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關燈
小
中
大
第 30 章
上元九炁賜福天官，中元七炁赦罪地官，下元五炁解厄水官。十月十五下元節便是道家水官的生辰，這一日民間做道場、祭亡靈、放水燈，以祈求下元水官排難解厄。
最近武林大會連死數人，廣佛寺又被偷襲，魔教入侵和巫蠱之術的傳聞甚囂塵上，一時間城內人心惶惶，仿佛被一股無形的濁氣籠罩當頭。正巧趕上下元節，停賽多日、死氣沈沈的亭州城終於又生出了一絲生氣。一早起，大小道觀便在城中便結壇供齋、祈福禳災、祭祀水官，街道兩旁黃旗招展，大小店面都擺出自制的齋食、瓦壇，還有些祈求吉利的五谷、泥偶、仙君畫像，等待被哪位心誠的信眾選中，為其祛災解禍。
日漸西斜，街上的人越來越多，想要去去晦氣、祈求好運的人擠爆了河上的大小橋頭。秋嵐和申離並肩走在人頭攢動的河岸上，誰都沒有開口，安靜得詭異的氛圍和熱鬧的街市格格不入。轉過橋頭，便是幾個售賣水燈的攤販，見到兩人均是兩手空空，頓時雙眼放光，爭先恐後地嚷道：
“公子瞧瞧我家的燈吧，只要六文一盞！”
“我的只要五文，買五贈一！”
“我的燈是道場專供，別的地方都沒有……”
秋嵐腳步頓了頓，正準備避開，便被小販們瞅準時機，一股腦地圍了上來。
“姑娘看看吧！”
“先拿著先拿著，不好用我給你退錢……”
她的冷臉在厚臉皮的商販面前絲毫不管用，不一會兒，懷裏便被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水燈。她只得把東西放在一旁，騰出手去掏腰間的錢袋。然而有人比她動作更快。
一個墨色的荷包甩了出去，申離懶洋洋道：“自己分吧！”說完不由分說地抱起秋嵐堆在地上的水燈，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走了兩步又慢了下來，像是在故意等她。
秋嵐快步跟了上去，硬著頭皮道：“……多謝。”
申離“呵”了一聲：“怎麽舍得跟我說話了？”
……她這不是羞於啟齒嗎！
一提這個她就心塞。天知道她今天根本就沒想去找申離，是他說給她換了個趁手的刀把，讓她有空隨時去他房裏取的。她想著反正晚上要出門，不如出發前去找他好了，正好新衣服、新鞋配新刀柄，光想想就覺得很帥氣。
誰、誰知道，竟然會叫她看到了那、那種場面！
她很想抱著申離的肩膀使勁晃一晃：正常人誰會在房門口洗澡啊！而且誰泡澡是站著的啊！你的上半身不冷嗎！就算是泡腳也沒有光著泡的道理啊！你見過有人明明在洗澡還對客人說“請進”的嗎！以後請遠離浴桶好嗎！你腦子裏的水已經夠多了！
雖然很及時地背過了身子，但是……該看的不該看的還是被她看了個一清二楚。而且越是叫自己不去想，那些生動鮮活的畫面就越是手拉手、心連心，一個勁地地往她腦子裏蹦。
秋嵐：……好想失憶。
“我還沒怎麽樣呢，你倒是別扭上了！”申離嘟囔道，“你又不是沒看過，以前也沒這麽大反應啊……”
以前、以前能一樣嗎！秋嵐一張老臉燒得通紅，幸好現在天色已晚，她可以借口說是河裏的水燈映的。
“你要是實在過意不去，大不了讓我看回來一次唄？”申離好心地建議道。
秋嵐：……嗐，看一眼也沒什麽的嘛!
