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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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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零五年前,燕橋建國,封五帥十將八名士,關預位列五帥之四。

二十四年前,昌順二十三年,關預第十六代世孫關潤文高中進士,揚眉吐氣,入朝為官。不久,燕橋尚郡公主下嫁穆國。

二十二年前,年僅十三歲的皇子燕河奉屢次設計,盛帝偏聽偏信,革了關潤文的職。燕河奉猶嫌不夠,再度指使大臣,陷害關潤文。盛帝大怒,將關潤文秋後問斬。行刑那日,關夫人產下兩名男嬰,撒手人寰。按照關夫人的遺願,哥哥聽關潤文的,起名為“逢”;弟弟則用了關夫人第一次見到關潤文時,後者告訴她的名字:“子玟”。

十六年前,燕河奉登基,是為燕爭帝。

七年前,關逢步入官場,對自己的殺父仇人俯首稱臣。他只是個小人物,甚至沒有去過京城,燕河奉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世間瑣事如此繁雜,家破人亡的仇恨,除了被害者,還有誰會放在心上呢?

關逢頗有頭腦,從普通士卒一路爬到了校官,甚至當上了統帥。本朝武將升職是很快的——燕爭帝登基後,為了穩固政權,第一步就是除掉了一個戰功顯赫的武將氏族,拔擢了大量寒門出身的將領——當今大元帥白子卿粗中有細,兼之時運加身,從參軍到拜將,共花了一十七年。照此速度下去,關逢大致可與他相當。

眾人都稱讚他前途無量,頂頭上司楚聞書更是對他青眼有加——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野心勃勃,一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讓燕河奉吃一次癟。

他是九五至尊,疑心深重,殺他是難如登天。可是讓他狼狽,就沒那麽遙不可及了。如果真能實現這個目標,哪怕立刻身死,關逢也不覺得遺憾。

燕河奉要挑起辰臺和穆國的戰事?

他偏不肯。

因此他向甘怡投誠,因此他眨眼功夫就送了五百條性命,因此他痛痛快快地對甘怡說:燕橋人就在這裏,施恩城的種種,都是燕橋人做的。

他按照自己的劇本,一步步爬過來,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要說不愧疚嗎?要說不心虛嗎?——那當然是不可能的。關家雖然教會了他“仇恨”,可也教了他“仁義、正直、忠誠”。

他殺的人,對燕河奉來說,是五百個忠心耿耿的將士、一枚制衡江山的棋子。可對他來說,又何嘗不曾是活生生的笑臉?

有人和他一起磨過劍,那把劍至今還是他的佩劍;有人和他一起挨過軍棍,他的衣服後面至今還有洗不幹凈的血跡;有人把掉在地上的水囊遞到他手裏,水當然已經喝完了,水囊卻沒有換過。

他害了那麽多人,真能不為所動嗎?他在鴻章書院肆意縱情,真是沈迷聲色嗎?他為了表明忠心,今日下午向楚聞書極言孫甘二人手段可怖,又建議楚聞書如此如此布置……這甕中捉鱉的計策,就是他想出來的。

無關燕河奉的命令,他就是想讓孫甘二人死。

此刻孫破公然質問他的忠誠,他站在楚聞書身後,是什麽心情,只有他自己知道罷了。

·

關逢一晃神的功夫,楚聞書已經在孫破甘怡面前藏不住形跡了,因此朗聲笑道:“將軍果然才智過人,如此輕易就找到了我!不過關逢乃我的手下,還請將軍叫手下人噤聲,不要置喙了。”

甘怡從善如流,對孫破道:“譚四,住口。”

孫破眨了眨眼,果然懂得她的意思,斂了聲息。

不過不待他找,楚聞書不肯失了風度,已經自己走了出來。他身邊不過帶著四五個人,也一並現了身。

“甘將軍果然武功過人,竟然連連環索陣都以蠻力沖破了。我輩拜服。”

孫破並不說話,只是露出一點介於“什麽?那就是連環索陣嗎?”和“連環索陣是什麽?沒聽說過!”的神色來。

——倘使孫破死了,入土了,他墓地爬的螞蟻也要翻得出最輕浮的白眼,墳頭長的草也要蹦到別人頭上,將最溫厚可欺的人氣個半死。

兩個字:絕了。

幸而楚聞書脾氣好,將他視若無物,向甘怡拱了拱手,道:“我還道是誰,如此勇武。幸而關逢認得將軍,不至於失了禮數。將軍前來,怎麽也不知會一聲,好叫我相迎啊?反倒讓我以為是無名賊子,才有這一番動靜。”

倒也是被孫破氣了個倒仰,不然此人見面三分笑,不至於說出這樣不客氣的話。

他這話聽著文雅——甘怡卻怒火中燒,冷笑道:“楚將軍此言差矣。此地是我辰臺境內,我要來去,如何就要與楚將軍說明?我倒還沒有問,楚將軍身為燕橋將領,何故在此?這些兵士訓練有素,又是怎麽回事?”

身後追兵漸至,甘怡依然寸步不讓,甚至還舉步逼向楚聞書,與他的距離甚至不足一尺——她手中的劍寒光熠熠,一雙眸子銳利果敢,這一刻,簡直迷得孫破神魂顛倒——“莫非將軍耐不住寂寞,罔顧我辰臺與燕橋先祖所立合約,要挑起戰事了嗎?!若真如此,將軍率眾犯我,我雖勢單力薄,也必抵死相爭,斷不姑息!”

