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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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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至

那年冬天,小魚第一次見到那麽大的火。

火勢洶湧,從小草屋熊熊而出,小魚抱著兩個銀錠子站在不遠處,看見人們議論,同時也聽見自己突突的心跳聲。

他轉身要跑,卻看見鍋老頭,鍋老頭看見他懷裏的銀錠子,又看見他的表情,往旁邊瞥了一眼:“小六子呢?”

小魚張張嘴,說不出話來。

“怎麽把他弄丟了?”鍋老頭提步要去找,被小魚一把拉住。

“別……別找。”小魚眼瞳驚恐,似有難言之隱。

“為什麽不找?”鍋老頭中氣十足的問,同時一巴掌拍在他的腦袋上:“要說話好好說!喘什麽。”

“他……他說別再找他,以後就當不認識他。”小魚戰戰兢兢。

鍋老頭問:“為什麽?”

“因為……大概是怕我們出事。”小魚能理解穆麟的苦心。

“出事?”鍋老頭輕蔑一笑:“我們兩乞丐,還能出什麽事?”

大火燒了好幾個時辰,裏頭躺著的五具屍體,都隨著大火一起消失殆盡。

流民與乞丐來看熱鬧的不少,四處人群熙攘,全是議論聲,自然不會在意一個乞丐在巷子裏匆匆的走。

穆麟頭發散亂,低著頭,臉上還有煙灰,遮掩著自己的面容,他剛走到一個巷子深處,想要拐走,就聽見後面大喝一聲。

“小六子!你跑什麽!”

是鍋老頭。

很久以後,穆麟也問過鍋老頭是怎麽找到他的,鍋老頭只嘿嘿一笑:“既然是我家的後生,自然知道他要往哪裏去。”

穆麟看見鍋老頭和小魚,有些震驚,亦有些動容。他往後退了一步:“我身上有大事,你們不要過來,讓我走就好了。”

“大事?”鍋老頭蠻不在乎:“城隍廟的乞丐,莫說是死五個,死五十個五百個,也不是大事。”

“不是……”穆麟欲言又止,嚅噎著不敢說太明白:“是大事,誅九族的大事。”

“九族?”鍋老頭仿佛聽了什麽很荒唐的事,一巴掌又拍在小魚的腦袋上:“你跟小六子說,你九族有誰?”

“我……我就我一個啊。”小魚聽這話也有點發蒙,隨即笑了:“要說認識,我就認識你,還有一個鍋老頭。我不知道自己爹媽是誰,也沒有親戚宗族,若真有人能把我九族找出來,那我真是要磕頭謝恩呢。”

他說罷,與鍋老頭一同爽朗的笑出來。

笑的,仿佛穆麟才是那個小氣之人。

他不好意思揉了揉鼻尖,就看見鍋老頭走過來:“ 六子,咱們本就是流落街頭之人,相識一場,也不容易,我鍋老頭雖然沒什麽本事,總不能讓自己底下的小子小瞧了去。不過,我只問你一件事,你一個王府裏的男寵,怎麽就株連九族了?”

“該不會是說假的吧?”小魚機靈,猜出了個眉目:“若是男寵,怎會有武功?就算是王府也不會養有武功的男寵啊。”

他又揉揉鼻尖。

鍋老頭詫異:“當真?那你是誰?總不是那陸家的死掉的贅婿吧?”

穆麟帶點了點頭:“我就是那個死掉的贅婿。”

穆麟說罷,還沒來得及解釋,鍋老頭頭一歪,暈了過去。

按照小魚的說法,鍋老頭仗義、見的世面廣、膽子也大,唯獨一條,怕鬼。

他兜轉了這麽些年,頂多見過兩個玩小把戲的術士,什麽神鬼一概沒見過,見到的第一個,便是穆麟。

穆麟哭笑不得,蹲在巷子角與他仔細的解釋來龍去脈,從中探花到入陸府,再從治病安養到發現帝王暗害,一五一十,全交代了。

說到天子下毒之時,他本以為鍋老頭與小魚會十分錯愕,沒想到他們兩人點點頭,面無波瀾。

“不驚訝嗎?”穆麟有些驚詫。

“驚訝什麽。”鍋老頭指著巷子外:“你看這些難民乞丐,都快把整個京城擠垮了,要是天子真的聖賢,怎能出這樣的事?”

穆麟不禁啞然。

他再怎麽說也是官宦之家,從小錦衣玉食,又受到陸府保護,自然會覺得天下安寧太平,富貴不已,要出事,也是瑕不掩瑜。而對這些真正失去了田地和家人的流民而言,天早已塌,並不是今時今日才了解的。

“你身子是什麽時候好的?”鍋老頭疑惑:“不是說瞎了眼又瘸了麽?”

