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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雀得出的結論,跟陸聞音得出的結論一樣。

過了十六歲,她怎麽也得考慮婚事了,可考慮的時候,她將那些下聘提親的人列了一排,逐個與父親一起參考嫁誰合適,評價的標準都是家世出身、與自家有什麽好處,到底是沒想過自己究竟喜歡怎樣的人。

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歡男人?她冒出了這麽個念頭。穆麟是她夫君,她算不上鐘情,但也不討厭,兩個人也能聊的來。而且,穆麟雖然瞎,可陸聞音不瞎呀!她看得見穆麟長得清瘦膚白面冠如玉,俊秀如女子,一雙眼睛雖然發灰,但就當初的兔子似的水靈靈又可憐,令人頗為喜歡,彈琴下棋的時候修長骨節從袖子裏伸出來,道真配得上美人兩個字。

這麽好看的人,她偏生一點多餘的心思都沒有。

倒在床上就想著睡大覺,醒了只想著莊子裏的事,回到家看見穆麟——他今天沒被欺負,吃得好穿得暖,那便行了。

與當初對待那只兔子,好像頗為一致。

陸聞音又想到,天底下的兒郎,各個都娶妻的嗎?也不一定,東城廟裏的和尚不就見女人如見白骨嗎?那麽她大概也是這種天生的素凈人,只想著家裏事,不想男女情。

她暗自點了點頭,打算下次見到了楚不停就這麽說,她跟穆麟成婚,的確沒有什麽男女之宜,但俗話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穆麟正巧給趕上了,於是就是他了。

這個答案,陸聞音頗為滿意,至於楚不停滿不滿意,她就管不著了。

可家裏還有一位穆麟,也在等著這件事的答案。他聽雲雀說完陸聞音的種種往事,發現她不是在與趙夫人鬥智鬥勇,要麽就是在整頓內宅,更多的,是在隨陸老爺跑生意。一個女兒家,分明是做布匹生意的,可都是些舊首飾,綾羅裙釵也少得很。

他仔細想來,這半年,陸聞音幾乎沒有一天休息,不是在莊子上忙前忙後,就是在家裏劈裏啪啦的打算盤、見掌櫃。每日風裏來雨裏去,無一日清閑。

穆麟聽完,坐在那裏待了半晌,嘆了一句:“若是有誰能幫上些就好了。”

雲雀也嘆了一聲:“可誰有那個本事,誰能幫上小姐呢?”

穆麟靠在椅子上,想了半天:“阿音她最近忙,可是因為要整理這幾年的往來賬目?清算趙家兄弟所作所為?”

“是呀。”雲雀道:“那些賬本厚的跟山一樣,又是相互交錯、時不時有更正的,小姐已經看了半個月了,還理不出像樣的頭緒,愁死了。”

穆麟伸出手,摸著棋盤上的十九道痕,提出了一個建議:“雲雀,你幫我個有些麻煩的忙如何?”

陸聞音經歷昨晚,越想穆麟越像當初養的兔子,回到家,就發現今天的大兔子正在給自己找新樂子。

他捧著幾捋麻布,用手指輕輕的摩挲,靠近了一看,才發現上頭有東西。

“這是什麽?”

“這是一首詩。”穆麟將麻布給陸聞音看,陸聞音發覺麻布上繡了幾行字:雲想霓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穆麟正摸著那幾個字,一點點的“讀。”

“挺好,往後又有事做了。”陸聞音覺得大兔子是給自己找了新玩具,拍了拍他的肩膀。穆麟輕輕的笑,把剩下的兩捋也拿起來。

這是一首杜甫的詩,字更小,刻的更密: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都是眾人皆知的詩句。

刻這些的目的,定不是為了將小時候念過的詩在覆習一邊,而是試試看,能不能用手去“看。”

