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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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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墟(5)

人站在“現在”的時間點向過去看,往往會覺得,許多事情發生的毫無征兆。

但若是從現下向未來看,事情的脈絡便就像草蛇灰線般自腳下延伸而出,每個人的每一步選擇,都造就著不一樣的未來。

譬如被叫停腳步、與“子桑濯”相識的風淵,一念之差接過計劃書、幫風淵撐起大陣法的鳳凰,受鳳凰所托、攜珚玉向北交予躍玄觀的燭玄攬。

“現在”,是由“過去”的他們埋下的種子;而“將來”,也會從他們“現在”的選擇中抽出枝芽。

他們站在拐點上。

如果已知結果往回看,江在水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在此刻與兩位神獸大人掰扯這些是非因果,但她無法預知未來,所以只好忠於現在。

江在水先開了口。

“風……襲玉,你有沒有後悔過?”

“後悔什麽?”風襲玉把視線從兩人手上挪開,與她對視一眼,又光明正大地把目光挪回去,用肢體語言表示:我現在就很後悔讓你倆一塊參與塵禍。

江在水當沒看見——反正他接下來還得擡頭,她道:“比如,後悔撿了那顆鹓鶵蛋。”

風襲玉不出她所料地擡起眼眸。

他皺起眉,“你這小崽子整天腦袋裏想什麽呢?”

“好吧。”這反應完全在意料之中,江在水換個人問,“祝江臨,你有什麽後悔的事嗎?”

祝江臨一笑,“有。”

江在水看著他。

此人偏愛黑白灰,她未恢覆記憶時,還曾暗自腹誹堂堂龍子怎麽審美如此素淡。

現在回憶來,大概是塵禍時養成的習慣。

塵禍要打的架太多了,因此穿黑色,在死氣中易於隱藏身影;世事又太暗了,因此穿白色,像救世的光。

今日他卻穿了一身青冥色的盤龍銀紋袖衫,手上沒有裝相的折扇,身上也無累贅的裝飾,腳上一雙雪白的登雲靴。

清清朗朗自成一體,帶著三分傲氣三分驕縱,難得的有了幾分從前的影子。

可惜說起話來,那股千年打磨出的沈穩就蓋過了隱約的少年氣。

“心懷傲慢,不曾好好了解燭九陰以命相護的人族,此悔一。”祝江臨不閃不避地迎著她的視線,“遲鈍無知,不曾早早挑明心思……咳,此悔二。”

江在水眨眨眼,“還有嗎?”

她臉不紅心不跳的,祝江臨頗為挫敗地無奈一笑,“怯弱逃避,讓個小姑娘自己擔了天下的擔,此悔三。”

江在水安靜等了等,確定他確實沒後話了,才點頭道:“我知道了。”

祝江臨揉了揉她的腦袋,沒說什麽。

風襲玉有些看不懂這兩人打的啞謎,但他莫名不太想開口問。

——重來一次,他一定會問出口。

再不濟,他會告訴江在水:是的,我有悔。

悔不該放你出赤谷,悔不該我還不曾和你一起見識這人間。

所以,你可不可以再等一等?

江在水身上還穿著白鹿門的一身白衣,發是祝江臨綰的、千年不變的飛仙髻。

她給祝江臨傳了一句話。

祝江臨眸色沈了沈,他仍掙紮著想再尋一個兩全法,卻被江在水遞來的一眼按住了。

那眼神中,只剩下決意與淡然。

她說要開啟光陰墟,不是氣話,不是戲言,是心意已決。

「我們……不差這一天兩天。」祝江臨最後還是說了這一句。

江在水只是低頭理了理裙擺,黑色的靴子輕輕踢了踢山石,碰掉一星塵土。

「是嗎。」她用最安然的語氣反問。

山川法內死氣縈繞,陰冷如附骨之蛆,真相昭然若揭,或者已經不再是秘密。

祝江臨不再說話。

就在不久前,他告訴江在水,混沌以【鴻蒙】祭了靈因陣。

他們沒想瞞多久,但也確實沒想到,江在水這麽快就發現了不對勁。

靈因陣嵌套於大陣法之內,子桑悼從陰影中現身時,大陣法已經行至了末尾。

江在水之前被誤導,以為混沌抽出靈因陣是為了壓制大陣法,後續的追問中才覺出不對。

她做人做了十七年,神獸時的記憶都被壓在識海深處,哪怕偶爾想起,也是塵禍前小打小鬧的歲月,下意識便以凡人的身份將自己帶入進千年前的設陣之人。

可千年前的她,是神獸鹓鶵,鳳凰眷屬。

出世後安養數百年,及寒降之戰落幕,實力攀至頂峰,地位僅次於法則之神。

和她一並支撐大陣法的,是數百神獸。

天生神明,以魂飛魄散做籌碼抗下大陣反噬,更有諸多參陣神分攤——若這都吃不下大陣法的反噬,僅憑混沌的靈因陣,又怎麽能罩住?

