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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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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拾

開封到洛陽四百裏路,不算太遠,沒了九環刀這一燙手山芋,不必再憂心被太子追殺,船行五日便到了。

一大早抵達城門,護城河上不許庶民趕船,薛阿乙把烏篷船交給城外的船家,請人暫時保管。城門前一早排起蜿蜒長隊,等過了城關已是辰時,皇都已經十分熱鬧了。

街道兩旁的屋子鱗次櫛比,人潮人海,熙熙攘攘。

走過幾條街,馮少媚見翠翠面有異色,不由開口:“怎麽了?”

翠翠抿唇搖了搖頭:“沒什麽,就是有些失望。”

好像幼時眼饞隔壁孩子啃得津津有味的茯苓餅,裝乖賣巧好幾日,總算磨得薛昆玉掏銅子兒買下,她迫不及待搶過來嘗一口,卻發現還沒有自家揉的餅好吃。

江都本就是東南最富庶的好地方,與之相較洛陽的景致並沒有太大差別,頂多再平添幾分清貴罷了。

洛陽也有一座江都王府,是早些年封王時皇帝賜下的。和江都那間陳舊偏僻的宅子不同,即便空置三年,坐落於權貴雲集之地的府邸依舊鮮亮如新、富麗堂皇。

而今,王府的主人終於歸來了。

薛阿乙一行四人抵達時,正瞧見有小廝搬著木梯在門屏前架住,攀上去拿軟布小心擦拭匾額,上頭鐵畫銀鉤的大字被拂拭得鋥亮。

江都王身邊的書童已經在門房候著了,見他們註意到小廝,解釋道:“回來時王爺見匾額上蒙了層灰,發了頓火,吩咐人日日上去擦一遍。”

書童領他們從角門進去。

過了影壁,沿著抄手游廊穿過前院,迎面遇上一位珠圍翠繞、懷有身孕的婦人,身後簇擁著丫鬟。

書童止步行禮:“趙夫人。”

聽見姓氏,馮少媚才認出這是趙娥英。陌生的是妝扮,顰笑間的風姿倒是一如既往,身邊仆役成群,快趕上側妃的排場。

趙娥英是江都王過了明路的妾室,得了名分就是主子,何況肚子裏還有塊金疙瘩。廊道狹窄,馮少媚朝薛阿乙使了個眼色,兩人拉上翠翠和葛生跟書童一道側身避到旁邊。

趙娥英沒有理會他們,扶著鼓脹的肚皮,目不斜視地同他們擦肩而過。

馮少媚想起霍杏兒所說江都王後院起火、王妃張氏吃了癟惹來張家不滿一事,等人走遠了問書童:“趙夫人近來很是得寵?”

書童壓低了聲道:“前段日子滑了一跤險些小產,王爺為此斥責了王妃。”

那就是相當得臉了。

翠翠和葛生被留在花廳,自有人好生招待,書童領著薛阿乙和馮少媚往書房去。

尚未靠近書房,就聽見裏面傳來瓷器碎裂之聲,並江都王含怒的訓斥:“真當自個兒是不食五谷的仙人,不理俗事只顧自己痛快?既然享了這份榮華富貴,就要做好你的本分。”

緊接著聽見尖利到破音的女聲:“嫁給一個豬玀算什麽本分!”

書房的門被推開,曹玉盈奪門而出。

張氏追出來,喊她的乳名:“仙兒!”

曹玉盈提著裙角已經跑到角門邊,張氏正要追上去,被隨後跟出來的江都王按住。他站在玉石臺階上,把手背在身後,冷眼看著自己最寵愛的女兒:“站住。”

上位者不怒自威,何況此時正處暴怒之中。曹玉盈不敢再放肆,轉身慢慢走到父母面前。

江都王道:“跪下。”

曹玉盈渾身僵直,冰人似的在那呆立半晌,垂頭緩緩屈膝跪下。

江都王看了她一會兒,吩咐書童:“去大小姐房裏把那缸魚搬過來。”

曹玉盈難以置信地擡起頭:“父王!”

