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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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敲門的動靜響起時，陸凝凝正在屋內逐字逐句認真抄寫《道德經》。
不錯，缺勤曠課了這幾天，道法課的陳老夫子雖然言語上不說什麽，但課後罰她全文工整謄抄五遍，不可有錯字漏字，第二天就要上交檢查。
說起抄書這件事，實則陸凝凝心裏並不如何抗拒，她甚至有些找回了現世繁重學習生活那般津津有味。唯一麻煩的一點就是，繁體字的筆畫太多，讓她想起在很小的時候，被老師罰抄自己名字一百遍的痛苦經歷。
“陸凝凝”三個字的筆畫未免太多了。
小學每一次發下試卷，等她一筆一畫地填寫好名字，別人都把選擇題的第一道題目選完了。
關於這個名字，好像沒有什麽特別的含義，畢竟她父母都不怎麽喜歡女孩子，可能是隨便起的疊字吧。
也許很少有人會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它天長日久地伴隨著自己，久而久之，再怎麽普通，卻也好像成了獨一無二的朋友。
凝聚在一起比散開要好。
陸凝凝總比叫陸散散好。
陸凝凝還挺喜歡自己的名字。
興許是老夫子最後的神色太過嚴厲古板，令她不敢稍有懈怠，以至於抄寫得太過入神，陸凝凝過了好片刻才註意到房外有人在叩門。
運筆的手肘一頓，她微楞了一下，但不用想都知道這個時辰能出現在門外的人會是誰。
陸凝凝垂下腦袋，低斂著睫毛，慢慢地把正在寫的那個字補充完整。
註意力稍稍分散的時候，青年低沈朗潤中又帶著點兒沙啞的嗓音，仿佛久久縈繞在她耳鼓，揮之不去。
“是啊……凝凝，我喜歡你。”
“我一直都喜歡你，從來都只喜歡你。”
似乎兩輩子都未曾聽到過這樣直接又熱烈的告白，話語中蘊含的情緒濃烈得令人無法忽視。
想起白天謝師兄對她說的那些話，十有八九就是來找她說這事兒的。陸凝凝心中一時猶豫不決，大部分女孩子都很難忽視這種狀況。
所以她此刻到底要不要開門見他？
眉頭微微皺著，她不想再分心，專註於筆墨與紙張表面的縱橫曲折。抄書能使人心神平靜，誦讀經書也能使紛雜的心境平和不少。這就是為什麽外門的道法早課分明沒什麽實際用處，但陸凝凝也想每天都去聽上一兩個時辰的原因。
她想平靜，想冷靜，想不為過去所擾，也不為外物所惑。
然心中的念頭越深，反而怎麽也無法抽離，下一個“生”字的落筆差點寫歪。
最後一剎，即使補救回來。
幹脆擱下毛筆，陸凝凝閉目做了幾個深呼吸，又起身抻了幾下懶腰，隨後大步走到門邊，對屋外佇立的人影說道：“師兄，天很晚了，我已經要休息了。”
“你也早些回去睡覺吧。”
她的嗓音淡如薄雲，含著微不可察的倦意。
謝臨寒垂下了敲門的手，在聽到陸凝凝話音的瞬間，胸腔內那股迫切的情感愈發無法抑制，像山洪即將要漫溢噴出。
他想立即見到她，想要觸碰到她的身體。
明明只需要一個小法術，他就能穿墻進到房內。
可仍是希望，她能願意親手打開這扇門。
“凝凝……我能不能，就見你一面？”
謝臨寒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聽起來比白天更加低啞消沈，像破碎撕開的裂帛，仿若遭受到莫大的打擊，全然沒了平日的雲淡風輕和游刃有餘，尤為脆弱蒼白。
陸凝凝原本是真的不想開門，可是乍然聽到師兄的狀態好像很不好，她心裏不自禁一揪一揪地泛疼，原本堅硬鼓起的心臟一下子軟化下來。
低低嘆氣。
她不是路邊的草木石頭，還是做不到真正的冷酷無情，什麽也不去在乎在意。
不得不承認，她心底還是很在意謝師兄。先前的所有冷淡和疏離都是刻意強撐的避諱回避罷了。
陸凝凝手指慢慢扣緊，一點一點地，自內拉開房門。
但沒能想到，在看清謝臨寒面容的那一瞬，她眼裏裝滿了驚訝，上下嘴唇碰了碰，怔然問道：“謝師兄？你、你怎麽了？”
“嘴角那塊……是被人打了嗎？看上去好紅！”
謝師兄整個人看起來很憔悴、也很痛苦，全白的素袍襯得他像虛弱蒼白的紙人。在當下這一刻，他仿佛把最真實少見的一面展露在她眼前，像一座搖搖欲墜的玉山，即將崩塌碎裂。
陸凝凝再顧不得其他，連忙走上前，將謝臨寒扶進屋內，給他倒了一杯溫水放在桌邊。
“師兄？”
她又柔聲喚了他一遍。
謝臨寒好似才回過神來，眼裏沈澱的墨色逐漸褪去，瞳仁聚攏了燭火搖曳的光芒和暖意。
青年擡眸沖她笑起來：“凝凝。”
他說著攤開手掌，在燭光下露出鮮血淋漓的掌心，而後又是一言不發。
這些傷口都是再輕不過的小傷，就算不管不顧也早已自愈，但他在這一刻急切地需要什麽借口，讓她多關心在乎自己一點兒。是而，有意收斂了體內流轉的真氣靈力，將體表所有的傷勢都晾在那裏不管。
陸凝凝見到紅紅的血液就覺得心驚肉跳，大腦一秒鐘短路了，哪裏還想得到其他。當即慌了手腳，迅速去打熱水，去找幹凈的毛巾、紗布和止血傷藥。
等把幾樣東西都找全了，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剎住腳步，扭頭，疑惑道：“額……師兄？你為何不自己施個小法術治療傷口？”
謝臨寒聞聲，對上她不解的目光，他眼底仍是一片黯淡低落，只低聲說：“凝凝，我很疼。”
我想讓你幫我包紮傷口，我想讓那上面有你的體溫存在，我想讓你觸碰過我覺得厭惡的身體肌膚。
強大無匹的修士很難得到別人的關心，因為他們太過強大了，仿佛永遠也不會受傷、不會覺得疲勞。
“我有些累了。”謝臨寒如實說道。
陸凝凝不清楚師兄究竟遭遇了什麽，但他現在看上去確實很糟糕，她於心不忍，將語氣放軟，低聲說道：“好，那我不問了，先幫你上藥。”