退一步說,就算這大陣法的反噬真的就差一個靈因陣……

從反噬的陣法中抽出一部分壓制它本身,難道不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嗎?

想通這點,再看混沌的隕落——如果在這點上祝江臨他們不曾說謊的話——【鴻蒙】開啟的“靈因陣”,目的怕不是阻遏反噬,而是蒙蔽天道視線。

能做到這點的陣法很多,並且,沒必要再用一換一的上古八陣。

那麽混沌究竟因何故去?千年前大陣法反噬,神獸又真的反噬嚴重到幾乎全數隕落於此嗎?

江在水回憶著與夫諸的那幾句交談,垂了垂眼眸。

他們早就知道,天道要收回放在神獸身上的權柄。

可如何收?收多少?

他們無從得知。

江在水有個猜測,她猜,範圍是“全部”,方法是“自願奉還”……與“天罰”。

禁術夠不夠一個天罰呢?

白鹿門宿雲館外的隱雷聲告訴她,足夠了。

山川法攔不攔得住天道的震怒呢?

顯而易見,攔不住。

現在的問題是,在他們三人全部位於山川法之中的情況下,天道會不會得知禁術的存在。

以風襲玉的態度來看,答案大抵是“會”。

原因有很多,江在水本人更傾向於把黑鍋往一個人腦袋上砸。

——她戳穿風襲玉時,給了四個理由。

山川法被撼動,子桑悼的出現,神獸不再被孕育,【涅槃】會被天道收回。

第二個理由,可以很好的解釋。

啊……江在水揉了揉額角,心說怪不得雍都那群人能鬧那麽大,原來是有子桑悼這個禍害在背後煽風點火。

陰魂不散的。

至於風襲玉為什麽沒能收了子桑悼……

想來,怕是千年前那個陰陽判見證的契約還在起效吧。

她向後退了一步,衣擺揚起一個小小的角。

風襲玉神經一繃,總覺得不好,就聽她道:“我出赤谷前,曾有一段時間,以為天地就那麽大。”

“軟草鋪就的巢、參天的梧桐木、嘰喳的鳥,我以為世間只有這些,人間只是赤谷外一個小小的城。”她面容的輪廓柔和,像是沈浸在遙遠的舊憶中,“後來,我才發現,人間有那麽大,故人故事,可以飛的那麽遠。”

“泱……”風襲玉想說話,但江在水的下一句接的比他更快些,“見了人間,我哪裏還想得起回家?丹陽城的糖葫蘆甜、話本子也好看,清陵有新奇的聽證會、包羅萬象的珍奇坊。子桑卻指著坊間奇物說,這只是冰山一角。”

“我不曾見過北域春分的迎春宴,也不曾在東面的灘上聽潮聲,便生了念,要把天下都瞧上一瞧。”

風襲玉站在小型的陣法內,骨節分明的手攢成了拳。

祝江臨在心下一聲嘆息,問她:“你都看過了嗎?”

江在水抿唇一笑,不答,卻道:“風淵此生,當是無悔無憾的。”

……當真無悔無憾嗎?

江在水轉了話音。

“我這秉性實在難移,過了千年,仍在躍玄觀待不住,要向外跑。跑了這幾個月,看得比我前十七年,要精彩多了。”

她把短短數月一筆帶過,左手壓右手,舉手加額,躬身。

風襲玉沈聲,“起來,你這是做什麽?”

江在水身形不動,將聲音放的四平八穩,“晚輩江泱,拜別鳳凰大人。”

她說完不等風襲玉回答,黑色的長靴一轉,再看,白衣的身影已在十丈開外。

風襲玉終於慌了神,“江泱!”

祝江臨像是把自己變成了一個透明人,隱在一旁一聲不響,手裏扣住一發靈力,卻還懸而未動。

“江泱!江在水!!你給我站住!!”風襲玉好歹也是只鳳凰,哪怕沒了神格,小型的山川法也不好攔他,他氣沈丹田,打算這死丫頭再不回頭就拼著半死撞出去。

——“鹓鶵!”

江在水身形驀然一滯。

風襲玉緊盯著她的背影,那點白色已經走出很遠了,這座山不高,她離山腳僅一裏不到。

他精神繃成一線,右手無意識地按著胸口。

祝江臨動了。

那發扣準的靈力抓住時機,精確點在他啞門穴上,風襲玉只覺頸後一疼眼前一黑,腿便軟了下去。

徹底昏迷前,他努力向前看去。

江在水不曾回頭。

祝江臨把人安置好,三兩下追上了江在水,按了按她的腦袋。

“真絕情。”

江在水腳步放慢,瞥他一眼,不滿地甩頭,試圖把那只手丟下來。

“好了,我陪你去開啟光陰墟。”祝江臨嘆息一聲,收回手,“局我陪你布了,人我幫你安置了,你可不能過河拆橋。”

江在水笑了一聲,“這是什麽好事,值得你上趕著來做?”

