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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拾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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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拾壹

薛阿乙推開厚重門扇,翠翠探頭朝裏看,禁不住“啊”了聲:“好大。”

進了宅門是百步寬的開闊院落,盡頭的垂花門上了朱漆,推開進去還是一間院子,比前院更加寬闊,被方正的東西廂房包抄起來。穿過內院是正廳,往裏去還有一間小院,周遭圍著後罩房和給下人住的耳房。

推開一扇門還有一扇門,雕著瑞獸的屋檐一梭接一梭,像上元節街上擺的九曲燈陣,叫人眼花繚亂。

翠翠瞪直了眼,一路走過來頭暈目眩,喃喃道:“這也太大了……”

和狹窄逼仄的烏篷船相比,這兒簡直是極樂世界。

翠翠轉頭看向薛阿乙:“哥,我們真的可以住在這裏?”不等他回答反應過來:“啊,不是我們,沒有我,是你們。”

旁人還沒搭話自個兒先紅起臉蛋,來新宅的路上她已經聽薛阿乙說了定下的婚期。

薛阿乙好笑:“要是喜歡這兒,成親後就多回來幾趟,門總是對你開著的。”

這棟三進的宅子原是一家富戶所住,當家的發達後賣了換更大的宅子,對薛阿乙一行人來說卻是太大了,大到空蕩蕩,說話走路都帶著回響。

領他們來新宅的王府管事開口道:“薛大郎要是嫌沒有人氣,盡管去牙婆那兒買仆役,銀錢掛在王府的賬上,這是王爺一早就吩咐過的。”

天底下沒有白賺的買賣,何況是刀俎對魚肉施恩,今兒賺了明兒就得成倍還回去。

“替我謝過王爺。”薛阿乙婉拒,“此事不急,過段日子再說。”

管事沒有再勸,捧出一只木匣打開,裏頭擺著厚厚一刀十兩面值的銀票。拇指沾了沾唾沫,當著馮少媚的面數了一遍,管事把木匣遞給她:“統共千兩,都在這兒了。”

見馮少媚沒有異議,告辭離去。

等人走了,翠翠拉住馮少媚的手:“馮姐姐,去集市上走走?”

馮少媚正盯著木匣裏的銀票出神,被這麽一拽醒過神來,擡頭撞上翠翠如同稚子一般的眼眸,突然笑出聲:“好。”

翠翠一楞:“怎麽了?”

馮少媚搖了搖頭,“啪嗒”一聲闔上木匣:“走吧。”

翠翠轉頭又問薛阿乙:“哥,你來嗎?”

薛阿乙擺擺手,摸出幾張銀票遞給馮少媚:“你們去,玩得高興。”

馮少媚沒有接,顛一顛手中木匣:“我有。”

這趟勞苦功高,江都王亦賞賜了薛阿乙不少銀錢。薛阿乙道:“用我的。”

馮少媚看了他一眼,接下銀票。

薛阿乙目送她們離開,兩個女人的交談聲很快遠去,他回到空曠的院落裏,把背上的刀匣放到地上。

一旁葛生見狀,解開包袱找出塊磨刀石遞過去。

薛阿乙道了聲謝,蹲下來打開刀匣,八柄長短各異的刀羅列成一排,裸露的刀面錚亮。再好的刀不磨也會變鈍,食指指尖在刀把上一一掠過,他挑出最鈍的那一柄拎起來。

薛昆玉活著時薛阿乙最厭煩看見他磨刀,人沒了,反倒每當不安煩躁的時候,就想再聽一聽那有節律的磨刀聲。

新宅裏有一口池塘,薛阿乙蹲在水邊把磨刀石洗幹凈,抱懷裏在假山石上坐下。提起刀在池塘裏浸了浸拎出來,甩掉沾上的水珠,雙手持刀,右手食指按在刀身下端,左手拇指撳住刀身上端。

刀刃向外,稍許傾斜,由內而外擦向被水浸得烏亮的磨刀石:

“鏘!”