那缸金魚是手帕交遠嫁前所贈,她視如珍寶地養了整整兩年。

很快書童便領人把二人合抱寬的魚缸搬過來,重重擱在地上,發出沈悶響聲。魚缸底下埋泥養了株睡蓮,這會兒正含苞欲放,荷葉間游動著兩尾紅白翠黑雜花的虎皮金魚,是千金難買的嬌貴玩意兒。

江都王道:“砸了。”

仆役揚起鐵錘,“咚”地一聲敲在陶瓷缸上,裂開幾道細紋,再使勁兒砸一下就碎了。水混著泥淌出來又滲進地裏,荷花連根被沖出松散的泥土,兩條漂亮的虎皮金魚在水泊裏“噗通”彈跳。

一塊碎陶片滾到曹玉盈膝前,打個轉倒了地。

江都王命人看住曹玉盈讓她跪著,沒理會張氏的求情,轉頭對薛阿乙和馮少媚道:“久等了,進來吧。”

在梨花木書案後坐定,江都王收斂了怒容,面上浮現出一貫的溫和笑容:“九環刀已經送到,二位來前剛好找出了藏於其中的密信,果真是太子監守自盜的鐵證。”

馮少媚躬身道喜。

薛阿乙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跟著開口:“王爺大喜。”

確然是大喜事,從馮少媚刺殺懷無涯算起已經過去三月有餘,期間幾番陰差陽錯、變故橫生,好像一根卡在喉嚨口怎麽也咽下不去的魚刺,好在總算功不唐捐。

時勢造人,人亦能造時勢,而今所缺的只剩下呈上這份太子罪證的最佳時機。

“少媚,此事上你可算勞苦功高。”江都王話鋒一轉,“你到王府有十年了吧,向來是個得力的,早先便盤算著要好好重賞你,今兒正好借此機會一並賞了。”

鳥盡弓藏時須破財消災,良弓在手是克敵利器,轉頭反咬一口主子就不妙了。

雖則早在開封時馮少媚就有所預料,事到臨頭仍如一記當頭棒喝。

她下意識摩挲袖角上繡的杜鵑花。

自從得了江都王賜名、從馮杜鵑變成馮少媚,她就開始在衣裙上繡杜鵑花,見一回警醒一回,告誡自己莫忘本分——什麽本分?被需要時沖鋒敢死、被拋棄時要甘心的走狗本分。

馮少媚閉了閉眼覆又睜開,斂衽跪地,額頭磕上冰涼的地面:“少媚不才,多謝王爺這些年來的賞識。”

她保持著磕頭的姿勢,只聽書房內安靜片刻,覆又響起江都王的聲音:“去管事那兒取銀票千兩,往後就跟著薛大郎好好過日子。薛大郎尚未在洛陽置辦家產吧,在城南給你們買下一間三進的宅子,正好薛姑娘也能有個正經出嫁的地方。”

事關翠翠的婚事,薛阿乙跟著一道下跪:“謝王爺隆恩。”

紫檀木軒窗外栽的柏樹蒼翠挺拔,在樹梢停駐的一只翠鳥忽然飛身而起,倏地從窗前掠過。

馮少媚稍稍起身,沒有擡頭,再一次磕頭在地:“謝王爺隆恩。”

江都王頓了一頓才開口:“起來吧。”

待二人起身,他對馮少媚道:“孤和薛大郎還有要事商量,你先去吧。”這已經不是她有資格聽的機密,後浪推前浪,該到新角兒粉墨登場的時候了。

馮少媚垂下眼簾,應是,離開時反身輕輕合上門扇。

“喀噠”一聲門閉攏,女人的腳步聲很快遠去。江都王含笑對筆直立在書案前的薛阿乙道:“薛大郎,坐。令妹和崔先生的婚事已經安排妥當,五日後正是宜嫁娶的吉日,你看如何?”

只要上位者的承諾能夠兌現,走狗自會奮不顧身為之賣命。

薛阿乙剛一落座又起身:“區區小事不足掛齒,有勞王爺費心。”頓了頓道,“就定在這個日子吧。”

書童進來撤去殘茶,新換上一盞熱茶。

江都王拿白瓷杯蓋撥開浮在水面上的茶葉梗子,抖一抖撇去沾上的水珠:“令妹成婚在即,孤曉得你們兄妹定有不少體己話要講,原不該在這當口提這話,只是手頭有一樁要緊事,交給旁人孤實在不放心……”

薛阿乙抱拳:“王爺盡管吩咐,小子義不容辭。”

