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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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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3

孟瑾最終還是同意了。

他們到時見到的是戰後的慘狀,天空陰沈沈的,因戰火綿延方圓萬裏成了一片焦土,昌夷人的屍體黑壓壓一片,積蓄的血水能淹沒鞋面,腳下一踏便是殘破的屍塊。

見到這幕時周雙渾身發涼,按住顫抖的手和孟瑾在偌大的戰場上找人。

他們沒費多大力氣就找到了。

因為宋岸在躺平的屍體中實在是明顯,他跪在數百具屍首後方的空地上,前方兩步外的地面被血染紅,上面躺著身穿盔甲的女子。

周雙看著那個熟悉的身體驟然啞聲,不敢再往前走,透入鞋面的血水觸及皮膚,仿佛順著腳一點點向上爬,將她整個人籠罩在血色裏

就在不久前,師姐還在笑著哄醉酒的她說:小幼聽話,在這你乖乖坐著,師姐有事。

也在不久前,師姐摸著她的頭溫柔說:咱們望青山上最通透的是小幼。

還誇獎她:做得不錯。

師姐溫柔含笑的樣子她才剛剛熟悉,腦海裏更多的是她跳脫快樂的大笑——

“叫周雙多生疏,不然叫小雙?不行不好聽,那又又如何?或者小又?”

“誒,小又,小幼,師妹小幼!”

“小幼。小幼!小幼?”

這世間再有沒有叫她小幼的人了。

周雙緩慢擡腳,一步一步,徹底見到女子面容那瞬,她咬著唇沒出聲,仍舊往前走,蹲下來怔怔看著,女子頭盔不知去了何處,露出一張蒼白的臉,嘴角微彎,似乎還有笑。

原來那天,你說要我原諒你的決定,是這樣啊。

周雙伸手將女子臉上染上的血跡和灰塵擦去,又去幫她整理身上臟汙,聲音低得怕將她擾醒。

“師姐,我們回去。”

在她身後,宋岸跪在邯雪枝屍體面前,連他們來了也沒說話,只怔怔看著周雙幫邯雪枝清理。

孟瑾上前去看宋岸情況,卻見到被他丟在一旁的見雪,劍身被折斷成兩截,同他衣袍一同浸在血水中。

可他身上卻不見打鬥痕跡。

孟瑾問他:“怎麽回事?”

宋岸遲緩擡頭,孟瑾才發現他哭過,那樣堅毅的人,眼裏卻藏著無盡的痛楚和悲傷,他聲音低啞澀然:“她為了不讓我救她,用纏絲自盡而亡。”

周雙眼淚啪的落下,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聲。

宋岸:“我到的時候……”

他到的時候這場戰爭已經到了尾聲,戰場最外層有幾個昌夷兵崩潰地往外跑,他拉住一人問邯雪枝下落,那兵語無倫次哭著大喊——

“林公公傳來聖上旨意,投降!他說要投降,帶著人要打昌夷,他讓我們打自己人?!”

“將領都被林公公的人殺了,他們都死了!”

“要怎麽打?我們要怎麽打啊?!”

宋岸按住他問:“公主呢?你們公主呢?!”

“公主?”

“昌和公主也要快死了!別打了,都投降吧,都……”

飛速射來的長箭洞穿了他的腦袋,很快又飛來長箭將另外幾名逃跑的昌夷兵射死。

宋岸一邊運轉靈力疾行一邊拔劍打落長箭,此時只有崇旌打掃戰場的小兵,他沒多費力氣就到了崇旌的軍隊面前。

昌夷兵口中的林公公正半彎著腰神情諂媚地同崇旌士兵說著什麽,他身後的數百人被人舉弓團團圍住。

坐在馬背上的宋岸輕蔑看著這一切。

另一個無人的角落,數十道劍光氣勢駭人,仿佛昏沈天地間唯一的光,劍光正中央站著邯雪枝。

紅色細線圍成牢籠抵擋劍光,邯雪枝就站在紅色牢籠中,她的身後是鋪了滿地的昌夷人屍體,身側幾百米外林公公卑躬屈膝著談條件,希望幾十萬將士的屍體能讓崇旌網開一面,放過昌夷皇帝一命。

她沈默聽著,仰頭去看陰雲之下盤旋不去的大雁。

察覺到什麽,她忽然朝著宋岸遙遙望來,微怔之後露出一個極淡的笑,朝他輕輕搖頭。

可宋岸沒法看到她這樣受困於人,速度更快地趕來。

宋晨也在同時發現有修士趕來,沒耐心再看昌夷人滑稽可笑的表演,擡手令下,蓄勢待發的士兵齊齊拉滿弓,無數羽箭如細雨般墜落。

哀嚎慘叫聲讓林公公瞬間白了臉,他瞥見宋岸禦劍而來,要說什麽,被宋晨隨手一劍定死在原地。

宋晨擡手一招,劍回到他手上:“前方士兵沖鋒陷陣,後方卻倒戈相向,這樣的人死不足惜。”