薛阿乙開口:“想說什麽就說吧。”

葛生垂手立在旁邊,五指拽緊成拳頭,喉頭滾了滾:“薛大哥……我想跟著翠翠一道去崔家。”

磨刀聲戛然而止,薛阿乙扭頭看過去,一字一頓道:“葛生,翠翠要嫁人了。”

男人面對女人總會軟和幾分,男人對上男人時,孰強孰弱高下立判。

葛生一向有些怕薛阿乙,他跟他們是不一樣的。好比眼下,薛昆玉磨刀就是為了磨刀,薛阿乙磨刀的時候卻像在看著別的什麽——一些他和翠翠、甚至薛昆玉都無法觸碰到的東西。

指節被捏得發白,葛生舔了舔起皮的嘴唇:“我知道。”

薛阿乙道:“擡起臉來,看著我。”

葛生擡起頭,直視他的眼睛。

薛阿乙盯著他瞧了會兒,低頭繼續磨刀,手上“鏘鏘”響聲連綿不斷:“護好她。”

晚膳很豐盛,清蒸魴魚、牡丹燕菜、雙色腰子和溜魚焙面,翠翠沒有下廚,都是從外邊酒樓裏買回來的熱食,正宗洛陽菜。

薛阿乙翻出剩下的女兒紅,一人一碗倒了個幹凈,酒壇裏再晃不出半滴酒液。

翠翠當先端起酒碗:“賀喬遷之喜!”

薛阿乙笑起來,跟著拿起陶碗,擡高舉過頭頂:“賀喬遷之喜。”

馮少媚和葛生也擡起手,四只陶碗聚攏過去,如開得正艷的花收起骨朵兒:

“叮!”

碗裏酒盛得太滿,濺出來灑在桌面上。

到洛陽的第一頓飯用得盡興,翠翠白日裏興奮過頭,這會兒眼皮子直打架,早早歇下了。馮少媚亦疲憊不堪,宅子有段日子沒人住,擺件上蒙了層灰,臨就寢實在看不過眼,動手把東西廂房都拾掇幹凈。

事了已經亥末,眼皮子泛酸,滲出淚來。

馮少媚擡起頭,正廳裏仍燈火通明。

她推門進去時,薛阿乙正就著燭火擦拭手裏的刀,不是薛昆玉留下來的,而是他們初見時薛阿乙拿的那柄無鞘長刀。

馮少媚在八仙桌旁坐下,拿起剪子撥弄燈芯,黯淡的燭光倏地變亮:“怎麽換了?”

整個兒下午薛阿乙都在磨刀匣裏那八柄刀,還當他會挑一柄拿來殺人。

“這是我頭一回殺人的時候,從對方手裏奪來的。”薛阿乙舉起長刀正對自己,燭火把他的臉映在刀面上,模糊而扭曲,“殺人,還是用這把。”

他不想臟了薛昆玉畢生的心血。

倦意上湧,馮少媚張嘴打了個哈欠。她瞧了眼墻角的銅壺滴漏,已經三更天,朝薛阿乙打了聲招呼:“路上小心,我去歇了。”

走到門前忽然想起什麽,回頭問:“我睡西廂房,你睡東廂房?”

薛阿乙沒所謂:“你安排就是。”

夜半萬籟俱寂,唯有搖曳的燭火相伴。

他在八仙桌前枯坐良久,終於聽到外頭巡街的更夫“咚咚”敲起竹梆子,拖長了音調喊:“大鬼小鬼排排坐,四更天嘍——”

薛阿乙提起裸刃長刀,手心面向燭火伸到蠟燭後,輕輕一吹,霎時陷入黑暗。

走馬街離新宅不遠,半刻鐘就到了,他避開打著燈籠巡邏的士卒,藏身於林立房屋的陰影裏。道上空無一人,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一炷香的功夫。

街口擺了臺日晷,細長的晷針“哢嚓”一聲指向醜時一刻。

來人踩著點兒出現,痞子模樣的青年人,三十上下的年紀,天庭飽滿,眉如刀裁,面若狡狐。上半身打著赤膊,腰間紮著根鮮紅的布條,肩上扛一把灰撲撲的柳葉劍。

眼很尖,瞟一眼就把人揪出來:“喲,這位就是薛大郎吧?”

