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逢這個名字倒是真的。

只是太名不見經傳，以致孫破和甘怡都以為是假的。

“我的確不是穆國人，也不認得什麽孫破。我的目的，就是離間辰臺和穆國，讓辰臺與穆國起幹戈。至於旁的，我地位太低，也不得而知。”

“姜氏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匪寨裏的人，打小粗魯慣了，自然不會將我這樣文弱的人放在眼裏。子玟也鎮不住所有人，我又是遠道而來。因此，來的時候，我帶了幾百個人。要讓這麽幾百人進施恩城，當然要引開施長嵐。我們用的是商隊遇襲的幌子，事先又打點了姜氏。他們倒很樂意，本也不清白。”

孫破聽了，覺得這雖然未必是全部，卻也不像是謊話。關逢雖然沒有明說，但他說他不是穆國人，又是遠道而來，那幾乎就是在供認自己是燕橋人了。

燕橋，幾年前擊退了穆國的進攻，才消停了多久，竟然主動搞起事來了，還真暗合了孫破在穆國時的猜測，不枉他來這一趟。

甘怡道：“昨天追殺我們的，可不像正規軍的人。那幾百人在哪？只有幾百人？”

關逢道：“我原本想把他們編入寨子裏，但他們和這裏的人互相看不慣。我怕起沖突，只好將他們分開了。現在在東邊紮營。昨天我是見你們人數不多，生怕留不下活口，才只派了匪賊。”

他倒是毫不猶豫，就賣了數百條人命。

甘怡冷笑一聲。她慣來黑是黑白是白，眼裏容不得一點沙子，關逢這樣的人，她自然看不上。關逢臉一熱，分辨道：“我本就不想對朝廷忠心——”

孫破甘怡只當這是句推脫的話。甘怡愈發不屑。孫破的態度卻與她不同，他自身就是個亦正亦邪的人，甚至性格中的黑暗面占的要更多一些，因此像誇狗一樣誇道：“既然你這麽乖，我就求求甘將軍，放你們倆回去。”

甘怡抿了抿嘴，不發一言。在這樣的事上，到底是孫破的考量比她周全。

“只是——”只是孫破果然還是那個無利不起早的孫破，“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只有一個條件，好不好呀？”

“什麽條件？”

“唔，這可不好說。不過總不是叫你公然造反，也不是讓你做奸細什麽的。否則，便叫我天打雷劈，如何？”

他又擺出人畜無害的面孔來，關逢聽了只覺得瘆得慌。他咬牙道：“可以。”

“成交！”孫破眉開眼笑，“這個條件就是：你得答應兩個條件。我一個，甘將軍一個。你答應了哦，不準反悔。”

關逢楞了一會，罵道：“你無賴！”

“誒，被你認出來了？”孫破含著笑意，拿子玟的匕首在關逢身上捅了一刀，在關逢的痛哼裏振振有詞道：“我和甘將軍兩個人，放了你和子玟兩個人，當然得要兩個條件才公平嘛。”

關逢沈默了一會，忽然問道：“你到底是誰？！處處和甘怡平起平坐——辰臺數的出來的人物裏可沒你這樣的！”

孫破笑瞇瞇道：“我嘛，我是平驛將軍孫破。”

關逢：“呸！”

孫破無奈道：“你看，你還不信。”

孫破道：“那就這麽說定了。你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以後我要是有需要你做的事，就以施恩城中鬧鬼為號。你到時候，就去施恩城最大的青樓等著。要是我鬧了一天的鬼，你還沒到……你今天說了這麽多，我玩死你一百次都夠了。哼哼！”

他最後那個“哼哼！”好像是個獰笑……只是他天生一張光明磊落、純良無害的少年臉，真的很違和。

·

為了防止被看出異樣，孫破把子玟敲醒，讓關逢把他帶走了。

關逢沒有鎖門。他們走後，甘怡才道：“什麽青樓……孫將軍，平時倒看不出來，你這樣好女色。”

孫破得意道：“我哪好什麽女色！就是看他一本正經的，想給他個難堪。”想了想，又道：“不對，我是好女色，可不好庸脂俗粉，只好——”

他不住往甘怡身上瞄。甘怡沒當回事，白了他一眼，道：“若真如他所說，姜長江帶著五千人，今天一天就能平了這匪寨。咱們也得快點脫身。”