擰了一擰濕淋淋的熱毛巾，陸凝凝捧著師兄寬大疏朗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擦拭掌心快幹涸的血跡，一邊擦一邊鼓起腮幫子，嘟唇幫他輕輕吹拂幾下，像安慰跌倒的小孩子：“呼呼，不疼啦。”
從她口中吹出的氣流輕緩掠過指腹，酥酥麻麻癢癢，微弱的觸電感從手指一路傳遞到心臟深處。
謝臨寒瞳孔擴張，指尖輕輕顫動，竭力克制想握住她手掌的欲望，他唇角彎出靜謐放松的弧度，微笑回應她：“嗯，凝凝，現在真的不疼了。”
早知如此，早知道受點兒小傷就得得到她的照顧和親近，前幾日他便不去遮掩後脊和臉頰的傷勢了。
只要能得到她的愛，手段低劣一點又有何妨？
他本不是她想象中那樣光明正大、坦蕩無暇的人。
顧及到晚上還有上萬字的書沒抄，陸凝凝盡量動作利落一些，快而細心地敷過藥後，將他雙手纏繞上細條紗布，在手背上打了兩個小巧可愛的蝴蝶結：“好啦！”
她粲然一笑，眼裏亮晶晶的，宛似墜了兩顆天際的熠熠發光的星子，像完成任務一般說道：“師兄，好啦，你可以回去了！”
陸凝凝說完便站起來，打算快點折回書案，抄完作業。
未等動身，手腕就被他輕輕拽住：“凝凝。”
“嘴巴。”他語氣平淡地說，“被不幹凈的東西碰過……你幫我擦幹凈，好嗎。”
陸凝凝這才想起來還漏了一處地方，她尷尬地抿起唇角，沖他露出一抹微笑。重新坐回軟墊上，又拿了塊潔凈的濕毛巾，幫他擦拭發紅微腫的嘴角和臉頰，動作非常輕柔小心，話音也是輕的：“師兄，你已經很厲害了，平日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她有許多事情不記得，不好多說其他的，只猜測謝師兄大概是太過完美主義，所站的位置又太高，壓力超過心理承載極限才會讓自己受傷。
謝師兄……對她很好，她也不希望看到他陷入苦惱。
因為正對著臉龐，兩個人的距離有些接近，能清清楚楚看到對方臉頰上細微的絨毛和睫毛投落的淡淡陰影。
眼前的男人鼻骨優越高挺，嘴唇形狀優美，他臉上的肌膚像細膩潔白的羊脂白玉，半點兒粗糙的毛孔也沒有，使得陸凝凝不禁看呆了幾秒，有種近距離觀賞古風真人cg的感覺。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她沒有讓自己過分沈溺，很快收回了心神，笑意柔柔，隨口找話說：“謝師兄真的很好看，皮膚也很好。”
她話音未落，謝臨寒忽然舉起手臂，不輕不重地攥住她的手掌，將下頜靠近少女溫暖柔軟的掌心，像一頭溫馴的大型犬類，唇角緩緩地蹭了幾下她掌內的紋路，有一種異樣萌發的親昵：“凝凝，你可以再多看一會兒。”
在他已經逐步陷入的眼神裏，陸凝凝敏銳地意識到什麽，心跳不自覺加快，及時抽身撤後，將謝臨寒喚醒：“師兄！！”
她略感不自在地撓了撓被他蹭過的掌心，低頭說道：“你回去吧……我還有夫子留下的課業沒完成，再不寫完，晚上就沒時間睡覺了。”
謝臨寒目光游離半瞬，不知是失落還是別的什麽情緒，下意識抿了抿被她手指碰過的唇瓣，輕輕點了點頭：“好，我不打擾你。”
他說完，起身踱向屋外，高大頎長的身形很快消失在迷蒙的夜色裏。
陸凝凝站在門前，目送著謝臨寒離去。她看出師兄的背影透出一股說不出的蕭索落寞之感，但是她也不知道應該怎麽做，兩個人現在的關系有點兒尷尬，太近不好太遠也不好。
師兄的那句喜歡更讓她覺得像燙手山芋。
倘若不管不顧地接住了，興許會燙出一手發痛的水泡。
陸凝凝甩了甩腦袋，清空雜亂的思緒，決定先不要想太多。關上屋門後，她回到書案前，專心致志繼續抄書。
淒迷沈暗的夜色裏。
謝臨寒不知何時折返回來，在陸凝凝渾然未有察覺的時候，他在屋外靜靜佇守了大半夜，只是無聲看著她埋頭趴在書案寫字的模樣。
能這樣看著她，就很好了。
直到天際的月亮落下，屋內的燈光也徹底熄滅，他才逐漸隱沒在晨間泛起的白色林霧裏。
睡了不到一個時辰，才緊趕慢趕地全部抄完。
陸凝凝哈欠連天地跑去上早課，幸好微微轉涼的天氣能驅散人的困意，在陳夫子來臨之前，她就把抄完的厚厚一沓紙放到了案臺上，用青金石鎮紙壓好了。
而後，回到座位上小瞇會兒。
就在快要睡著的時候，面前的桌子被人輕輕敲了敲，陸凝凝迷迷瞪瞪地擡起雙眼，看到白發長須的夫子正一臉嚴峻地瞪著她。
困意立馬消減了大半，她坐直身子，強打著精神笑道：“夫子好！”
陳夫子顛了顛手上紙稿的分量，面容仍是板肅著，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不鹹不淡地頷首，問她：“都抄完啦？沒有偷懶漏字吧？”
少女點頭如搗蒜，眼睛都亮起來，一臉的求先生表揚。
老人撫了兩把胡須，皺著眉毛，垂頭細看幾眼她遞交的罰抄，想說些什麽挫一挫她的神氣，但見排列整整齊齊，連個塗改的痕跡也找不到，親手抄寫的白紙上沒有靈力法術的施展，確實是挑不出什麽大毛病來。
思來想去，他心裏仍是氣這小姑娘連個傳音假條都不給，就不打招呼地缺課好幾天，還以為她再也不想上這節枯燥無聊的道法課了。
“這字兒不算好，還得再回去練練。”好半天憋出一句差評。
陸凝凝樂呵呵：“是，謹遵夫子教誨！”
老夫子見她這傻乎乎的笑臉，想起了他外孫女生的小女兒，估摸也和這小丫頭差不多年歲，前兩年傳信說去了什麽別的仙山仙府拜師修行，現在怎麽著也有個築基期了。
再看看這小姑娘，哪兒哪兒都不算強健，比山門裏修煉成精的螞蟻還弱，也不知投了什麽門路進的外門。
於是望著她的目光便多了幾分覆雜，陳夫子無聲嘆了口氣。
神緲宗裏巨掣大能層出不窮，遍地都是諸方的能人異士，陳夫子作為外門教課的凡士，通常都不怎麽受到重視，這門課也不是特別重要的課程。是以在神緲宗傳教授業的幾十年來，他還從未見到過像陸凝凝這樣豎著耳朵從頭聽到末尾，興致勃勃地埋頭專心做筆記的小弟子。
無論古今中外還是穿越，天-朝學生的態度果然最容易得老教師的歡心。
老夫子撫須琢磨了一陣，留給陸凝凝一句話：“散課之後，你留下來。”