薛阿乙走出陰影面對他:“正是。”

“在下石浪,你肯定沒聽說過,我是懷無涯的二弟子、蘇傲的師弟。”來人嬉皮笑臉問,“你叫什麽名兒?蘇師兄只跟我講有位薛家大郎一塊兒搭檔,連名字都沒告訴我。”

薛阿乙不喜油嘴滑舌之輩,頓了頓才開口:“薛阿乙。”

“好古怪的名兒,就叫你阿乙好了。”石浪轉身往街口走,示意薛阿乙跟上,“阿乙,你爹娘怎麽給你取了這麽個名字?”

比當初的公鴨嗓還要多嘴多舌,薛阿乙素來忌諱交淺言深,心頭膈應,此人與他著實不合拍。

初來乍到,對方又是無涯宗的要緊人物。翠翠成親在即,薛阿乙不想在這當口得罪人,耐著性子回答:“‘乙’是天幹第二位,我爹望我活得自在,莫要強求出人頭地。”

石浪詫異回頭:“頭回碰見不盼著兒女成龍成鳳的,令尊倒是個妙人兒。”

說話間走到街口,兩人並肩前行,不等石浪轉向,薛阿乙當先擡腿往左手邊去。

腳步一頓,石浪很快跟上去,饒有興致看向他:“聽蘇師兄說你是頭回來洛陽,原來你認得去謝丞相府上的路?”

被這話嘮擾亂了陣腳,踏出步子時薛阿乙已驚覺不對。

正欲粉飾幾句,卻聽對方話鋒一轉:“今兒要殺的是謝府二房庶子,謝家五郎謝鴻。蘇師兄的愛徒謝添知道吧?謝鴻是他的堂弟,年方十五,和謝師侄沒的比,那點子功夫頂多拿來強健身體——”

石浪朝薛阿乙攤一攤手:“不是什麽苦差事。”

一拍腦袋想起什麽,他摸出塊羊脂玉佩遞過去:“殺完人記得把這個放在旁邊。”

薛阿乙收起來:“栽贓嫁禍?”

石浪打了個響指:“中!”

至於江都王為何要殺一名尚未及冠的少年郎,石浪並未解釋,薛阿乙也沒興趣知道,他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

到了謝相府上,偌大宅子一片寂靜,依稀可見白日裏的熱鬧興盛。

丞相府邸五進五出,比江都王贈予的新宅還要大上幾番,薛阿乙走得頭暈。石浪倒是輕車熟路,領著他避開守夜的家丁,來到東邊一間小院。

石浪守在門外,朝裏努了努嘴,示意薛阿乙進去。

屋內靜悄悄,只聽見此起彼伏的呼吸聲。眼睛早就適應了漆黑的夜色,薛阿乙放輕腳步,悄沒聲息走進外間,繞開倚在榻上打盹兒的守夜丫鬟。

小心推開門扇,門軸發出一聲輕響:

“吱呀!”

有人翻了個身,衣料和被褥摩擦發出悉悉索索的響聲,在薛阿乙耳中如雷轟鳴。推門的手定在半空,他釘在黑暗中屏氣凝神。

門內外的呼吸聲順暢而平穩。

薛阿乙緩緩吐出一口氣,側身從開到半人寬的門縫擠進去。內室的床榻正對半開的窗扉,不亮的月色落在榻上之人的面頰上,清晰可辨。

來時石浪給薛阿乙看過畫像,正是謝鴻。

半大的孩子,眉宇間盡是青澀,長相倒是面善,可惜不是長壽的命。薛阿乙取下背後的長刀,對準少年郎的咽喉,揮刀抹去。

刀尖將落未落之時,不知巧合還是生死一線覺察到危機,謝鴻忽然睜開眼。

“噗哧!”

利刃插進脆弱的咽喉,剖開皮囊,陷入骨肉之中。

這一刀太快,三息過後傷口才滲出血,少年郎的眼睛還張著,直直看著薛阿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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