祝江臨合著她的步速,四兩撥千斤道:“江大小姐這話不如說給自己聽聽。”

“我這叫敢做敢當。”江在水腳尖一點,運起輕功掠了出去。

祝江臨搖搖頭,毫不費力地跟上她,“如此,本尊也可稱一聲敢愛敢恨。”

江在水稀奇地睨他,“本尊?”

祝江臨一時興起,隨口把少時的習慣帶了出來,只好盡力圓一圓,“當年大家都喜歡尊上、尊者的叫……你難道不曾被叫過‘鹓鶵尊者’?”

江在水還真的回憶了一番。

記憶裏……是有那麽兩次。

上古時候,稱呼上沒那麽多規矩,大家都是憑習慣亂叫。

比如只有喊鳳凰和混沌這兩位時,會稱一聲“大人”,互相稱呼時,則多是加個“尊者”的後綴,在這上面倒是不因為身份高低要分個三六九等。

熟悉的,更是胡亂來,沒個章法。

鹓鶵年紀小,又先天不足,很少出赤谷以真身示人,而那些做哥哥姐姐的神獸都喜歡逗她,誰也不會板板正正地上來叫她一聲“尊者”。

很長一段時間,她只聽一個人這麽叫過她。

江在水落在大陣法中央,突然問:“子桑悼,還沒死嗎?”

她沈默了一路,祝江臨就安靜了一路,乍一聽這個名字,不免有些好奇她思維怎麽跳躍過去的。

他道:“風襲玉在聖德殿遇到他了,沒抓住,被他逃了。”

“被他逃了?”江在水重覆了一遍,像是有些不可置信。

“聖德殿算是子桑悼布置好的地盤,風襲玉沒法傷他性命,時刻要收著手,一個不慎,就被他跑了。”祝江臨覆述風襲玉的說辭。

江在水道:“你們就任由他跑了?”

“我已經通知過宮恒,風襲玉也和朌家人通過氣,他們會盯住的。”祝江臨手裏又拿上了折扇,扇面一展,水墨的竹葉簇簇而動,“子桑悼現在的實力不足為懼,有他們在,足夠防範了。況且,正是因為他跑了,我們才要盡快入山川法。”

江在水皺了皺眉,“我昏迷已有月餘,他若是知道禁術之事……”

“他不知道。”祝江臨道,“據說風襲玉把他打的只剩一口氣,一面之詞不可信,不過子桑悼應該要忙著一邊躲追捕一遍恢覆死氣,沒時間思考雍都全局的細節。”

這時候還要踩一腳大舅哥,江在水對他簡直沒話說。

“那你們究竟急什麽?”江在水抱著手臂挑眉。

祝江臨把扇面一翻。

那扇背面,赫然是一間竹中館。

江在水遲疑,“宿雲館?”

“你以為,亡羊補牢的一個【不知】咒就能瞞過天道嗎?”祝江臨把扇一扇,那淡墨點染的宿雲館就被迫隨著他一搖一晃。

“我不讓你離開宿雲館,門口也下了禁制,但不管是宿雲館布下的陣還是【不知】,都不能真正瞞過天道。倒計時,從你恢覆記憶對當年之事起疑起,就開始了。”

所以風襲玉說出收回【涅槃】“越早越好”,是在知道她使用了【不知】咒後。

江在水抿住了唇,祝江臨眺望著四下一片空曠蒼涼,用唱惋詞一般的語氣道:“時也、運……”

“你會死嗎?”江在水打斷他的運也,直白了當地問。

祝江臨楞了楞,彎起眉眼反問:“你覺得呢?”

江在水說:“我覺得不會。”

祝江臨煞有其事地點點頭,然後道:“會。你死了,我就殉情。”

江在水一噎。

祝江臨好心情地笑出聲,而後收了表情,彎下腰認真道:“你以為我會說什麽?‘妹妹你大膽的犧牲吧,我一定幫你好好照顧你哥’?——想都別想,無能為力的看著你自赴黃泉,我心疼地要碎成渣了,恨不能就地陪葬。”

這是什麽形容?江在水想笑,可笑不出來。

“咱倆才認識多久啊。”最終,她聲音沙啞道,“你至於嗎?”

“認識很久了。”祝江臨把她的頭發一點點放下來,痛快地揉亂,眼裏的笑意溫柔,“我單方面認識了你七百年,只和你並肩作戰百餘年,又懷揣著零星碎片的記憶、想了你千年。好不容易表明了心意,麻煩大小姐開開恩,別讓我再一個人呆著了。”

他語聲低低的,似喜似悲,“北域冰寒,龍門島下暗淡,人間都是爾虞我詐,我皆不喜歡,也無處可去了。”

就像“祝江臨”這個名字,誕生於千年後相互戒備的幾人之間,記述著舊事不知、舊人不識。

一縷長發被他撥亂,飄飄忽忽落到身前,江在水彎了一雙春水般的桃花眸,朝他張開雙臂。

他把人攬進懷裏,聽見小姑娘輕聲細語,“燭玄攬,我從千年前,就喜歡你了。”

“嗯。”燭玄攬眉眼低垂,唇角輕輕勾起。

“我也喜歡你,從千年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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