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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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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上)

正午,一切準備妥當,穆麟帶著陸聞音,拿著名帖入宮。

皇城巍峨,大門開敞,所有王公親貴皆魚貫而入,甚至有百姓也可在旁觀賞。

通往宏輝樓的路上,人聲鼎沸,天空煙火綻放不休,陸聞音一邊看,一邊嚷嚷,似乎真沒見過這樣的熱鬧。

裏頭人太多,不便帶上女婢侍從,便是陸聞音在照顧他,他覺得有些羞愧,但聽著陸聞音高興的樣子,倒也覺得值得。

雖然他還是有些緊張。

入宮門的時候,遞上名帖,聽見太監喊了他一聲:“喲,探花郎來了。”

說話的太監不知是哪個,語氣中帶著客氣,沒讓人覺得有一點兒不適。他給陸聞音指了路,與所有前來的人適當的寒暄:“聖上時不時還提起您,您現在身體還好啊?”

“好多了。”

“那就好。請。”

穆麟知道這只是例行公事的客氣,但心中也寬松了不少,只想到裏頭人群眾多,摩肩接踵,四周可供賞玩的東西那麽多,大概,不會註意到他這麽個人吧?

穆麟的手在袖子裏攪動,他一緊張就這樣,都快把手爐給捏出形狀了。

他自己走不了,也看不見,只能聽見周圍的喧鬧,於是人群中一些低語與議論,也鉆到了耳朵裏。

“那個是……”

“他怎麽了……”

看來還是太奇怪了。

世上哪有那麽多瞎眼的瘸子呢?

他轉過頭去,下意識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只可惜跑不了。陸聞音大咧咧的沒管那許多,只顧著把他往前推,過了一會兒,又不動了。

“拿著。”

正在此時,陸聞音一個聲音。

他伸出手,只感覺陸聞音遞過來一個東西,是個糖葫蘆。

原來快到太液池,看見四處胡姬歌舞,甚至還有各種小販模擬普通百姓中的廟會景象,外頭大雪漫天,禦花園卻因四處的篝火暖如春日,甚至有連綿的鮮花將全樓鋪滿。

“當真如同天宮。”陸聞音笑道,她總是喜歡吃這些甜膩的零食,穆麟陪著她咬一口,冰冰甜甜,有什麽尷尬,就忘卻了。

陸聞音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停下來看旁邊一夥變戲法的藝人,她笑的很高興,穆麟伸出手,去夠她的手指。

夠到了。

也很高興。

天空明月高懸,無數燈火照亮了通往前方的路。陸聞音擡起頭,終於在太液池上看見了那座浩瀚高樓,再往裏進,當真是璀璨如夢境。

年過五十的天子雖然頭發花白,但卻器宇軒昂,一身明黃站在高樓的頂端,旁邊陪侍的,是美的傾國傾城,不可方物的貴妃。

陸聞音看的眼睛都直了,低下頭悄聲問。

“你見過皇帝嗎?”

“見過。”

“他好英武,跟廟裏的神仙一樣。”

“他是天子,自然英武。”穆麟笑。

“旁邊那個陪著他的妃子你見過麽?”陸聞音又問。

“見過,那是林貴妃,有盛寵,聖上日日都將她帶在身邊。”穆麟問道:“你是覺得想說她好看?”

“你怎麽知道?”陸聞音訝異。

“貴妃天姿國色,見過的都覺得是神仙妃子,沒有不驚嘆的。”穆麟道:“可是你知道她已經快四十歲了?”

“真的?”陸聞音更驚訝了,她頓了一下,又擡頭看了一眼,林貴妃笑顏如花,根本看不出來已經是中年婦人,她突然發現了一個盲點:“穆郎,當初那個十公主,又是誰?”

“咳咳。”穆麟差點沒被噎死,好半天才擠出半句話:“就是林貴妃的女兒。”

“那豈不是天姿國色?”陸聞音的音調都拔高了,若不是人多,旁人必定能聽見她的聲音。

“也不算吧……”穆麟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比她母妃不如些,主要一身珠光寶氣,我也沒看清……”

“你當初為什麽沒同意?”陸聞音逼問細節。

“什麽同不同意的。”穆麟裝傻充楞。

陸聞音不給他這樣的機會:“尚公主呀,不是說十公主喜歡你嗎?你怎麽不去當這個駙馬。”

