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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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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結

仙界最近出了件新聞。聽說天人清空了好幾百年的仙尊之位終於後繼有人了。

天人清是仙界三十六天中最忙最繁、與人界聯系最深的仙宮,這裏的仙尊之位,可不好當。

有位愛看熱鬧的星微仙君借著去天人清訪友的借口來打探消息:“誰繼位了?你們那位裴師兄?”

接待友人的潤仙子很神秘地搖頭:“此事未有定論,不可說,不可說。”

“這麽說……是騙到人來了?新飛升的?哪位道長啊?”

“怎麽能說騙呢,星微你這個話就……”

嘴裏是這樣說,潤仙子依舊帶著友人去看了眼傳說中的下任仙尊。

“她很厲害的,”潤仙子宣傳著,“那劫我去瞧過一眼,足夠劈死十個我。看,那位就是了。”

星微仙君擡眼看去,只見飄滿桂花的團團池旁,一位白衣麗人正在彌漫香霧中散步,衣衫如雲,高鬟如墨,唯有兩支碧玉簪一對紅寶珠算得文彩點綴。

她舉止間沒有初來乍到的謹慎,幾條裴自雨養的靈蛇伏在玉闌幹上,知她經過也不動彈,看起來,她已經認熟了人和路。

潤仙子正要繼續介紹,星微仙君卻叫出了她的名字:“原來是游丹庭。”拍拍腰間的長劍:“這是當年游影道長給我鑄的劍。”

原來是認識的。察三訪四的趣味瞬間去了大半:“聽說她性好清靜,想是不會接手。”

潤仙子:“哪年的老黃……”

正說著,身後忽然傳來聲音:“潤仙子,星微道長。”兩人僵硬回頭,上一秒還站在團團池旁的游丹庭不知何時竟站到了他們身後。在輕飄飄喜盈盈地嚇過人後,她又飄然離去。

星微仙君被嚇出一身冷汗,心道游丹庭這個愛好真是千百年如一日的惡劣,又見她走上了去人界的路,不禁疑惑:“她這是去哪兒?”

潤仙子忽然鬼鬼祟祟起來:“接人去的。”

“接誰?她師兄?他們關系沒這麽好吧?”

潤仙子:“真是翻不完的老黃歷。不是,是一個——另一個魔修。”

星微仙君大驚:“魔修?將要繼位的仙尊怎能和——”

“不一樣,”潤仙子擺過拂塵,也不知道該怎麽說,“總之,讓你們那一天的仙友們都註意一下吧。以後若是遇見了,千萬別動手。”

……

碧羅山谷的小院中,殷逢雪枕在書案上睡著了,一個輕靈的白影落在了他靠著的書案上。

功德劍興奮地亮起來,一閃一閃地企圖引起主人註意。游丹庭回頭,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比了比,又指了指正在熟睡的殷逢雪,功德劍就乖巧無聲地落了下去。

一室靜謐,只剩鳥鳴風動從半開的花窗縫隙中隨風傳來,她輕輕地撥開遮住殷逢雪側頰的散發。

眉頭皺著,睡得不安穩。在做夢麽?

“阿雪?醒醒,”她俯身戳了戳他的臉,“該醒啦。”

殷逢雪還有些迷瞪,看見她在面前,不知怎麽就驚訝得眼睛都睜大了,忙著要坐正,可他在書案上盹久了,一下子扭不過來,游丹庭不由失笑,擡手幫他揉了揉脖頸:“不急,不著急。”

見殷逢雪看稀奇似的怔怔盯著她,游丹庭笑道:“怎麽了?夢到什麽了?”

殷逢雪卻垂眸避開了她的目光,他靜默片刻:“沒有。沒什麽。”又擡眸:“……現在就走麽。”

“不著急,”游丹庭看著他臉頰上睡出來的衣裳印子,依舊輕輕地揉著他後頸,語氣十分溫柔,“這幾天做了什麽?不會一直就這樣睡覺吧?”

