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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停歇後,雲霧分別,雪崖之上漸漸泛出兩三點星子。

曾九命兩個藥人舉著毛皮遮住洞口寒氣,又從外頭搬進來一塊平滑的大石頭,在上面鋪展開她的貂皮氅子,仗著火旺洞暖,就這麽蜷膝伸腰地躺在上頭休憩。過了一會兒,又嫌無聊,便卷起九陰真經下冊來讀。

正讀到摧堅神爪一節,她口中呢喃念道:“五指發勁,無堅不破,摧敵首腦,如穿腐土。”讀罷不由又默默出了會兒神。說來也是奇怪,今日她瞧見九陰真經這四個字時,不知怎麽竟覺得有些微熟悉,只是想來想去也不得要領,總歸是記不起來了。

她將這一門爪功看完,不由瞥了一眼身旁替她看火加柴的藥人,微笑道:“你聽這爪法,真是歹毒狠辣得厲害。練功時竟要用五指抓破人的頭顱呢。”

那藥人聽得兩股戰戰,他自個兒已知道身上被曾九種了蠱蟲,那蟲子她很是寶貝,想來不會輕易將自己打殺了。但實在恐懼她言笑晏晏間的惡毒手段,仍忍不住胡思亂想,聞言只覺腿腳酥軟,竟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曾九笑意微微一收,意興闌珊道:“放心罷,我才不練這個。弄得手上臟兮兮的。”她這話一落,寂靜無聲的洞外忽而亦傳來一道溫文和氣的聲音。

“明教教主向經綸,特來拜會曾姑娘。盼芳駕垂憐,賞臉相見。”

曾九立時回首一望,兩個藥人正辛苦舉著皮毛簾子遮洞,外頭那人一動未動,仿佛真個恭恭敬敬地在外頭等著回音一般。早先焦旗使等人來此,步聲已極輕巧,但曾九立時便聽見了。眼下無風雪呼號,如此寂靜深夜之中,這人何時來的,她卻當真不大清楚。

只是明教教主親自登門,又如此客客氣氣,想來她那毒無人能解。

這般一想,曾九心思頗有點得意。便也溫柔快活地答道:“快請進。”

簾外那人咳了幾聲,這才道:“深夜來訪,叨擾莫怪。”說罷,一掀簾子,走了進來。

曾九上下一打量,只見那人一身紫錦灰鼠氅,頭頂檀冠,鬢生銀絲,瞧面目卻只有二十七八年紀。雖不知何故英年生華發,但卻著實是一個秀骨清像、姿容雅倩的帶病青年男子。

二人四目相視,曾九不由嫣然道:“向教主好相貌。”

她這樣嬌慵一笑,映著身畔搖曳火光,仿佛花熏月陶、金迷粉夢,令這粗陋石洞化作了雲中仙宮。這會兒功夫裏,向經綸眼光也已在她身上一放即收,聞言微笑道:“在下得知手下兄弟冒犯了曾姑娘,心裏很是過意不去。眼下他身體不便,在下只好親自來一趟,替他給曾姑娘賠個不是,請你不要見怪。”說罷,他又捂嘴咳了兩聲,“敝教偏居昆侖,不成甚麽氣候,教中收藏的些許玩意兒,可能不入姑娘貴眼,但總是在下一番心意,萬望不要推辭。”

曾九聽他言辭謙抑,翩翩有禮,不由覺得有趣,口中道:“怎麽會呢。東西呢,拿來給我瞧瞧罷?”

向經綸便道:“那在下便讓手下進來了?”

曾九不以為意道:“請便。”

向經綸微微一笑,張口一吩咐,洞外應聲走進一個珠光寶氣的白面胖子,那胖子身上金翠綢緞,閃閃刺目,比他們教主還要體面好幾倍。他滿面和氣,笑瞇瞇的捧著一只嵌著紅藍寶石的扁木箱子,進來後朝向經綸恭恭敬敬地彎腰行了一禮,覆又轉向曾九,手上一撥箱口彈片,將它打了開,露出肚裏一排五六只瓶瓶罐罐。

曾九略一著眼,目光流盼到向經綸身上,只等他張口介紹。

那珠光寶氣的胖子和和氣氣的笑道:“這幾樣東西——”

