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孫破這次看起來是真沒騙人——第二天一早，甘怡小黑屋的門就被人打開了，又一個人被搡進來。

此人的語氣十分嬉皮笑臉，不知為什麽沒被綁著，還在跟人討價還價：“我在行伍裏混久了，胃不好，這一頓早飯不吃，立馬就得昏過去。我要是昏過去了，你們要審也不方便審不是？幾位大爺，賞口飯嘛。”

甘怡一耳朵就聽出了他是誰，心道：“哦，此刻是晨間——他過來幹嘛？”

幾個匪賊黑著臉，道了句：“滾！”就把那人扔了進來，落了鎖。甘怡心直口不快，還沒等開口，就被來人搶了先。他湊過來，笑問：“甘將軍，認不認得我是誰呀？”

甘怡第一次：“……”

甘怡問道：“你怎麽來了？”

孫破的胡話張口就來，他笑嘻嘻道：“我擔心你。”

甘怡第二次：“……”

她就多餘問。

甘怡道：“我的劍呢？”

孫破這次說了實話：“送回去了。”又問道：“這麽寶貝？誰給的？”

甘怡第三次：“……”

孫破道：“也行。第一句問我，第二句問劍，我還是比劍重要的嘛。不足為慮不足為慮。”

甘怡第四次：“……”

孫破的對甘怡技能，怕不是【無限沈默】。

甘怡聽孫破聲音傳來的方向，知道他還沒坐下，就給他讓了個地方。還沒招呼，孫破就一屁股坐下了：“甘將軍還是貼心！”

甘怡第五次：“……”

半晌，她輕聲道：“孫破，你不必如此。”

孫破：“？如什麽此？”

甘怡這會沒什麽事，故而脾氣也好，只是嗓子依然啞著，所以還是輕輕地慢慢地回答他：“你總是在特意跟我套近乎，以為我看不出來嗎？我聽說過一些你的事，我覺得，你未必是覺得我有多重要。只是抓住了個好玩的，又恰好跟著我，能達到你的一些目的，並且我與你相處，又不至於太親密，又能滿足你的一些安全感，是不是？”

孫破有些驚訝。

很少有人像甘怡這樣，與他交情甚淺，就說得出這麽多。尤其甘怡……下了戰場，她又是以不善交際著稱的。

他開口，照舊滿不在乎的語氣，第一個字卻滑了：“……怎麽這樣說？”

甘怡道：“我感覺得出來。”

她沒有說出自己原本的性格。那個性格和孫破深層次的性格有著基本如出一轍的思維軌跡，因此她隱隱能猜到孫破很多行為的目的。只要孫破不故意換套路耍心眼，她一眼就看得出孫破是什麽想法。

孫破道：“嘿——甘將軍厲害了。”

甘怡說這番話的本意，是讓孫破安靜些，別再吵她，她應付不來。但見孫破此時毫無收斂的意思，便閉口不談了。而孫破還是老也不消停，她只好忍著。所幸，不久，小黑屋的門又開了。

·

這次進來的，先是一群小嘍啰，最後是匪寨的寨主。這回他穿的正常了點，一身工工整整的長袍，還系著一曳到地的披風，人模狗樣的。

房間裏被點上火把。寨主吩咐道：“你們都出去吧，把門關好，留子玟在這就行了。”

甘怡看這些匪賊私下裏對他不怎麽尊重，在他面前倒還是很乖的。這些人見自己松了繩索，也只是驚訝，卻一言不發，好像全然不在乎甘怡會驟起發難。寨主只略一提，他們便都退了出去，小黑屋裏只留下了寨主和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

由此推斷，那漢子叫“子玟”。

……名不可貌相啊。

寨主帶著子玟站在小黑屋中間，等外面的人都走遠了，才和氣地笑了一下，向甘怡作了個揖：“在下關逢，久仰甘將軍大名。”

甘怡冷眼看著他。

孫破在旁邊不留情面地笑：“既然是久仰，那的確是得用重兵招呼，不打死不能算完。”

