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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手拉著手,從書房走到一進寬闊偏廳中去,分坐在窗畔羅漢床兩側,在小幾上擺了棋盤,黑白分執地下起棋來。

要說人力總是有限,可世上的學問卻是無限。曾九固然聰明伶俐,但要做天下第一大不容易,分在雜學上的精力自然不多。這六七十年間,她身上雖然有了多樣本領,但圍棋卻還是頭一回學,眼下是個不折不扣的臭棋簍子。

男女二人,窗下對弈,本也不是為了勝負。向經綸棋力高她太多,自然不可能三兩下將她殺個屁滾尿流,便隨便落子,只當給她餵招練習了。

二人邊慢悠悠地下棋,邊談天說地,說著說著,話頭到了制毒煉蠱上。向經綸張口請教,曾九便也不避諱,幹脆挑撿些自覺有趣的法子給他說了,見他面色不變,點了點頭又往棋盤上落了一子,她忽而道:“你是不是覺得太殘忍了些?”

向經綸吟沈片刻,道:“多少是有些。蠱毒與刀劍本來沒有區別,用到實處都是殺人本領。只不過學刀劍時,不必拿活物做靶子。”

曾九笑道:“你說得不錯。若論殘忍,我確實是個殘忍的壞胚子。但我拿來制毒煉蠱用的活人,個頂個是些畜生東西。我將他們宰了,免得他們禍害旁人,是不是也算是壞胚子裏的大好人了?”

她從來不跟旁人剖白這些,如今對向經綸說出口來,著實是罕見難得。只是說罷,她又忽覺厭煩無聊,後悔了起來。不免意興闌珊地往棋盤上擺了一個子。

向經綸微微一怔,柔聲道:“謝謝你。”

曾九未料到,眨了眨眼道:“怎地?”

向經綸道:“你能同我說這番話,只因你看得起我。我心裏既是高興,又是感激。”

曾九聞聲霎時心中一亂,一時間竟有些不知說些甚麽。忽而間,偏廳深處一面竹簾子後傳來嗬啾一聲,一只雪白大鳥張開兩扇羽翼,迅疾如電般朝向經綸撲了過來。向經綸見狀微微一笑,伸出手臂一□□大鳥兩只寒光閃閃地金爪登時抓握上去,落定之後收翅踱了兩步,又跳到了他的肩膀上去,不停咕嗬作聲,用鳥喙輕輕啄蹭他鬢發。

這大鳥正是向經綸豢養的一只白隼,取名金鉤,生得頗為神俊非凡,又極聰明。眼下這時辰正該給它放風了,它瞧見主人在側,便飛過來挨蹭引他註意。

向經綸沒叫人在廳中伺候,是以專司養鳥的仆役不敢進來,只候握著哨子在外頭廊下等著。他與這隼兒玩了片刻,便拍了拍它的項背,將窗一推。金鉤瞧見碧空白雲,便又清唳一聲,振翅飛竄而去,鉆入梅林中不見了。

向經綸嘴角餘有一絲微微的笑意,側首向窗外出神望了片刻,這才回過頭來。擡眼瞧見曾九正一眨不眨的凝視著他,笑道:“你總直勾勾地看著我作甚麽。”

叫這隼兒一打岔,曾九心底便自然了許多,聞言慢悠悠道:“我雖然人老了,心也硬了許多;可瞧見你這般的男子,心上仍忍不住撲通撲通的,總想多瞧兩眼。”

向經綸聞言忍俊不禁,執起白字鐸地一聲按在棋盤上,道:“我勸你還是多瞧兩眼自個兒的棋罷。”

曾九立時垂頭一望,當即後悔不疊,見他欲將自己十數個棋子提去,忙伸手往棋盤上一遮,耍賴皮道:“不行不行,我剛看岔了,下錯了地方。”不由分說將那顆白子挑了出去,苦思冥想半晌,才把適才的黑子下定在別處。

向經綸想也不想,摸起一顆棋子便要放落棋盤。曾九眼巴巴地瞅他動作,忽而發覺不妙,這一步臭棋並不比剛才妙上半分,當即去推他手道:“不許你下在這裏!讓我再多走一步!”說著便抄起棋子要添補。忽而眼前紫影一閃,她不防備,手上棋子已被向經綸輕飄飄搶去了,只聽他笑道:“你這棋品也忒爛了。罷了,我不和你下了。”

曾九朝他握子的手一撲,卻被他倏而讓開,不由急道:“呸!還明教教主呢,小氣鬼!”

向經綸道:“你還要倒打一耙,真是豈有此理。好罷,若你能拿回這個子,就許你再悔棋一次。”

他話音一落,曾九倏而自羅漢床上躍起,朝他那頭斜身一竄,五指成爪朝他腕上拿去。向經綸坐定不動,只守不攻,憑指掌將那顆棋子護得滴水不漏。曾九手上功夫不算頂尖,本事全在一刀一毒上,實在不是他的對手。見拆了幾十招也沒進展,她氣得忽而站定不動,兩眸橫睨著他,一掌朝他手臂上拍去!

