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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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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王

瓊陽山的這場雨好像終於要停歇了。

一輪冷冷的彎月高懸於夜空,月華如雪色,照亮每一寸土地,也將一切血汙斑駁照得清清楚楚。

陸凝凝身體暫時難以行動,於是洛不棄就背起她,身影如電,在夜色中極快地潛進大殿附近的叢林裏。

小貓兒最愛做些偷雞摸狗之事,於是他認準了一個極佳的藏身所在,和陸凝凝二人躲得十分隱蔽,順便也借著濃重的血腥之氣掩蓋了二人的氣息。

更何況此刻望去,殿內和廊下的兩個人都無暇他顧,場內戰況還正焦灼著。

青年手上的長劍已淋滿鮮血,四面亡魂更是不計其數,半透明的靈體像浮動的一面面白帆,紛紛游繞在他身側。

地底冒出青綠詭異的鬼火,火光中有著猙獰的人臉,吞噬撕咬著這些死去人們的魂魄,而後鬼火顯然比方才更壯大明亮,一時間,碧色瘆人的火光映亮了半邊天空。

謝臨寒微微擡起雙眸,將目光放在了這最後一個將死之人身上。

只剩下她了。

她也只剩下最後一口氣。

在他腳下的泥濘裏,王瀾晴依然拼命掙紮著,她先前是多麽高傲自負的人啊。

向來容貌嬌艷的少女此刻狼狽至極,珠玉金翠折斷,綾羅雲錦被劍氣劃破,身上好幾處都是致命的劍傷,身上的血液似乎都要流幹了,肌膚呈現出一種可怖的蒼白。

要不是還有這些年的修為根基,她只怕連這最後一口氣也撐不住。

身邊的家仆侍衛和王氏族人俱都死了個幹凈,而放出去的傳音紙鶴也全都被謝臨寒的劍氣震碎。

眼下的形勢極為糟糕。

王瀾晴見鬼一般瞪著眼前面無表情的男人,自她身體流出的鮮血一路蜿蜒到了他腳旁。

瞳孔裏映出自己鮮血的顏色,至此,心頭無可抑制地浮出一絲慌亂和恐懼。

為什麽!為什麽會如此?難道她今日當真要葬身在這裏嗎?

不、不會的……謝臨寒他怎麽敢呢?!

她是從來不會向這些卑賤之人低頭的。

王瀾晴艱難地在地面匍匐著,想要再爭一口生氣,她顫抖著唇瓣,眸中雪亮的目光驟然凝定,唇角扯出了似哭似笑的陰戾弧度。

她只能賭一把,謝臨寒不敢殺她!

她和他當初可是訂立婚契咒約,二人性命死死綁在一起,她倘若死了,他也會死的!

他非但不能殺她,他還要長長久久地保護她!

他怎敢造反呢!這個沒用的廢人!

也只會徒勞發瘋罷了……他不敢的!他即便能殺光了王謝兩家的人,都不能殺了她!

“謝弘真!!”

王瀾晴目光如炬,眼裏似要噴出火來,她用盡全身上下僅剩的力氣,一字字嘶聲道:“你敢——”

可她還沒能說完一句完整的話,甚至有千百句臟話堵塞在喉嚨裏,沒來得及惡聲惡氣地呵斥眼前高大的男人。

下一瞬。

已被一劍封喉。

“嗤。”

冰冷銳利的劍鋒直入脖頸,輕而易舉地割開喉管,斜飛的鮮血就像一股噴泉似的潑灑出來,女子明媚艷麗的容顏都被這血水覆蓋大半,容貌模糊,難以辨認。

這一幕,不僅將死的王瀾晴眸中震愕慘然。

躲在樹後遙望這一切的陸凝凝,目睹這些她也目瞪口呆,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謝臨寒是不是真的瘋了啊!

他殺死了王瀾晴!殺死了王謝兩族的長老家仆!殺了好多好多人……

謝臨寒突然間怎麽轉變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這一切後果他有能力和膽量承擔嗎?

一時間,思緒如同亂糟糟的線頭,百轉千回,陸凝凝內心也十分覆雜,眼眶裏忽然感到幹澀。

她收回視線,慢慢地低下腦袋,眨了眨酸澀的眼睛,微不可聞地輕輕嘆出一口氣。

“唉……”

陸凝凝也不知道心裏是什麽滋味,有些難以描述。

謝臨寒何必如此呢?

如果他連殺光所有人的勇氣和能力都有,如果他連承擔千萬人踐踏唾棄的罵名都在所不惜,如果他內心甘願背叛謝氏的一切……這一切最嚴重最可怕的後果他都可以不在乎的話……那麽為什麽、為什麽當初連和她在一起的信任和膽量都沒有?

