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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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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應

新年過後,我在寵物醫院遇見了我的老同學山本洋平。山本與我是同級,在農學部下的生命技能科就讀。他跟我一樣,都參加過文學社。我記得,他當時對古希臘文學,尤其是《荷馬史詩》頗有一番熱情。大三那年,戲劇社主演了一部以特洛伊城淪陷為主題的戲劇,還請他過去當了編劇。在文學社的最後一次聚會上,他豪飲數罐北海道啤酒,聲稱畢業後要回老家的農場,用典雅的古希臘詩歌洗滌牛的靈魂,培育出優質的肉牛。而兜兜轉轉這麽多年,當時那個皮膚黝黑,一臉淳樸的青年人也成了穿白大褂戴眼鏡的儒雅醫生,真是令人感慨。

“我還以為你會回老家。” 我對山本說道。

“東京的機會更多一些嘛。” 山本一邊說,一邊讓護士提起貓咪的尾巴。他掃了一眼,跟我說,這只貓做過絕育,要麽是從家裏跑出來,要麽就是被主人遺棄了。他提醒我,這幾天還是要留意一下周圍的尋貓啟示,以免誤養了別人的寵物。至於身體,除了營養不良和輕微貓蘚以外,其他的指標都還正常。如果我不放心,也可以給貓做一下B超。我說可以,能做就做。

我在休息室坐了一會兒,就有負責拍片的護士小姐從門後探出頭,讓小雪的家長過去。

她告訴我,小雪的腹腔裏有一個手指形狀的異物,大概是人的中指那麽長,頂端比較尖銳,可能需要更細致的檢查。說著,她拿出了剛才的報告。

“奇怪,剛才明明有照出東西的呀。” 她扭頭看向她的同事,“對不對,你剛才也看見了。”

“是有啊。” 她的同事擺弄了一下顯示屏,“剛才照上了,肯定沒錯。”

“是不是機器故障了?”護士小姐露出擔憂的神情。

“啊,不清楚啊。” 她的同事又刷新了一下頁面。圖片依舊沒有變化,

五條悟說過,這只貓吃過咒靈的肉。既然如此,護士所描述的大概就是那個沒有被消化的咒靈殘骸。手指形狀的咒靈殘骸……我抿起嘴,覺得這個形容似曾相識。

“不好意思霧島小姐,剛才的圖片出了問題,我們可能需要再照一次進行確認。”護士說道。

第二次的檢查結果顯示這只貓的腸胃一切正常,仿佛那根手指只是兩個人同時產生的幻覺。下午時候,山本甚至特意打電話來,表示無論如何要請我吃飯以表歉意。他是一個絕不願意欠人情的人。寧可自己麻煩,也絕不麻煩別人。對這種人而言,無法彌補的虧欠和無法回饋的恩惠一樣,都是附骨之疽,讓人輾轉反側,難以安心。我理解他的想法,也不想他因為這件小事而影響工作的心情,於是便答應下來。

幾日後,我們約在了離他診所不遠的一家韓國料理店。我剛推開門,就看見山本坐在靠角落的位置朝我招手。這會兒,他脫了白大褂,領帶也摘了,只穿著裏面的淺藍色襯衫,倒還原了幾分學生時代的影子。我註意到,他的左手無名指上有一枚閃亮的銀戒,猜想他現在應該有了家庭。

“貓咪怎麽樣了?” 他寒暄道。

“還是很安靜,白天就待在角落裏,晚上會出來,趴在椅子上。” 我說。

“嗯,動物到了新環境,都需要適應。” 他聳了聳肩,“人也是這樣嘍。”

“人也是動物。” 我說。

“說實話,我還真的不敢相信,你會去養貓。感覺你並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

“這件事說來話長。不過我既然決定去養,就不能叫浪費時間了。” 我說。

“你講話還是和大學那會兒一樣。”他感慨道。

“怎麽說?”

“你講話的時候,就像手裏拿了一把槍,砰——的打過來。讓人完全無法招架嘛。”他笑起來,“我記得你當時還有個外號叫魔王來著。”

“承蒙大家的擡愛了。” 我說,“我只是不善言辭而已。”

“巧言者的雄辯從來不敵智者的一句箴言。” 山本與我碰了碰杯。

他過分的褒獎讓我心中慚愧。多虧服務生上菜及時,才免得這場談話陷入謙虛與客套的怪圈。

“這家店的牛腸年糕很美味。” 山本推薦道,“我第一次嘗的時候簡直是大吃一驚。誰會想到這兩個聽上去完全不相及的東西組合到一起,會是如此奇妙呢?”

說實話,我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進食的行為了。再美味的食物到了我嘴裏,也是如泥土一樣索然無味。誠然我的身體可以吸收食物的能量,但它們對我的吸引力遠不如咒靈的殘骸和人類的惡念。不過我還是拿起筷子,機械式地把食物往嘴裏塞去。

“好吃。” 我作出一副驚喜的樣子。

山本看上去松了一口氣,也有了談興。他同我講,當年他大學畢業後,確實回到了老家,在父親的農場幹了一年左右。或許是命運使然,父親在沖洗場地的時候不慎摔了一跤,磕到了後腦,只能臥病在床。他不善經營,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家裏的產業落敗,就把農場轉讓給了父親的老朋友,專心照顧父親。

“還記得歐律狄刻的故事嗎?” 他問我。

“音樂家想帶死去的妻子回到人間,但是他的回頭一切努力化為泡影。”我點點頭,“一個悲劇。”

