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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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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

宋岸在搖搖晃晃中率先醒來,他按著額掃視一圈,車廂內沒什麽東西,但寬敞得足以容納三人,揭開窗簾往外看,是一望無際的黃土山巒。

山巒仿佛潑了染料,是令人醒目的暗紅。

他們正坐在馬車裏前行。

孟瑾拿著塊石頭在研究,見他醒了將水壺送過去:“喝點水,吃點東西嗎。”

宋岸搖頭,接水喝了口:“我們離開多久?”

孟瑾將石頭收起來:“一天,昌和公主說這條路正好避開崇旌行軍路線。”

宋岸垂眸片刻,想不起來後來發生什麽。

他將目光落在周雙身上,她正睡得無知無覺,不像是算時間內會醒的樣子。

“她……做的?”

孟瑾應了聲然後抱著胳膊躺下:“我睡會兒,你看著點。”

然而他還沒躺下多久宋岸就將他弄醒:“你什麽時候和她暗中合謀?”

孟瑾只得睜眼:“你和她決裂後沒多久。”

說完宋岸還是不讓他睡。

宋岸直覺他要問些什麽,又像被什麽堵住般,每到嘴邊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於是只能找孟瑾說話:“她主動找的你?”

孟瑾:“對。”

宋岸:“現在什麽時辰?”

孟瑾兩手擱在腦後,朝瞥了他眼:“這個時候兩軍應該打起來了。”

宋岸心思被戳穿沈默了會兒,又問:“後來發生什麽?”

孟瑾好脾氣道:“我和公主正在說話,你和周雙都醉了,面對面吵架,我們倆一人拉一個,沒多久就上了馬車趕路。”

宋岸:“只有這個?”

孟瑾點頭。

宋岸忽然低頭看他:“不對,一定發生過什麽。”

孟瑾就反問:“發生什麽?”

宋岸說不出,孟瑾等了片刻沒見他思索出什麽,又閉上眼道:“我守了一天沒睡,有什麽事等我睡醒再說。”

馬車搖搖晃晃前行著,宋岸半倚著車壁皺眉回憶當時的事,他被邯雪枝敬了杯酒,後來又喝了幾杯,再然後……

總覺得有什麽不能忘記。

他無意識握緊見雪,可越是想要記起,腦海裏就越是一片空白。

宋岸就著這個姿勢想了許久,目光忽然掃過周雙,用這種強制手段將周雙送走,確實像是她的所為,只要能達到目的……

宋岸心跳驟然變快,那他呢?她會不會也是在用同樣的手段對他?

但太子被刺殺是真的。

抱香姑娘和十八男子也是真的。

向來不曾猶豫的宋岸遲疑了,四周只有馬車滾過不太平整路面的車咕嚕聲回響在這片空曠中。

孟瑾沒睡過去多久,醒來時突然聽見宋岸問:“祁夙還沒醒?”

孟瑾摸著腦袋坐起來,揉了把臉:“對,還沒醒。”

下秒就見宋岸提著劍沖出馬車,孟瑾一頓後連忙去追,但宋岸禦劍速度絲毫沒減,他只能朝變小的身影大喊:“你去做什麽?”

宋岸的聲音伴隨陣陣回響。

“幫祁夙找解藥!”

孟瑾看著不過片刻消失在山巒盡頭的身影,回頭望了眼仍在前行的馬車,還是掉轉頭回去。

赤紅色山巒連綿不絕,翻過了這重又出現幾重,宋岸全力驅使禦劍術,化成一道虛影從綿延群山中一閃而過。

馬車一日半前離開川洹,宋岸趕回去最快也要明日清晨才能到,這片土壤不適合植物生長,除了裸露的山石和偶爾鉆出的蟲獸別無他物。

宋岸靈力快要用盡時不得不停下來休息恢覆靈力,他盤腿坐在赤色山巒頂端,見雪放在身側,寂靜無邊。

此時月亮高懸,銀色華光如同流水般傾灑,勾勒出群山綿延的輪廓,也勾出廣袤的寂寥。

這短暫的路途中,他腦海閃過很多念頭,但細究起來,又似乎什麽都沒想,可若真要想,大概也是在想和邯雪枝有關的事情。

在雁城得知日夜掛擔憂的心上人可能是敵國公主時,宋岸有過短暫的放棄,周雙離開雁城後他同尋常一樣回了宋家府,去書房找他爹。

書房墻面掛著一幅他爹寫的大字——忠。

四維八德,忠是八德之首。

宋鑄從繁雜的事務裏擡頭問他:“什麽事?”