關逢仿佛吃了個蒼蠅，但馬上覺得蒼蠅這東西高蛋白：“看看，就連甘將軍帳下的小卒也如此牙尖嘴利。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和甘將軍平起平坐的呢。”

甘怡懶得對他好脾氣，道：“我聽說，你要留活口。你想知道什麽？”

“我想知道什麽？”關逢笑了笑，道：“我當然是想知道施恩城的城防。甘將軍能告訴我嗎？”

甘怡冷笑道：“城內布防，我一個異鄉人怎麽清楚。恐怕還要你親自試過了才知道。你真正想問的不是城防。說點實話，你到底想問什麽？或者換一個問題，你怎麽到的這兒？你到底是什麽人？”

這屋子裏只靠火把照明，光線昏暗。可甘怡不愧是一把絕世好兵，一出鞘依然鋒芒盡顯，氣勢迫人。關逢下意識就跟著她走了，楞了一下，答了後一個問題：“施恩城姜氏，不滿施氏世襲已——”

話說到一半他才反應過來，甘怡是俘虜，兩個問題他都不必答！

已經晚了。甘怡已經知道了姜氏心懷不軌。

關逢咽了下口水，深覺自己不能久留。他上前一步，恰好走到火光下，露出那張長相不俗的臉：“甘將軍果然氣勢不俗，我甘拜下風。既然我好言相問，甘將軍不願回答，那就少不得用些下作手段了。”

甘怡嗤之以鼻。

關逢還要再說什麽，可他似乎實在不該上前那一步。孫破不光嘴利牙尖，眼神也尖，一眼瞥見他袍子再下一層的中衣，露出的邊沿上似乎有圖騰樣的花紋！

孫破低喝：“看他衣服！”

甘怡當然也註意到了同樣的細節，他話音未落，甘怡已經直接動上手了。那子玟上前護主，招式並不高明，但勝在力氣奇大，一撞就將甘怡撞退了三步。關逢立在他身後，好整以暇。

甘怡畢竟是女人，不能和此人碰硬。好在她並不以力量取勝。只見她幾步卸了力後，雙手在墻上一拍，就將自己彈了回去。她直取子玟左臂，誰知到了近前，子玟忽然左手忽然彈出一把小刃，正刺向她！

甘怡在先前混戰中受了傷，又被餓了一夜不吃不喝，哪有餘力躲開？

幸而這小黑屋裏還有個會動的。孫破不知什麽時候揉身上前，趁著子玟註意力被甘怡牽制，一拳重擊在他下巴上，一聲鈍響，將他打得往後一仰，甘怡也得了餘地。她趁此機會，側身讓過子玟，撲向關逢。

關逢竟然半點戰鬥力也沒有，輕易地被她一腳蹬在胸口，輕易地撲了街。

甘怡哪管他死活，就去揪他的衣襟。關逢成了砧板上的肉，怎麽掙紮也沒用。孫破叫道：“甘將軍！男女授受不親，別戀戀不舍的了！回頭我給你看！我身上新傷舊傷的，還沒包紮呢！”

甘怡匆匆瞥了一眼關逢的中衣，用他的披風三下五除二地將他綁了，又回身去幫孫破對付子玟。而子玟只勝在力氣大，身上無傷，行動自如，真論起來哪是他們兩個的對手？於是很快也被放倒敲暈了。

倒也是關逢疏忽了。誰能料到在這辰臺邊界，除了施長嵐，還有一位武藝與甘怡同樣高強的人物在呢？

關逢叫道：“子玟！！”

孫破大笑道：“你叫‘破喉嚨’也沒用！”

然後甘怡才回想了一下自己看見了什麽。她見識過的燕橋人穆國人無數，只有穆國人穿過那種料子的衣裳——那暗紋來源於數百年前，穆國大捷的故事。她口幹舌燥問道：“你真是穆國人？”