他說這話輕飄飄的,卻讓在場士兵越發興奮鼓舞。

宋晨擡眼看清是宋岸,對他的突然出現疑慮重重,正要讓士兵去問怎麽回事,卻見宋岸並非朝他來,而是昌和公主。

宋晨看出他的企圖,提劍欲要阻攔。

邯雪枝此刻也見到這番場景,透過紅線和劍光朝他無聲開口:“別過來。”

但宋岸看到邯雪枝時,再也無法顧及更多。

若是平日冷靜自持的宋岸,必然會因身為宋家長子考慮更多,考慮宋晨對宋家的敵意,考慮崇旌和昌夷的敵對關系,考慮朝堂和家族勉強維持的現狀。

可從他想明白他對邯雪枝的感情那刻,就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這團火隨著他記起醉酒後的最後一點記憶越發不可收拾——

那時醉酒的周雙和醉酒的宋岸在爭執什麽,具體因何而起他已經不清晰了,只記得周雙氣憤地拍桌子怒道:“你怎麽這麽沒用!師姐都要和你廝守終身了,你怎麽還讓她做回了公主?!沒用!”

喝醉酒的宋岸想起自己被拋棄被騙,也怒:“她是為了祁夙接近我!”

周雙生氣:“巧合,那是巧合!”

宋岸又道:“她是抱香,有十八個男子,我一個都不是。”

周雙糾正:“謠言,都是謠言!”

宋岸:“那她……”

“她喜歡你!”周雙壓低聲音悄悄說:“喜歡得不得了,天上地下最喜歡,不對,第二喜歡,我是第一喜歡!”

後面兩人接著爭執邯雪枝最喜歡的是誰。

可只有這些就足夠讓那團火將他燒得理智全無。

宋岸理智克制時,邯雪枝有無數辦法讓他理智出走克制不起來,同樣的,宋岸失去理智時,邯雪枝也有辦法讓他恢覆正常。

一根纖細的紅線纏上了她的脖頸。

宋岸瞬間猜到她要做什麽,失聲喊出來:“停下來!”

可邯雪枝只是朝他虛弱淺笑,嘴唇張合,無聲吐出兩字——

“夫君。”

時間似乎停滯下來。

宋岸看到她緩緩倒下,回望時眼裏帶著不舍,還有閉眼時眼角落下的一滴淚。

他怔然落地,卻沒再前進一步。

纏絲消失,三千劍的十一道劍光沒了目標,被宋晨驅使著在戰場上方尋找還有活口的昌夷兵,直到最後一劍消失。

宋晨朝宋岸道:“宋家長子宋岸,久仰大名,今日你出現在兩軍交戰的戰場,我有理由懷疑你目的不純……”

見宋岸盯著敵國公主不言,他神色一凜,長劍攜著靈力釘入宋岸身前一寸,淩厲的風勁兒拍打著他的衣袖。

宋晨見他無喜無悲望來,繼續道:“說明你出現在此地的理由,否則別怪我不顧你身份萬軍圍攻,再向聖上稟明此事!”

宋岸轉頭又去看幾步之外的邯雪枝,嗓音幹澀:“太子被紅狐貍毒害至今不醒,我追蹤到此,發覺紅狐貍同昌和公主關系不淺。”

宋晨問:“昌和公主刺殺太子?”

轉念一想昌和公主在流落在崇旌的傳聞,竟覺可能性非常大。

他冷眉質問:“你知我宋晨派兵對戰昌和公主才有意隱瞞如此重要的消息?”

宋岸只道:“她死了,太子就會醒。”

宋晨懷疑:“但你剛才不想她死。”

宋岸:“沒見到太子醒來前她活著最好。”

宋晨沒再懷疑,收劍欲走,宋岸卻忽然問他:“你為何投靠崇旌皇室?”

宋晨嘲諷笑了聲:“你是宋家長子,自然不會知道宋家旁支的處境,何況良禽擇木而棲,宋大公子不會也想對我頤指氣使一番?”