都說,遲來的深情比草賤。

陸凝凝黯然地搖首。

果真如此。

更何況謝臨寒只是在發瘋而已,這不是什麽深情,與她毫不相幹。

今後,謝臨寒是道是魔,殺人救人,都與她無關。

在她身旁,洛不棄樂得悠哉看戲,只差變出一盤瓜子磕牙,閑閑地沖著旁邊的少女笑道:“這可惡的王氏終於斃命,可真是大快人心啊!”

他先時也被王氏子弟欺壓過,最是厭惡這些狗仗人勢的東西,這一下謝臨寒把所有人秒了個幹幹凈凈,還用不著他出手,洛不棄心中自然痛快極了。

廊下,青石臺階,已然被血色浸染成嫣紅,大地像開出了一朵最艷麗的花兒,二人身側的血泊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往外綻放著……

不僅僅是王瀾晴的血,其中更有謝臨寒自己的血。

不錯,她和他的性命的連結在一起的。

王瀾晴受傷,他也會受傷,王瀾晴身死,他也將斃命。

迸濺的鮮血替代了方才漫天潑灑的驟雨,依然淅淅瀝瀝打濕四方。

謝臨寒的喉間,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劍傷裂口,眼見和王瀾晴頸部的傷口幾乎一模一樣。

他的身體出現一道致命的傷口。

可是,他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面無波瀾地佇立原地,手裏的本命灼殤劍漸漸隨手腕而垂下,劍尖上滴落的鮮血很快被石縫間黢黑的泥土吸收殆盡。

仿若不知疼痛一般,神情上亦沒有半分對死亡的懼意。

仿若一尊木石雕塑,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看著她一點一點地在他腳邊失去生機和活力。

謝臨寒極少感到快意和欣然。

但在這一刻,他實實在在地體會到了。

原來,他早就希望這個女人死了,希望她能消失,希望她不存在,希望她未曾從自己的生命中出現過。

個人生命的悲劇並不能完全責咎於其他人。

但當下的這一刻,他確實是愉快的,一種想放聲大笑的狂喜。

在他渾無溫度的視線之下,血汙狼狽的女子氣息趨於微弱,幾乎沒有什麽溫度了,那雙渾濁圓睜的美目裏,迷惘和驚愕和情緒也在逐漸化為混沌虛無。

她到死也不理解謝臨寒究竟哪兒來的膽量做這些事。

他是不是真的不要命了……

就在王瀾晴最後咽氣的前一剎那,謝臨寒的唇瓣似乎動了一下,微不可見地翕張。

被洞穿的喉管幾乎吐不出完整的字句,他每說一個字,唇邊便湧出更多的鮮血。

但他還是對王瀾晴說出了兩個字:“神卷。”

謝臨寒知道,魔界殘缺的神卷,根本不是王氏帶回來的。

他要讓她知道,今日殺她,取她性命,並不全然是為他一人所受的屈辱。

還為了凝凝。

王氏對凝凝所做的孽債,理應血債血償,就算殺再多的人也不足為過。

王瀾晴也不知最後有沒有聽進這兩個字。

當謝臨寒再度將目光落回那張臉上時,地上的女人已經沒了氣息,渙散的瞳孔像兩個漆黑的洞,昔日明媚的高傲與光芒不覆存在。

都結束了。

過去的仇怨,終結了。

但眼下的這場戰役並未全然結束。

腳下山脈大抵仍然震顫不休,周遭地縫裏冒出的白色鬼魄仍舊無窮無盡,從地底沖天而起,而後以最快的速度沒入謝臨寒受傷的身體裏。

陸凝凝看得喉口發緊,目光中滿是震驚,忍不住轉向洛不棄,語速發急:“謝臨寒他到底怎麽了?”

現在的這一切狀況看起來太詭異,十分違背常理,究竟是什麽樣的術法能夠讓地動山搖、萬鬼游躥?謝臨寒不是劍修麽?什麽時候也學會使用陰界的功法了?

說完,陸凝凝轉而思忖,又覺得這一切似乎有跡可循。

從謝臨寒隨身攜帶紙紮人開始,就隱隱有陰界法術的跡象了。他也許很早之前,就和陰界冥界有不小的淵源幹系……

“師姐。”洛不棄倏地開口,話音放軟了許多,同時輕輕牽住她的手腕,笑容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嘲弄情緒,“別看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們該走了。”

陸凝凝身子卻沒有動,烏黑的額發之下,一雙杏子眼睜得老大,黑白分明的眸子瞪著他看。一副你不把話說清楚我就不會跟你走的架勢。

“唉。”洛不棄望著她那張倔強的臉孔,忽然極輕地嘆了一口氣,把嘴唇附在陸凝凝耳旁,“師姐難道看不出來嗎?”