聞言，孫破眼睛一跳。

關逢冷笑道：“穆國人怎麽？我只恨沒料到這人身手也了得，辜負了孫將軍派我來的期望！”

“孫將軍？”孫破馬上反口問道。

“平驛將軍孫破！他親自到軍中，當面指了我！甘將軍——你手下太過孤陋寡聞了，竟連孫將軍都不知道！”

他義正辭嚴，還瞪了一眼被火光照亮的孫破，說得好像真的一樣。

孫將軍本人松了口氣，強忍著不笑出聲。這可太難了，他只好蹲下去，假裝自己在擺弄子玟。

甘怡放下了心，道：“哦——”

這太好玩了，連甘怡也忍不住道：“聽見沒有，譚四？是平驛將軍孫破，害你受了一身傷。你得好好記著，哪天見了，揍他一頓。”

“譚四”咳嗽了一聲，道：“……是，一定把他揍得老婆都認不出來。”

甘怡只說了這一句就玩夠了，又皺著眉喝問關逢：“孫破叫你到辰臺來，是為了什麽？”

關逢現場編謊：“來離間辰臺和燕橋。”

“譚四”忍不住道：“你將你家孫將軍賣得如此果斷，他若知道了，不好吧？”

關逢狀似羞愧地低下了頭。

他戲做得足，要不是甘怡知道自己認識的那個孫破如假包換，恐怕還真信了。仔細想想，從他上前一步，故意讓火光照亮中衣衣襟的暗紋，到嫁禍孫破，謊稱要“離間辰穆”，大抵都是精心謀算的。

甘怡繼續佯作不知，問道：“就靠這窩匪賊？”

關逢這次不說話了。

孫甘二人對視一眼。

“你們引走施長嵐，是為了什麽？”孫破接過了話。

關逢猶豫了一下，道：“姜氏不滿施氏已久，和這些匪賊早有聯系。為了神不知鬼不覺地放我進城——”

“放屁！”孫破冷笑，“姜氏怎麽又為你做事？”

關逢再次沈默了。

他此來的目的是要給甘怡看見自己身上的紋飾不假，但他真沒想到自己會被制服在這裏，哪想到要編謊？說多錯多，這個道理他懂。

不過也沒什麽，實在大不了，他也做好了說實話的準備。他的忠誠只給了自己，而從未給過旁人半分——世道太亂了，他從前見識過一個忠心耿耿的人，可怎麽樣？那人殺了敵人，卻被賜了死。是為了要和談。

甘怡在辰臺是個重要的人物，他一開始就沒打算殺了甘怡。

孫破的審訊能力，遠非甘怡所能及。他見關逢不說話，便道：“你現在守口如瓶，出去也未必有人相信你。誰知道你跟我們說了什麽？”

這話正敲打到關逢的心裏。孫破了解他的皇帝，他當然更了解自己的皇帝——那是用四個字就足以形容的一個人：多疑成性。

孫破眼見他有些動搖，便乘勝緊逼道：“還有這個子玟，想必在你心裏重要極了吧？這匪寨裏，要是沒有你，光靠一身蠻力，他能活多久？雙拳難敵四手啊，關逢。你若是想讓他活下來，首先就要保全自己，旁的都沒關系。至少，跟你有什麽關系？”

關逢有些被說動了。孫破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有戲，照著自己的猜想繼續道：“難道你背後的人，會顧及子玟的死活？到了這地步，你怎麽做，在你的主子看來都是沒意義的了。”

的確。那位皇帝的涼薄之名人盡皆知……而自己的頂頭上司，也只是個明哲保身的人。

關逢抿了抿唇，看了看孫破，又看向甘怡。甘怡故意不看他，只道：“你不說也無妨，大不了殺了你，再慢慢查。平一個匪寨的能耐，我甘怡還是有的。”

關逢看了一眼子玟，忽然一個鯉魚打挺，翻過了身。

好像這樣，就能把叛國通敵的罪行，當做自言自語的夢話了。

他背對著甘怡孫破，閉著眼睛，喃喃道：“你們說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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