“咳咳。”她覺得得趕緊說點什麽來挽救尷尬的氣氛，於是轉頭望向水中飄著的點點燭光，一本正經道，“這麽多燈，沈底之後不會把河道堵了嗎？”
申離：“……”還真是破壞氣氛的小能手呢！
“看看不就知道了。”申離隨手招了一艘小船，拉著秋嵐站了上去。
秋嵐這輩子都沒坐過船，一腳踏上去，船身頓時左右晃起來，她嚇了一跳，驚叫一聲便往回收腳。誰知小船毫無阻力地被蹬開半步，向水面飄去，竟生生地把她的雙腿拉開，然後她非常優雅地——劈了個叉。
初時的驚嚇過後，她很快就反應過來，後腿微點，一個縱身躍上了小船。終於得救了的慶幸，讓她忍不住原地跺了跺腳，然後——撲通一聲，摔在了船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嘲笑聲毫不留情地響起。
申離狂笑著坐下，都忘了扶秋嵐起來。四腳朝天地掙紮了一會兒，秋嵐才勉強坐起身子，屈腿，用力，伸直——狠狠踹了出去。
“哎喲！”申離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被踹了一腳還“哈哈哈”道，“你知道你剛才特別像一只烏龜嗎哈哈哈哈哈哈！”
秋嵐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她是烏龜，那他還是什麽好玩意嗎？嘖，魔教教主就是厲害，狠起來連自己都罵！
秋嵐默默等他笑完，又踹出了一腳，卻被申離牢牢捉住了腳腕。
“還踹，待會兒船把你晃下去了。”他順勢在她腿上敲了敲，“上次的傷好了嗎？”
“……嗯。”秋嵐不自在地抽回了腿，兩手放在膝頭，老老實實坐好。申離手撐在身後，跟她並肩坐下，一同望向水面。
“二位貴人感情真好！”船夫恭維道，“當真是天造的一雙，地設的一對！”
申離淡淡“嗯”了一聲，雙眼卻緊緊盯著專心賞燈的秋嵐。點點幽光在她臉上染上一抹淡紅，她專心致志地望向水面，渾然不覺自己陡然加快的心跳正落在別人的耳中。
“坐穩了。”船夫笑著囑咐了一句，便撐起竹竿，緩緩朝河面劃去。小船離岸越來越遠，喧囂的人聲漸漸隱去，只剩下鋪滿水面的幽幽燈火，被片片薄冰映襯出幢幢光影，迷離得像是踏入了忘川幽冥。身下不再是簡陋的扁舟，而是飄蕩在黃泉水面，擺渡生死的渡船，轉頭是生，眼前為死；水面飄蕩的，則是不甘離去的亡魂，依靠著殘存的意識逗留於陰陽交接的暗河，逡巡徘徊，久久不願離去。
慶生祭往，渡苦解厄。
秋嵐終於明白這滿目河燈的用意。
側過頭，猝不及防地正對上申離的眼神，她恍然驚覺，原來他沒有看燈——他看的一直都是她。他今天一反常態地穿了一身黑衣，單調沈默得像是要融進夜色中。這是一個祭祀先祖、緬懷故人的日子，如此鄭重其事地沐浴更衣，是有要祭奠的人吧？
申離見秋嵐視線落在他衣服上，甚是風騷地撩了一把頭發：“好看嗎？”
秋嵐“嗯”了一聲。實話實說，他不管怎樣都是好看的，不然她也不會被美色一而再、再而三地糊了眼。
“適合今日。”秋嵐點頭道。
申離笑得眉眼彎彎：“我也覺得適合，算是對得起我那死鬼親爹了。”
秋嵐又“嗯”了一聲，從船上拾起一盞蓮花燈：“點嗎？”
申離手指輕輕一捏，一簇火苗“啪”地一聲出現在燈芯。細小的火焰在白燭上跳動，脆弱得仿佛隨時要被風吹熄。秋嵐小心翼翼地托著燈，輕輕放到水面上，白色的蓮花在她手邊晃了晃，便被小船帶過的水波推向了遠方。