聽到這句話，陸凝凝呆了一呆，不知夫子是什麽意思。
她原本還想著自己辛苦了一整宿，可以早些回去睡個回籠覺，不料夫子想專門把她留下來訓誡，那看來是還不滿意了。
思及此，她忽然像洩了氣的皮球，迷迷瞪瞪神志不清地勉強上完早課，精力條已經耗盡了。
等學屋裏的人頭散去大半後，陳夫子舉步來到少女近前，用戒尺輕輕拍了一下陸凝凝身側的桌案，神色嚴肅道：“瞌睡蟲該醒了！”
陸凝凝聞聲霎時清醒過來，她揉了揉困頓的眼睛，語含歉意：“夫子，你今天還要我罰抄幾遍啊？”
陳夫子卻被她這話給噎了一下，端著老臉：“老夫何曾說要罰你！”
陸凝凝旋即露出清澈又愚蠢的眼神：“那是……？”
她尚未反應過來，眼前倏然一花，夫子袖中落下一物，“啪”地一聲砸在桌面上。
一本陳舊泛黃的古籍。
陸凝凝捧起，睜大眼睛仔細瞧去，封面已經被時光磨損，只能勉強辨認出幾個大字。
——尚一心法。
老夫子橫眉沈聲，不茍言笑：“你不是說重傷後內修全無嗎？這裏還有一本沒人練的心法內功，反正我這一生也沒有收徒弟，放著也是白白被蟲蛀啃壞，你且拿去練一練，看能練出什麽名堂。”
先前，被伏妄祖師收入門下後，有師尊無上的力量幫扶，幾乎是逆天地將她拔苗助長，後期拔不上去的修煉又格外地緩慢凝滯，所以陸凝凝沒有系統性地學過基礎功法，重歸於零後就顯得步履維艱。
那麽……夫子現在的意思是，要教她修煉內功嗎？！
陸凝凝不敢置信地聽著這話，良久後方回過神來。她眼前發亮，臉上的笑容不受控制地盛開綻放：“啊啊啊多謝您！！”
陳夫子望著她這張小牛犢子似的笑臉，心間不知想到了什麽，只道：“再過一個月，便是地玄會武年度遴選的日子，老夫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升入前十門內。”
陸凝凝第一次聽聞這個消息，表情懵懵的：“啊？？”
一開始來到外門，當然是想試試憑借自己的實力，看看能否逐步晉升入內門裏。
出乎預料的是，陸凝凝沒想到這麽快就是年度會武的日期，看樣子老夫子對她這個潛力股還寄予了厚望……
她心中有些難以言喻覆雜的感覺，像壓了塊巨大的石頭，吃飯睡覺都不香了。
夫子贈與的那本心法秘籍不厚，目錄裏卻也分為三十六小節，想要一個月吃透確實困難。
回去之後，她便將心法從頭到尾熟悉了一遍，字面意義讀不懂，就先嘗試背下來，之後好把秘籍原封不動還給夫子他老人家。
畢竟是老夫子壓箱底的秘籍內功，一定有很重要的意義吧。
陸凝凝回屋後，抓緊時間狂背三天三夜，這才終於將心法記載的口訣滾瓜爛熟地牢記在心裏。
心法的真諦取是道德經裏的一節：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候王得一以為天一正。”
這一節講訴了“道”的重要性，也是“尚一”的含義。
陸凝凝參得一知半解，想回頭詢問夫子，哪知夫子一句：“人各有道，你的道需要自己去明悟通透。”
就將她滿肚子的疑問全給打回來了。
又過了好幾天，終於自食其力，堪堪領悟了前三小節的內容，終於不再停滯不前，然而又聽其他弟子議論起來，會武不能只比試內修長短，還得要有武器外功的高低。
這下可讓陸凝凝愁上加愁。
前世她就不會舞刀弄劍，體力和臂力都比常年劍修刀修器修們差得太遠。
這細胳膊細腿，恐怕沒兩招就得給人打趴下！
謝師兄倒是天賦劍修，但處於巔峰的學霸很難帶起底層學渣，這個道理她還是明白的，況且她也不想再去麻煩師兄了。
沒辦法，時間緊迫，只能硬著頭皮上。
翌日起床，陸凝凝首先從武器鋪裏隨便買了一把還算趁手的細劍，接著每天蹲守在外門的試劍坪，默默觀察其他劍修刀修們劈斬挑刺的招式。
能偷學個一招半式，有個門面，好歹樣子看得過就成了。
……這樣不至於太丟臉。
陸凝凝一連蹲守了好幾天，還沒學到什麽皮毛，就被外門一個不懷好意的男弟子給拎了出來。
“偷看啥呢？你也想參加半月後的地玄門大比？”
那男弟子一身粗布短打，細眼高顴骨，皮膚曬得黝黑，輕佻的目光將她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圈，嗤笑著擦拭著手中的寬劍，搖頭譏刺道：“不自量力。”
陸凝凝被他刺得漲紅了臉，不忿地說：“又沒規定我這樣的不能參加！”
男弟子樂了，似乎覺得她紅著臉孔的模樣還挺可愛，擱下了手中的佩劍，目光緊盯著她杏仁般的雙眼，擡指摸下巴調笑道：“這樣吧！小妹子，你陪我出去喝幾回酒，我就把家傳的劍法教你一式，覺得怎麽樣？”
這都是在外門常見的交易，互利互惠，男弟子偷偷巴結女大佬的也有不少。
對方話音未落，陸凝凝一瞬冷了臉，露出同樣輕蔑的眼神，多了絲輕飄飄的詫異：“啊……你嗎？”
“……告辭。”
開什麽玩笑啊！
她真想巴結還不如去巴結謝臨寒！犯得著在這兒浪費時間嗎！
雖說她現在的修為外功都不怎麽樣，但看人的眼光依舊毒辣精準。
這個男弟子顯然就是個空架子，修為恐怕都沒有達到煉氣三階，就想在這裏坑蒙拐騙新人女弟子，著實可惡。
深知自己的斤兩，陸凝凝忍氣吞聲，在此不想多生事端，沖那人略略一抱拳就想溜之大吉。
對方卻在此時橫出劍鋒，溢出危險的氣息攔住了她的去路。
那弟子不住獰笑：“臭妮子，敢瞧不起我？我倒要看看你這小妮子能不能接下三招！”
說著，劍光便狠辣地朝她刺來，也不顧她會不會反應得過來發生什麽。
眼看千鈞一發之際。
人的本能潛力是極大的，陸凝凝眼珠劇烈一顫，險而又險地及時拔劍，以劍身硬接下對面這一招。但二人力量差距懸殊，她能舉起的劍本就輕薄，這一擋幾乎就讓她的手腕麻痹了，右手經脈陣陣發痛，胸口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
她被逼得倒退好幾步，目光徹底變冷，又含著幾不可見的恨意。
心中恨自己的弱小，一而再遇到這種狀況，一再無能為力。