“好了有一些時日了。”穆麟點頭承認:“其實最開始你們撿到我時,我眼睛只是朦朧,並非全瞎,腿也有些知覺,大概本中過毒,有了耐性,毒不至於傷身,又吃足了解藥的緣故。後來一日日過去,毒素排出,大概一月前就好的差不多了。”

“那怎麽不說?”小魚問。

“怕出事。”穆麟也是真有擔憂:“我本就是在城隍廟避難,若不是一個無人理會的殘疾乞丐,只擔心消息傳出去被別人發現,只是沒想到有今日禍端……”

“那你往後怎麽辦?”小魚又問:“陸家以為你死了,大抵都在傷心呢。你現在去,怕是會給你那娘子一個驚喜。”

穆麟苦笑:“驚喜談不上,我這本就是天誅神罰,陸家已對我恩重如山,我斷不可再去給他們增添煩惱。”

“這麽說來,你不要你那娘子了?”鍋老頭側目看他。

穆麟搖搖頭:“不是不要,只是沒有我比有我強出百倍有餘。她年輕,生的漂亮,家裏又有錢,京城能有多少男子想娶她為妻呀,可她不能跟我在一塊兒了,該把我忘了,去找旁的人了……”

說到一半,穆麟紅著眼睛,突然哭出來了。

聽音別院內。

陸聞音看著屋檐上的鐵馬,搖搖晃晃,突然驚覺,已經過去半年有餘了。

如今已經入冬,下的雪比穆麟嫁入陸家那年還沈,她還記得紅妝十裏擡進來一個郎君,大紅的轎子她一眼也不想看,裏頭的穆麟,抱著把長雁琴小心翼翼的坐著,還是父親陸秉重給迎了進去。

等到深夜,她第一次見穆麟便是他光禿禿的樣子,倒在地上,好笑,又可憐。

穆麟是一個好人,溫煦聰慧,處處為她著想;雖然因殘疾總是一股子病弱的嬌氣,可陸聞音也覺得他那股樣子可愛的緊,像是一只瘸腿的大兔子,在角落裏小心翼翼的窩著,仿佛隨便來點什麽便可以讓它沒命。

可兔子總是頑強的,它能跑,能跳,遇上危險會躲起來。既然死不見屍,那是不是就會躲起來,藏在某個地方?

雖然父親說過,既然天子要他性命,那必不會留,麟兒雖好,也不要指望了。

那段時日,陸秉重的頭發白了不少,他嘆了幾口氣,叫來了陸聞音,問她若是自己要錦衣還鄉回到老家,再不管朝堂之事,不知陸聞音願意不願意。

“能不能,還在京城?”陸聞音想了想,她不願放過與穆麟有關的消息。

“你還要等他?”陸秉重嘆息一聲,並非責怪,只是垂憐:“爹知你有意,可他卻已經死了。如今倒有不少貴人上門求親,亦有江南的俊傑,不介意你再嫁之身,要不,你再尋一個郎君?”

陸聞音沒說話,只是搖搖頭。

“哎……”陸秉重嘆道:“我陸家經由此事,往後只有風霜,難有太平,你若實在在意穆麟,可留一兩個眼線在京城附近打探,一旦有消息便轉告於你,如何?”

陸聞音看著陸秉重蒼老的面容,也知道自己的這番執念不過做夢,於是點頭:“聽父親的吧,我們何時動身?”

陸秉重看著窗外開始零落的雪花:“深冬雪沈,等過完最後一個年,開春咱們便走。”

落棋館內。

雪輕輕飄落,陸聞棋抱著那只黑貓,看著窗外白雪落在黑色的細沙上,倒也別有風情。

趙夫人匆匆而來,有事找她,她讓丫鬟拒了幾次,可攔不住趙夫人推開丫鬟徑直走了進來。

她一進來,便是聒噪:“棋兒,我的好棋兒,你要我做的事我早辦了,如今穆麟屍體都涼了,你那幾個舅舅怎還不出來?”

“急什麽。”陸聞棋頭也不回,微微蹙了一下眉:“他們不是沒死麽。”

“沒死固然沒死,可畢竟是死囚,萬一過幾天又要死了呢?”趙夫人焦急道。

陸聞棋聽了這話,一股煩躁爬上腦門,深吸了一口氣才平覆下來:“母親,我問你,天下死囚,何時行刑?”

趙夫人一楞,想了想:“都說秋後問斬……秋天?”

“既然已經是冬日,我兩個舅舅還沒死,那怎能算死囚?”

陸聞棋戳中要害,趙夫人猛然驚覺:“是啊……還沒死,那便不會死了?可怎麽沒放出來呢?”

陸聞棋幾乎忍無可忍,要是旁人她早不說話了,可這是她親娘:“那是因為不是時候。”

“什麽時候才是時候?”趙夫人立誓追問到底:“就這麽等,總不能等到他老了。”

陸聞棋有些絕望:“最遲這個冬天,最快開春。”

“可我聽老爺說,開春我們就要走了。”趙夫人還是很焦慮。

陸聞棋真的絕望了:“這樣吧,你若實在著急,就去探一次監,跟那兩人說,我們陸家現今死了贅婿,再無男丁,府邸上下之財富,依舊有數百萬之巨。”

“說這個做什麽。”趙夫人不解:“這不是誰都知道的事麽。”

“叫你去你就去!”陸聞棋一聲差點沒吼出來,察覺到這是自己母親,終於是壓住了怒火:“母親,你且去,若是冬至前沒有眉目,再來找我。”

“冬至……”趙夫人掰著指頭算,覺得時日也不算太久,勉強可以等得及,她算完剛擡起頭,就看見陸聞棋一臉的怒氣,知曉是自己惹了她,但又不敢承認,只嘟嘟囔囔的說了一句:“我是你娘,不過來問問,你發什麽脾氣。”

說完,她頭也不回,一溜煙的跑了。

陸聞棋看著她去的背影,懷中的貓不滿的叫了一聲,她摸著貓毛,輕聲道:“別氣,她本就是這樣的人,只是最後一切如她願時,她能不後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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