“你沒法把一個註定要死去的人留下。” 他悲傷地說。

照顧一個接近癱瘓的老人是困難的。除了進食與如廁的不便,長久的臥床讓老人患上了褥瘡。山本說,他只能一點一點看著父親的身體在他活著的時候腐爛,而老人彼時已經喪失了語言功能,只能用眼睛傳遞精神所承受的痛苦。

“那時候我就時常感慨,為什麽動物可以有安樂死,而人卻不被允許。” 他長長嘆了口氣,“連生死都無法掌控,真的是悲哀啊。”

“後來呢?” 我問。

“兩年前,他去世了。”山本簡潔地說。他仰起頭,眨了眨眼睛,覆而對我說:“這其實是一件好事情。真的。” 他告訴我,也因為父親的事,他跟他的妻子決定保持丁克。

“我不想我們老了以後拖累下一代。”他說,“況且現在的社會對孩子來說太難了。你是當老師的,不知道你有沒有覺得,他們比我們要累很多。讀書的時候,學校告訴你,你的犧牲會有回報。但當你結束了學業,這個社會卻告訴你,有很多事情,即使努力了也做不到,而不努力卻取得成功的事情比比皆是。”

他灌了一大口啤酒,繃著額頭咽了下去。

“這不是努力不努力的問題。”我把紙巾遞給他,“我們這幫大人用落後的思想和落後的方法教育孩子們,還指望著他們用老一套的辦法去適應新的體系。這太可笑了。而且,還是我們這幫大人,為了所謂的利益和自己的面子,把國家的經濟搞成一團糟。老掉牙的東西霸占著崗位卻不生產價值,反而用無用的門檻消磨著年輕人寶貴的青春。等他們退休了,這些崗位又輪到他們的子孫來繼承,有能力的年輕人只能在外面苦苦徘徊。而年輕人的努力與否,跟他們所面臨的現實有關嗎?”

“關鍵是,即使我們知道問題,但我們根本無能為力啊。” 山本攤開手,“我唯一能給社會做的貢獻就是不生孩子了。”

“這聽上去是個高尚的選擇。”我笑了笑。

“不敢不敢。”他趕緊擺手,“你不要誤會。”

“沒有。” 我說,“我只是覺得,除此以外,我們能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我,我希望我的學生能夠擡頭,去多看書本以外的世界,不要為了努力而努力,而是為了實現自己的目標而努力。我不希望出現年輕人的犧牲,但即使是有,也必須是值得的。至少對他們自己是值得的。”

“你是個好老師。”他說。

“好說不上。只是職責所在。”我看著他,“我盡我的能力,讓他們在走進新世界的時候做好準備。”

“職責。” 山本喃喃低語,“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

“對我來說啊,跟人打交道是一個太覆雜的事情了。還是動物好,羞怒哀樂都是那麽明顯。” 他苦笑了一聲,“我不像你,至少你還能做些什麽。”

“盡力而為就好。” 我說,“做不到也不要勉強自己。但也不能因為做不到就不去做事。”

山本沈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他用回了大學時候對我的稱呼:“社長,你知道他們為什麽喊你魔王嗎?”

“不會是因為我太壓榨部員了吧?” 我笑了。

“這倒是一方面了。” 他如實說,“不過還有一個原因。跟你在一起做事,我們覺得沒什麽是做不成的。辦活動也好,參加比賽也好,投稿也好。無論多難的事情,只要有你在,我們都能搞定。當年抗議削減經費的事情,也是社長你去和學校談判才有了結果。”

“其實我也沒做什麽,不過是把大家的意見總結起來。但學校的環境還是單純。換成現在,恐怕不會那麽容易做到。”

“如果能一直是那個時候就好了。”他眨了眨眼。

“但是我們回不去了。”我說,“我們沒有辦法,唯有向前。”

山本朝我舉起快要見底的啤酒杯。他紅著臉,眼睛亮晶晶的,讓我想起了他在畢業酒會時候的樣子。

“敬未來。”他說。

我們的杯子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

結束時,天已經黑透了。山本的妻子開車過來接他。她穿著一身西裝,應該是才下班。她的頭發緊緊盤在腦後,舉手投足間頗有種雷厲風行的氣勢。只見她把有些微醺的山本塞進後座,砰地一下砸上車門。這讓我不禁想起了五條悟塞貓時候的情形。也不知道貓自己在家怎麽樣,會不會感到孤獨。不過我不在家,它應該會覺得更自在一些。畢竟我在客廳坐著的時候,它總是蜷縮在沙發下面。

回程,我搭了山本家的順風車。路上,山本的太太理繪同我寒暄了兩句。她在一家會計事務所工作,是高級會計師。得知我現在暫時中止了代課教師的工作後,她很熱情地表示,她的一個同學在神奈川的中學工作,那裏好像有教職的空缺。我下車時,她塞給我一張名片,讓我需要的話,無論如何要聯系她。

見我回來,貓很意外地從沙發上擡起頭來,一對雪亮的藍眼睛裏閃爍著機警的光芒。它胖了些,毛也因為洗澡而顯得光滑柔順。我朝它點頭致意,脫下外套,把包放在椅子上。再回過頭,貓已經回到了它的專屬地方,只留下了沙發上星星點點的白毛。

動物到了新環境,總是要適應的。我想。不過取出它體內的咒物卻是必須執行的事務。我不知道自己還能照顧它多久。越早解除它身上毛茸茸的小問題,越可以提早幫它找到更合適的主人。

忽然,我看到墻上貼著的一張稻禾神社的風景明信片。我已經忘了我是從哪裏得到它的,但它確實給了我一點啟示。如果貓無法在普通人的社會生存,為何不讓它在遠離人群,遠離咒靈的地方生活呢?神社有結界保護,邪惡的力量無法靠近,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我想,我應該找時間回一趟京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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