“謝臨寒已經死了。”

陸凝凝瞳孔一縮,聽完這話的瞬間,幾乎要把眼珠子瞪出來。

她不相信他的話,因為從她的角度望去,謝臨寒看起來分明站得好好的,腰背筆直,雖然只是一個背影,但謝臨寒手裏攥著的本命劍並未松開,死人應該早就倒地嗝屁了,而那人應該是沒有什麽大礙的樣子。

“師姐難道瞧不出來嗎?”洛不棄語意玩味,知道她不信,故意詳細解釋給她聽,“謝臨寒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他同冥界深淵的鬼王立了契咒,借鬼王的靈術屠殺這一幹人等,同時他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全搭進去了……”

“鬼王要借謝臨寒的軀殼,逃脫陰冥界的封印,重返人世三界。今夜之後,恐怕有意思的事情會越來越多呢。”

“師姐你看,這些白色的游魂,都是鬼王的分.身與幻化的靈體,它們在逐步占領謝臨寒的身軀,很快就能取而代之了。”

“謝臨寒死了,這世上已經沒有叫謝臨寒的人了。”

“現在師姐和我所看到的,不過是半鬼半人的行屍走肉,冥界的鬼王會寄養在謝臨寒的身體裏。除非——有人能將謝臨寒分屍斃命,這樣鬼王沒了可附身的軀殼,也只能重返冥界了。”

陸凝凝一直聽到最後沒出聲,此時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接受到的信息量太大,她足足楞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沈默著,心情覆雜又悶堵,無論如何她也想不到謝臨寒會是這個下場。

定了定思緒,她的聲音很慢,到底也不是毫無感情的機器,問洛不棄:“如果鬼王有一日回了冥界,那麽謝臨寒又如何呢?”

洛不棄在她耳旁笑得幸災樂禍,少年背後的尾巴都拍到她的胳膊肘了。

他一點兒也不在乎,事不關己,語氣散漫:“又能如何?鬼王才不會白白幫助凡人修士。”

“嘖嘖,謝師兄啊,死後將被鬼王一同拽入冥界萬鬼淵,此後永世不得翻身,也入不了六道輪回……你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洛不棄說著,忽而扳過陸凝凝的身子,表情稍微肅然了點兒,用吃醋的語氣問她道:“姐姐,你該不會心疼他了吧?”

陸凝凝:“……”

她沖著洛不棄翻了個白眼,嘴皮子碰了碰,話音平淡:“不至於。”

“這是他的選擇,尊重他人命運吧。”

無論謝臨寒的動機是什麽,最後會有什麽樣的下場,這些都已與她沒有關系了。

洛不棄讚許地點點腦袋,笑道:“是,姐姐說得太對了。我們不用去管他。”

這話聽得,陸凝凝又是一陣無語,心想就算她和謝臨寒不是一路人,那麽和洛不棄也談不上“我們”。

誰和他是“我們”啊!這只壞貓!

陸凝凝眉毛一豎,她試著掙動手腕,然而就在二人說話的功夫間,殿中的形勢又發生扭轉。

白暨似是被逼得放出殺招,只聽“轟”的一聲巨響過後,所有糾纏在白蛇四周的鬼火霍然間熄滅得幹幹凈凈,金碧輝煌的婚宴大殿也被法術轟得搖搖欲墜。

果不其然,眨眼的間隙就轟然倒塌,斷垣碎瓦落石砸了一地。

巨大的白蛇當即化作銀光遁出,如一柄快不及眼的光劍,直指向廊下站立不動的青年。

謝臨寒低低垂著鴉羽似的長睫,臉頰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喉部深可見骨的劍傷隨著四面魂體的融入,正自緩慢地愈合著。

重傷恢覆期間,人體防禦最是薄弱。

想必白暨亦瞄準了這一點,趁著謝臨寒未完全被鬼王的魂體占據軀殼,當即攻向其致命脈門。

與此同時,躲在樹後的洛不棄和陸凝凝也發覺了,眼見白光就要刺穿謝臨寒的身軀,二人不禁盯直了眼睛。

誰也無法預料之後將如何發展。

謝臨寒會死……不,謝臨寒已經死了。

或說,附身在謝臨寒體內的鬼王能成功出世嗎?