一朵又一朵白蓮從她手中落下，恍惚間，她覺得自己變成了渡化冤魂的得道天尊。
直到身子震了一下，船夫道歉的聲音響起：“二位貴人見諒，我只能送到這兒了，再往前冰就厚了，小船實在過不去。”
“無妨。”申離果斷起身，跳上了岸，沖秋嵐伸出手。秋嵐猶豫了片刻，便順從地把手遞了過去。上了岸，申離很無賴地沒有松手，秋嵐掙了一下沒掙脫，只得忽略右手溫熱的觸感，假裝自己是一個浪跡天涯的獨臂大俠。
河面的燈少了，但街上的人卻越來越多。前頭便是城中最大的道場，鼓樂聲漸起，人潮向前緩緩湧去。秋嵐正專心地避開人群，右手驟然一緊，緊接著便被人拽了出去。腰間被緊緊摟住，身子猛然一輕，下一瞬，她已經穩穩地落在了街邊的屋頂。
“這裏人少。”申離不知什麽時候揭了易容的面具，負手立在屋脊，竟有一番俯視眾生的超然之姿。
秋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腦子燒壞了，其實這種人擠人、人踩人的感覺並不好受，但因為有了申離在場，擁擠和吵鬧竟變成了新鮮和有趣。被意外碰撞推搡在一起的人，似乎不需要借口和解釋，一切都如此順理成章。像是飯後閑逛的老夫老妻，熟稔又自在地聊起家常瑣事。
所謂鬧中取靜，大抵就是如此。
而現在遠離了市井喧囂，她反倒不知道說什麽了。頓了頓，她問道：“你爹什麽時候去的？”
“不知道，我還沒出世呢，上哪知道去？”申離輕嗤一聲。
秋嵐一楞：“你……恨他？”
她沒有父母，整個童年都是在師父若即若離的冷漠，和宗內長輩們克制的關愛中度過的。對於父母親情的經驗，她實在匱乏得可憐。她以為申離既然不喜母親，那總該對已故的父親有些懷戀。就像她，時常會用自己的想象幻化出一雙溫柔和藹的父母，安慰自己道，也曾有人真心待她。
申離的態度實在稱不上恭敬：“壓根沒見過的人，談不上恨不恨。”他頓了頓，接著道，“若他不死，我也不必被逼為他報仇。不過，若不是為他報仇，我也做不成這叫人聞風喪膽、屁滾尿流的魔教教主呢！”
自他記事起，便日覆一日地被蠱毒的劇痛折磨，年覆一年承受母親的喜怒無常。他受夠了母親盯著他的臉又哭又笑的樣子，受夠了渾身是傷倒地不起時，只能換來母親冷嘲熱諷的日子。他曾思索過、困惑過，後來終於放棄思考，任由魔功與母親的控制加諸身上。
——他是他的兒子，他要為他死了丈夫的母親覆仇。
直到多年以後，他終於能夠一招擊敗那個高高在上的母親時，他忽的頓悟了：
除了順從，原來他也可以有別的選擇。
秋嵐默然。忽的聽他口氣一轉，沾沾自喜道：“與其說恨，倒不如說是謝吧！要不是他給我的這張臉，你也不會輕易被騙上鉤~~”
顏控秋嵐：……好有道理我竟然無法反駁！
她在凜冰窟解毒時，曾經見過一副畫像。畫紙早已發黃，畫上的人面目也已模糊不清，但其餘地方還依舊鮮活如初，一看便是被人細心珍藏的心愛之物。從鬢角發絲，到衣衫上的褶皺，一應細節都描繪得栩栩如生，仿佛畫上那個風流瀟灑、英姿勃發的男人正站在她的面前。男人隱約含笑的臉上，那雙眼卻格外清冷無情，眼角模糊，滿是被人反覆摩挲過的痕跡。
如今想來，那應該就是申離的父親了。
細看眼前這張臉，跟畫像上的男人相仿的年紀，卻是孑然不同的面目和神情。仿佛一團地獄業火，帶著張揚的邪氣和致命的誘惑，一次又一次，引人飛蛾撲火、以身試法。