實則，陸凝凝不知曉，她方才的反應已經不錯，閃躲格擋都算迅捷及時，否則此刻她肩頭好歹得開朵鮮艷的血花不可。
一擊過後，頭發都被震得四下散開，略顯淩亂地披在少女纖細的腰後。
那男弟子齜牙笑了笑，像在逗弄一只毫無還手之力的小貓兒，沒有半分憐香惜玉的意思，揚劍便要再度攻上。
而這時候，場外已有不少女修註意到這一幕。好幾人的拳頭捏緊，憤憤不平，厲喝著上前制止。
“欺壓一個毫無修為的小女孩算什麽君子！”
“就是就是！什麽人啊！”
“小心我稟報給地玄門的執事長老，到時候可有你的好果子吃！”
姑娘們圍成一堵墻護住陸凝凝，罵罵咧咧地將那男弟子轟走了。
右手手腕仍是又麻又痛，視線望向擋在她眼前的女修們，陸凝凝鼻頭一酸，眼眶發熱，她細聲對幾人道謝，之後強忍著身體的不適，回到謝師兄給她安排的屋宅裏。
好疼。
也不知是哪根筋脈震著了，手腕不知不覺腫起一個小包，一兩個小時過去後，居然連劍也握不住了。
依照這情形，恐怕想參加半月後的大比都難。
真打擊人啊。
陸凝凝突然倍感喪氣，她左手抱著劍，步伐不穩地回到住處。誰知一擡眸間，就看到了正在屋內等待她的謝臨寒。
謝師兄已經好幾日沒來找她了，原本她都快要忘了這回事兒。
謝臨寒也未想到，他只是幾日沒來找她，剛在屋裏等了一會兒，就見到陸凝凝披頭散發回來的模樣。她眼眶周圍紅紅的，神色灰敗頹廢，垂下的右手手腕腫得跟雞蛋一般大小。
他即刻上前，伸臂扶住她：“凝凝，是有人欺負你？”
“為何不傳音告訴我？”
陸凝凝心中滋味難言，原本是不想讓謝師兄看到自己這副模樣，就好像只要脫離了他的看管，不被他的羽翼籠罩，她就會變得很慘似的，她不希望讓師兄這樣想。
她搖了搖腦袋，打起兩分精神，故作輕松道：“師兄你放心，我沒什麽事。”
“遇到一條瘋狗亂咬人而已，真的沒什麽，很正常。”
陸凝凝說完笑了笑，徑自進屋。
謝臨寒在後方望著她，臉沈如水，抿唇不語。
好在仔細檢查了一番，她的確沒什麽大事，手腕也很快上過藥膏消腫，在他的內力催化之下，明天睡一覺醒來，便能恢覆如初。
“凝凝，你很想通過地玄門的比試嗎？你想升入內門？”
謝臨寒指尖輕搭在她右臂上，揉按幾處緩解疼痛的穴位，一面溫聲問道。
陸凝凝點頭，語氣很淡：“誰不想呢？只是我現在還很差……”
一言未了，手腕突然被他握住。
謝臨寒神色儼然，直視著她的眼眸，尤為堅定地說：“你很好。”
“凝凝，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人。”
這大概就是看喜歡的人，因此覺得哪裏都有濃厚的濾鏡吧。
陸凝凝臉上的笑意加深了一點，不想再讓謝師兄掛心，於是嗓音輕快，揚聲說：“好！我也知道我很好！謝謝師兄啦！”
她說著便把手臂收回來，擼高的袖子也拉下來，低頭不好意思：“已經沒事，不疼了，謝謝。”
謝臨寒靜靜望著少女垂散在臉側的長發，並沒有說什麽。他只是起身，去妝奩裏取出梳子，而後將銀鏡擺放好位置，手掌扶正她的腦袋，慢慢地幫她梳理一頭烏黑的秀發。
陸凝凝怔了一怔。
真沒想到，師兄身為男子，梳頭的手藝出乎意料很好，簡單的女式發髻三兩下便梳好了，一根頭發絲兒也沒有掉下來，她整個人看起來清爽幹凈了很多。
綰好發髻，有清淺的花香襲來，是謝師兄在她發間點綴了幾朵小小的茉莉花。
瑩白又玲瓏的花苞，配合盛放如玉的花朵，很是賞心悅目。
謝師兄總是能清楚明析她的心思喜好。
陸凝凝對著銀鏡中的自己揚起笑容，又透過鏡子和謝臨寒相視一笑，用口型無聲重覆了兩個字——
“謝謝。”
想一想倒也好笑，師兄經常同她說“對不起”，而她又頻繁地向他道謝，兩個人某種程度上還挺有默契的。
陸凝凝在腦海中兀自打趣了一回，便不再去想這些。她坐回到書案前，決定一心一意攻克那本“尚一心法”為上策。
地玄門，弟子居。
那個起夜的男弟子怎麽也想不明白，他只不過是嫌棄茅廁太遠要排隊，於是隨意找了片山頭撒泡尿，褻褲才剛剛脫下來，還沒來得及尿出幾滴，怎會突然招惹了一尊陰惻詭譎的恐怖煞神。
通身黑衣黑袍，兜帽遮住面容，只依稀聽得見男子森冷如霜的嗓音：
“你、就是那只瘋狗？”
那弟子完全懵了，兩腚在風中涼颼颼的，提著褲子不知道應該如何，眼珠子茫然骨碌轉了一圈，只得噗通一聲跪下，口中不斷求饒道：“啊呀這位神君！我錯了我錯了！我……小人、小人這就去找附近的茅廁撒尿！不敢在您老的地盤上撒野……”
黑袍男子全然不理會他的討好和求饒，瞬息間急遽逼近，直在他眼前停下。
傳來的話音比深更幽靜的山風還冷：“你用哪只手出劍傷她？”
弟子神色頓時一變，眼底湧現出驚慌，顫栗著喃喃：“什麽……”
他甚至只是說完這兩個字，身體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便聽到了有東西落地的聲響，隨後則是滋啦啦的液體迸濺聲。
“那就都砍了。”
黑袍男子似乎對他笑了，補充說道：“你的手。”
手？
我的手……
那弟子直楞楞地向下看去，這才發現，視野被大片大片的鮮紅血色占據，而他的手腕只剩兩截光禿禿的骨頭，泉流一樣的鮮血爭先恐後地從截斷面噴濺湧出。
直到這時，劇烈的疼痛猛然襲來，在瞬間貫徹全身。
“啊——啊啊啊啊啊——”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
淒厲驚恐的嚎叫聲登時響徹整座山谷，驚起此地棲息的烏鴉和鳥雀。
弟子面色慘白如蠟，已然痛得倒地昏死過去。
又過了片刻，幾只散發腐臭氣味的金眸烏鴉撲棱著翅膀，無聲落到那片血泊裏，長長的尖喙叼起兩只斷手，旋即振翅而起，朝遠方飛去。
而謝臨寒只是無動於衷地望著這一幕，兜帽下的一雙眼眸此刻宛若暗不見底的深邃寒潭。
他心中不太理解，為何這點疼痛和傷口，就能令人昏厥過去？
好弱的人。
熬夜通宵寫完，感謝支持正版（昏厥）。