不知怎麽,陸凝凝和洛不棄此時俱都安靜下來,不分神地緊盯著謝臨寒一動不動的背影。

果然。

場內生存壽命最長的鬼王才沒那麽好殺死。

就在白暨飛射的光刃距離謝臨寒命門只差半寸時,闔目無息的青年驟然睜眼,深栗色的瞳孔此時已然全黑,是全無生氣的陰沈沈的深黑色。

卻見謝臨寒手腕一翻,以一種非同尋常的速度擡劍!

揮擊,反攻!

法光交擊之聲猶如霹靂雷霆,炸出了一片觸目耀眼的火星子。

這招,白暨的偷襲未能成功。

龐然如巨物的白蛇落地後,從原形化為人形,面貌俊挺淡然,蒼白的華發與大紅喜袍形成鮮明的對比。

謝臨寒的武器是劍,白暨幹脆變為人身,手執一柄蛇鱗光刃。

二者所穿的衣袍俱是鮮紅,只不過謝臨寒的衣袍是被血水染紅的。

交手死戰之時,攻擊速度和出招速度皆是陸凝凝見所未見,她根本分不清哪個是白暨哪個是謝臨寒,也看不清究竟誰會占據上風。

總歸今日是要兩敗俱傷的。

偏偏這時,洛不棄又來拉扯她:“師姐,現在只有我和你了……我們一起遠走高飛,去往妖界逍遙快活!”

貓妖少年的語氣很是興奮,手中力道不自覺重了些。

陸凝凝並不想和洛不棄走,無論今日誰勝誰負,她都不想和他們中任何一人有牽扯。

她只想回玄益縣常青山的巨榕村,再去見一見老阿翁和小葉姐姐。

等見完在這個世界惦念的人後,就沒有什麽遺憾了。

然後她就躲起來,離他們遠遠地,自己一個人修行修煉。

直到能夠回到現世世界的那一天到來。

這是她唯一的願望了,她眼下只有這麽一個小小的祈願。

可是……

可是就連這個願望也……

心緒翻湧無定之時,險些沒控制住體內的靈力,她腹部登時傳來撕裂般的劇痛。

陸凝凝面色驟然繃緊了,手掌用力捂住丹田處,額角冷汗涔涔而落。

洛不棄見她十分吃痛,動作稍稍一緩,也知不能強硬行事,如若一不小心讓陸凝凝動用法術靈力可就糟糕了。

“師姐,你別抵抗了,好嗎?”

少年幽幽嘆了口氣,勸道:“何必讓自己受苦的。”

陸凝凝此刻的忍耐力已達極限,根本沒聽清他說了什麽,五根纖瘦白皙的指節在腹部越扣越緊,齒關裏溢出了痛苦的悶哼。

她漸漸感受到了什麽,不知道自己還能否捱得過去。

“我不想在這裏同你動手。”

聲線是顫抖的,如同繃緊的弓弦,隱含沙啞。

陸凝凝咬緊牙關,目光堅定果決地朝洛不棄看去,明亮的雙眸在冷冷的月色之下,被襯得如同銀器折射出的寒光。

“師姐……”

洛不棄同樣緊緊盯著她,不說話,短時間的沈默過後。他倏地擡起手腕,將食指含入口中,咬破一點指尖血,旋即,擡手飛快在陸凝凝眉心一點,欲使用內家妖法的定身術將她強行帶走。

紅艷艷的妖血在少女眉心綻放出詭異的紫光。

然而也只是一瞬。

血液便滲透進她的體膚裏,不消片刻功夫,無影無蹤。

這下,陸凝凝的丹田痛得更厲害。

啊啊啊——

他大爺的!

這只討人厭的臭貓!

因為各種原因,她原本也不想動手,但總覺得像個軟包子似的任他們拿捏未免也太憋屈了吧!

騰起的怒氣在胸腔間一陣翻湧,她最終是沒有控制住理智,提掌便對著洛不棄胸口狠狠拍去。

去你爹的!!

洛不棄沒料到陸凝凝真的會出手,見她怒氣勃發的模樣,也有些意外和驚訝,楞神過後,行動慢了半拍,沒完全躲開。

霎時,他感受到一股極具威脅性的靈力和掌風,像一柄鋒利大刀生生刮過胸口,只聽“哢哢”幾聲響,直將他的肋骨都拍斷了兩根。

洛不棄被她拍得身形一震,險些掉下樹去。

他最後抓穩了樹枝,但這顆繁茂的大樹免不了搖晃,發出沙沙婆娑的動靜。

但是,也就是這像被風吹過的不起眼的動靜,居然引起了大殿廊下正在決一死戰的二人的註意。

白暨和謝臨寒同時停了手,朝遠處陸凝凝兩人躲避的古樹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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