他仔細習慣了半個時辰,覺得應該能行得通。

麻布的另一面,又有著一到十十個數字,也是一下子就弄得清清楚楚。

眼睛瞎了,還不能動,這許多的時間,將聽力和觸覺練得十二萬分敏銳了。

他托雲雀做了這幾個麻布,確定行得通以後,悄悄的讓雲雀找好一些的繡娘,將那些賬冊都繡上去。

功夫雖然要耗費些,可錦雲莊缺什麽也不會缺了繡娘。

攏共上千頁賬本,被繡在了足足十五尺長的絹布上,從元章七年到今日,一日不落。

陸聞音這幾日天天在莊上忙,他就在書房裏將絹布鋪開了,一寸一寸摸過去。

他暫且不想讓陸聞音知道。

若是當年年少,他做什麽事之前,必定大張旗鼓宣揚一番,可到了今日。他謹慎小心,絕不貪功冒進,畢竟世事過於無常,他不想讓陸聞音空歡喜一場。

陸聞音見他抱著布料,不知道他在做什麽,問起來,穆麟也是草草回答:熟悉一下陸家的生意。

借口拙劣,可陸聞音根本就不會深想。

究其原因,是陸聞音也發現了一件大事。

她知曉穆麟幫了自己不止一回,心下認了這個夫妻之實,又總是在夜裏聽見他在碧紗櫥中輾轉反側,便知道當年的病不僅留下的是殘疾,還有每日夜深露重之時的跗骨之痛。

如今梅雨季節已來,穆麟疼的成日睡不著家,他雖不說,可兩個黑眼圈被陸聞音看的明明白白。她到底心疼自家兔子,便想著給他找個更好的大夫。

找來找去,還是經江南織造張家推薦,找到了一個出身蘇州,游方而來的名醫。

名醫姓許,姓名不詳,胡子花白,頭發幹脆落得一根都沒了。上來又是望聞問切,又是細語呢喃,最終皺著眉頭給穆麟開了幾個藥方,又針灸了好幾次,穆麟當時便睡了過去。

陸聞音千恩萬謝的謝過,讓許名醫好好教一下自家醫生如何調理穆麟,又滿懷希望的問道:“名醫如此妙手,穆郎的病,可否有醫治?”

其實陸聞音沒真打算問出個結果,她也就是隨口一說。

可這麽一說,許大夫的臉色變了。

他趁穆麟睡得香甜,將陸聞音拉到門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開口:“你們這兒,能主事的是誰?”

“是我,我是他夫人,我們二人一體同心。”陸聞音一聽他這話便知道裏面有事:“許大夫但講無妨。”

“你剛剛……說穆公子的病。”許大夫左右看了一眼,確定沒人才認真開口:“這,怕不是病。”

他微微一頓:“或許……是毒。”

一句話聽得陸聞音有些恍惚,而茲事體大,許大夫也無法說準。

“我這藥,用的是祛毒之法,而非養生。穆公子如此受用,想必就是中了劇毒。”

“此事當真?”陸聞音震驚不已,又有些猶豫:“他少年英才,並無仇家,難道是有同門妒恨?”

許大夫連忙擺手,脫開自己與其中的關系:“京城人事紛雜,我不過是個大夫,究竟原因幾何,老朽不敢妄測,而這是中毒還是怪病,老朽也無法說一個準話,反正不是中原的毒就是了……”

他沈默半晌,又錯了措辭:“總而言之,還請陸夫人多尋幾個名醫問問,萬一錯判誤了病情,那可不是什麽好事。”

許大夫說來說去,也無法下一個定論。

只不過萬一真是下毒,其中的因果和道理,怕是比她想的還會深。

更重要的是,這個大兔子明顯心高氣傲的厲害,他現在老實本分,是因為知道是自己病了,怨不得旁人,就只能認。倘若是讓他知曉,這病是旁人毒害……

毒沒毒死,氣也氣死了。

陸聞音思來想去,對這樁事按下不表。打算自己慢慢的查。她偷偷托人打聽,誰知曉從西域而來的大夫,最好與京中沒有瓜葛,最好嘴巴嚴實,能得陸家控制。

打聽來打聽去,還是個熟人給了她個結果。

靖遠王在邊疆作戰受傷,請了個西域的大夫前來瞧病。那寶翁大夫連京城話都只會說一半,不用擔心與京中有什麽利益瓜葛,靖遠王說什麽也是陸家自己人,不會為了這點事把話往外頭傳。