“那個……這個……”穆麟不想回答,但是陸聞音越靠越近,他感覺這一問是逃不過了,嘆了口氣道:“當初一時沒同意,不是覺得,顯得我清高麽……”

說白了,就是裝比。

“後來沒過幾天,我就病了,人家公主看不上了……”

後來,裝比裝裂了。

哎。

穆麟嘆了口氣,對生病一事多少還有些耿耿於懷,他發現陸聞音沒回音,還以為自己說的人家生氣了。

“阿音,我不是說你撿旁人不要的……雖然差不多是這樣……但是也不能完全這麽想……總的來說呢……我很聽話的……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優點……嗯……呃……”說到一半,穆麟就沒詞可編,於是洩了氣,癱在那裏。

可沒想到,陸聞音的手摸過來,揉了揉他焉巴的臉:“沒事啊,我們家穆郎不是沒人要。”

然後又拍了拍他的頭,穆麟覺得有被安慰到。

哎。

阿音真好。

他揣著手乖巧坐著,不再想別的,只想等阿音逛完結束。

可或許是太過顯眼,在高樓上的天子也看見了他,一個太監碎步下來,在他身邊拱手,道了一聲:“探花郎,聖上想見你。”

一時之間,穆麟緊張萬分,可卻無法拒絕。太監拱手道了句失禮,幾個人上來,直接將穆麟擡到了天子面前去。

穆麟覺得尷尬,陸聞音也噤了聲,都沒想到,竟然能得天子召見。

到了天子面前,陸聞音覺得心臟快跳出來了。一時之間,她竟然忘了行禮,只是站在那裏。穆麟則扶著輪椅的扶手,想辦法下來跪叩,還好天子溫厚,只笑了一聲,旁邊林貴妃道:“你看這兩個小孩兒,真是可愛的很。”

陸聞音恍惚間終於回過神來,只看見天子擺擺手:“今日節慶,百家歡慶,何必拘泥禮儀。穆麟,你這妻子嬌憨可愛,娶了這樣的妻室,倒也是福氣。也不跟朕說說,是誰家的女兒?”

一席話說的如同家常一般,林貴妃輕聲笑開,穆麟也有些臉紅:“回陛下,是陸家二小姐,陸聞音。”

“便是那個皇商陸秉重家的,是吧?”林貴妃記性好,倒是記得這麽一出:“現在算是,陸家的女婿了。”

這話的意思,是入贅。

天子也想起來這麽一回事,點了點頭,沒有細提。

算得上很為穆麟著想了。

當今天子姓姬,名諱原叫姬海,但因照顧民間避諱,登基之時,將自己名字改做了姬烸,民間稱此舉為賢。到他這一代,已經是大周第六代君主。繼位以來,君主為人溫厚,重人才,不計出身,這十幾年來,少年英才出了不少。到了如今,四海算得升平,除了有些好大喜功,愛華服樓宇以外,也不算有太大的錯處。

天子又與穆麟閑話了幾句,大抵是問身體還好不好,住的如何,吃的又怎樣之類的日常話。

“眼睛可還看得見?”這話問的關切,穆麟一笑,輕輕搖頭:“大夫說,能留住剩下那條腿和兩只手,已經是不錯了。”

天子嘆了一聲:“可惜了,可惜了。”又叮囑陸聞音好好照顧穆麟。

“若是缺什麽藥,差什麽大夫,盡管問宮中要。”天子道:“禦醫也可以多去看看,養一養身體也是好的。”

說罷,又許了陸家一些恩賞。還點名了,這是天子賜給探花郎的。

裏裏外外,都照應到,仿佛在對待自己家的一個晚輩,要給穆麟撐腰一般。

穆麟感激不盡,又覺得實在可惜,如此好的天子,已無法為其效力,反倒添了幾分麻煩。

他垂著眼睛,拜了下去。

見完天子,再沒有旁的事。

二人回到了樓中,天子在中心臺前有賜宴,說是專門給穆麟準備的,知曉他體力不濟,讓他好好吃點東西,休憩一番。

穆麟知道陸聞音是個活潑的性子,便讓她去找人玩耍,陸聞音遲疑著不敢走,穆麟笑道:“你怕什麽,這是天子之地,難不成我還會丟了?”

陸聞音想著也是,便讓他在席上待好,興高采烈的走了。

等到陸聞音走後,穆麟才覺得,身邊突然一下子空了下來,他有些下意識的慌亂,想往外抓,卻碰掉了桌上的酒杯,叮咚一聲,酒液淌了下來。

大概是又弄臟了衣裳,他嘆了口氣,摸索著將酒杯扶好,便不敢再動了。

等一等,陸聞音便會回來找他。

他安靜等著就行。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又一個聲音從後面傳來。

“哎?這不是穆賢弟?”

