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老板也沒見過這場面。他迎上來的時候有點驚慌失措，有點開始覺得孫破跟他說的鬼話都是真的了。

畢竟孫破給甘怡裹了身衣服、把她扛下去的時候，她還一路滴著血。她已經有些意識不清了，卻還緊緊抓著她的劍，仿佛身邊就有要害她的人。

所幸此時店裏空無一人。

孫破道：“這裏的事，請掌櫃的不要說出去。除非施長嵐親來，否則，你最好半個字都不要提，否則你全家都有性命之憂。”

他這話本來是提醒人家，說出來卻像是威脅。他也不糾正，仿佛刻意想讓人知道自己有多壞似的，扔下房費就走了。

他此刻運不起輕功了，也擔心惹人耳目，因此高價搶著租了個轎子，把甘怡放了進去，自己趕馬。到了城主府門口，他半威脅地止住了兩個躍躍欲試的侍衛，抱出甘怡，一腳踢開了門。

……就只帥了一秒，接著踉蹌了一下，幾乎跌倒。甘怡的劍鞘在地上無規則地劃過，發出細弱又清脆的聲音。

侍衛們本還在驚叫：“孫將軍！您若是再——”

然後孫破就露出了頹態，侍衛們：“……”

孫破此時已經暴躁極了，他穩住身形，直接往裏面闖。侍衛們連忙上前阻攔，發現他原來看著氣勢洶洶的，實際上卻真已經是強弩之末了。他們幾下把他按倒，把甘怡拉開。甘怡動彈不得，有心想說些什麽，可場面混亂，沒人聽得見她虛弱的聲音。

孫破顧不得了，急道：“那人是甘怡！快去找蒙追月過來！”

侍衛：“！”

有人擦了擦甘怡的臉，認出了她，這才相信了。當下這批人分成了兩波，一波留在門口，一波引著孫破、背起甘怡往府裏跑。所幸，還沒跑兩步，剛繞過影壁，就聽見蒙追月在旁邊的院子裏撒嬌：“——可疼了！”

“是嗎？那我給你揉揉。”另有一個溫柔的聲音回答她。

侍衛忙跑過去，行禮道：“城主，蒙姑娘！”

蒙追月猛地把手從施長嵐掌中抽了回來。

侍衛也不再多說，只是讓開身子，讓出孫破和甘怡。孫破冷聲道：“甘怡中毒了，讓我來找你。”

蒙追月皺眉，上前看了看，問道：“什麽時候的事？——怎麽現在才來？！”

孫破心一沈，直接問道：“你能不能解？”

蒙追月沒理他，只問施長嵐：“我用一下你那個房間？”

施長嵐點頭默許，問道：“還要什麽？”

蒙追月道：“應該不用了——你，”她點了點孫破，“帶著她跟我過來。順便說說，怎麽回事啊？怎麽忽然人就成這樣了？”

·

“那個房間”指的是一間暗室，裏面陳列著不少醫書、奇形怪狀幹枯的玩意，還有許多讓人辨別不出它前世今生的東西。

有一張床。蒙追月指揮著孫破把甘怡放下，評價道：“嗯。還知道吃點藥，不傻。”

甘怡瞳仁動了動，仿佛想瞪她，沒成功。孫破看著心酸，伸出一只手去，蓋住她的眉頭和眼睛。

接著，蒙追月轉身指使施長嵐去拿這個拿那個。過了一會兒，孫破俯下身，輕輕親了一口自己的手背。

甘怡面色平和，似乎不知道這事。她只是有些不快，想把孫破的手抓下來。可孫破用那只連劍都提不動的手，把她微微顫動的雙手合握在一起，她就無力反抗了。

“別動。”孫破輕輕道，“我沒什麽大礙，已經找到蒙追月了，施長嵐也在這裏。很安全，你就安心睡覺吧。”

他這話溫柔得像是個年輕的父親，甘怡不知道怎麽就得到了一種篤深的安全感。於是她不動了，孫破松開傷手。然後他覺得有什麽人握住了它。

除了甘怡，沒有別人了。

甘怡費力道：“這裏……很安全。你……你也別走……”

不知怎麽，孫破眼眶一熱。同時，看著甘怡現在這狼狽樣，心裏驀地湧上一股——有什麽要被人奪走的危機感。

原本，兩個時辰以前，他們倆還在吃飯。甘怡發了好大的火，威勢迫人，小二都不敢上前來。現在外面太陽還沒開始落，她就氣息奄奄了。

誰不知道人事無常呢？孫破也知道，但他不肯認。如果有人要他驟然接受什麽苦果，那是斷不可能的。他要麽殺了對方，砸了那什麽不知所謂的苦果，要麽奮力抵抗，直到自己落敗身亡。他自認自己就是這麽一個激烈的人，就算死，也只能是激烈地死。