最重要的是,靖遠王天天下名帖邀請陸二小姐去家裏做客,絲毫不把穆麟放在眼裏。

陸聞音想得少,一點頭,便去了。

留著穆麟一個人在家裏抱著藥罐子眨巴眼。

“阿音去哪兒了?”他問。

“姑爺您就別問了。”淺竹很認真的道:“免得聽了傷心。”

陸聞音跑靖遠王府這事兒,趙夫人一清二楚。她在房間裏轉來轉去,差點轉成了麻花,從這件事中品出三樁好來:“第一,這陸聞音心思去了當王妃,自然不會管莊子上的小事;第二,有夫之婦往男人府邸裏跑,找了機會便可以給她扣個罪名;第三……第三這夫妻離心……”

抱著貓的陸文棋悠悠的打斷她:“陸聞音和穆麟本來就不算什麽相愛夫妻,離心又怎麽樣?”

趙夫人被打斷的很不高興:“哎呀,家宅不寧總不是壞事!”

她一邊給自己倒了杯茶,一邊道:“如今你舅舅的才源布莊也做起來了,再有幾月入秋,便是戶部清點皇商賬目的日子。現在陸聞音每日忙著跑王府,她那個軍師穆麟少不得跟她吵架,這麽一來……”

“這麽一來,陸家虧空甚大,舅舅才源布莊才堪得大用的事,都會被戶部知道,是麽?”陸文棋還是抱著貓,還是一副冷臉。

趙夫人很是高興的捏著她的臉蛋:“等皇上的封賞下來,為娘就給你做主,嫁給你表哥趙玉鳴做正房夫人,到時候你就是天下第一皇商夫人,可好?”

“好。”陸文棋的臉上這才有一寸笑容。

陸家的賬目,在趙世才趙恩才兩兄弟的遮掩下,堆如小山。陸聞音著人看過了,的確看不明白。

她不是不能感覺到危急在進,只是沒有別的辦法,靖遠王聽聞她陸家的危難,也只是皺皺眉:“你既無證據,我也難幫,最多幫你在皇兄面前上書兩句。”

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是厚恩。

可至於借大夫:“你要給誰看病?”

陸聞音也是爽快:“穆麟。”

楚不停看她這個坦坦蕩蕩的樣子笑了:“陸夫人,你知我傾慕與你,又來拜托我派人救你的夫君,你這是知我有心,便拿其做禮與人麽?”

這話說得難免有些尖酸了,可也不怪楚不停,陸聞音為穆麟跑上跑下,他很難不嫉妒。

可陸聞音比他想的坦蕩的多:“我聽聞你雖得皇帝封賞,可院子太久沒住,翻修還差了幾千輛白銀,我可以出,出診一個大夫三千兩,這生意很合算。”

是很合算,合算到楚不停被噎了半口氣:“可就算合算,我為何非要跟你做這個生意?如今我功高名旺,到哪兒都謀的到這麽多錢。”

楚不停本是想聽陸聞音道一聲軟,說出些:我也不知誰能幫我,只好找你,這種小女兒的話來。

可陸聞音卻不經思考的放下一句:“你是我朝最年輕的大將軍,他是我朝最年輕的探花,一文一武,我還以為你們會惺惺相惜。”

這話說得,楚不停臉紅了。

好像是在拍馬屁,可楚不停知道陸聞音不會拍他的馬屁,她真就這麽認為的。

那雙簡單而直白的眼睛,用最赤誠的表情看著楚不停,仿佛在問:我都聽聞你們男子君子之交最為厚重,難道這都是假的嗎?

當然不是假的。

楚不停風度翩翩,是京城出了名的少年君子。他不像穆麟破罐破摔,他還有大好的前程,還是很在乎自己的名頭。

穆麟可能曾經很在乎吧,只不過現在已經沒有在乎的餘地了。

“君子惜君子,我幫他。”楚不停點點頭:“隔日一有空,我就把寶翁派去你家,你要掩人耳目,就說是給你看病。”

“君子惜君子。”楚不停再次重覆認下了這個風流名號,對陸聞音一舉杯:“替我敬那位探花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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