孫破道：“急什麽——何況姜長江幹什麽和你又有什麽關系？他為什麽非派那十個人跟著來送死，甘將軍不至於想不到吧？”

他這樣輕描淡寫地說到那十個人，甘怡嗓子裏有點堵。

她倒不至於太傻，自然知道姜長江之所以要派那十個人，到底是因為施恩城不信任她和孫破。

至少，沒信任到能讓甘怡全權打理事務的地步。

施長嵐是個冷靜的人，冷靜得近乎無情。若說她不忠，她也沒有，只不過是更重視施恩城上下的民生；若說她冷漠殘忍，她也不是，只不過是看著你，不願意立刻信任你，不願意去幫一把罷了。這樣的人不少，本身並沒有什麽不是。

只是遇到了，總難免讓人犯堵。

尤其這次，還搭了八條人命進去。

孫破見甘怡久久不說話，便問她：“誒，不是說要跑嗎，你吃飯了沒有啊？”

“……”甘怡道：“沒有。”

“我猜也是。審訊前先把俘虜餓傻，可是常有的套路。甘將軍別擔心我，我來的時候，已經吃過了。”

“……”

甘怡道：“我說過了你不必如此——”

孫破難得沈默了一會，道：“甘將軍，長年累月繃著的弦，是一時就能松下來的嗎？”

甘怡擡頭看了他一眼，孫破也在看著她。屋子裏的火把並沒有熄。

溫暖的火光仿佛總是有一種神奇的效果，能把人五官勾的更加深邃、更加溫柔。孫破難得沒有耍賤，微微低著頭，垂眼看人，瞳仁的顏色像是溫水化開的墨。他鼻峰的陰影很深，但光影過渡卻不尖銳，生了一副很好的骨相。只可惜臉是臟的，嘴唇起了皮，微微抿著……配合他剛說的那句話，顯得有點倔。但是——

但是看起來，真柔軟啊……甘怡忽然想道。

她有了一種想站起來摸一摸孫破嘴唇的沖動。

殊不知她這眼神一動，落在孫破眼裏，也顯得動人。

甘怡容貌並不出挑，平日裏言辭笨拙，於是人也不顯得出色。可是孫破看過她劈馬殺人，看過她出入敵陣，看過她鋒芒盡顯。這麽一個人，此時安靜地坐著，把目光擡起來盯著他看，尤其是火光讓人看不清她容貌上的缺點，反而打著溫柔的陰影。她的臉還帶著疲態，眼睛卻黑白分明，忽而一動，孫破覺得自己的心都跟著跳了一下。

……總之，都怪關逢。沒事放什麽火把在這！

不過這一眼說起來很覆雜，實際上卻很快就結束了。甘怡忍住沖動，道：“那就隨你吧。”

然後不想再看見他那張臉，於是拍了拍身邊空著的位置，道：“坐著吧，想想怎麽出寨子。”

孫破嘿嘿一笑。

·

甘怡從小被一群人嚴厲管著，又不是調皮頑鬧的性格，因此安安穩穩活到了十八歲，實在沒想到自己還有上樹掏鳥的一天。

……好吧，也不算掏鳥。掏鳥窩嘛，鳥窩的事情，怎麽算是掏鳥呢？

這是匪寨中的一小叢樹林，除了伐木，平日裏沒有人來。

甘怡一邊踩著樹枝，一邊覺得自己荒誕。孫破還在一邊站著說話不嫌腰疼：“快快！老鳥要回來了！”

甘怡還沒站穩，但也只好去夠鳥窩。結果這時候忽然一陣鳥叫，孫破叫道：“下來下來！”

甘怡立刻縱身往下蹦，感覺手上沈沈的，但一時也沒當回事。落了地，再定睛一看，是自己竟然把鳥巢給端下來了！

孫破在旁邊幾乎要笑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太上老君如來佛祖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還真是，連窩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甘怡老臉一紅。但這一來也方便，她把孫破藏在鳥窩裏的紙包拎出來塞他手裏，趁著鳥還繞著空蕩蕩的樹枝一臉懵逼，一躍一落就把鳥巢放回到了樹上。

孫破惋惜得直叫：“誒誒！鳥蛋也好吃！你放回去幹嘛！”

