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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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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5)

永昌二十二年,二月廿六。

渡城的清晨總是鮮活而熱鬧的,卯初宵禁結束,商業街上便漸漸喧嘩起來。

開門面、打招呼、準備一天的工作,店小二忙忙地招呼後廚預備卸貨,早餐鋪子的炊煙伴著朝陽慢慢升起。

卯正,主城門開。

等候多時的貨商排著隊湧入城門,蔬果紙帛送入各大商鋪;載著渡城特產的車馬慢悠悠踱步出城,向漓江旁船舶雲集的平舟渡行去。

一切顯得平和而安寧,就如同過往,這座城的每一個清晨。

江在水是卯時起的,從寅時起小睡了約一個時辰,養了十七年的生物鐘到底沒讓她在床上賴下去。

她沒叫棲谷,悄悄設了一個隔音罩,自己收拾好自己,換上練功服,用火靈釜燒上熱水,在庭院裏練了半個時辰的劍法。

回客棧時,游與明正好洗漱完打開房門。

江在水壓低聲音教育她:“阿弋,你還是學醫的呢,知不知道早睡早起多鍛煉的重要性?”

游與明瞥她一眼,不說話,作勢要關門。

“誒!”江在水腳一伸把門擋住,笑著湊過去:“錯了錯了,出門吃早飯,去不去?”

游與明沒再管那扇門,轉身回屋。

江在水靠在門口等著。

沒一會兒,游與明懷抱著一件竹青色大袖衫走了出來,看她一眼,道:“你就穿這身?”

“不是怕你出來找不著人嗎。”江在水站直,往自己房間走,“你等我一下,我去換身衣服。”

“你幹脆先沖洗一下,一身汗不難受嗎。”游與明在她身後建議。

江在水掏鑰匙開門,搖頭道:“大早上差人送水怪麻煩的,用帕子擦一擦就行,我一會兒到你房裏找你。”

游與明“哦”了一聲,回屋看書去了。

江在水回房,拿長巾浸過熱水,擦過臉和身子,換了身白色搭檀色的衫裙,見棲谷還沒醒,便給她留了張紙條,合門去隔壁找游與明了。

辰時初,商業長街上多了兩個小姑娘。

江在水手裏捧著熱騰騰的黃米糕,邊吃邊好奇地東張西望。

“邊走邊吃容易灌涼風。”游與明在一旁淡淡道。

“可是涼了就不好吃了!”江在水據理力爭。

游與明抿抿唇,樣子有些無奈:“那你可以在店裏吃完再出來。”

江在水嘆了口氣,惆悵道:“我已經吃了一屜包子兩根油條半個餡餅一個雞蛋外加一碗豆漿,如果再吃下去,店小二可能就不光是在旁邊目瞪口呆了。”

游與明沈默。

兩人並肩行在寬敞的長街上,有一搭沒一搭的邊走邊閑聊。

小小一個渡城牽扯出一龍一鳳,躍玄觀派出的人又還沒到,她們註定要在此多留一陣。

好在還有錢府之事做幌子,至少不用絞盡腦汁說服棲谷。

“我娘今早傳回一封信。”江在水將手裏拿著的一塊糕吃完,有些頭疼地聊起另一個話題。

江夫人的信很簡潔,除去“已知悉”,就是一句“既與明在,你二人商議即可,不必顧忌”。

“伯母如此說,定有她的道理。”游與明倒是不愁,“你既然不知如何行事,走一步看一步便是,思慮過多,反成負累。”

江在水臉擰成一團,眉心皺出三道印子,心說我光瞞下棲谷就筋疲力盡了,打眼一看全是迷霧和漏洞,實在想不出要如何“走一步看一步”。

她張口欲打聽打聽游小神醫有何妙計,卻聽一旁有人叫了她一聲:“江在水?”

江在水於是閉了嘴,循聲一看,看到宮恒正和一個黑色麻布衣的十來歲小孩走在一起,見她回頭,欣喜地揮揮手:“好巧,你也在這裏。”

宮恒小跑兩步上前,沒話找話:“這是什麽?”