評論過幾天統一發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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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敲門的動靜響起時，陸凝凝正在屋內逐字逐句認真抄寫《道德經》。
不錯，缺勤曠課了這幾天，道法課的陳老夫子雖然言語上不說什麽，但課後罰她全文工整謄抄五遍，不可有錯字漏字，第二天就要上交檢查。
說起抄書這件事，實則陸凝凝心裏並不如何抗拒，她甚至有些找回了現世繁重學習生活那般津津有味。唯一麻煩的一點就是，繁體字的筆畫太多，讓她想起在很小的時候，被老師罰抄自己名字一百遍的痛苦經歷。
“陸凝凝”三個字的筆畫未免太多了。
小學每一次發下試卷，等她一筆一畫地填寫好名字，別人都把選擇題的第一道題目選完了。
關於這個名字，好像沒有什麽特別的含義，畢竟她父母都不怎麽喜歡女孩子，可能是隨便起的疊字吧。
也許很少有人會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它天長日久地伴隨著自己，久而久之，再怎麽普通，卻也好像成了獨一無二的朋友。
凝聚在一起比散開要好。
陸凝凝總比叫陸散散好。
陸凝凝還挺喜歡自己的名字。
興許是老夫子最後的神色太過嚴厲古板，令她不敢稍有懈怠，以至於抄寫得太過入神，陸凝凝過了好片刻才註意到房外有人在叩門。
運筆的手肘一頓，她微楞了一下，但不用想都知道這個時辰能出現在門外的人會是誰。
陸凝凝垂下腦袋，低斂著睫毛，慢慢地把正在寫的那個字補充完整。
註意力稍稍分散的時候，青年低沈朗潤中又帶著點兒沙啞的嗓音，仿佛久久縈繞在她耳鼓，揮之不去。
“是啊……凝凝，我喜歡你。”
“我一直都喜歡你，從來都只喜歡你。”
似乎兩輩子都未曾聽到過這樣直接又熱烈的告白，話語中蘊含的情緒濃烈得令人無法忽視。
想起白天謝師兄對她說的那些話，十有八九就是來找她說這事兒的。陸凝凝心中一時猶豫不決，大部分女孩子都很難忽視這種狀況。
所以她此刻到底要不要開門見他？
眉頭微微皺著，她不想再分心，專註於筆墨與紙張表面的縱橫曲折。抄書能使人心神平靜，誦讀經書也能使紛雜的心境平和不少。這就是為什麽外門的道法早課分明沒什麽實際用處，但陸凝凝也想每天都去聽上一兩個時辰的原因。
她想平靜，想冷靜，想不為過去所擾，也不為外物所惑。
然心中的念頭越深，反而怎麽也無法抽離，下一個“生”字的落筆差點寫歪。
最後一剎，即使補救回來。
幹脆擱下毛筆，陸凝凝閉目做了幾個深呼吸，又起身抻了幾下懶腰，隨後大步走到門邊，對屋外佇立的人影說道：“師兄，天很晚了，我已經要休息了。”
“你也早些回去睡覺吧。”
她的嗓音淡如薄雲，含著微不可察的倦意。
謝臨寒垂下了敲門的手，在聽到陸凝凝話音的瞬間，胸腔內那股迫切的情感愈發無法抑制，像山洪即將要漫溢噴出。
他想立即見到她，想要觸碰到她的身體。
明明只需要一個小法術，他就能穿墻進到房內。
可仍是希望，她能願意親手打開這扇門。
“凝凝……我能不能，就見你一面？”
謝臨寒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聽起來比白天更加低啞消沈，像破碎撕開的裂帛，仿若遭受到莫大的打擊，全然沒了平日的雲淡風輕和游刃有餘，尤為脆弱蒼白。
陸凝凝原本是真的不想開門，可是乍然聽到師兄的狀態好像很不好，她心裏不自禁一揪一揪地泛疼，原本堅硬鼓起的心臟一下子軟化下來。
低低嘆氣。
她不是路邊的草木石頭，還是做不到真正的冷酷無情，什麽也不去在乎在意。
不得不承認，她心底還是很在意謝師兄。先前的所有冷淡和疏離都是刻意強撐的避諱回避罷了。
陸凝凝手指慢慢扣緊，一點一點地，自內拉開房門。
但沒能想到，在看清謝臨寒面容的那一瞬，她眼裏裝滿了驚訝，上下嘴唇碰了碰，怔然問道：“謝師兄？你、你怎麽了？”
“嘴角那塊……是被人打了嗎？看上去好紅！”
謝師兄整個人看起來很憔悴、也很痛苦，全白的素袍襯得他像虛弱蒼白的紙人。在當下這一刻，他仿佛把最真實少見的一面展露在她眼前，像一座搖搖欲墜的玉山，即將崩塌碎裂。
陸凝凝再顧不得其他，連忙走上前，將謝臨寒扶進屋內，給他倒了一杯溫水放在桌邊。
“師兄？”
她又柔聲喚了他一遍。
謝臨寒好似才回過神來，眼裏沈澱的墨色逐漸褪去，瞳仁聚攏了燭火搖曳的光芒和暖意。
青年擡眸沖她笑起來：“凝凝。”
他說著攤開手掌，在燭光下露出鮮血淋漓的掌心，而後又是一言不發。
這些傷口都是再輕不過的小傷，就算不管不顧也早已自愈，但他在這一刻急切地需要什麽借口，讓她多關心在乎自己一點兒。是而，有意收斂了體內流轉的真氣靈力，將體表所有的傷勢都晾在那裏不管。
陸凝凝見到紅紅的血液就覺得心驚肉跳，大腦一秒鐘短路了，哪裏還想得到其他。當即慌了手腳，迅速去打熱水，去找幹凈的毛巾、紗布和止血傷藥。
等把幾樣東西都找全了，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剎住腳步，扭頭，疑惑道：“額……師兄？你為何不自己施個小法術治療傷口？”
謝臨寒聞聲，對上她不解的目光，他眼底仍是一片黯淡低落，只低聲說：“凝凝，我很疼。”
我想讓你幫我包紮傷口，我想讓那上面有你的體溫存在，我想讓你觸碰過我覺得厭惡的身體肌膚。
強大無匹的修士很難得到別人的關心，因為他們太過強大了，仿佛永遠也不會受傷、不會覺得疲勞。
“我有些累了。”謝臨寒如實說道。
陸凝凝不清楚師兄究竟遭遇了什麽，但他現在看上去確實很糟糕，她於心不忍，將語氣放軟，低聲說道：“好，那我不問了，先幫你上藥。”
擰了一擰濕淋淋的熱毛巾，陸凝凝捧著師兄寬大疏朗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擦拭掌心快幹涸的血跡，一邊擦一邊鼓起腮幫子，嘟唇幫他輕輕吹拂幾下，像安慰跌倒的小孩子：“呼呼，不疼啦。”