甘怡道：“我幫你拿你的東西就罷了。你好歹也已經弱冠了，像個幼童一樣去掏鳥窩做什麽。”

孫破避重就輕：“什麽叫幫我啊，我自己又不是不能上去。都是你說了你沒爬過樹，我才讓你體驗體驗的。說到底，原因在你啊。”

他是這麽說，但真相是甘怡並沒有體驗上樹掏鳥的打算，最後才被他騙上去的。

所以孫破不給甘怡反駁的機會，將手裏的紙包往她手裏一塞：“給你帶的，拆開看看！”

甘怡深知不依不饒不會有什麽好結果，於是依言拆開了。結果這紙包裏還是個紙包，紙包裏的紙包裏又是個紙包，紙包裏的紙包裏的紙包裏依然是個紙包。

甘怡陷入了沈思。

孫破：“再拆一層，再拆一層就行了。”

甘怡姑且信了他的鬼話，又拆了一層。這次孫破竟然沒騙她，終於不是紙包了，露出了裏面的東西。

是一小兜做工精致的糕點，一股面香撲鼻而來。甘怡從昨天中午見了匪寨使者就沒吃飯，其後又是殺出匪寨，又是對付關逢，這一下子就想起來餓了，肚子咕嚕嚕連著叫了好幾聲，舌下湧出一股熱流。

“哪……哪來的？”她直視著孫破問。

“我帶來的呀。”孫破眉目都在勾人，全身上下都寫著“我就是想聽你多問幾個問題”。

甘怡道：“……你從哪搞來的？軍中和匪寨，都弄不來這樣的東西……要打仗呢，身在敵營，怎能有這種……奢靡的東西？”

她用“奢靡”這個詞，不是詞窮。是她真覺得奢靡。她從小努力自立、竭力自制，不肯多花銷，每每吃到糕點，都有種自己是個富貴閑人了的錯覺。這現在又是“身在敵營”，自己卻有機會當個“富貴閑人”，不是奢靡是什麽？

她是真情實感地發問，孫破卻又是哄小姑娘似的回答：“有什麽奢靡的？這是我帶的東西，不是你奢靡。我雖然沒什麽本事，但這樣的奢靡，若是給你，我也給得起。這樣的對待才配得上你。”

人非草木。甘怡極少能聽到這樣的話，哪吃得消。只是心裏知道孫破的嘴巴慣來這樣亂惹風流債，因此楞是忽略了那一點半真不假的真心。

她勸自己不為所動，只問道：“你從哪搞來的？”

孫破左右望一望天，問道：“你不知道麽？”

甘怡一楞。就聽孫破道：“從鳥窩裏。”

甘怡：“……”

卻不知孫破實在費了點心思。說實話，他折回匪寨，當然不是為了甘怡。

只是他並非聾子，寨子裏鳴金收兵的方式和穆國一模一樣，連甘怡都察覺了，他自然也知道。他是不放心其中有什麽辛秘，自己不知道而甘怡了解了，再被她誤以為是和他們一路的人——他在施恩城的事情便難辦了。

於是他回了營地，放下劍，就往匪寨裏返。他是走到一半，忽而想到了甘怡。

甘怡對他是懷著信任的，甚至能把那麽重視的劍托付給他。此刻甘怡留在匪寨，做人俘虜，想來正餓著——孫破自己也常用這種手段，將俘虜餓昏、餓到無力，常常就方便行事了。

他心裏就有些不痛快。

他心腸狹隘，視人命如草芥，唯有投桃報李這一點，是最突出的品德。於是他又想到行軍的口糧粗糙，又想到甘怡是個女人……最終跑了一趟施恩城，實打實奔波了一夜。還特意把東西一層一層地包好藏起來，以防被匪賊收走。

他不夠厚臉皮，說不出自己對別人的好，甘怡卻並非不識趣，也知道孫破為此要如何折騰，因此沒再追問，雖然沒有如孫破所願問更多的問題，卻席地而坐，道：“一起吃啊。”

“‘一起吃啊’，”孫破忽然想道，“真是句好話。”

在他小時候，唯一美好的記憶裏，也曾有一個女人，微笑著招呼他：“一起吃啊。”

他終於露出一個真正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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