“黃米糕。”江在水便將疑問暫時按下,晃了一晃手上還剩兩塊的糕,轉而對著宮恒道:“你要嘗嘗嗎?”

自從八天前下了龍門島,鬧了一通,宮恒又跟著祝江臨離開後,兩人就沒再怎麽交流。

不見面時不提,見了面,也大多是祝江臨與江在水交談,宮恒在一旁站著。

事實上,除了初見時脫口而出的疑問,後續相處裏,宮恒都帶了些回避的懼意。

畢竟他是丟下相處一年的朋友,頭也不回地跟著初見就與朋友結仇的龍子走了,要說心裏沒有心虛,那是不可能的。

再加上見面後,江在水與祝江臨的關系半點沒有好轉的跡象……

宮恒如今終於鼓起勇氣上前主動搭話,發現江在水的態度雖比起之前疏遠了些,但到底還是緩和的,總算舒了一口氣。

他連連搖頭,道:“不用不用,我又不吃……”人類的食物。

話未說完,他猛地意識到這是什麽場合,硬生生轉了個彎:“……不愛吃這種甜點心。”

……這話說得好欠啊!

宮恒懊惱地低下頭,整個人快鉆進地縫了。

就聽頭頂傳來“噗嗤”一聲笑。

“好吧好吧,不愛吃就算了——你身後還跟著一個?那個小孩子願意證明一下甜點心的美味,和我共享一下黃米糕嗎?”

魏麟一直遠遠站在原地沒動,側著一張臉,看著身旁的人潮發呆。

宮恒聽她這麽問,趕緊回過頭,把魏麟拉過來,有些尷尬地撓撓頭:“這個……”

沒等他想出怎麽解釋,江在水恍然大悟的聲音響了起來:“啊,這是見止的哥哥吧。我記得名字是……魏麟?”

宮恒道:“是,少爺讓我來請他一敘。”

長街上的人漸漸多起來,有父母帶著孩子出游,給困倦的小娃娃買了一包點心。

魏麟眨了眨眼,認出了眼前人,稍稍吃了一驚。

他沒想到宮恒居然和眼前這位旅人認識,可轉念一想,倒也合理。

如此,倒是能解釋“祝公子”那種人為什麽會在意起他兄妹二人了。

心思只是電轉,他看清江在水的臉就迅速垂下了頭,道:“貴人好。”

兩塊黃米糕遞到了他眼下。

江在水昨晚上剛和他那寄宿在海宮珠中的姐姐打過交道,今日撞見他,難免有幾分心虛。

但心虛不影響她自來熟——不如說,越是心虛,她就越自來熟。

江在水彎下身,歪著頭,試圖和魏麟對視:“別低著頭呀,黃米糕,幹凈的,我還沒吃過,吃不吃?”

魏麟有些懵,下意識退後了一步。

游與明看不下去,拎著她後衣領把人拽起來,“你站好了說話。”

“好嘛。”江在水撇撇嘴。

魏麟反應過來,連連搖頭,推辭道:“有勞貴人好意,我……呃……小的不吃。”

另外三人同時皺了皺眉。

還是江在水先開了口:“什麽貴人不貴人的,這都是誰教你的?”

“是家兄教的。”魏麟又低下了腦袋。

江在水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麽說,有些頭疼地思考片刻,問宮恒:“你著急帶人回去嗎?”

宮恒回想了一下出門前祝江臨的狀態,搖搖頭。

江在水於是把黃米糕往游與明手裏一塞,向旁邊一讓。

——說起來,江在水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見著龍子都敢過兩招,唯獨怕小孩子。

說“怕”倒也不太對,準確來說,她不會和小孩子交流。

比如初見宮恒,此人根本沒註意到人家看起來只有八九歲,意識到其為精怪後上去就是一通打,後來也是直接忽視年齡與之相處。

小孩子,在她看來,是一種脆弱無比的生物,一句話不妥就會惹來水漫金山。

魏桃之事關乎海宮神觀與海宮珠,躍玄觀的師兄姐未到之前,不能輕易外露。

因此雖然魏麟看上去不像是愛哭的小孩,但若是自己說露餡搞出什麽事端來……

太可怕了,江在水選擇把問題推給游與明。

游與明習以為常,接過那兩塊糕,拉著江在水往街邊站了站,以免擋著大路。

她想了想,悄聲和江在水說了什麽,江在水應了一聲,把宮恒叫上,轉身離開了。

游與明在魏麟身前蹲下身,輕聲道:“魏麟,你看著我。”