從她口中吹出的氣流輕緩掠過指腹，酥酥麻麻癢癢，微弱的觸電感從手指一路傳遞到心臟深處。
謝臨寒瞳孔擴張，指尖輕輕顫動，竭力克制想握住她手掌的欲望，他唇角彎出靜謐放松的弧度，微笑回應她：“嗯，凝凝，現在真的不疼了。”
早知如此，早知道受點兒小傷就得得到她的照顧和親近，前幾日他便不去遮掩後脊和臉頰的傷勢了。
只要能得到她的愛，手段低劣一點又有何妨？
他本不是她想象中那樣光明正大、坦蕩無暇的人。
顧及到晚上還有上萬字的書沒抄，陸凝凝盡量動作利落一些，快而細心地敷過藥後，將他雙手纏繞上細條紗布，在手背上打了兩個小巧可愛的蝴蝶結：“好啦！”
她粲然一笑，眼裏亮晶晶的，宛似墜了兩顆天際的熠熠發光的星子，像完成任務一般說道：“師兄，好啦，你可以回去了！”
陸凝凝說完便站起來，打算快點折回書案，抄完作業。
未等動身，手腕就被他輕輕拽住：“凝凝。”
“嘴巴。”他語氣平淡地說，“被不幹凈的東西碰過……你幫我擦幹凈，好嗎。”
陸凝凝這才想起來還漏了一處地方，她尷尬地抿起唇角，沖他露出一抹微笑。重新坐回軟墊上，又拿了塊潔凈的濕毛巾，幫他擦拭發紅微腫的嘴角和臉頰，動作非常輕柔小心，話音也是輕的：“師兄，你已經很厲害了，平日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她有許多事情不記得，不好多說其他的，只猜測謝師兄大概是太過完美主義，所站的位置又太高，壓力超過心理承載極限才會讓自己受傷。
謝師兄……對她很好，她也不希望看到他陷入苦惱。
因為正對著臉龐，兩個人的距離有些接近，能清清楚楚看到對方臉頰上細微的絨毛和睫毛投落的淡淡陰影。
眼前的男人鼻骨優越高挺，嘴唇形狀優美，他臉上的肌膚像細膩潔白的羊脂白玉，半點兒粗糙的毛孔也沒有，使得陸凝凝不禁看呆了幾秒，有種近距離觀賞古風真人cg的感覺。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她沒有讓自己過分沈溺，很快收回了心神，笑意柔柔，隨口找話說：“謝師兄真的很好看，皮膚也很好。”
她話音未落，謝臨寒忽然舉起手臂，不輕不重地攥住她的手掌，將下頜靠近少女溫暖柔軟的掌心，像一頭溫馴的大型犬類，唇角緩緩地蹭了幾下她掌內的紋路，有一種異樣萌發的親昵：“凝凝，你可以再多看一會兒。”
在他已經逐步陷入的眼神裏，陸凝凝敏銳地意識到什麽，心跳不自覺加快，及時抽身撤後，將謝臨寒喚醒：“師兄！！”
她略感不自在地撓了撓被他蹭過的掌心，低頭說道：“你回去吧……我還有夫子留下的課業沒完成，再不寫完，晚上就沒時間睡覺了。”
謝臨寒目光游離半瞬，不知是失落還是別的什麽情緒，下意識抿了抿被她手指碰過的唇瓣，輕輕點了點頭：“好，我不打擾你。”
他說完，起身踱向屋外，高大頎長的身形很快消失在迷蒙的夜色裏。
陸凝凝站在門前，目送著謝臨寒離去。她看出師兄的背影透出一股說不出的蕭索落寞之感，但是她也不知道應該怎麽做，兩個人現在的關系有點兒尷尬，太近不好太遠也不好。
師兄的那句喜歡更讓她覺得像燙手山芋。
倘若不管不顧地接住了，興許會燙出一手發痛的水泡。
陸凝凝甩了甩腦袋，清空雜亂的思緒，決定先不要想太多。關上屋門後，她回到書案前，專心致志繼續抄書。
淒迷沈暗的夜色裏。
謝臨寒不知何時折返回來，在陸凝凝渾然未有察覺的時候，他在屋外靜靜佇守了大半夜，只是無聲看著她埋頭趴在書案寫字的模樣。
能這樣看著她，就很好了。
直到天際的月亮落下，屋內的燈光也徹底熄滅，他才逐漸隱沒在晨間泛起的白色林霧裏。
睡了不到一個時辰，才緊趕慢趕地全部抄完。
陸凝凝哈欠連天地跑去上早課，幸好微微轉涼的天氣能驅散人的困意，在陳夫子來臨之前，她就把抄完的厚厚一沓紙放到了案臺上，用青金石鎮紙壓好了。
而後，回到座位上小瞇會兒。
就在快要睡著的時候，面前的桌子被人輕輕敲了敲，陸凝凝迷迷瞪瞪地擡起雙眼，看到白發長須的夫子正一臉嚴峻地瞪著她。
困意立馬消減了大半，她坐直身子，強打著精神笑道：“夫子好！”
陳夫子顛了顛手上紙稿的分量，面容仍是板肅著，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不鹹不淡地頷首，問她：“都抄完啦？沒有偷懶漏字吧？”
少女點頭如搗蒜，眼睛都亮起來，一臉的求先生表揚。
老人撫了兩把胡須，皺著眉毛，垂頭細看幾眼她遞交的罰抄，想說些什麽挫一挫她的神氣，但見排列整整齊齊，連個塗改的痕跡也找不到，親手抄寫的白紙上沒有靈力法術的施展，確實是挑不出什麽大毛病來。
思來想去，他心裏仍是氣這小姑娘連個傳音假條都不給，就不打招呼地缺課好幾天，還以為她再也不想上這節枯燥無聊的道法課了。
“這字兒不算好，還得再回去練練。”好半天憋出一句差評。
陸凝凝樂呵呵：“是，謹遵夫子教誨！”
老夫子見她這傻乎乎的笑臉，想起了他外孫女生的小女兒，估摸也和這小丫頭差不多年歲，前兩年傳信說去了什麽別的仙山仙府拜師修行，現在怎麽著也有個築基期了。
再看看這小姑娘，哪兒哪兒都不算強健，比山門裏修煉成精的螞蟻還弱，也不知投了什麽門路進的外門。
於是望著她的目光便多了幾分覆雜，陳夫子無聲嘆了口氣。
神緲宗裏巨掣大能層出不窮，遍地都是諸方的能人異士，陳夫子作為外門教課的凡士，通常都不怎麽受到重視，這門課也不是特別重要的課程。是以在神緲宗傳教授業的幾十年來，他還從未見到過像陸凝凝這樣豎著耳朵從頭聽到末尾，興致勃勃地埋頭專心做筆記的小弟子。
無論古今中外還是穿越，天-朝學生的態度果然最容易得老教師的歡心。
老夫子撫須琢磨了一陣，留給陸凝凝一句話：“散課之後，你留下來。”
聽到這句話，陸凝凝呆了一呆，不知夫子是什麽意思。