走時在睡覺,來時也在睡覺,殷逢雪果然經不起她逗,立刻小聲辯白:“沒有,就是忽然困了。我好像……”他試著歪了下腦袋,立刻露出忍耐的神情。

“……好像落枕了。”

游丹庭:“……”

門口傳來腳步聲,兩人轉頭一看,殷逢雪忘了自己正在落枕,嘶了一聲,門口的晴山以為他是在點自己,見他二人一個坐在矮案上,一個坐在案前,妖尊的手還搭在阿雪後頸上,姿態略顯親密,不由得更慌張了,便下意識將自己手裏的書揉來揉去。

“我、我……”他忽然想起來自己該做什麽了,連忙行禮,“見過前輩。晚輩不知前輩,呃,回來了,打擾了,晚輩這就……”

他拔腿想跑,游丹庭不得不叫住他:“留步。”

晴山只得又站正了。

游丹庭道:“不必緊張,過來坐吧。”

這些日子她在仙界熟悉人路,還沒想好要不要應下裴自雨說的事,不好那麽快就接殷逢雪上仙界常住,想著現下山裏只有個和誰都不對付的傅馭,她問過殷逢雪後,就將殷晴山送了過來與他做伴,阿雪這些日子因為祛除魔氣的事總是糊裏糊塗的,她只能從殷晴山口中了解點山中近況。

殷晴山磕磕巴巴地回答著問題:“都好,那位前輩不怎麽和我們說話。”

“山下有那位白龍前輩在,沒人上過山……”

殷晴山一邊答,一邊悄悄朝自己的好兄弟看,期待他能發個話讓自己離開。

唉,碧羅山雖好,住在這裏的日子簡直就是他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安全又安靜的生活,可他,實在是不習慣和妖尊這樣的大前輩說話啊……

腹誹一陣,好兄弟終於像是想起什麽,勾勾妖尊放在膝上的另一只手,笑著道:“丹丹,現在山裏一切都好,晴山初來乍到,就是有什麽變化,他也不知道的。”

對啊對啊,就這麽說,這語氣這姿態,很得我們狐族的真傳。晴山欣慰地垂頭裝傻。

妖尊輕笑一聲:“倒也是。”

得了赦令,晴山忙不疊地跑了,剛跨出門檻,又想起自己是來送書的,不得已地,又轉回去。

晴山第二次跑了,游丹庭拾起桌上那本皺巴巴的書:“這是什麽?靈虛雜記……你看的?”

殷逢雪掃了眼她手中的書:“晴山找來的,就隨便看看。”

游丹庭也知道這本書,似是某位隱世仙人寫的一些不知真假的仙界見聞,沒什麽要緊的內容,有些話也寫得雲裏霧裏,頗有種作者吃多了丹砂毒汞的感覺。

她放下書冊,溫聲道:“等以後在仙界住下,這裏頭的傳聞,你可以一個一個去探尋。”

殷逢雪盯著她,卻又仿佛不太敢這樣盯著她。

去仙界麽?她願意和他在一起,願意帶著他,當然好,夢寐以求的好,可是……

大概因為這段日子一直在洗經伐髓,殷逢雪的聲音有些虛弱:“丹丹,之前那件事,你真的不怪我了麽?”

那日游丹庭飛升後,喜悅過後,他就陷入了深深的後悔之中——為什麽就是沒有勇氣早點坦白呢?明知不可能永遠隱瞞下去的。

那麽雲淡風輕的道別。殷逢雪覺得害怕,覺得失落,自責得想回到過去掐死那個勇氣不足的自己。

道別時太難看,他以為永遠都見不到她了,可沒過幾天,丹丹就回來了,他們之間又回到了坦白之前的狀態。

丹丹溫柔地對他說了她的安排——仙界有專為臥底們準備的回靈湖,我已經問過了,阿雪你也可以去,這段日子你就隨我定期上仙界去洗脈,過一段日子呢,我們就……

她安排得很好,事事都做了詳細的解釋,比如說不一直帶著他常住仙界是因為他現在還是魔修,長居仙界反而不好;比如她也沒想好要不要留在天人清,所以不好帶著他……

總之,事事都說得那麽好、那麽清……可是殷逢雪明白她的為人。

越是親密,越是容不下一點沙子。有幸承蒙青眼,理當做到最好。

書房中很靜,靜得聽見那本被摧殘過的舊書悄悄平頁的聲音。

游丹庭半側身撫了撫書頁,殷逢雪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能聽見她輕聲道:“是有一點生氣。”

她拍了拍身旁的書案:“你坐過來。”

殷逢雪看了眼堆滿書冊的案幾,只能立刻將書撥開,坐到她身邊去。他揣度著她的意思,就大膽地摟上去,丹丹果然也軟軟地靠了過來。

做對了一件事。殷逢雪給自己打了打氣,便靜待游丹庭要說的話,誰知等了片刻,懷中的人卻沒有出聲。

“丹丹?”他忍不住問。

游丹庭聲音有些朦朧:“嗯?”

殷逢雪猶豫片刻,道:“你說,有點生氣,然後呢?”