魏麟瞳珠輕輕顫了一下,擡起眼。

“你幾歲了?”游與明彎了彎眉眼,問他。

游與明音色偏暖,長著一張嬰兒肥未褪的臉,一雙杏眼眼角微垂,五官不算出彩,但很耐看,是一副攻擊性極低的面容。

若是初識,便會覺得這人實在是“表裏不一”,外貌軟的像包子,性格冷的像冰塊。

但江在水覺得,游與明就像過年時包了硬幣的餃子,真正溫和而細心的那枚硬幣,要被看上去淡漠的語氣和行為、“表裏不一”的外貌層層包裹。

沒吃到硬幣餃子的人,就永遠只能被苦澀的藥香與沒什麽情緒波動的語氣震懾,心懷畏懼地乖乖治病了。

若想吃到硬幣餃子,除了經年累月地磨,纏著她做十四年的朋友以外,還有一種作弊的方法——

變成一個不吵不鬧的、乖巧懂事的小朋友。

比如魏麟。

魏麟少年早熟,魏桃去世後更是代替兄長照顧起一整個魏家,已經很久沒有人用這種對待孩子的方式和他說話了。

他有些不習慣,抵觸地抿了抿唇,低聲道:“十三歲。”

游與明點點頭,不像是在哄孩子,但很溫和:“和我師弟一般大,魏家現在是你當家嗎?”

魏麟有些不解地看著她,搖了搖頭,“是我哥哥。”

游與明語氣很輕,“那就還是小孩子。”

“小孩子,就有撒嬌要糖的權力。”她把那兩塊黃米糕重新包好,收了起來,站起身道:“走吧,我帶你去祝江臨那裏,邊走邊說。”

魏麟要跟在她身後,被她停下腳步等了一等,無奈道:“你在我背後,我要怎麽和你說話啊?”

兩人便變成了並肩而行。

游與明說是要邊走邊說,實際上話並不密,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

“你之前見過我們,知道我們的身份嗎?”

魏麟當然回答不知道。

游與明不知信沒信,但也沒瞞著他:“我是青風堂弟子,江在水是躍玄觀弟子,都是出門歷練的。”

“要說身份,其實都和你一樣,是‘學生’。”游與明步子很慢,像是在等人:“所以不必叫什麽貴人,我們都不喜歡。”

“我不是學生。”魏麟不知怎麽的,突然蹦出這麽一句。

話一出口,他就覺得不妥,忙忙要補救:“不是,兩位是遠道而來的仙家弟子,怎麽能和我這種小卒相提並論。”

游與明也不反駁他,只笑道:“那好吧,我們是仙家弟子。但仙家弟子既然出門歷練,就希望可以融入塵世間,還請小魏郎莫要排斥我們可好?”

“我,我沒有……”魏麟被她這一手以退為進逼的有些慌神,不知該怎麽答那句“小魏郎”,耳尖發紅,只一味道:“小的不敢排斥兩位貴人!”

“阿弋!”江在水明朗的聲音倏地插進來,好歹稍稍緩解了魏麟的不知所措。

游與明的腳步停下來,轉過身等她。

江在水從後面追上來,把新買的糕點拿給她:“喏,我挑了幾樣,都是可以涼著吃的。”

游與明接過,道了聲謝,轉頭將糕點遞給魏麟:“你家裏還有個妹妹,對嗎?你若是不吃,就拿回去給她吃吧。”

魏麟下意識要拒絕,卻聽游與明道:“就當是補上見面禮,今後我們在渡城,還請小魏郎多多照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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