她原本還想著自己辛苦了一整宿，可以早些回去睡個回籠覺，不料夫子想專門把她留下來訓誡，那看來是還不滿意了。
思及此，她忽然像洩了氣的皮球，迷迷瞪瞪神志不清地勉強上完早課，精力條已經耗盡了。
等學屋裏的人頭散去大半後，陳夫子舉步來到少女近前，用戒尺輕輕拍了一下陸凝凝身側的桌案，神色嚴肅道：“瞌睡蟲該醒了！”
陸凝凝聞聲霎時清醒過來，她揉了揉困頓的眼睛，語含歉意：“夫子，你今天還要我罰抄幾遍啊？”
陳夫子卻被她這話給噎了一下，端著老臉：“老夫何曾說要罰你！”
陸凝凝旋即露出清澈又愚蠢的眼神：“那是……？”
她尚未反應過來，眼前倏然一花，夫子袖中落下一物，“啪”地一聲砸在桌面上。
一本陳舊泛黃的古籍。
陸凝凝捧起，睜大眼睛仔細瞧去，封面已經被時光磨損，只能勉強辨認出幾個大字。
——尚一心法。
老夫子橫眉沈聲，不茍言笑：“你不是說重傷後內修全無嗎？這裏還有一本沒人練的心法內功，反正我這一生也沒有收徒弟，放著也是白白被蟲蛀啃壞，你且拿去練一練，看能練出什麽名堂。”
先前，被伏妄祖師收入門下後，有師尊無上的力量幫扶，幾乎是逆天地將她拔苗助長，後期拔不上去的修煉又格外地緩慢凝滯，所以陸凝凝沒有系統性地學過基礎功法，重歸於零後就顯得步履維艱。
那麽……夫子現在的意思是，要教她修煉內功嗎？！
陸凝凝不敢置信地聽著這話，良久後方回過神來。她眼前發亮，臉上的笑容不受控制地盛開綻放：“啊啊啊多謝您！！”
陳夫子望著她這張小牛犢子似的笑臉，心間不知想到了什麽，只道：“再過一個月，便是地玄會武年度遴選的日子，老夫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升入前十門內。”
陸凝凝第一次聽聞這個消息，表情懵懵的：“啊？？”
一開始來到外門，當然是想試試憑借自己的實力，看看能否逐步晉升入內門裏。
出乎預料的是，陸凝凝沒想到這麽快就是年度會武的日期，看樣子老夫子對她這個潛力股還寄予了厚望……
她心中有些難以言喻覆雜的感覺，像壓了塊巨大的石頭，吃飯睡覺都不香了。
夫子贈與的那本心法秘籍不厚，目錄裏卻也分為三十六小節，想要一個月吃透確實困難。
回去之後，她便將心法從頭到尾熟悉了一遍，字面意義讀不懂，就先嘗試背下來，之後好把秘籍原封不動還給夫子他老人家。
畢竟是老夫子壓箱底的秘籍內功，一定有很重要的意義吧。
陸凝凝回屋後，抓緊時間狂背三天三夜，這才終於將心法記載的口訣滾瓜爛熟地牢記在心裏。
心法的真諦取是道德經裏的一節：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候王得一以為天一正。”
這一節講訴了“道”的重要性，也是“尚一”的含義。
陸凝凝參得一知半解，想回頭詢問夫子，哪知夫子一句：“人各有道，你的道需要自己去明悟通透。”
就將她滿肚子的疑問全給打回來了。
又過了好幾天，終於自食其力，堪堪領悟了前三小節的內容，終於不再停滯不前，然而又聽其他弟子議論起來，會武不能只比試內修長短，還得要有武器外功的高低。
這下可讓陸凝凝愁上加愁。
前世她就不會舞刀弄劍，體力和臂力都比常年劍修刀修器修們差得太遠。
這細胳膊細腿，恐怕沒兩招就得給人打趴下！
謝師兄倒是天賦劍修，但處於巔峰的學霸很難帶起底層學渣，這個道理她還是明白的，況且她也不想再去麻煩師兄了。
沒辦法，時間緊迫，只能硬著頭皮上。
翌日起床，陸凝凝首先從武器鋪裏隨便買了一把還算趁手的細劍，接著每天蹲守在外門的試劍坪，默默觀察其他劍修刀修們劈斬挑刺的招式。
能偷學個一招半式，有個門面，好歹樣子看得過就成了。
……這樣不至於太丟臉。
陸凝凝一連蹲守了好幾天，還沒學到什麽皮毛，就被外門一個不懷好意的男弟子給拎了出來。
“偷看啥呢？你也想參加半月後的地玄門大比？”
那男弟子一身粗布短打，細眼高顴骨，皮膚曬得黝黑，輕佻的目光將她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圈，嗤笑著擦拭著手中的寬劍，搖頭譏刺道：“不自量力。”
陸凝凝被他刺得漲紅了臉，不忿地說：“又沒規定我這樣的不能參加！”
男弟子樂了，似乎覺得她紅著臉孔的模樣還挺可愛，擱下了手中的佩劍，目光緊盯著她杏仁般的雙眼，擡指摸下巴調笑道：“這樣吧！小妹子，你陪我出去喝幾回酒，我就把家傳的劍法教你一式，覺得怎麽樣？”
這都是在外門常見的交易，互利互惠，男弟子偷偷巴結女大佬的也有不少。
對方話音未落，陸凝凝一瞬冷了臉，露出同樣輕蔑的眼神，多了絲輕飄飄的詫異：“啊……你嗎？”
“……告辭。”
開什麽玩笑啊！
她真想巴結還不如去巴結謝臨寒！犯得著在這兒浪費時間嗎！
雖說她現在的修為外功都不怎麽樣，但看人的眼光依舊毒辣精準。
這個男弟子顯然就是個空架子，修為恐怕都沒有達到煉氣三階，就想在這裏坑蒙拐騙新人女弟子，著實可惡。
深知自己的斤兩，陸凝凝忍氣吞聲，在此不想多生事端，沖那人略略一抱拳就想溜之大吉。
對方卻在此時橫出劍鋒，溢出危險的氣息攔住了她的去路。
那弟子不住獰笑：“臭妮子，敢瞧不起我？我倒要看看你這小妮子能不能接下三招！”
說著，劍光便狠辣地朝她刺來，也不顧她會不會反應得過來發生什麽。
眼看千鈞一發之際。
人的本能潛力是極大的，陸凝凝眼珠劇烈一顫，險而又險地及時拔劍，以劍身硬接下對面這一招。但二人力量差距懸殊，她能舉起的劍本就輕薄，這一擋幾乎就讓她的手腕麻痹了，右手經脈陣陣發痛，胸口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
她被逼得倒退好幾步，目光徹底變冷，又含著幾不可見的恨意。
心中恨自己的弱小，一而再遇到這種狀況，一再無能為力。
實則，陸凝凝不知曉，她方才的反應已經不錯，閃躲格擋都算迅捷及時，否則此刻她肩頭好歹得開朵鮮艷的血花不可。