曾九玉首微歪,梨渦隱現地笑道:“我只要聽向教主和我說。”

向經綸風度沈著,一絲尷尬惱意也無,便道:“不瞞姑娘,敝教流傳中土數百年,也出過幾位專精藥毒的高手,留下了這六樣制作艱難的珍毒。在下知道姑娘喜好這個,便做主贈與姑娘賞玩。”他說著,伸出蒼白瘦削的右手,挑出了左首打頭的一只綠瑩瑩的雕花方盒。

曾九將目光移去,發覺那盒子是由一整塊的晶透碧玉磨就,單就這只小盒,也算是價值千金的物件了。

向經綸道:“這裏面的東西,名字叫做七蟲七花膏。”

曾九聽說是毒,不由心生興趣,追問道:“哦?怎麽個說法?”

向經綸便溫聲柔語的耐心解釋道:“這種藥膏由七種毒蟲、七種毒花熬制而成,中毒之人內臟如被七蟲咬噬,眼前則出現斑斕幻想,如七花疊開。只須敷蹭到肌膚上,便可使人中毒。”他微微一頓,“這種毒自然不如姑娘施放在焦旗使身上的那般高明,但勝在調配時變化多端,足有數百種增減,若不知具體是哪七蟲、哪七花配制而成,縱然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中毒之人了。”

曾九聽罷,便拊掌微笑道:“有趣,有趣。佩服,佩服。”

向經綸又就其餘六種劇毒之藥一一講道,待他說完,曾九忽而淡淡喚他:“向教主。”

向經綸將手中瓷瓶放回箱中,垂首詢問:“姑娘有何吩咐?”

曾九本欲不陰不陽的嚇唬他一下兒的,可見他仍舊如此溫柔可親,徐徐定定,不由輕咬菱唇,忍不住莞爾一笑。笑罷,才怏怏嘆了口氣:“唉,你這個人真好。我都不忍心消遣你了。”

向經綸亦唇角帶笑,咳了兩聲後道:“多謝高擡貴手。”

曾九盯著他,半晌笑足了,才饒有興致地問道:“那麽,想來貴教是解不了我這毒了?”

向經綸道:“慚愧。”說罷,向她正正經經地一揖到底,“請姑娘賜下解藥。”

曾九又問:“你們明知道我怎麽毒倒了焦大哥,怎麽也不怕我?這般就走到我身邊來啦?”

那珠光寶氣的胖子本來一直當自己是個捧箱的架子,此時心中亦覺得這少女莫名的邪性。她一言不合便給人下了如此劇毒,事後竟還嬌滴滴地叫人家焦大哥,真是叫人不齒。

他這般想著,忍不住擡眼仔細瞥了那女孩一眼,只見她春柳一般的身段束在一條丹綾石榴裙裏,象牙白衫襖上,猶壓著一只蛇纏蓮花紋的綴珠同心鎖。倏而一抹火光在她頸前一舔,她雪樣的肌膚仿佛化了開,在領口處潺潺一蕩。然後她仿佛若有所覺,眼光驀地睇了過來。

胖子忽而間如遭雷齏,回過神來時竟覺得神思恍惚,心跳如鼓,當下再也不敢擡頭去看她第二眼,可腦海中卻不住地回想起適才她瞧過來的一抹眼波。

而向經綸沒留意這電光火石之間的事,聞言淡淡笑道:“在下固知姑娘的毒能以氣味傷人。但在下平生頗為固執自負,自忖已有防備,是以坦然前來。若本領不濟,仍讓姑娘給毒殺了,那只算死有餘辜,不足為惜。”

他三言兩語間露出睥睨之意,神情卻仍舊謙抑淡雅,和氣怡人,甚至還以手按帕,輕微地咳了兩聲,瞧上去竟有那麽一絲身如病柳,心藏兇虎的意味,瞧得曾九心裏癢癢的。

她由著自己盡情的看了一會兒,又問:“萬一我正好有一味無形無色無味的毒,怎麽辦?”