然而向經綸卻沒有躲閃,竟任她在手臂上拍了一掌。

曾九微微一驚,手勁立時收了幾分,本以為要打傷了他,卻忽覺掌上一震,一股內力將她發出的力道粘著一牽,曾九手掌登時貼著他手臂一滑,歪撲到了空氣之中,整個人亦失衡地朝前踉蹌了半步,不由一手按在他胸前,一手朝他握棋的右拳抓去,堪堪在離他咫尺之遠處穩住了步子。

向經綸坐望著她,任她抓住了右手,原本被她揮掌打來的手臂則朝前一伸,輕輕扶在了她的腰畔。

曾九按在他胸前的手微微一蜷,垂首與他對視片刻,道:“你要幹甚麽?”

向經綸沒有說話,只是溫柔地註目著她。

曾九便側過頭來,輕輕去掰開他的右拳。

他沒有反抗,待她將掌心棋子拿走,騰出來的手便也溫熱地貼在了她腰上。

二人一站一坐,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一陣風自窗外吹來,梅花與白雪的香氣盈盈地飄浮在了他們身旁。

曾九望著手中這枚瑩潤潔白的棋子,半晌柔聲輕道:“向教主,早先我不便問你。”她頓了頓,“光明頂上都有誰與你作對?是誰做主害你?我替你將他們都毒死了罷?”

向經綸一笑,嘆道:“謝謝你。可這樣不成的。”

她又問:“我瞧明教裏不少人都很愛戴你。以你武功才智,若要除去異己,有許多法子可用。我想不通,不管是暗地裏殺了他們,還是明火執仗的拼過一場,你的勝算都不算小。何必弄成現在這樣兒?”

向經綸沈聲道:“因為他們對我有恩情,對明教有汗馬功勞。”

曾九眉頭一皺,道:“可他們卻先要毒死你,你還顧忌甚麽情分?既然已經勢同水火,不如快刀斬亂麻,糟踐自個兒的身體是為了甚麽?”

向經綸默默聽完,道:“因為他們可不仁,我卻不能不義。若要橫刀相向,先下手為強,我問心有愧。而若明火執仗相拼,本教數十年蟄伏的心血,豈不就此毀於一旦?金兵北踞,虎視眈眈,此誠中原危急存亡之時,若教中兄弟因我等數人的分歧而揮刀相向,彼此殘殺,那我死後有何面目去見明教列位先故教主呢?”

曾九怔怔地望著他,道:“所以你任人給你下毒,只等他們發難麽?”

向經綸溫柔地註視著曾九,笑道,“是啊。不然還有甚麽法子?不過你放心,他們也並不是真想要我的命。”又和聲嘆道,“我固知以霸、王道治人謀局,必可克敵制勝,威加上下。可惜我生來便不是梟雄之才,到底也不忍施展。這般一來,只好又辜負你的美意了。”

曾九不言不語,默默想道:“是了。縱然要以性命押註,他也不肯下手害死所謂的叔伯兄弟們。只因他們一心向教,又曾對他很好。我縱然毒死他們,替他解了這局,他心底也不會歡喜。”如此思來想去,心中便愈來愈沈。沈重之餘,又忽而想,“我瞧他很蠢,卻又喜歡他這樣兒。不止喜歡,又很羨慕他。唉,羨慕歸羨慕,我可做不來這傻事。”

她兀自出神,向經綸卻道:“曾姑娘,我曾想請你幫忙,不知眼下你還願不願意?”

曾九道:“你說。”

向經綸沈吟片刻,低聲道:“明日早晨,你就離開罷。我心底有數,再過不久,光明頂上大約便要出事了。若我不幸輸了,只怕你會受牽連。”

曾九莞爾一笑,冷冷道:“這就是你要我幫你的事?”

向經綸道:“不是。待會兒我會給你一半地圖,你離開光明頂後,按圖到一個地方等我。若山上風平浪靜了,我自會再去恭恭敬敬地把你請來做客。若……”他頓了一頓,“若有人拿另一半地圖來找你,就請你隨他們一齊下昆侖,照應他們往中原去。”

曾九聽了,不由心想:“他早就安排好的事,如何還用我來照應?與其說是要我幫忙,不如說在替我打算。”沈默半晌,才張口問,“也就是說,你可能會死了?”

向經綸緩緩笑道:“大丈夫俯仰一世,不舍初心,無愧於人,如此盡人事而聽天命,縱有一死,亦是死得其所。何必瞻前顧後,作扼腕不甘之態?”

曾九道:“你死得值不值,和我又有甚麽關系了?”

向經綸望著她,因目光認真,竟似望了很久一般。半晌,他柔聲道:“是啊。所以我很對不起你。”又微微一笑,“我們繼續下棋罷?”

曾九道:“不要。”她垂首沈默半晌,將手中把玩的棋子往桌上一扔,“我問你。你死後,若我給你報仇,你會不會怪我將你的計劃都毀壞了?”