他的神經一下子繃緊,雖說在這裏碰上故人是十有八九,可他總心存了一絲僥幸。已經在天子面前丟過一次人了,他實在不想遇上故人,只想找個地方匆匆躲起來,可他沒什麽走的辦法,只能坐在那兒,聽見那人急匆匆的上前喊他。

“穆賢弟,早聞你大病一場,今日得見,這是好些了……”

話語戛然而止,想必是看見了他這副樣子。

“這是……”

“殘了。”他淡淡的答。本以為在陸聞音身側已經習慣旁人這麽說了,可是離了她,仿佛遮風擋雨的屋頂被掀翻,再與別人說,又是心中一緊。

“可找太醫看過?”

“看了,能維持這樣便是最好。”

“你這眼睛?”對方聲音陡然提高,似乎察覺到了新的異樣。

“瞎了。”

“這……”欲言又止,但還是問了出來:“這麽說來,說你入贅的傳言也是……”

“都這個樣子了,總得找個吃飯的地方。”穆麟笑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笑得出來。

而且,每次旁人的關心,都要重覆一下這段對話。

眼睛怎樣?看不見了;腿怎樣?走不了了;治得好嗎?治不好。

重覆一次,就是在心上又把這件事碾一遍,除了嘆氣,什麽也做不了。

在琳瑯院時,他會覺得厭煩,會對這種問句發脾氣,現在被陸聞音養的脾氣好了許多,知道別人忍不住不問,也是因為關切他才問的,便只好硬著頭皮作答,然後轉過頭去不管。

果不其然,過了半天,對方也只憋出一句:“人生在世,保養好身體便是最好了。”窸窣的聲音響了,他似乎想做些什麽,最後在穆麟幹凈的衣擺上發現了一層酒液。

“穆賢弟,你這衣服臟了。”這人也是善心,拿出帕子替他擦幹凈。

他這才知道弄臟的地方在那只沒有知覺的左腿,沈默半晌,總算擠出一句:“多謝。”

這人叫方卓,是同一科的進士。穆麟記得當日放榜之時,他就站在自己旁邊,也是他第一個朝自己道喜。

“穆賢弟你只是年紀太輕,若是再讀十年聖賢書,這狀元必定是你。”瓊林宴上,他喝的醉醺醺,專程找了穆麟道賀:“我家鄉的私塾先生說,我是百年難遇的奇才,可奇才才考了一個進士出身,你呀……你,你是天才,再有五年,不,兩年,一定大有可為!”

當時碰杯共飲,穆麟也不覺得他誇得過分。

今日再遇,方桌已經是太原府的下的縣令,過了年就要走馬上任了。

“我娘給我也說了個親,是我表妹,與我青梅竹馬,正好。”方卓找著話,似有若無的安慰他:“我娘說,我今年都快三十歲,每天想著考功名,竟然連成家都忘了,再拖,就來不及啦。人不過短短數十載,說什麽功名利祿也是虛妄,按我們老家的話,到底還是老婆孩子熱炕頭最親。”

他輕輕的笑,穆麟也跟著彎起嘴角。

“到明年,若是你有了孩子,我來你家看你,給你娃娃帶一封厚禮。”

他認真的說,認真的作別,話語中盡是小心和客氣。

可就是這種小心,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穆麟,他是個要人可憐的瞎子殘疾。而且就算與往日的好友交談,除了祝他子孫綿延以外,再無別的可說了。

誰都能看出來,他這輩子再無別的指望。

方卓又不是瞎子,他自己才是瞎子。穆麟在心中過了這麽一句,算是自嘲。

他坐在椅子上,連面前的東西都不敢吃,生怕又打翻了什麽。瞎子看不見,可聽力卻格外的好,他聽旁邊的女眷聊著東家的長短和西家的閑事,最後也落在了他的頭上。

探花郎入贅,怎麽說也是一樁大事。

穆麟想把耳朵堵上,卻聽那兩個女眷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哎……你看,那不是靖遠郡王麽?他也來了。”

靖遠郡王?

穆麟突然一下擡起頭,有一種巨大的危機感傳來。

“楚不停,就是曾經向陸家二小姐提親的……?”

他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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