宋岸:“不感興趣。”

宋晨:“那是最好。”

等宋晨和所有崇旌士兵走後,宋岸如同被燃盡的焦黑枯木,風輕輕一吹,就散了。

他再也無法支撐地跪倒在地,也不敢再靠近她分毫。

同主人共鳴的見雪顫動不已,驟然出鞘直沖天空,發出悲鳴震顫,綿長至數息後驀地華光大盛,仿佛一閃而逝的驚雷。

見雪斷成兩截。

再次坐上回去的馬車,三人一路上都在沈默,一起的還有一只精致的瓷瓶。

整個馬車裏籠罩著揮之不去的悲傷,孟瑾看向低眉撫摸瓷瓶的周雙,眉頭就沒有舒展過。

這樣的沈默一直持續到快靠近崇旌邊境。

遠方忽然傳來連綿的琴音,琴聲悠揚綿和,仿佛天上仙樂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越是靠近,幾人心中的沈悶和痛苦消散得越快。

孟瑾撩開窗簾看了眼,回頭說:“是鐘覆清。”

兩人透過車窗望去,就見一身白衣的鐘覆清盤腿坐在山石下,膝上置一架古琴,手指在琴弦上撥弄,錚錚弦音而出,而他身前是十幾具戰死沙場無人斂骨的屍體。

這副場景不是孟瑾和宋岸第一次見,周雙卻是第一次。

她忽然問:“他在做什麽?”

孟瑾解釋:“他在為死去的士兵奏曲安魂,鐘家修音律,其中安魂曲最出名,能讓活人喪失怨憎悲喜欲望,讓死人不帶仇恨怨氣前去往生。”

周雙聽著耳邊悅耳琴聲,清晰地感受到方才還令她痛苦和悲傷的情緒正在隨著琴聲緩慢消失,整個人仿佛墜入溫柔平和的雲霧,內心只有一片安寧。

這不是她第一次聽安魂曲。

周雙伸手撥開脖頸上越來越燙的黑玉珠,情緒陷入上次重生被黑色面具殺死的那刻。

原來她在死前也被鐘覆清的安魂曲安撫過。

“是送靈鳥。”

孟瑾和宋岸不明所以望來,周雙平靜道:“森林裏住著一群聽音鳥,只喜歡聽悅耳的聲音,可萬物所有聲音在它們聽來卻十分不入耳。”

“有天它們遇到一只鹿角會發光的梅花鹿,從梅花鹿口中得知佚神的存在,於是為了迎接佚神的到來,它們挖去眼睛,拔掉羽毛,砍掉兩足。”

“後來佚神到來,給了它們能治愈和惑人的嗓音。因為經常給森林裏死去的動物送靈,又稱送靈鳥。”

孟瑾若有所思道:“說的應該就是鐘家,我聽到一些傳聞,不確定真偽,但有些細節同這個故事對上了。”

“鐘家為了讓聽力時刻保持敏銳,鐘家的子嗣從三歲起就會蒙住眼睛,讓他們用耳力辯萬物,也因此他們能辨識極為細微的聲音,極善音律,鐘家激活的‘技’也都是同音律有關。”

他敲了敲車壁,示意車外的鐘覆清:“他的‘技’是撫惡,能力很強,據說他的安魂曲威力無人能及,如果你們見到他遮住雙目就要警惕了。”

周雙好奇:“遮住雙目會怎樣?”

孟瑾說:“眼睛只會削弱他們的聽覺,若鐘家人遮住眼睛,就是他們聆聽萬物音律威力最強的時候。”

說完他視線落在周雙用手指勾著項鏈的動作上。

聽過肖潤的話後,他一直想找周雙解黑霧人和定魂珠的事情,奈何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在邯雪枝說周雙來自經綸堂時,這個念頭達到巔峰。

即便周雙不是星期二,也必然和星期二有什麽聯系。

可後來發生邯雪枝戰亡的事情,他壓根沒法開口問。

孟瑾故作不解問:“你的項鏈有問題?”

周雙低眉看了眼,耳邊琴音未消,黑玉珠還在發熱,她點頭說:“它很燙,我等它冷下來。”

這個反應不在孟瑾設想內,他也沒料到對方這麽輕易說出來,頓了很久才問:“你不知道它是什麽?”

“項鏈?”她見孟瑾表情有異,問他:“是什麽?”

孟瑾神色十分覆雜:“這是定魂珠,也是一個被困住的靈魂。”

“靈魂?”周雙皺眉:“師兄給我的時候什麽都沒說,只告訴我讓我一直戴著。”

這下不單是孟瑾,宋岸也望向周雙。

先是這些映照現實的故事,緊接著是預知般早在三年前道出激活百知的下場,再加上世間唯一的一顆定魂珠。

這顆定魂珠還和十一年前的定魂珠不同。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讓他們意識到柳不歸的不同。

孟瑾心道,還拿自己的師妹做替身,再厲害也是個卑鄙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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