申離轉頭，正看見秋嵐定定凝視著他，眼中氤氳的燈火如同閃爍的淚光，讓她平素冷硬的臉難得露出一絲溫柔。他勾起嘴角：“我現在倒覺得，和離其實是一件好事。以往有那紙婚約在時，你總是想推開我，總是要迫不及待地逃開我，何曾想過會有今天呢？”說著晃了晃兩人牽在一起的手。
秋嵐臉一紅，心道，嗐，我這不是賤的嘛！
她越是僵硬，申離就越是步步緊逼：“如今沒了這層束縛，我與其他人再無不同，你不必再顧慮什麽責任和道義，不必再糾結誰欠誰更多。你喜歡我，不是迫不得已，而是情不自禁……”
低回的聲音如同一聲聲鐘鳴，狠狠撞在她心上：“……僅此而已。”
沈默半晌，秋嵐忽的扯了扯申離的袖子：“阿離。”
申離的身子猛地一震，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緊張地回望著她。
秋嵐板著臉，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肅：“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救了我好幾次，我總是不想欠你人情，卻總是欠你人情。可是這次不一樣。我不知道有什麽能還你，我不知道……”
“……我該怎麽辦？”
那雙眼中閃過一絲迷茫。這種陌生又難堪的情感來勢洶洶，讓她銷魂蝕骨，無所適從。
申離笑了。
他忽的想起了許多年前，那個所謂“頓悟”的瞬間，那個他自以為終於六根清凈、可以無拘無束的瞬間。其實他悟得還不夠，不是麽？
原來，那個不知道姓甚名誰的男人，和一個為愛入魔的瘋女人生下的孩子，終有一日會遇見一個莽撞、笨拙、又冷又犟、生硬得不懂情趣的女人，紅著臉叫他“阿離”。
“放心，我知道。”
遲到已久的吻終於緩緩落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上元九炁賜福天官，中元七炁赦罪地官，下元五炁解厄水官。十月十五下元節便是道家水官的生辰，這一日民間做道場、祭亡靈、放水燈，以祈求下元水官排難解厄。
最近武林大會連死數人，廣佛寺又被偷襲，魔教入侵和巫蠱之術的傳聞甚囂塵上，一時間城內人心惶惶，仿佛被一股無形的濁氣籠罩當頭。正巧趕上下元節，停賽多日、死氣沈沈的亭州城終於又生出了一絲生氣。一早起，大小道觀便在城中便結壇供齋、祈福禳災、祭祀水官，街道兩旁黃旗招展，大小店面都擺出自制的齋食、瓦壇，還有些祈求吉利的五谷、泥偶、仙君畫像，等待被哪位心誠的信眾選中，為其祛災解禍。
日漸西斜，街上的人越來越多，想要去去晦氣、祈求好運的人擠爆了河上的大小橋頭。秋嵐和申離並肩走在人頭攢動的河岸上，誰都沒有開口，安靜得詭異的氛圍和熱鬧的街市格格不入。轉過橋頭，便是幾個售賣水燈的攤販，見到兩人均是兩手空空，頓時雙眼放光，爭先恐後地嚷道：
“公子瞧瞧我家的燈吧，只要六文一盞！”
“我的只要五文，買五贈一！”
“我的燈是道場專供，別的地方都沒有……”
秋嵐腳步頓了頓，正準備避開，便被小販們瞅準時機，一股腦地圍了上來。
“姑娘看看吧！”
“先拿著先拿著，不好用我給你退錢……”
她的冷臉在厚臉皮的商販面前絲毫不管用，不一會兒，懷裏便被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水燈。她只得把東西放在一旁，騰出手去掏腰間的錢袋。然而有人比她動作更快。