向經綸笑道:“那是姑娘的本事,在下只好苦笑下黃泉了。”

曾九不由又覺得有趣,柔聲和氣道:“你放心,我就算有那樣兒的毒,也絕不會毒你的。”說罷裊裊娜娜地站起身,走到錦衣胖子身畔,將那箱中瓶罐一一拿到手中,“這些我很喜歡。向教主,你知道我為甚麽上昆侖山來麽?”

向經綸道:“聽焦旗使說,姑娘是來采藥的。”

曾九道:“不錯。我可沒有騙他的。我們玩毒的人,總喜歡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尋常地方不生也不長,非得往些險惡之處才找得到。你說我有甚麽法子?”

向經綸微一沈吟,知曉她的意思,便道:“只要姑娘肯高擡貴手賜下解藥,敝教與姑娘不過也就是誤會一場。曾姑娘這般不凡人物,敝教向來樂於結交,些許藥材又算得了甚麽?姑娘在這山中盡可以隨意采用,若不嫌棄,只管在光明頂上住下便是。”

曾九聞言不由嫣然一笑,歡喜道:“那再好不過啦。我帶著這麽幾個人,在這裏可是吃足了苦頭。”

向經綸也不詢問她私事,聽罷只不過微微一笑。忽而間,她仿佛想起甚麽,垂首幽柔地嘆了口氣,口中道:“說來我與焦大哥起了這沖突,也實在是情勢所迫。聽他說,你們監視那藥夫好久啦?可是……他身上有點好東西,叫我給拿去了。向教主,你不會逼我將東西交出來罷?”

向經綸心中早已自有計較,此事來前便已考慮妥當,當即道:“既是姑娘先得的,那便是歸姑娘所有。”

曾九知他如此爽快,定然還打著甚麽主意。但她藝高人膽大,並不放在心上,便道:“好。那我就隨你上一趟光明頂。”

向經綸長眉微微一展,道:“請。”

待曾九披上貂裘,牽著她一串藥人隨向經綸走出洞口,她擡眸望了望山巔群星,側首向他問道:“教主星夜前來,只帶了這一個人在身邊。想來是極為親近信任的手下了罷?”

向經綸和聲道:“適才未來得及與曾姑娘分說,這一位兄弟姓晁,單名一個禪字。乃是本教四大法王之一,封號叫做多寶獅王。”

曾九微微好奇的向那白面胖子一瞥,卻見他仿佛很謙遜地垂下頭,向她作勢一揖。便轉瞬失去了興趣,轉而得意一笑,問向經綸道:“向教主,你就不好奇,我向焦大哥下得是甚麽毒?”

向經綸道:“哦?願聞其詳。”

曾九卻不急著講述,反而緩緩在側問道:“不知您聽沒聽過一首詞?”說罷,她輕聲曼氣的念道,“春風依舊,著意隋堤柳。搓得鵝兒黃欲就,天氣清明時候。去年紫陌青門,今宵雨魄雲魂。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①”

向經綸側耳聆聽,末了答道:“這闕清平樂是時人趙令畤所作,在下倒曾讀過。”

曾九見他答得上來,不由心情更妙,這才嬌聲道:“不錯。焦旗使中毒之後,當有面色泛金,吐氣如花的征兆。欲是活動氣血,這毒便中得愈深,愈感周身乏力,憔悴不堪。及至幾日後毒發身亡,屍身當金若敷粉,周遭花香馥郁,若在晴春早夏,必有蜂蝶翩翩環繞。”

她所說情形極是美妙爛漫,聽在人耳中便更是讓人膽寒。

晁禪一時只覺她殘酷之極,可不知為何卻並不惱怒,反而聽她清音嚦嚦,不由生出一絲隱晦的愛憐來。他自個兒不自知,只是心道:這女孩天真不知世事,也不知是被誰給教壞了。

而曾九說到如此盡情處,不由兩頰暈紅,緩緩總結道:“這毒無形無色,吹就一絲花香氣,卻使人有泛金之相。這豈不正是一口春風吹黃冬柳?而斷送這一生憔悴,不正只消幾個花氣襲人的黃昏?”

向經綸臉色病白,不動聲色,聞聲笑和道:“如此說來,這毒倒有七分雅致。”

曾九側首望了眼他的氣色,見他溫文和雅地註目過來,亦微微一笑。

“故而我這一味毒,名兒就叫做鵝柳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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