是男子之身,兩位方才身邊都有家人作陪,想來沒有什麽龍陽之好吧,何必跟我一個毀了容的琴師計較。”

方欽意冷哼一聲:“琴師?說是琴師,誰知道以前有沒有當過誰家的孌童?都已經在閣子裏了裝什麽清高,爺有沒有龍陽之好關你什麽事?砸了銀子進來,讓你脫衣服就得脫衣服,讓你下跪就得下跪。”

“不要。”穆麟瞥了方欽意一眼。

眼見穆麟拒的如此果斷,方欽意楞住了,並從那一眼中品出了些輕蔑的味道:“怎麽,你瞧不起我?”

穆麟聽他都這麽說了,只點頭:“對。”

“你——!”方欽意牙一咬,旁邊方欽輝隨手抄起一把琴就往穆麟頭頂砸去。

穆麟頭輕輕一偏。

也不知怎麽,剛才的妖法再次重現,他明明沒動多少位置,卻將整個琴的攻勢偏開。

方欽輝不懂武功,可蠻力極大,咚一聲下去,琴在桌子上砸成了兩截。穆麟見如此焚琴煮鶴之舉,蹙緊了眉,再方欽輝惱羞成怒要砸第二把琴時,終於出了手。

他們只看見一個青色的影子一閃,方欽意手上的折扇便不見蹤跡,下一瞬,那折扇就在方欽輝的胳膊上重重的敲了一下。

方欽輝嗷的一聲,吃痛跪了下去,捂著胳膊似乎都要斷了,方欽意眨了眨眼也沒看明白怎麽回事,就見穆麟將折扇一展:“你也想挨打?”

“不……不想。”方欽意從來審時度勢,直徑跪了下去:“好漢饒命。”

穆麟被他這麽絲滑的一跪弄笑了:“我最多斷你一條胳膊,男兒膝下有黃金,你何至於此?”

“膝蓋哪有胳膊要緊。”方欽意看的很明白。

穆麟點點頭,由衷的同意這句話:“我若有你想的這麽開,就不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了。”

穆麟是著實有些後悔。

不是悔今日淪落風塵當了賣藝的琴師,還碰到騷擾的嫖客。

只是後悔一直意氣太盛終遭反噬,本想著出將入相名垂千古,最後連名字和面貌都不得見人,一個妻室一個家都守不得。

他嘆了一口氣,方欽意還以為變了主意,還要打他。

穆麟只是輕輕擺了擺手:“你們走吧,我不過想彈琴謀個出路,你我之間就不要為難了。”

他說完,轉身出了門,以為此事已了,畢竟他已出手,讓人知道不是好惹的閑雜之輩,而方欽意也已下跪,如此大禮,相互之間也就算了。

可事情他看著小,方欽意卻看著大,不肯罷休。

方欽輝問他怎麽辦,他見著穆麟遠去的身影,很是晦氣的呸了一聲:“這事決不能算完,我還能吃這個虧不成?你我兩個人拿不下他,多帶幾個人總可以,明兒我就叫我表哥來,看治不住他!”

方欽意以為他走遠,便大了些聲音。

並不知道穆麟盲了那些年,耳力已經極好。

穆麟聽他這話覺得好笑,帶人來又怎麽樣?不過一些家丁打手,來幾個也無妨,可他馬上就聽見了方欽輝的問句。

“你是說,你表哥燕暉文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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