向經綸想了半晌,道:“你為我報仇,是因你心裏有我,為我傷心。我又怎麽會怪你?想來若我泉下有知,也只有一聲長嘆罷了。”

曾九微微觸動,便亦露出笑模樣來,道:“你倒不害羞。你怎麽知道我心裏真的有你?興許我回頭就將你忘在腦後啦。”

向經綸環著她的腰,沈吟微笑道:“我會這樣想,只因我心裏也真有你。不知何故,我總覺得,你我兩人心裏是一個樣的。”

曾九咬著唇,半晌擡手環住他脖頸,嬌聲問:“你是不是覺得,你這般說了,我就會不忍心不聽你的話,老老實實照你說的做?”

向經綸笑道:“怎會?我知你這人行為處事,向來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不到事發之時,你到底會怎麽辦,只怕你自個兒也不知曉。”

曾九聽著聽著,先頭的煩悶便消散一空,重新高興起來,道:“我這般性情,是不是讓你覺著很為難?”

向經綸頓了頓,道:“可我正喜歡你如此。”說罷,又柔聲笑了,“是以縱然為難,也沒甚麽法子啊。”

曾九便又橫睨著他,片刻後終是忍耐不住,嫣然笑了起來。

向經綸道:“還下棋不下?”

曾九忽而想起他那邪門內勁,便推開他環抱,佯嗔帶笑道:“你學了武功,就用來做這種事,害不害羞?”

向經綸放開手來,不急不躁的將她隨手扔下的棋子拾起,亦笑道:“有甚麽好害羞。這功夫練得我半條命都快沒了,學到手來也就這麽點樂趣了。”

……

曾九回到自個兒院中,已是黃昏時分。

她吩咐婢子打了盆水來凈手,又在屋裏掌上燈,便將伺候的人都請了出去,獨自一人靜靜坐在梳妝臺前想事。這般回想半晌,直至夜色染天,確信記憶無誤才罷休。

第二天一早,她便披上貂裘,牽上那一溜藥人,翩然下了光明頂去。

因教主高看,曾九在光明頂上向來超然無礙,來去自如。又因她時不時便離開總壇,往山中去亂逛尋藥,是以眾人絲毫未作他想。

只是她下了總壇後,並沒去向經綸囑咐的地方等人,而是繞回到早先二人相遇的石洞。

眾人進了洞中,一個藥人便先極乖覺的將手上挽著的虎皮墊子鋪在石頭上,點頭哈腰的殷勤道:“姥姥坐。”另一個則將食屜、褡褳裏的各樣吃食捧出來,笑道:“姥姥用不用些雲片糕?眼下還是熱騰騰的。”

這些日子來,曾九在光明頂上有事消遣,向來不怎麽搭理他們幾個。加之吃得好睡得香,不比在荒郊野嶺中那麽苦悶,倒也給了他們些好臉色,不再像從前那般喜怒不定,反倒使得這幾個藥人膽子大了一些,不再戰戰兢兢地縮成個鵪鶉,竟敢主動上前討好了。

曾九不由覺著有些新鮮,似笑非笑的瞧了他們一眼,道:“留著自個兒吃罷。這些東西夠你們幾個吃上些日子的。”又向中間那藥人道,“把東西給我。”

這一個藥人不比他難兄難弟這麽心大,又或許是曾遭受了更厲害的折磨,聽到她聲音忍不住渾身一顫,這才急忙從褡褳裏取出一個小包袱,恭恭敬敬地交給了曾九。

曾九將那包袱攤開,露出一方精致妝奩,一只珍珠魚皮袋,還有一只薄薄的長匣。又張口吩咐道:“生火。”待火燒起來,她從皮袋子裏捏出一小塊脂膏狀的肉白泥團,盛進瓷碟子裏架火烤熱,一面將扁匣打開,從裏面的厚厚一疊白膜中捏出一張來。

只見那皮膜薄如蟬翼,凹凸不平,更開出了幾個孔洞。那幾個藥人仔細一瞧,只覺仿佛是人的臉皮,不由心中一悚,惴惴不安。

曾九瞧了他們一眼,笑道:“你們猜一猜,這是不是從人臉上剝下來的皮?”

那幾個藥人都是窮兇極惡之輩,但聽見這話,還是忍不住頭皮發麻,強笑道:“奴婢們不知道,也不敢猜。”

曾九端詳著手中面具,笑道:“這門手藝我還沒在人前顯露過。回想當年,這易容的本領還是從我一個了不起的對頭手裏偷來的。唉,小樓一夜聽春雨,可憐他這魔教教主當得藏頭露尾,憋屈了一輩子,末了還要死在我的手上。”

這幾個藥人跟了她一年多,時常聽她老氣橫秋的說些話,早先還想仔細記些秘辛,後來發覺聽也聽不懂,幹脆便恭恭敬敬地當成耳旁風。

曾九過足了講古的癮,便將混回光明頂上須扮的幾人模樣回憶了片刻。

接著她打開妝奩,借鏡光將面具往臉上一覆,觀察片刻又摘下來,從珍珠魚皮袋子裏抽出一根長柄小銀勺,揩了一豆泥脂,在面具上仔細描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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