一個墨色的荷包甩了出去，申離懶洋洋道：“自己分吧！”說完不由分說地抱起秋嵐堆在地上的水燈，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走了兩步又慢了下來，像是在故意等她。
秋嵐快步跟了上去，硬著頭皮道：“……多謝。”
申離“呵”了一聲：“怎麽舍得跟我說話了？”
……她這不是羞於啟齒嗎！
一提這個她就心塞。天知道她今天根本就沒想去找申離，是他說給她換了個趁手的刀把，讓她有空隨時去他房裏取的。她想著反正晚上要出門，不如出發前去找他好了，正好新衣服、新鞋配新刀柄，光想想就覺得很帥氣。
誰、誰知道，竟然會叫她看到了那、那種場面！
她很想抱著申離的肩膀使勁晃一晃：正常人誰會在房門口洗澡啊！而且誰泡澡是站著的啊！你的上半身不冷嗎！就算是泡腳也沒有光著泡的道理啊！你見過有人明明在洗澡還對客人說“請進”的嗎！以後請遠離浴桶好嗎！你腦子裏的水已經夠多了！
雖然很及時地背過了身子，但是……該看的不該看的還是被她看了個一清二楚。而且越是叫自己不去想，那些生動鮮活的畫面就越是手拉手、心連心，一個勁地地往她腦子裏蹦。
秋嵐：……好想失憶。
“我還沒怎麽樣呢，你倒是別扭上了！”申離嘟囔道，“你又不是沒看過，以前也沒這麽大反應啊……”
以前、以前能一樣嗎！秋嵐一張老臉燒得通紅，幸好現在天色已晚，她可以借口說是河裏的水燈映的。
“你要是實在過意不去，大不了讓我看回來一次唄？”申離好心地建議道。
秋嵐：……嗐，看一眼也沒什麽的嘛!
“咳咳。”她覺得得趕緊說點什麽來挽救尷尬的氣氛，於是轉頭望向水中飄著的點點燭光，一本正經道，“這麽多燈，沈底之後不會把河道堵了嗎？”
申離：“……”還真是破壞氣氛的小能手呢！
“看看不就知道了。”申離隨手招了一艘小船，拉著秋嵐站了上去。
秋嵐這輩子都沒坐過船，一腳踏上去，船身頓時左右晃起來，她嚇了一跳，驚叫一聲便往回收腳。誰知小船毫無阻力地被蹬開半步，向水面飄去，竟生生地把她的雙腿拉開，然後她非常優雅地——劈了個叉。
初時的驚嚇過後，她很快就反應過來，後腿微點，一個縱身躍上了小船。終於得救了的慶幸，讓她忍不住原地跺了跺腳，然後——撲通一聲，摔在了船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嘲笑聲毫不留情地響起。
申離狂笑著坐下，都忘了扶秋嵐起來。四腳朝天地掙紮了一會兒，秋嵐才勉強坐起身子，屈腿，用力，伸直——狠狠踹了出去。
“哎喲！”申離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被踹了一腳還“哈哈哈”道，“你知道你剛才特別像一只烏龜嗎哈哈哈哈哈哈！”
秋嵐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她是烏龜，那他還是什麽好玩意嗎？嘖，魔教教主就是厲害，狠起來連自己都罵！
秋嵐默默等他笑完，又踹出了一腳，卻被申離牢牢捉住了腳腕。
“還踹，待會兒船把你晃下去了。”他順勢在她腿上敲了敲，“上次的傷好了嗎？”
“……嗯。”秋嵐不自在地抽回了腿，兩手放在膝頭，老老實實坐好。申離手撐在身後，跟她並肩坐下，一同望向水面。
“二位貴人感情真好！”船夫恭維道，“當真是天造的一雙，地設的一對！”