那刻宋岸心中愧極,他不敢看“忠”,也不敢看維護雁城安定的宋鑄,可也在同時,他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這份情得理,理不清,就永遠有愧。

所以他立即叫上兩匹馬去趕周雙,和她同路去尋。

而此刻他仍舊有愧。

因為他深刻意識到,只要有一絲可能,他還是會頭也不回地去找她,無關乎她是否是昌和公主,也無關乎她是否關聯祁夙的生死。

只是單純地,無法放手。

就像此刻他仰頭望向漫天星辰,腦海裏浮現的念頭是——

這樣的星空就應該和她待在一起。

宋岸已經分不清這是失而覆得的心理作祟,還是他在恐懼即將發生的事情而下意識逃避。

夜間寒意最盛時,宋岸靈氣恢覆八成,起身拿著見雪時忽然一頓,耳邊仿佛回響著女子溫柔無奈的聲音——

“宋岸,我不要你的命。”

“你喜歡一人就要將劍送出去,你這樣容易被騙,幾條命才夠?”

“以後別隨便送出見雪。”

模糊的畫面一閃而逝,宋岸心頭陡然生出巨大的惶恐,身形如箭般消失在原地。

烈風吹動邯雪枝露出盔甲的戰衣,她站在城墻上看著嘶吼拼殺的戰士,鮮活的生命前赴後繼沖出去,卻又一個接一個倒下,她隔著相互搏殺的戰場同崇旌軍隊後方的將領遙遙相對。

戰鼓一聲比一聲激昂,是鼓舞士氣的聲音,也是催促死亡的號角。

一名紫衣女子跑到城墻之上,朝著最前方的邯雪枝跌跌撞撞跑來,還不到跟前就被旁邊的士兵攔住,她急色匆匆道:“昌和,你將我的人放了!”

邯雪枝沒有回頭,只面色平靜地盯著敵方將領的行動。

一旁的士兵為難道:“羅夫人,此時交戰緊急時刻,昌和公主沒空見您。”

羅夫人絲毫不理,朝她怒吼:“你讓他們毀了我的礦還要抓走我的人,你還記得我是你姨母嗎?!”

“你母親臨終前讓我照顧你,我將你找回來,你就是這麽對我的?!”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狄家一份子!?”

邯雪枝緩慢轉向羅夫人,身上盔甲碰撞發出聲響,她臉上不覆溫和,身形如電掠至她跟前,伸手捏住她咽喉,一把將人壓在城墻之上怒問;“狄家?!那你告訴我,狄家到底是如何被判謀逆之罪的?”

羅夫人終於開始害怕起來。

邯雪枝一直是她印象中乖巧聽話的外甥女,原本以為在崇旌生活十二年她已經大變樣,但提出讓她回昌夷時她沒有反駁,此後也表現得和從前沒兩樣,羅夫人以為她一直能在她的控制之下。

即便最近有些小小的反抗,但影響不大,她最終還是會聽自己的話,因為她不得皇帝喜歡,因為她只有自己一個親人。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樣情緒外露的昌和。

像一個真正的戰士在面對自己的敵人。

這個想象將她自己嚇到,連桃花面也不知不覺褪去,露出半張被燒毀的面容。

“我……我和你說過,聖上對你外祖記恨在心,所以才找借口除掉狄家。”

“昌和,我不會騙你,我夫君也死於這場事故。”

邯雪枝已經徹底沒了耐心:“你的人已經招了,是你暗中以狄將軍的名義同崇旌商隊交易礦資,那是新發現的未知礦種,父皇早頒布條律禁止交易。”

“那個謀反之人,是你!”

“貪圖錢財害了狄家的人,也是你!”

羅夫人忽然崩潰大喊:“我錯了嗎?!你從小錦衣玉食哪裏知道沒錢的可怕!將軍?聽著多威風,可將軍府吃穿用度比不上一個小小的官,我夫君除了每月俸祿就只知舞刀弄槍,我被帝都的夫人嘲笑也只說不要同她們往來!還有你娘,我的姐姐!她一個被冷落的皇後也過得比我好!那是我不要的!憑什麽!”