游丹庭輕聲道:“然後你坐過來啊。我發現你這些日子又不敢靠近我了,所以讓你坐過來,僅此而已。”

“……對不起。”

“好啦,我已經不生氣了,”游丹庭擡手找到他後頸,揉了揉,“還難受麽?可惜現在不能給你輸靈力。”

她慢慢擡起頭,殷逢雪正看著她,這樣近的距離,她順理成章地湊上前吻了他一下:“阿雪真好看。難怪選中了你。”

殷逢雪聽前半句還覺得十分心動,聽後半句就慌了一下。他就知道,丹丹不會這麽輕易地放過他。不過,能拿來開玩笑,應該真的沒事了吧?

他再次裝傻:“難怪?”

“是啊,”游丹庭狡慧一笑,順手就掐掐他的臉,“殷追月那個品性為人,想的什麽餿主意我怎能猜不出來?不過——這件事上,我真有點想感謝他了。”

她摟著他的脖頸,笑盈盈道:“要是他不出這個餿主意,我怎能遇見這麽俊俏的郎君?阿雪,你是不是銀狐族裏最好看那個,所以殷追月才……”

她一連串的笑語讓殷逢雪臊得臉都紅了,想躲,既舍不得放手,又扭不開脖子,不躲吧,又不知道怎麽聽好。

“阿雪別害羞,”丹丹還特地寬慰他似的耳語道,“都是殷追月不好,阿雪沒有不好。”

“丹丹……”

“不過說真的,你真的有色——”

“沒有!我沒有……”殷逢雪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辯駁。怎麽回事啊,怎麽丹丹連具體的詞都猜出來了!

他沒辦法了,只得扮可憐:“丹丹,我脖子疼,一點也偏不得。”

游丹庭果然被他誇張的話騙到,擡手幫他揉肩頸處,殷逢雪暗暗松了一口氣,擡眸對上她仍含著笑意的眼睛,莫名地,腦海中閃過一些畫面。

“怎麽了?”游丹庭疑惑,“疼得這麽厲害?”

殷逢雪按下紛亂思緒,輕輕拉下她的手握在手心裏:“沒事,過一會兒就好了。”

……

仙界,回靈湖。

回靈湖外圍著一圈水廊,湘簾垂著,將水廊隔成一間一間的茶室,不同的茶室通往不同的回靈湖,不同的人去向獨有的回靈湖。

據來往的鶴童鳳女說,回靈湖百年也難得用一次,大概是因為仙界臥底們很少有回來的機會。

但最近,因魔界被整個抄家洗界之事,回靈湖熱鬧了起來。

游丹庭今日就遇上了兩位熟人。

一位是新近結識的潤仙子,一位是從前結識的炎仙子談嫣。

既然大家都是熟人,那就不得不打個招呼了,正好游丹庭也要將碧束還回去。

她笑著道:“早該還了,卻是我忘了。”

談嫣接過碧束,客客氣氣地道:“其實這也是當年尊師打造的,後來借給長生門了,如今回到我手中,真是挺巧的。”

潤仙子插話道:“游道友大概認得碧束吧,當年前神尊在游道長那兒給門下弟子訂過不少兵器的。”

游丹庭喝了口茶,淡然一笑:“確實不少,都不大記得了。”

靜默一陣,潤仙子又挑起話題:“之前,裴師兄說過的那件事……”

“說到這個,”游丹庭溫和地打斷了她的話,“如今天人清中的仙人大多都是前任仙尊的弟子吧?”

潤仙子與談嫣對視一眼,點了點頭:“仙界本無天人清,天人清是由歷任仙尊掌管主導,以除魔救苦為己任的仙人們組成的仙宮,其中的仙人多由仙尊教導庇護,由而成仙。”

游丹庭放下茶杯:“那麽,裴仙君豈不是很合適?諸位何必舍近求遠呢?”

潤仙子苦笑,談嫣也搖了搖頭。

“裴師兄,自然很好,不過,他並不合適。”潤仙子大概想到了什麽,神情微黯。

游丹庭道:“我倒覺得裴仙君很合適,入天人清以來,我所見者皆井井有條。能做事不就行了?”

潤仙子卻不多言了:“這麽說,游道友是決定拒絕了?”