申離淡淡“嗯”了一聲，雙眼卻緊緊盯著專心賞燈的秋嵐。點點幽光在她臉上染上一抹淡紅，她專心致志地望向水面，渾然不覺自己陡然加快的心跳正落在別人的耳中。
“坐穩了。”船夫笑著囑咐了一句，便撐起竹竿，緩緩朝河面劃去。小船離岸越來越遠，喧囂的人聲漸漸隱去，只剩下鋪滿水面的幽幽燈火，被片片薄冰映襯出幢幢光影，迷離得像是踏入了忘川幽冥。身下不再是簡陋的扁舟，而是飄蕩在黃泉水面，擺渡生死的渡船，轉頭是生，眼前為死；水面飄蕩的，則是不甘離去的亡魂，依靠著殘存的意識逗留於陰陽交接的暗河，逡巡徘徊，久久不願離去。
慶生祭往，渡苦解厄。
秋嵐終於明白這滿目河燈的用意。
側過頭，猝不及防地正對上申離的眼神，她恍然驚覺，原來他沒有看燈——他看的一直都是她。他今天一反常態地穿了一身黑衣，單調沈默得像是要融進夜色中。這是一個祭祀先祖、緬懷故人的日子，如此鄭重其事地沐浴更衣，是有要祭奠的人吧？
申離見秋嵐視線落在他衣服上，甚是風騷地撩了一把頭發：“好看嗎？”
秋嵐“嗯”了一聲。實話實說，他不管怎樣都是好看的，不然她也不會被美色一而再、再而三地糊了眼。
“適合今日。”秋嵐點頭道。
申離笑得眉眼彎彎：“我也覺得適合，算是對得起我那死鬼親爹了。”
秋嵐又“嗯”了一聲，從船上拾起一盞蓮花燈：“點嗎？”
申離手指輕輕一捏，一簇火苗“啪”地一聲出現在燈芯。細小的火焰在白燭上跳動，脆弱得仿佛隨時要被風吹熄。秋嵐小心翼翼地托著燈，輕輕放到水面上，白色的蓮花在她手邊晃了晃，便被小船帶過的水波推向了遠方。
一朵又一朵白蓮從她手中落下，恍惚間，她覺得自己變成了渡化冤魂的得道天尊。
直到身子震了一下，船夫道歉的聲音響起：“二位貴人見諒，我只能送到這兒了，再往前冰就厚了，小船實在過不去。”
“無妨。”申離果斷起身，跳上了岸，沖秋嵐伸出手。秋嵐猶豫了片刻，便順從地把手遞了過去。上了岸，申離很無賴地沒有松手，秋嵐掙了一下沒掙脫，只得忽略右手溫熱的觸感，假裝自己是一個浪跡天涯的獨臂大俠。
河面的燈少了，但街上的人卻越來越多。前頭便是城中最大的道場，鼓樂聲漸起，人潮向前緩緩湧去。秋嵐正專心地避開人群，右手驟然一緊，緊接著便被人拽了出去。腰間被緊緊摟住，身子猛然一輕，下一瞬，她已經穩穩地落在了街邊的屋頂。
“這裏人少。”申離不知什麽時候揭了易容的面具，負手立在屋脊，竟有一番俯視眾生的超然之姿。
秋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腦子燒壞了，其實這種人擠人、人踩人的感覺並不好受，但因為有了申離在場，擁擠和吵鬧竟變成了新鮮和有趣。被意外碰撞推搡在一起的人，似乎不需要借口和解釋，一切都如此順理成章。像是飯後閑逛的老夫老妻，熟稔又自在地聊起家常瑣事。
所謂鬧中取靜，大抵就是如此。
而現在遠離了市井喧囂，她反倒不知道說什麽了。頓了頓，她問道：“你爹什麽時候去的？”
“不知道，我還沒出世呢，上哪知道去？”申離輕嗤一聲。
秋嵐一楞：“你……恨他？”
她沒有父母，整個童年都是在師父若即若離的冷漠，和宗內長輩們克制的關愛中度過的。對於父母親情的經驗，她實在匱乏得可憐。她以為申離既然不喜母親，那總該對已故的父親有些懷戀。就像她，時常會用自己的想象幻化出一雙溫柔和藹的父母，安慰自己道，也曾有人真心待她。