他好不容易對甘怡有一些心動，就有人幾乎把她奪走。他當然不肯乖乖認命。第一波人他不認得，第二波人，他心裏卻已經猜出了大概。

他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一個譏誚的冷笑。

一群跳梁小醜，乳臭未幹，也敢出來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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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想法說來長，其實也就是幾句話的功夫。於是蒙追月找完了東西，一回頭，就看見了這一幕。

孫破的手蓋在甘怡眼睛上，另一只手被她拉著，可臉上卻露出冷笑。她毛骨悚然，卻不出聲，馬上溜過去找施長嵐。

“孫破要殺甘老五！我親眼看見的！”

施長嵐一面疑心——不是不信蒙追月，而是今天孫破看著甘怡的那個神態，實在讓人難以相信他要殺了甘怡——一面去看。她倒是一眼看出了問題，道：“他不是要殺甘將軍，你放心就是了。”

蒙追月：“真的嗎！那我去喊一聲試試，要是他要殺人，你可得救我們！”

施長嵐道：“去吧。”

蒙追月抱著一堆藥材從架子後面蹦出去，叫道：“不準殺她！”

孫破一怔，便笑了。這才像是蒙追月認識的那個孫破。他挪了個地方，倒還是留著一只手給甘怡拉著，道：“有那功夫東想西想，還不趕緊給甘將軍看看！”

他這話說的輕松，前半截卻是藏著貨真價實的火氣的——這都什麽時候了，蒙追月還盡想些沒用的東西——說到後半截，卻看見半死不活的甘怡額角跳起了一條不明顯的青筋，頓時就被逗樂了。

這蒙追月，怕是真能起死回生——讓她去氣氣那死人就行了。

但這也不是玩笑。他又催促了一遍：“快過來。”

蒙追月道：“不要急……她吃的那個藥挺對的，是我之前給她的一顆，就算我不治，從現在算，她也還能活半個時辰呢。”

甘怡：“……”

孫破：“……”

甘怡輕輕吸了一口氣，最後什麽也沒說，又嘆了出來。她看了一眼孫破，狀似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孫破都能看見她臉上貼著的“魚肉”二字，仿佛還有蒙追月臉上貼著的“刀俎”。

蒙刀俎又道：“這個解藥就是材料罕見，但是好配。一會就好了。嗯……”

蒙刀俎挽了挽袖子，頗為嫌棄地看了看孫破，搖頭道：“嘖。”

她對施長嵐道：“來幫我個忙~”

“幫我把她扒了，”她指著甘怡說，“然後綁好。不然等會不好上藥——孫破，你轉過去。不然等她好了，怕不是要打死你。”

孫破：“……嘖。”

但他還是轉過了身。只是這樣有點別扭，他的一只手還背在身後，給甘怡拉著。

甘怡要挪開手。他心裏一動，反握住了。

蒙追月奇道：“甘老五，你臉紅什麽呀？別紅，我還要看你臉色行事呢。”

孫破皮糙肉厚的，臉也微微紅了，耳朵更是熱得發燙。他偷偷愉快地笑了一下，不過沒給人看見罷了。他要是此時照照鏡子，恐怕自己都會驚訝於自己竟還能有這樣明快的笑容。有什麽溫柔開心的東西，藏都藏不住，直從眉梢眼角往外露。

就是還有點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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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毒叫‘回光’，是穆國的毒。”此時蒙追月趁機在甘怡胳膊上寫字，“你好好想想，和孫破有沒有關系？”

甘怡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蒙追月知道甘怡心裏有數，因此點到即止，轉而道：“敷藥的時候會很疼，你忍著點，別亂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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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追月忙完了甘怡，又跑到孫破面前瞅了瞅他。然後毫不客氣道：“行啦，你也別裝了。脫衣服吧。”

孫破道：“當著甘將軍的面，我就不跟你放葷話了。”

“什麽葷不葷話的，我又不是不懂——呵，男人。不知道都在想什麽下流事！”

蒙追月說著上手就去扒他的衣服：“你這是怎麽包紮的？亂七八糟的，血都沒止住……我看著不爽很久了——不準動！”她揪著孫破的衣服威脅他：“你現在可打不過我！”

孫破：“……”

他起碼還扛得動甘怡那麽大個活人，哪至於連小孩子都打不過。不過要是真現在打起來……他還真打不過施長嵐。

他嘆了口氣，屈服於蒙追月的淫威之下。

·

不過這倒是一種新鮮的感覺，孫破想道，被軍醫處理傷勢，是常見的事。難得的是這地方安靜又安全，蒙追月吵吵嚷嚷的，平添了幾分生氣。而最讓他新鮮的，是自己手裏還握著一只汗津津的手。那手的主人論起行軍武藝，都與他平分秋色，命懸一線的時候，卻甘心把手交給他。

他覺得安心。這世上，除了少年時期他所住的地方，他只在這裏覺得安心。

他最後睡著了。而今日下午出了這些變故，施長嵐還要出面安撫修繕，因此把他跟甘怡並排放平，就帶著蒙追月出去了。

這都沒驚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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