“我想多掙些錢錯了嗎?!”

“昌和,我只是想將狄家變成最好的家族,我有錯嗎?”

邯雪枝目光冰冷,不再聽她狡辯,掐住喉骨的手用力,看她面色漲紅說不出話,平靜道:“這些話你去同外祖父說,他被關進大牢時沒喊過一聲冤,他在替你贖罪,你卻還在執迷不悟。”

羅夫人驚懼著想要向她解釋求饒,卻因為窒息涕淚不受控制流下,那張臉如同被揉捏扔進泥水的花瓣,面目可憎。

下刻,一抹紫色從城墻跌落,墜進兵荒馬亂中,被提刀的敵方士兵一刀刺中,從面部燒傷處洞穿整個大腦,瞬間斃命。

邯雪枝只看了一眼,繼續觀察戰場動靜。

兩方的沖鋒軍打得難死難分,一直在後方靜待不動的崇旌大軍忽然動了,兵馬行動記起的煙塵滾滾如浪潮。

她問身後將士:“林公公還沒找到?”

將士低頭:“沒有。”

邯雪枝聲音冰冷:“傳令下去,見到他就地格殺。”

吩咐完後她如同一只幽藍蝴蝶墜入煙塵,無數紅色細絲從她身體中迸發而出,飛至天空又直直垂下,仿佛下了一場血紅色細雨,所經之處皆是死亡的慘叫。

與此同時,宋晨從頭頂虛空中抽出三千劍——盡碎。

三千劍出,必攜死歸。

無數碎片組成的銀白長劍擊出的一瞬化作無數瑩光四散飛去,如同這一劍的名字盡碎,道道碎片在淩亂的戰場上尋找它的目標。

邯雪枝在此前聽過三千劍,察覺無數瑩光碎片朝她聚攏而來那刻,所有紅色細絲驟然收回,又再次將射來的長劍碎片或擊飛或裹挾反射回去。

四周廝殺的士兵受牽連著不下數百,剩下還能行動者紛紛離開兩方主將打鬥之地。

宋晨禦劍淩空而立,目光冷厲,再次抽出三千劍——劈光。

劈光現世那刻,那道漆黑如墨的劍身仿佛吸走天地間的光般,四周驟然一暗。

邯雪枝仰頭看著那一劍,那種令人頭皮發麻的戰栗感讓她心頭一悚,終於感受到壓力,她不進反退,無數血色長線在她身後飄蕩著沖了上去。

“你渴不渴?”

“或者吃點什麽?”

“我們現在……”孟瑾撩開窗簾往外看了眼,周圍已經不再是赤紅色山巒,地上飄了層低矮的枯草,“應該快到崇旌邊境,到時候需要棄馬車走路避過哨兵。”

孟瑾自顧自說了許久,低頭去望周雙時,她還是保持著同個姿勢不動不說話,沈默得像塊石頭。

從她醒來知道自己正在離開昌夷後就一直如此。

孟瑾沒有辦法,只得告訴她:“你睡了三日,就算我們現在禦劍趕回去也晚了,周雙,你師姐希望你能平安地活下去。”

周雙還是不說話。

孟瑾怕她胡思亂想,一直扯東扯西,把他覺得能說的說了半數,水都喝了幾口,她仍舊沒反應。

馬車安靜前行,偶爾傳來碎石被碾壓的聲響。

許久後,周雙擡首望向孟瑾,緩緩道:“讓我回去吧。”

“我不救她,我也救不了。”

她實力最弱,師姐也好,小師兄也罷,誰也幫不了。

周雙說:“我只是來……帶他們回去的。”

有一瞬間,孟瑾覺得那個態度軟化、稍稍打開新房的少女不見了,仿佛可預見的,她不會再殺氣騰騰地揪走他的棋子,也不會喝醉酒同人撒嬌。

周雙仿佛又變成那個剛下望青山的小姑娘。

可孟瑾見過她真實的一面,在信任的人面前會露出依賴放松的表情,也會仗著寵愛露出點小心機。

就是這樣,才無法忍受她再次變得沈默疏離,重新穿上一身黑衣,從繁花笑語中穿過,卻沒有絲毫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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