江都王抿一口茶水,聞言露出滿意的笑。馮少媚已成廢子,薛阿乙是拿來代替她的一柄嶄新好刀,不僅比從前那柄更加鋒銳,還一樣的識大體、知進退。

“孤想請你去謝丞相府上殺一個人。”江都王沒有細說,只道,“今夜醜時一刻到走馬街,自有人接應,他會助你一臂之力。”

薛阿乙領命後正欲告退,江都王忽然出聲:“盯緊馮氏,倘若有什麽異動,不能生擒便就地格殺。”

怔了怔,薛阿乙才反應過來講的是馮少媚,一股荒謬之感油然而生。早些時候馮少媚被江都王放在薛家,是懸在父子三人脖頸上隨時可能斬落的利刃,誰想到風水輪流轉,而今竟顛了個個兒。

薛阿乙應是,告辭離去。

吩咐書童送走薛阿乙一行四人,江都王處理完書案上積壓的政務才走出書房,曹玉盈已經在地上跪了兩個時辰有餘。艷陽天日光熱辣,當金枝玉葉養大的嬌小姐哪裏受得住,兩條腿兒早抖得不成樣。

聽到門扇開合之聲,曹玉盈下意識擡起頭。

江都王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看過來:“你可知錯?”

張氏聞風匆匆趕到,聞言拽緊了帕子,放柔聲音催促:“仙兒,還不快給父王道歉。”

曹玉盈喉頭滾了滾,牙齒死死咬住嘴唇。

張氏急道:“仙兒,別倔!”

江都王下了臺階走到砸碎的魚缸前,他特意命人不要收拾,灑出來的水已經淌幹凈,根莖盡斷的睡蓮在曝曬下變得幹癟枯黃。兩條虎皮金魚早死了,翻著肚皮平躺在碎陶片間。

“瞧見了嗎?”江都王對曹玉盈道,“你就跟這魚一樣,漂亮是漂亮,可沒了養活你的魚缸很快就會死。想逃婚?仙兒,不是父王瞧不起你,沒有王府小姐這重身份,在外邊半個月你都活不下去。”

曹玉盈的眼眶迅速泛紅,她張了張口想要辯解,卻找不出話可以反駁,又合上嘴,像一條開闔鰓呼吸的魚。

江都王又問了一遍:“你可知錯?”

汗珠沿著發白的臉蛋從下巴滾落,拇指把指骨捏得生疼,曹玉盈梗著脖子仍一聲不吭。

江都王沒了耐心,吩咐張氏:“成婚前讓她閉門思過,半步不許踏出院子。”

張氏素來是一位叫江都王滿意的正妻,有一副既不惹人註目又並非過於平凡的相貌,算不上秀外慧中,勝在儀態雍容、性子穩重,有適當的野心但能克制住過分的貪念,小事爭臉面,大事上一貫夫唱婦隨。總而言之,這是一個方方面面都恰如其分的女人。

沒有替女兒求情,張氏恭順應下:“妾身難咎管教不力之責,往後定會嚴加管束。”

怒火稍熄,江都王緩了緩神色,見她似乎還有話要說,不由發問:“什麽事?”

張氏道:“趙氏那兒遣了人來,說是肚子又開始痛,想請王爺去看看。”

趙娥英拿肚皮做文章不是一日兩日,江都王沒有當回事:“孤要進宮,沒功夫過去,上太醫院叫太醫給她聽一聽脈。”

“王爺,”張氏欲言又止,斟酌片刻還是開了口,“妾身瞧著趙氏到您身邊恐怕居心不良,子嗣雖要緊,您還是小心為上。”

趙娥英在江都王遇刺時舍身相救,這才換來幾分青睞。當初梨園遇刺一案多有蹊蹺,江都王不是沒有疑心,吩咐崔青河查了好些日子也沒有眉目,興許當真只是一樁意外。

聞此說法不由失笑:“小小女子罷了,頂多琢磨些攀權附會的眉眼官司,再有不純的心思還能做成什麽捅破天的大事兒?”

張氏沒再多嘴,斂衽恭送江都王離開。

垂花門前書童早就安排好馬車候著,江都王正要踩著仆役的背脊上車,餘光瞥見懸在門屏上的匾額,蹙眉呵斥:“今兒誰當值,不是吩咐過要仔仔細細擦一遍?”

書童下意識擡頭看向片塵不染的匾額,“江都王府”四個大字被擦拭得鋥亮,光可鑒人。

“噗通”一聲跪下,“啪啪”扇自己耳光:“奴才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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