楚聞書面色一肅。他心思機巧,轉眼已經編了一套謊話:“將軍不必說此玩笑話。我燕橋與貴國素來交好,真有什麽,自然也不會瞞著——此事請聽我說來。我燕橋有一戶皇商,素聞辰臺富庶,商賈多財,常念著要向貴國商戶請教一二。此人是一位礦商,便集結了一隊商賈,想看看辰臺礦產如何運作。又因他是皇商,我不過是奉旨帶了數百親兵,前來護送一程。原本拜帖已經往城主府送了出去,如今看來,怕是另有他人,從中作梗,借此發揮,以致將軍與我起了誤會。”

這話說得圓滑,還不動聲色將疑點甩向了施恩城內的穆國人,甚至還暗暗挑撥了施恩城與辰臺的關系——異國軍隊入境,何以拜會施恩城主,而不奏請皇室?

“既然如此——”甘怡回視了一眼在自己背後數步停住的追兵,佯道:“請將軍收陣。”

楚聞書不能不收。他武藝低末,甘怡故意靠他這麽近,足以將他一招制服。他做了一個手勢,燕橋士兵果然令行禁止,齊齊退了一步,便變成了一個防禦陣。

孫破笑道:“厲害。”

旁人說這話都沒什麽,甚至還會很真心實意,唯獨從他口中一出,就仿佛怎麽聽怎麽諷刺——尤其他手上沾著的血還沒幹呢。

因此楚聞書尚未開口,甘怡已經擡起手,制止了孫破接下來的話。

“我不比楚將軍,區區一隊衛兵都如此訓練有素。這親衛年紀輕輕、口無遮攔,將軍別和他一般見識。只是我恐怕他放肆,路上再惹了什麽麻煩。為此,想勞煩楚將軍親自送我們一程,不知可否?”

她也一樣將話說得客氣,卻到底不善隱藏,一派殺機四溢,幾乎讓人覺得她下一刻就要驟起殺人。

楚聞書只笑道:“並非人人都似甘將軍老成,無妨!今日之事,甘將軍心存疑慮,我卻光風霽月,自當相送,以消將軍顧慮,不敢推辭。甘將軍,請!”

隨著他的話,燕橋士兵已分為兩列,一時鎧甲鏗鏘,矛收盾立,鐵墻夾道,陣勢逼人。甘怡毫不露怯,還劍入鞘,從容舉步。孫破邁著閑庭信步的步子,落後二尺,與關逢並排,倒是也樂於坐實自己親衛的身份。楚聞書與甘怡並肩而行,趁機低聲道:“我知道一事,正苦於無從讓將軍知曉,將軍可否容我一敘?”

甘怡側頭道:“願聞其詳。”

楚聞書道:“施恩城中,似有穆國勢力。不知將軍是否得知。他們來者不善,尤其穆國有位行事詭譎的平驛將軍,此人深得穆翎帝信任,風頭正勁。此時前來,只怕是心存不軌。還請將軍轉稟三殿下,早作打算。”

甘怡認真道:“多謝楚將軍。我自會向三殿下稟明。”

楚聞書暗出了一口氣。

只是他有心無心的一句話,倒叫後面的孫破聽見了。他擡頭看了眼甘怡和楚聞書的背影,皺了皺眉。

·

挾持著楚聞書的“護送”,孫甘二人一路有驚無險地走出了臨陽鎮。告辭後,楚聞書身後有一人忙問:“將軍,甘怡可是信以為真了?”

“信以為真?”楚聞書笑了一聲,“你當她有多天真?我說是護送商隊,她卻連商隊都只字未問——吳太,擬文書,將今夜之事,一五一十向陛下回稟。”

頓了頓,他又嘆道:“叫弟兄們都準備一下吧……恐怕此後,就不得太平了。”

不同於孫破和甘怡,面對戰事,他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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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孫甘二人也是長出了一口氣,甘怡道:“幸而是楚聞書在這。若換了旁人,是我或者你,你我絕走不出臨陽鎮。”

“他謹慎。”孫破笑道,“連環索陣被你破了一次,他就不敢再圍第二次了。”

甘怡苦笑,將劍抽出,平舉到孫破面前。

那柄方才還大殺四方的劍,此刻,竟在自我腐蝕!

孫破眼睜睜地看著它生銹變脆,最後幾乎薄成了一張紙,甘怡只是輕輕一彈,它便應聲而斷,斷刃落到地上,四分五裂。

孫破瞠目結舌。

“連環索陣名不虛傳。若他再圍一次,我便實在不能破陣了。或者不需再圍,他只要膽子大點,與你我搏命,我有傷在身,沒有武器,他那邊又有四五個幫手,咱們也不能立刻便制住他。”

孫破忙道:“這是什麽?那劍鞘到底怎麽回事?——若你不能制住他,自然有我!你不要後怕。”

“我後怕不為不能破陣——”甘怡深深看了他一眼。

孫破只覺心裏一苦又一甜,不自覺便笑道:“我很厲害的,你不必掛心我……”

甘怡方才與楚聞書口舌相爭,極為疲憊,此時忽然有點不滿孫破,不滿他平日裏巧舌如簧,更不滿他得了便宜還賣乖,於是道:“哦。”

甘怡道:“我後怕不為不能破陣,只怕身死其中,連一點消息也不能告知施恩城與三殿下,死得不值當。”

孫破:“……”

孫破改口道:“但能勞甘將軍掛心,卑職無比榮幸……”

甘怡到底喜歡他,聞此便被哄好了,只強行繃著臉道:“好好說話,又來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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