一擊過後，頭發都被震得四下散開，略顯淩亂地披在少女纖細的腰後。
那男弟子齜牙笑了笑，像在逗弄一只毫無還手之力的小貓兒，沒有半分憐香惜玉的意思，揚劍便要再度攻上。
而這時候，場外已有不少女修註意到這一幕。好幾人的拳頭捏緊，憤憤不平，厲喝著上前制止。
“欺壓一個毫無修為的小女孩算什麽君子！”
“就是就是！什麽人啊！”
“小心我稟報給地玄門的執事長老，到時候可有你的好果子吃！”
姑娘們圍成一堵墻護住陸凝凝，罵罵咧咧地將那男弟子轟走了。
右手手腕仍是又麻又痛，視線望向擋在她眼前的女修們，陸凝凝鼻頭一酸，眼眶發熱，她細聲對幾人道謝，之後強忍著身體的不適，回到謝師兄給她安排的屋宅裏。
好疼。
也不知是哪根筋脈震著了，手腕不知不覺腫起一個小包，一兩個小時過去後，居然連劍也握不住了。
依照這情形，恐怕想參加半月後的大比都難。
真打擊人啊。
陸凝凝突然倍感喪氣，她左手抱著劍，步伐不穩地回到住處。誰知一擡眸間，就看到了正在屋內等待她的謝臨寒。
謝師兄已經好幾日沒來找她了，原本她都快要忘了這回事兒。
謝臨寒也未想到，他只是幾日沒來找她，剛在屋裏等了一會兒，就見到陸凝凝披頭散發回來的模樣。她眼眶周圍紅紅的，神色灰敗頹廢，垂下的右手手腕腫得跟雞蛋一般大小。
他即刻上前，伸臂扶住她：“凝凝，是有人欺負你？”
“為何不傳音告訴我？”
陸凝凝心中滋味難言，原本是不想讓謝師兄看到自己這副模樣，就好像只要脫離了他的看管，不被他的羽翼籠罩，她就會變得很慘似的，她不希望讓師兄這樣想。
她搖了搖腦袋，打起兩分精神，故作輕松道：“師兄你放心，我沒什麽事。”
“遇到一條瘋狗亂咬人而已，真的沒什麽，很正常。”
陸凝凝說完笑了笑，徑自進屋。
謝臨寒在後方望著她，臉沈如水，抿唇不語。
好在仔細檢查了一番，她的確沒什麽大事，手腕也很快上過藥膏消腫，在他的內力催化之下，明天睡一覺醒來，便能恢覆如初。
“凝凝，你很想通過地玄門的比試嗎？你想升入內門？”
謝臨寒指尖輕搭在她右臂上，揉按幾處緩解疼痛的穴位，一面溫聲問道。
陸凝凝點頭，語氣很淡：“誰不想呢？只是我現在還很差……”
一言未了，手腕突然被他握住。
謝臨寒神色儼然，直視著她的眼眸，尤為堅定地說：“你很好。”
“凝凝，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人。”
這大概就是看喜歡的人，因此覺得哪裏都有濃厚的濾鏡吧。
陸凝凝臉上的笑意加深了一點，不想再讓謝師兄掛心，於是嗓音輕快，揚聲說：“好！我也知道我很好！謝謝師兄啦！”
她說著便把手臂收回來，擼高的袖子也拉下來，低頭不好意思：“已經沒事，不疼了，謝謝。”
謝臨寒靜靜望著少女垂散在臉側的長發，並沒有說什麽。他只是起身，去妝奩裏取出梳子，而後將銀鏡擺放好位置，手掌扶正她的腦袋，慢慢地幫她梳理一頭烏黑的秀發。
陸凝凝怔了一怔。
真沒想到，師兄身為男子，梳頭的手藝出乎意料很好，簡單的女式發髻三兩下便梳好了，一根頭發絲兒也沒有掉下來，她整個人看起來清爽幹凈了很多。
綰好發髻，有清淺的花香襲來，是謝師兄在她發間點綴了幾朵小小的茉莉花。
瑩白又玲瓏的花苞，配合盛放如玉的花朵，很是賞心悅目。
謝師兄總是能清楚明析她的心思喜好。
陸凝凝對著銀鏡中的自己揚起笑容，又透過鏡子和謝臨寒相視一笑，用口型無聲重覆了兩個字——
“謝謝。”
想一想倒也好笑，師兄經常同她說“對不起”，而她又頻繁地向他道謝，兩個人某種程度上還挺有默契的。
陸凝凝在腦海中兀自打趣了一回，便不再去想這些。她坐回到書案前，決定一心一意攻克那本“尚一心法”為上策。
地玄門，弟子居。
那個起夜的男弟子怎麽也想不明白，他只不過是嫌棄茅廁太遠要排隊，於是隨意找了片山頭撒泡尿，褻褲才剛剛脫下來，還沒來得及尿出幾滴，怎會突然招惹了一尊陰惻詭譎的恐怖煞神。
通身黑衣黑袍，兜帽遮住面容，只依稀聽得見男子森冷如霜的嗓音：
“你、就是那只瘋狗？”
那弟子完全懵了，兩腚在風中涼颼颼的，提著褲子不知道應該如何，眼珠子茫然骨碌轉了一圈，只得噗通一聲跪下，口中不斷求饒道：“啊呀這位神君！我錯了我錯了！我……小人、小人這就去找附近的茅廁撒尿！不敢在您老的地盤上撒野……”
黑袍男子全然不理會他的討好和求饒，瞬息間急遽逼近，直在他眼前停下。
傳來的話音比深更幽靜的山風還冷：“你用哪只手出劍傷她？”
弟子神色頓時一變，眼底湧現出驚慌，顫栗著喃喃：“什麽……”
他甚至只是說完這兩個字，身體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便聽到了有東西落地的聲響，隨後則是滋啦啦的液體迸濺聲。
“那就都砍了。”
黑袍男子似乎對他笑了，補充說道：“你的手。”
手？
我的手……
那弟子直楞楞地向下看去，這才發現，視野被大片大片的鮮紅血色占據，而他的手腕只剩兩截光禿禿的骨頭，泉流一樣的鮮血爭先恐後地從截斷面噴濺湧出。
直到這時，劇烈的疼痛猛然襲來，在瞬間貫徹全身。
“啊——啊啊啊啊啊——”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
淒厲驚恐的嚎叫聲登時響徹整座山谷，驚起此地棲息的烏鴉和鳥雀。
弟子面色慘白如蠟，已然痛得倒地昏死過去。
又過了片刻，幾只散發腐臭氣味的金眸烏鴉撲棱著翅膀，無聲落到那片血泊裏，長長的尖喙叼起兩只斷手，旋即振翅而起，朝遠方飛去。
而謝臨寒只是無動於衷地望著這一幕，兜帽下的一雙眼眸此刻宛若暗不見底的深邃寒潭。
他心中不太理解，為何這點疼痛和傷口，就能令人昏厥過去？
好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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