游丹庭無奈:“道友莫不是忘了,我才剛飛升。”

談嫣道:“可是你經驗豐富啊。”

這樣談下去也沒有結果,游丹庭也不是一定要拒絕,她正在可與不可之間,可在不用新組建隊伍,不可在隊伍不是她組建的。

“我再想想吧。”

潤仙子還想說什麽,被談嫣截了下手肘,只得沈默。談嫣道:“殷逢雪……”

話未說完,一名小鶴童卻撩開湘簾走來,向三位仙子行過禮後,向游丹庭道:“仙子,郎君問仙子有沒有帶藥,他帶的吃沒了忘了添。”

游丹庭一直隨身帶著一粒,聞言就取給鶴童:“勞煩了。郎君如何了?”

小鶴童雙手接過丹藥,道:“仙子客氣了。郎君睡了一會兒,又醒了,看著很好。”

經歷過泡回靈池之苦的談嫣微驚:“他怎麽睡得著的?”那麽疼!

小鶴童安詳道:“郎君確實是睡著而非暈倒,仙子可以進去看看。”

那怎麽可能。

待鶴童離去,談嫣與潤仙子向游丹庭告別,游丹庭起身送她二人,廊外鳳女抽繩打簾時,游丹庭問:“泡這個回靈池,很疼麽?”

談嫣暗悔自己莽撞,立刻道:“我做久了魔修,自然疼些,也就一般般罷,殷逢雪都能在裏頭睡著,想來他是不疼的。”

究竟如何,說不定是殷逢雪囑咐了鶴童呢?談嫣怕自己多說多錯,只能拽著潤仙子匆匆離去。

游丹庭嘆了口氣,轉回簾內,叩鈴喚來鶴童:“郎君又睡著了麽?”

“是。”鶴童恭敬道。

“帶我去見見他吧。”

阿雪大概是做夢了。游丹庭想。

夢到底是什麽呢。她就不做夢,她想起那一切,是在跨過玉天門的那一剎那。

也沒有什麽特殊的感覺,痛苦,欣喜,滿足,統統沒有,她只是突然想起來了。

想起自己是怎麽被欺騙被背叛,怎麽看著無辜之人一個個死去,而她自己,又是怎麽死在天劫之下,怎麽從鬼界掙紮出來。

炎炎烈日,她像地縛靈一般被束縛在執念最深的碧羅山外,四周全是被仇恨和執念束縛著的亡魂,在快被烈日摧毀掉神志時,她聽見路過的兩個道士在討論碧羅山的大魔頭。

“不是當年了……”

“若是妖尊還在……算了,妖尊也敗了。”

敗?對,她敗了,甚至一度心灰,甘願赴死。

“這兒怎麽這麽多鬼魂?”

“地縛靈,又不會傷人,”道士嘆了口氣,“算了,走吧,這兒以後說不定就是另一個斷淵了……”

這些話像刀子、像烈日一樣紮進她的心裏。她聽不下去了,也不能再沈湎於過去了。游丹庭硬生生將自己從土地中拔出來。

我不能敗。我不能敗。她念著這些話。

我得報仇,我要殺了他,然後飛升,我得做到這一切,不計任何代價。

游丹庭一邊隨著鶴童向前走,一邊回憶。

能想起鶴觀,也能想起殷素之,能想起師尊,能想起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仇恨。

唯獨想不起殷逢雪。

這三個字意外的陌生,就好像他從沒出現在她生命裏。不應該吧,應該見過的才對。

想不起來,大概是因為,在這份記憶裏,他並不特殊。

沒有突然或慘烈的死亡,沒有特別的接觸。他就像一顆晶瑩的露珠,在黎明前閃爍過一剎那,可提起黎明前的時光來,人人都只能想到那無邊的黑暗。

游丹庭已經看見殷逢雪了。他半靠在雲蒸霧繞的湖水中,眉頭結著,眼睛閉著,做著不愉快的夢。

鶴童道:“郎君嗜睡,恐怕是有什麽心結。”

“你不是說他很好?”游丹庭道。

鶴童淡淡道:“有心結之人,一開始都是很好的。”說著,他行了一禮,留下一枚金鈴,化鶴展翅而去。

游丹庭走到湖邊,選了一塊石頭坐下,光是坐在這裏,就能感覺到回靈湖中浩瀚純粹的靈氣。

她輕輕撫上殷逢雪的眉心,忽然想到,她的記憶裏沒有阿雪,那阿雪的記憶裏,能有多少她呢?

一道靈光猶豫地停在他眉心上,殷逢雪卻忽然驚醒了,他看著她,又露出那種驚訝的神情,仿佛見到她是多麽不可思議、令人驚喜的事。然而轉瞬之間,他眼中又流露出一絲悲傷。

游丹庭凝睇不言,殷逢雪大概以為是夢,渾渾之中,又閉上了眼睛。

“阿雪啊……”她又嘆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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