申離的態度實在稱不上恭敬：“壓根沒見過的人，談不上恨不恨。”他頓了頓，接著道，“若他不死，我也不必被逼為他報仇。不過，若不是為他報仇，我也做不成這叫人聞風喪膽、屁滾尿流的魔教教主呢！”
自他記事起，便日覆一日地被蠱毒的劇痛折磨，年覆一年承受母親的喜怒無常。他受夠了母親盯著他的臉又哭又笑的樣子，受夠了渾身是傷倒地不起時，只能換來母親冷嘲熱諷的日子。他曾思索過、困惑過，後來終於放棄思考，任由魔功與母親的控制加諸身上。
——他是他的兒子，他要為他死了丈夫的母親覆仇。
直到多年以後，他終於能夠一招擊敗那個高高在上的母親時，他忽的頓悟了：
除了順從，原來他也可以有別的選擇。
秋嵐默然。忽的聽他口氣一轉，沾沾自喜道：“與其說恨，倒不如說是謝吧！要不是他給我的這張臉，你也不會輕易被騙上鉤~~”
顏控秋嵐：……好有道理我竟然無法反駁！
她在凜冰窟解毒時，曾經見過一副畫像。畫紙早已發黃，畫上的人面目也已模糊不清，但其餘地方還依舊鮮活如初，一看便是被人細心珍藏的心愛之物。從鬢角發絲，到衣衫上的褶皺，一應細節都描繪得栩栩如生，仿佛畫上那個風流瀟灑、英姿勃發的男人正站在她的面前。男人隱約含笑的臉上，那雙眼卻格外清冷無情，眼角模糊，滿是被人反覆摩挲過的痕跡。
如今想來，那應該就是申離的父親了。
細看眼前這張臉，跟畫像上的男人相仿的年紀，卻是孑然不同的面目和神情。仿佛一團地獄業火，帶著張揚的邪氣和致命的誘惑，一次又一次，引人飛蛾撲火、以身試法。
申離轉頭，正看見秋嵐定定凝視著他，眼中氤氳的燈火如同閃爍的淚光，讓她平素冷硬的臉難得露出一絲溫柔。他勾起嘴角：“我現在倒覺得，和離其實是一件好事。以往有那紙婚約在時，你總是想推開我，總是要迫不及待地逃開我，何曾想過會有今天呢？”說著晃了晃兩人牽在一起的手。
秋嵐臉一紅，心道，嗐，我這不是賤的嘛！
她越是僵硬，申離就越是步步緊逼：“如今沒了這層束縛，我與其他人再無不同，你不必再顧慮什麽責任和道義，不必再糾結誰欠誰更多。你喜歡我，不是迫不得已，而是情不自禁……”
低回的聲音如同一聲聲鐘鳴，狠狠撞在她心上：“……僅此而已。”
沈默半晌，秋嵐忽的扯了扯申離的袖子：“阿離。”
申離的身子猛地一震，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緊張地回望著她。
秋嵐板著臉，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肅：“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救了我好幾次，我總是不想欠你人情，卻總是欠你人情。可是這次不一樣。我不知道有什麽能還你，我不知道……”
“……我該怎麽辦？”
那雙眼中閃過一絲迷茫。這種陌生又難堪的情感來勢洶洶，讓她銷魂蝕骨，無所適從。
申離笑了。
他忽的想起了許多年前，那個所謂“頓悟”的瞬間，那個他自以為終於六根清凈、可以無拘無束的瞬間。其實他悟得還不夠，不是麽？
原來，那個不知道姓甚名誰的男人，和一個為愛入魔的瘋女人生下的孩子，終有一日會遇見一個莽撞、笨拙、又冷又犟、生硬得不懂情趣的女人，紅著臉叫他“阿離”。
“放心，我知道。”
遲到已久的吻終於緩緩落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